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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2018-02-07 16:36指尖
百花洲 2018年1期

指尖

1.告別,就像一把利刃,果斷、決絕而無情,它切開事物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牽扯,讓溫情冷卻,骨肉分離,愛遠(yuǎn)別。在這種一刀兩斷,各自天涯的現(xiàn)狀中,它頻仍地出現(xiàn)在每個路口、每次轉(zhuǎn)彎,它使生命更加茫然,路途更加險惡。年幼時,告別更多地藏匿在日常生活中,比如,丟掉的手絹,落到風(fēng)里的辮繩,被河水沖走的涼鞋……所有離身之物的悄然離去,現(xiàn)在想來,更像是一種暗示和提醒,當(dāng)時雖然也有惋惜和再無法擁有的失落,但那種短暫的灰心很快因新事物的侵入而變得平淡無奇,乃至快速遺忘。一直到我十六七歲,我們家要搬離村莊,也無悲愁情緒,相反,還有某種興奮和期待。鄰居三哥以無比羨慕的口吻說,這下你們就是城里人了。這句話好像一個按鈕,瞬間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畫,在那里,我們真切地看到了未來居屋及生活樣貌。他這話說了不下五次,每次,我母親都會笑笑,而我跟妹妹就用新奇的目光看一次那幅畫上的景象。但這樣的時刻很短暫。很快新奇消失,一切復(fù)歸平淡,我們的情緒和意念依舊遁回原地。外面有換豆腐的喊聲,妹妹從甕只里挖了一木瓢玉米,出門去換,而母親開始準(zhǔn)備午飯。這一切都在表明,我們從未有過永遠(yuǎn)離開的意思。

17歲的禾苗在村里的磚瓦廠上班,下班后直接來我家。她的頭巾和臉上殘留著淺褐色的沙塵,衣服及鞋上也有,但看起來并不疲憊,目光炯炯,滿面帶笑。她謝絕了母親回屋小坐的邀請,跟我站在街門口說話。那年我已經(jīng)去了工廠,半個月回家一次,某種意義上,已提早脫離了原先的鄉(xiāng)村生活。所以我們的話題不外乎村里人的一些閑話,比如誰家要起新房子了,誰要去當(dāng)兵了,誰又跟誰好上了。當(dāng)然,她也會羞澀地提及她隱秘的感情經(jīng)歷,但她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要用我的秘密來交換。當(dāng)她得知我的感情經(jīng)歷依舊是白紙一張時,她也就很巧妙地把話題從她身上扯到旁事上去了。

天漸漸地暗下來,初夏的微風(fēng)從溫河吹來,掀起她肩上的紅頭巾。三哥家的狗從村外跑回來,搖著尾巴悄悄經(jīng)過我們。她說,再過兩天,村里要唱戲了,到時咱們一起去看吧。

我說好啊。

她又問,你們家要搬走了,你就不回來了吧?

我說不會啊,我們家就是鎖個門,東西什么的都不動,還要回來住呢。

事實也如此,我們用很短的時間隨意安頓著每一件熟悉的用具和物品,墻上的照相框、鏡子前的木梳、地上的凳子、床上的被褥都紋絲未動,米面放到柜子里,灶火封好,鍋扣在灶臺上,醋瓶里還有醋,油還有半壺。母親找了張牛皮紙,將碗筷蓋住,拉上窗簾,鎖上門,仿佛不過是出門走個親戚而已。

一切都在表明,這里將不會改變。

所以我很肯定地跟禾苗約定,一起去看戲。

禾苗說,如果你媽不回來,你一個人回來也行,到時住到我家去。

這在我也不成問題,因為即便我媽在家,我有時也會去她家住。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小屋里,有足夠大的空間容納我們的心思和秘密。有段時間,我對她哥哥的仰慕達(dá)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她也幻想我可能成為她的家人,但這些都是不大可能的,她哥哥其時已經(jīng)訂婚,而我對他的仰慕僅僅是因為他是禾苗的哥哥。這件事也成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因為年紀(jì)漸長,所處環(huán)境不同,似乎我們的友誼不再延續(xù)小時候的性質(zhì),而全靠交換秘密來維持。有時我會很惆悵,覺得長大真是件遺憾的事,以往所擁有的東西,正在慢慢減少。有些,是不需要了,而有些卻是它們自動消失了。這種無感知的消逝和遠(yuǎn)別,藏在每一個日子的縫隙里,改變和支配著我們的人生軌跡。

現(xiàn)在,她的提議很快被我響應(yīng),乃至我仿佛能看見自己騎車回到村里,穿過整個村莊,遇見的人都會跟我打招呼,我也會大聲地喊他們的名字。

我媽出來倒垃圾,聽到我們說話,笑笑說:到時我也要回來的。

仿佛那就是明天的事。

隔天,我們鎖了門,只拿了幾件衣服就走了。出村的時候,遇見的人笑吟吟地跟我媽說話,嬸子,記得回來啊。母親也坦然地應(yīng)著。

這種太過尋常的離開,使得我們在另外的地方住得頗不安心。父親成天忙于工作,妹妹出去上學(xué),我又調(diào)離了單位,不回家住。家里只剩下了母親一個人。白天母親無所事事,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她覺得是因為換了居屋和床鋪的緣故。但看到我們一個個這么忙碌,也一直沒有要回去的強烈要求。父親像一個搬運工,或者傳輸帶,他把過去與今天作為兩個點,循環(huán)反復(fù)、緩慢持久地將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切斷。在母親的要求下,今天回去取件衣服,明天回去取床鋪蓋,后天又將毛線拿來,這樣的情形差不多用了五年,該取的東西已經(jīng)取完,不需要的永遠(yuǎn)留在了那里。母親總是需要用一些舊有的物品來充塞當(dāng)下的生活,而她沒有將它們遷移過來的勇敢。她總是找一些理由和托詞,拒絕跟父親一起回去面對村里的舊院,她更多的是向父親打聽,然后悵然若失。后來我問過母親為什么,她說,她沒有勇氣面對那樣的離散和拋卻。是,就像我跟禾苗有個明確的約定,或許我母親跟她的物品與居屋也有個秘密約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消散,漸漸就忘光了。我們從未曾說告別,卻就這樣永別了。

遷徙,是物種求生的本能,也是一種慣性。像春天的燕子、秋天的大雁,氣候變化和對生的渴望,促使它們不厭其煩地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據(jù)說有一種叫游隼的鳥,為了生存,要從西伯利亞途經(jīng)中國抵達(dá)澳大利亞,在遙遠(yuǎn)的告別途中,它們的群族會無數(shù)次地減少,但對于遠(yuǎn)方的向往,使它們的飛行成為一次極其神圣的洗禮。人類在生存中遺棄舊址,跟候鳥有同樣的性質(zhì)。物種天生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讓人忽略和容忍著不斷涌來又不斷退去的告別。其后的年月里,我又經(jīng)歷過一次搬家,這次是我要從居住了近20年的房子搬走。舊屋子里的物品,除去書籍一律未動。還將養(yǎng)了好幾年的小狗留著看家,每天中午回舊屋里做飯,午睡,有時晚上要看完電視,才回新屋那邊。我很是享受這種擁有兩套房子的滿足感。但時間不長,就有人來問詢,想租我們家房子住,因為是熟人,不好意思推辭,只將私己的物品鎖進(jìn)一個屋子,把小狗帶出來,他們就住進(jìn)去了。這種突發(fā)的,帶有強迫性的告別,并不使人傷感。而后,這個房子在他們的軟磨硬泡下,成為他們的家。那個屋子里的物品四散各處,舊玩具,舊鋪蓋,舊掛歷,該送人的送了,該丟的丟了,剩下有用的他們一并要了。我有時會想起自己好不容易選到的衣架、燃?xì)庠睢⑵降族?、碗筷架,還有柜子上的掛鉤,床頭的擺設(shè),仔細(xì)擦洗生怕碎掉的鏡子……這些帶有我心血和溫度的物品,從開始到離開,我似乎并沒有仔細(xì)地呵護(hù)和摩挲過,總覺得它們跟我是同在的,而到了最后,竟然連一點留戀感都未曾表示過,就再也無法得見了。endprint

有一天,我回去取東西時,看見他將門鎖也換了。那瞬間,突然感覺到冷漠、排斥和拒絕的氣息從屋子的角角落落氤氳到空氣中來,所有的東西,都?xì)w止于合適的位置上,曾經(jīng)的時光,消散無蹤。在屋子新主人的挽留聲中,我連注目禮都省略掉,轉(zhuǎn)身疲憊而感傷地走出熟悉的小區(qū)。

2.每個人的一生,會遇見無數(shù)人,這種遇見,我們把它叫作相逢,每一種相逢,都具有特定的時效性和合理性,它不過是在解決、引導(dǎo)、明示此段短途的順逆。這種神諭般的緣分,并不會永遠(yuǎn)。所以,毋庸置疑,每一場相逢都會以告別結(jié)束。有些人,剛剛享受相遇的歡喜,轉(zhuǎn)眼就是不舍的告別場景。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這樣的告別,雖有缺憾,卻該慶幸。有些人卻沒有相識的緣分,仿佛一生一世都是兩條遠(yuǎn)隔的河流,只能聽見彼此的聲音,永世不得見。常常想起那個下雨的冬天,是因為我所有的青春熱血都留在了那里,短暫,迅忽,再無法重現(xiàn)。那個冬天,我穿行在冷漠的城市中央,路過干枯的樹枝和封凍的河流,抵達(dá)上班地點。近午時分,窗戶里能看到灰蒙蒙的陽光終于升起來,而下午三點,整個辦公室就陷入到黑暗之中。感覺里,白晝變短,而黑夜無限延長。有時很早下班,不想回宿舍,就騎車在街上游蕩。那個冬天一直沒有雪,卻有雨,冷雨。在我有限的年歲中,從未見過冬天下過那樣大那樣冷的雨。夜里,它敲在我的門窗上,寒冷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擴(kuò)散到小屋的每一處,墻、床頭、錄音機(jī)上,臉盆的水里,最終,會穿透棉被。我像躺在冰窟里般,瑟瑟發(fā)抖。而濕淋淋冰凍的早晨,又令人灰心。上班路上,會遇見一個喜歡在樹上系紅繩的瘋女人,她不知疲倦地在整條街的每株樹上都系上了紅繩,每系完一次,就轉(zhuǎn)一次圈,且仰起頭嘻嘻地笑一陣,對著干枯的樹枝說再見。寒風(fēng)里,我有時會停下來看她系紅繩,聽她對每一株樹認(rèn)真地說再見,直到手腳凍僵。

后來想,上蒼苦心布下這樣的境況,又清寒又孤獨,又絕望又無奈,其實就是為了讓我去愛,只有愛的重量,才能驚醒和壓榨掉我長眠的愚鈍,也只有愛,能驅(qū)散無邊無際的寒冷。有幾次,我發(fā)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停在他家樓前。隔著柵欄,看著對面被冷雨澆灌過的房子,幻想那里的熱氣正絲絲縷縷朝我裊裊而來。他住的屋子的窗簾永遠(yuǎn)拉著,靜悄悄的,仿佛凝固的冰,是在隱匿著什么嗎?或者只是在等待?有次我看見他從屋子里出來,給自行車開鎖,但當(dāng)我欲迎上的時候,他卻騎車走了??帐幨幍慕稚?,寒冷的風(fēng)把我抵住了。

當(dāng)我終于有勇氣按響他的門鈴,那個冬天就快結(jié)束了。我知道,到了春天我就會離開這個城市,他也知道。我沉默地走進(jìn)他的小屋,那個終年掛著窗簾的小屋,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小書架,一把椅子,我們聊了會天,但忘了是什么內(nèi)容,但肯定跟文學(xué)有關(guān)。后來,他倒了茶給我喝,然后拿起桌上的書,聲音輕軟而溫和地掠過我的耳膜:

……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

是我聽過的最美的詩句,最好的聲音,我沉浸其中,渾然不知所以,直到很久。冬天的第一場雪,正悄悄地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而更多的雪隨后轟轟烈烈地落下,整個城市一統(tǒng)的白,讓我產(chǎn)生錯覺。那時我并不知道,時間正在被緣分的利刃怎樣切割著,一塊一塊,切成雪花。我們?nèi)タ匆粓鼋小禬的悲劇》的日本電影,死亡、欺騙、復(fù)仇,愛恨交織,電影里上映的情節(jié),是如此熟悉而令人灰心。電影散場,我們約好下次見。這一約,整整三十年過去了。我們欠了彼此一個告別,或許不僅僅是彼此,還有我短暫的青春時光,我們共有的年華和熱愛。

人在困苦中,會渴望友誼,一個朋友適時走到我身邊,兩個又窮又苦的女孩相依為命,一起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雪。我開始留宿她家,并得到她父母的默許。那段時間,我更像她的影子,依附和牽扯著她?;蛘咚裎业牡静荩晃揖o緊抓著,我才不至于害怕。有天夜里,大雪,無法騎車回家,不得不留在單位,當(dāng)時還有一個女孩也留下,我們?nèi)齻€人,擠在單位的兩張沙發(fā)上,就那樣恍恍惚惚地睡眠。半夜,嘈嘈切切的低語聲驚醒了我,醒來,原是她們兩個在說話。黑暗中,兩個人聲音越說越高,竟然清晰地傳到我耳朵里。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朋友對我的鄙視和奚落,原來所有的相依相靠都是假的,突然便感覺人情冷酷,人間無情,寒意自心底升起,一點一點地延伸到我的肢體。瑟瑟中,我默默擦去涌出來的熱淚,就那樣在她們對我的譏笑中又睡著了。之所以不再憤怒,一是因為我的軟弱,人在他鄉(xiāng),不得不低頭;二是因為在那一刻,有一種解脫,突然就明白這不過是我們提前告別的一種方式而已,從此,我們將慢慢走遠(yuǎn),彼此再不回頭。事實也如此,此后,我刻意地遠(yuǎn)離著她,明知她不過是就事論事,但我可憐的自尊心卻無法承受。而我們的告別儀式極其隆重,當(dāng)我們騎著車,同時跌倒在電車旁的時候,天上的大雪頃刻鋪天蓋地而來,我們被大雪淹沒。來年春天,桃花盛開時,我已是一個長老的人,一個從表情到走姿,從言語到笑聲完全不同的人,一個跟他,跟她,跟他們和它們不曾有過任何瓜葛,徹底告別的人。

許多年后,在一場婚禮上,年輕的新郎捧著鮮花走向他的新娘,他目光專注,神情興奮?;秀笨匆?,在他身后,無數(shù)個他,剛才,再剛才,二十歲,十八歲,十五歲,十三歲,九歲,五歲,三歲,還有更小的他,正在緩慢的時間鏡像中一點點地剝落和遠(yuǎn)離著他。他走到新娘面前,單膝著地,將捧花獻(xiàn)給新娘,他們身后的他們,戀戀不舍地用眼神告別。震耳欲聾的音樂將他們淹沒,他們在跟過往的每一分每一秒作別,從此他們將不再是小女生、小男孩,他們將成人,成為別人的媳婦、女婿,不久成為別人的父母。儀式所呈現(xiàn)出來的莊重,無論場面大小,見證人有多少,其意義都是深遠(yuǎn)無比的,仿佛界碑,隔開剛才與當(dāng)下,是新生,也是滅亡,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生命就像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火車車廂,而或大或小的儀式,就是將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的掛鉤,由此及彼,生命才得以延續(xù)。endprint

3.最永恒無奈的告別,是死亡。

中世紀(jì)的歐洲,離世是件很隆重的事,臨死之人的枕邊,會有神父為他懺悔,還有領(lǐng)圣體、敷油禮等儀式。而家庭醫(yī)生負(fù)責(zé)傳達(dá)臨終之人最后的話,并宣布臨終人的死亡消息。這些躺在病床上的人,有一個比較從容的告別過程,他們會安慰活著的人,激勵他們活下去,并留下遺言,將田地、房屋、財產(chǎn)進(jìn)行公平分割。據(jù)說臨死的那一刻還會舉行一些美好的,帶有象征性的儀式,比如在臨死人的手里塞上一根點燃的蠟燭。燭光是生命的象征,也是靈魂的象征,燭光與死亡的概念緊密地聯(lián)系著。生命像蠟燭一樣在燃燒,珍貴卻轉(zhuǎn)瞬即逝。但這樣的前提是,他們必須是正常老死,而非突然死亡。

我的祖母從昏迷到真正離開塵世,用了五天時間,她沒有留下任何一句遺言,但她留下足夠的時間,讓家人接受她要死去的事實,并安頓喪事,做材,扯孝,安人,買糧,割肉,所有事都安排妥后,她在夜里咽氣了。那時,屋外已有等候搭棚的人。按村里人的說法,我祖母活得硬氣,就是活著不用人伺候,死也不拖累人的意思。在她尚有體溫和呼吸的五天里,有一種假象,就是她一直在用她的氣息安慰活著的我們,同時,也用她的氣息作別與她親近的事物。比如,她用過的農(nóng)具,使過的鍋碗,她養(yǎng)的雞們,還有屋外她種的豆角們,她一一安慰過它們,又一一安慰過我們,才離開。

而我的親戚顯然用了更長的時間,來讓家人接納和厭惡他要告別的事實。他是個和藹大度的人,愛家人,愛后輩,愛工作,愛生活,60歲突然就患了老年癡呆癥,開始辱罵家人、外人,對每一個靠近家人的人大打出手。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年輕時的遺憾,乃至說過要回到過去時光,在那里,誰在等他讀書寫字,誰在等他游泳,還有誰在等他援助。他將過去和今天揉搓到一起,讓家人無法忍受。當(dāng)他癱瘓在床,無法動彈,整天整天地睜大眼睛,他說他看到了來自墻體的鏡像。在對他長達(dá)五年的照看中,他用所有的丑和惡將他一生的良善全部抹殺,所有人都盼著他離開,乃至有時生氣,有人會說再不來看你,權(quán)當(dāng)你早死了這樣的狠話。有次我去看他,床上的他睜開眼睛,我拉住他的手,他突然就流淚了,那個上午,他的淚水仿佛是長河,無法流到盡頭。仿佛他是用這樣一種被人厭惡的方式告別這喧鬧的人世,他同時也用別人的厭惡來阻止別人對他的懷念和愛憐。仇恨,有時也是一種愛的表現(xiàn)。之后的一年中,他意識全無,每天對著日出日落,對著風(fēng)雨霜雪沉默地?zé)o數(shù)次再見。那樣的告別,比任何一種儀式都疲憊,都真誠。

像這種可預(yù)知的告別,似乎很常見,但也有人在別人毫無預(yù)料的情形下,秘密籌備著一次至關(guān)重要無以挽回的告別。比如,自我了斷。1941年8月的最后一天,寫過“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的俄羅斯天才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上吊自殺。她任性、為所欲為的性情和耽于幻想,懼怕孤獨,渴望愛情的期盼,充斥和纏繞著她的一生。她常常陷入絕望,并無數(shù)次幻想過結(jié)束生命,告別人世,得以解脫。早在17歲時,如花的少女茨維塔耶娃,愛上一個男人,“我是鳳凰,只在烈火中歌唱”,可是這樣的烈火卻遭到對方的冷漠,為此,她痛不欲生,她買了一把手槍到上演她心愛劇目《雛鷹》的劇院開槍自殺未果。這種秘密的告別企圖,或許是根植在生命中的植物,總有一天,它會從幼苗長成大樹,大樹之上,結(jié)滿黑暗、嫉妒、仇恨的花朵。雖然茨維塔耶娃寫過大量美好的關(guān)于愛的詩歌,比如“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的”這樣灑脫的句子,但不能否認(rèn),這些文字中的美好,正是另一張用以掩藏自己的面具。更多的她是憂傷絕望的,“我在這里是多余的,而回到那里又不可能”,“沒有知音,沒有同道,沒有任何護(hù)持、同情,比狗不如……”一次看起來的沖動之舉,其實一直在她的內(nèi)心中蟄伏著,她知道,那次的告別,不過是預(yù)演一次更決絕更盛大的告別而已。隨后,她談過兩場驚天動地的戀愛,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之后結(jié)婚,生子。她的丈夫埃夫倫曾這樣描述她:“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要點著它需要木柴、木柴、木柴。無用的灰燼拋掉,而木柴的質(zhì)量并不那么重要。只要通風(fēng)好,總能燃燒起來。木柴壞,燒完得快;木柴好,燒完得慢?!碑?dāng)她遇到里爾克,她竟然在信里說:

萊納,我想和你睡覺。

我的靈魂與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

仿佛是鳥兒的左翼與右翅。

可一旦刮起風(fēng)暴無底深淵

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

這更像是寫給她自己的詩,寫給深藏在骨頭縫隙里那個悲傷的、任性的、渴望愛的自己,寫給那個受著煎熬,不能自抑的自己。要么愛,要么死。要么深陷,要么告別。丈夫遭處決,女兒被流放,她貧窮無依,只有告別,才能使她保持完美的純凈,于是,她返回來路,告別所有的繁華和蒼涼,重新走回死亡。茨維塔耶娃的遺書上寫著“不要活埋我,檢查仔細(xì)點”。

當(dāng)然,也有不做任何準(zhǔn)備就要告別人世的人,這種不分年齡和性別的死亡,被人稱為意外。但也有人提前接收到了告別的訊息,并無數(shù)次演練且有過豪言壯語。比如寫下《再別康橋》的徐志摩,他在詩歌之中無數(shù)次地描述過死亡的來臨,在梁遇春的回憶錄中,徐志摩曾拿著一支紙煙向一位朋友借火時說過一句話:“Kissing the fire。(吻火。)”只有徐志摩肯親自吻這團(tuán)生龍活虎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就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人生的傳奇?!懊撾x了這世界,飄渺的不知到了哪兒,仿佛有一朵蓮花似的云擁著我擁著我到極遠(yuǎn)的地方去唉,我真不希望再回來人說解脫,或許那就是罷!”這是他對死亡的幻覺,當(dāng)他的真誠、天真、信任、理想,乃至傾盡全力去愛人,所有這些都日漸破滅,他預(yù)知了自己的死亡,提前告別了這個紛亂丑陋的世界。1933年11月,35歲的徐志摩在烈焰中正式作別塵世,那時,他的靈魂是輕盈、逍遙、美好的,像他詩歌里表述的那樣,“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endprint

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中,男女兩人在歡愉的最高處告別塵世,這種對人生的滿足感導(dǎo)致的毀滅,同樣令人驚心。日本是一個自殺率很高的國家,這其中有他們國家所倡導(dǎo)的武士道精神的荼毒,同時也有現(xiàn)實的殘酷。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川端康成一直是一個反對自殺的作家,他說:“不管多么的厭惡現(xiàn)世,自殺是種幼稚的不覺悟的行為?!钡瑫r也說:“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就是生?!痹谶@種正確與錯位的糾結(jié)當(dāng)中,他依舊選擇了自殺這種告別姿態(tài)。在死前,他跟家人說出去散步了。而后,他的助手卻在寫作公寓里發(fā)現(xiàn)他把煤氣管含在了嘴里。他詮釋了自己“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生”這句名言。

寫到這里,想起我自己在20歲時,也曾試圖用某種方式告別愛人、家人、朋友和敵人。河邊寒冷的小屋里,蜂窩煤爐子奄奄一息,風(fēng)掀起門簾,又狠狠地摔下去。半夜里,一輪蒼白的月亮在窗戶上方爬上來,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偶爾能感覺到它的嘲諷和冷笑。一個人,如果用結(jié)束生命來告別以往,似乎不外乎對人生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惡,對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事實也如此,因為年紀(jì)輕,我人生的起初全是空白,而未來又極其渺茫,那種前后無路的感覺,像刀和刀擠壓和逼迫著你,又不懂迂回,只會死扛到底。在夜里,我寫下一封給妹妹的信,上面滴滿淚水,墨水染了色,有些字跡模糊不清,信紙皺皺巴巴的,但似乎也無所謂。我把信件折起來,放到信封里,又掖到日記本里。我坐在地上,思索著用怎樣的方式來結(jié)束。我想到海子的告別方式,也想到了海明威的告別方式,但每一種似乎都不是最適合我的。后來,我從抽屜里找到一把小刀,在左手腕上開始比畫。可惜,我并不勇敢。當(dāng)鮮血流出,我驚恐無比。我的怕疼,想愛,阻止了我過早結(jié)束人世歷程。天亮后,我的心境竟然無比平靜,仿佛昨夜,是一場剝離,一場告別,此刻的我,變得很新,也很快樂。我選擇了走開。之后一路平坦。倘若前后無路,何不閃到旁邊去呢?多年后我讀到木心那句“所謂萬丈深淵,走下去,也是前程萬里”時,心里頓然溫暖無比,感覺到一種被理解的釋懷。告別所演繹出來的別樣風(fēng)光,讓人心安。

4.多重曝光是數(shù)碼相機(jī)新增的一個功能,不同于之前的連拍功能,只是像電影膠卷一樣一幀一個畫面成像。通過這個特殊功能所拍出來的照片,有種迷幻味道。如果用在人像上,會出現(xiàn)一個人從進(jìn)入畫面到走出畫面的每一姿態(tài)、表情、動作??催@樣的照片,你能真實地感受到時間流逝的痕跡,你滯后的那只腳,來不及收回的那只手,被風(fēng)掀起的衣襟,路過的某個物體,仿佛都是在對剛才做出一次無意識的、倉皇的告別。

影像凝固了時間和情景,那種轉(zhuǎn)瞬即是永別的感覺,在影像中無處不在?!渡裰I之夜》里的理查德在偶然的機(jī)會中,于車庫的紙箱里發(fā)現(xiàn)一部舊的三維視鏡,那是他很小的時候父親用過的,需要一部非凡照相機(jī)拍出三維照片,制成三維相冊,然后就可以用三維視鏡來觀看了。他帶著好奇,找到一卷膠卷,放到三維視鏡中,于是在剎那間,他生命中的三十年急速被全部抹去,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父母,表兄弟,叔叔嬸嬸們,姐姐,姐姐的朋友們,還有他自己,栩栩如生,充滿活力,鮮艷的顏色和入微的細(xì)節(jié)清楚閃耀,四周的縱深感足以亂真。他覺得自己盯得時間長一點,就能感覺到幻燈片里的人們的呼吸和體溫。當(dāng)他試圖真的去靠近熟悉的氣息和溫度時,他猛然發(fā)覺畫面中的人,除了自己,他們都在三十年中先后死去。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在跟幽靈站在草坪上,他禁不住大聲痛哭,肝腸寸斷。鏡像像一個神燈,可以穿越時空,讓我們清晰地看到每一次細(xì)微而隱秘的告別。

也有人,用實物來證明告別的確鑿?!段缫怪印防锏哪菑堥_洞的床單便是,這個布滿植物纖維紋路的織物上有個直徑約七英寸的洞,這個洞,不止收納了一段愛情的告別,同時也收納了薩里姆妹妹的歌聲,舅舅的醬菜,國旗上的綠色和橘黃,薩里姆的自行車,幾百個游行人員的受傷,還有他奇特的鼻子和濕婆的膝蓋……那個床單,那個洞,就是記憶的出入口,而世上所有的告別,都徘徊在洞口洞外,它們時時上演,無法停止。

而《純真博物館》不厭其煩地將告別的證據(jù)一一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一只耳環(huán)開始,到鹽瓶、頂針、發(fā)卡、煙灰缸、紙牌、扇子、香水瓶、手帕……無數(shù)愛過和惜過的物品,都成為告別過去、懷念曾經(jīng)的證據(jù)。那一刻,我想到世上所有的博物館,那些陳列著的古物,布滿斑駁的印記,攜帶著源源不斷的悲情和無奈,原來它們都是一場浩大的告別場景的微縮記錄儀啊。它們存在于某個時間節(jié)點上,曾見證過無數(shù)次的離散,也挽救過無數(shù)次的告別。家國破碎,骨肉分離,樹木枯死,河水?dāng)嗔?,房屋坍塌……如果你仔?xì)體察,或許會聽見一場殺戮正以怎樣殘酷的方式推動著告別的發(fā)生,而脈脈溫情的戀念掩蓋的場景亦不過是一次次告別前的序曲。

時至今日,我依舊會對無意無覺的告別心懷愧疚,倘若生命中所有的錯過都能做一次最完美的告別,那樣我們就會安心,并且過得踏實幸福。當(dāng)然,有些告別是不舍的,就像孩子要長大,要離開,要去遙遠(yuǎn)的地方生存,這是人生法則,不容反駁。而有些告別是不經(jīng)意的,就像跟朋友承諾過的相聚,因為時間的推移,心境的變換,主要的是彼此的遠(yuǎn)離,而變得更加遙遙無期,但是很明白,我們已經(jīng)或者正走在告別之途,永無挽救的余地,也不會返回重來。我們無法像金圣嘆那樣在生死關(guān)頭,有“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的從容。也沒有弘一大師那樣的慧根,跟最愛的人說“愛,就是慈悲”。更無法做莊子,對死別做歡喜態(tài),鼓盆而歌,說“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的睿智徹悟。但不可否認(rèn),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斷修正和完善的過程中慢慢長大成熟乃至老去的,而這種修正和完善,必得摒棄和放下一些東西,或許,這就是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的告別吧。告別昨天,又告別此刻,而明天我們又將踏上新的告別之途。生命新舊交替,時間斗轉(zhuǎn)星移,最好的運轉(zhuǎn)方式,就是告別。能斷、能舍、能離。時間的風(fēng)拂過記憶的草原,告別就是草叢里的小石子、蟲尸、鳥糞,也可能是一只耳環(huán)、一段光線、一股氣味,所有的這些,組成了我們短暫而模糊的告別記憶。

春天的黃昏,空氣中布滿隱約的花香,橘紅的夕陽,正凝重而決絕地沉陷。馬路對面,他站在夕陽里的姿勢令人目眩,仿佛,他是組成夕陽的一道強光,在墜落之前,釋放著溫暖、篤定、接納、熱愛等等能量,那個他,突然就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生命個體,而是遙遙相對我的所求所愿,所幸所得。在夕陽反射的光線中,我的視覺頓然失卻全部的用途和意義,只有心,能感知到一種力量的召喚,一種莫名的興奮,讓我禁不住跑起來,奔向夕陽,奔向他,奔向一種無畏。那一刻,胸中涌動著大海一樣的潮汐,而眼底,微微濕潤。許多天后,我腦海里依舊會不間斷地閃過那個黃昏的情形,這個被無數(shù)電影詮釋過的、被人詬病的鏡頭,當(dāng)它真的呈現(xiàn)在自己身上時,突然就摒棄了之前對影像和書籍所描述的人們在久別重逢時情不自禁沖動奔跑的成見,而開始相信,人性生來對某物某境的向往,是無法抗拒、無法逆轉(zhuǎn)也無法剔除的。但在回望的間隙,我也真切地看到了注定的告別,怎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附著在夕陽急切的喜悅之上,附著在奔跑的影子里,還有拉住衣襟的春風(fēng)里,爾后,在如許日后,我們分離,執(zhí)手相望,轉(zhuǎn)身天涯。是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們都在相逢,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們都在告別,斷腸蝕骨,卻心甘情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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