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現(xiàn)在可真叫安靜。遠遠望去,村子里那些屋子靜靜地臥在坡上,炊煙也是靜靜的,在半空中一動不動,云呢,依偎在它們身旁,也靜靜的。土地、莊稼和家畜們也安生下來,就連崖下的那條白沙河也只是發(fā)出輕微的汩汩聲。他把蹲成磨盤似的身子挪動了一下,過了片刻,又挪動了一下。許是蹲得久了,或是天空中飛鳥的哀鳴聲將他從沉思中喚醒。怎么說呢,隨著年歲一日一日地增長,心思也多了起來,心思重,且心結解不開的時候,他便會來這個崖邊坐坐,好像來這兒待上一陣兒心里便會好受些。
想起德清那個家伙,心里就堵得慌?;斓?。他在心里罵著這個弟弟。
早晨起來,他給德清打電話。還是不通,說撥打的用戶已停機?!巴C,停機,停個錘子?!彼麑χ莻€黑色小盒子似的家伙嚷嚷。一連幾天,他給這家伙打電話都是這樣?,F(xiàn)在若能夠著那張臉,他真想扇他兩巴掌。德清最后那次來電話,說:“哥,實在脫不開身啊。公司里有那么多事務要處理,娘你就多替我擔待擔待了?!钡虑逶陔娫捘穷^等著哥哥罵他兩句,停了許久,說:“錢,我會匯來的。”“嗯?娘是我一個人的娘?不是你的娘嗎?你就一輩子也不要回來?!钡虑逶谀穷^還在解釋,他就把電話摔在了地上。
這會兒有股風刺啦刺啦地刮到他身上,山風微涼,他顫抖了一下,想,若是這從東面吹來的山風再烈些,或許就能將他如樹葉那般刮到山崖下,那樣自己就可以安安靜靜地躺著,再也不用去受活。天空忽然黯淡了片刻,又一下子亮起來,太陽如同一個匆匆往家趕路的老人,搖搖晃晃地朝山脊落下,白色的云、黃色的云、紅色的云、紫色的云像一匹匹呼嘯的天馬,迅疾而來,狂奔而去。
這德清,說句良心話,還是蠻孝順娘親的,對我這個哥也是感激和回報的,從山頂下來的時候,他心想。明天得好好張羅張羅戲班子的事兒。他抹了把被山風吹出的眼淚。
“五一”前,德清來電話,說他想家了,“五一”想抽空回來一趟。他沒好意思說也想哥來著,只是問:“哥,你身體還好嗎?”德清告訴他,這次要帶新女朋友一塊兒回來,到時候,他要請城里的戲班子來村子好好熱鬧熱鬧。德清還說:“請戲班子的時候,就說錢是你出的?!彼_玩笑地問德清:“別是你那新女朋友肚子該下崽了吧?” 他這個弟弟沒讓他少操心,結婚離婚再結婚,好像是一場快樂的游戲。錢,真是好家伙。估摸是遇到難處了。什么難處呢??。磕阌惺裁措y處呢?他邊走邊想著,喃喃自語。過了野豬林,有條岔道,從這兒可以繞道通往石背坑村。入秋后,河里的水淺,最深的地方也就齊脖子,小時候,他喜歡在那兒戲水玩耍。白沙村與石背坑村隔河相望,看上去很近,抬抬腿,抓住天上的云就能跨過去;但大山很神奇,這近,是一種虛幻,是一種闊大疏朗吧。他想去那兒看看玉琴,也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從那天起就變得年輕了,真的,年輕了許多,讓他有了欲望、沖動、念想!這種感覺,他弄不明白是不是邪惡齷齪?但這些天就是特別想她,想看看她的眼睛,摸摸她的手,或者就和她背靠背看日頭下山,看松鼠從他們身旁竄來竄去。想著這些,眉毛結成了細繩子。他抬頭,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有幾顆黃色的星星在松樹上張望。明天再見吧?就不能等上一天?他嘆出一口長氣。
戲班子的車在山坳處搗鼓喇叭的當口,他正靠在大樟樹下打著盹兒,仿佛是飛來的炮彈,把他整個身子猛地給彈到半空中。還好,魂兒還在?;秀庇浀脡衾镒约涸诎咨澈永锵仁亲分鹬菞l滿身斑點的桃花魚,追著追著,桃花魚變成了玉琴,玉琴柔軟地擺動著雪白的身子,那身子真是好看,像一截長長的藕,動一下,停一下,可他使了吃奶的勁也追不上她。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獨手龍”在向他招手。他咧咧嘴,用袖子抹去哈喇子,一邊撓腦殼,一邊張著大嘴,說:“藝術家辛苦了,辛苦了。”獨手龍將墨鏡摘下,把深灰色的呢子風衣抖一抖,說:“去你媽的,藝術家?!還藝術大師呢!”
“包叔,我的弟兄在鬧情緒呢?!庇袀€胖子擂擂肚皮。
“情緒?什么情緒?”他不解地問那胖子。
獨手龍說:“胖子,你個餓鬼,還抗議呢你!”
“進村,進村,”他說,“東西有你吃的,都給備著呢?!弊吡藥撞?,回轉身,忽然想起了什么, “‘牡丹紅呢?”他伸長脖頸,往人堆里瞅瞅說。
胖子嬉皮笑臉地說:“泉水叮咚,泉水叮咚?!?/p>
眾人哄笑起來:“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去?彈著琴弦流向遠方……”
“說啥子嘛?!彼洁洁爨斓乜粗@些人問,陀螺似地轉了幾個圈,朝四處張望,看到山毛櫸林子里走出一個披著紅色長大衣、黑發(fā)飄飄的女子, 是“牡丹紅”。他啐了口唾沫,說:“一幫壞人?!贝蠹腋宦沸χ蠋X。現(xiàn)在他家院場一定擠滿了人,他想?;蛟S是激動,也可能是今天的太陽喜歡在他身上撫摸吧,他紫紅色的臉上像涂了一層山茶油,泛著光。老遠,他就聽到了他家的“兩頭烏”氣場十足的狂吠聲,那聲音帶著一種炫耀??斓皆鹤拥臅r候,那條狗躥了出來,將兩只前爪搭到了他的褲腰帶上。院子里的那棵香泡樹下已經(jīng)擺放了四張八仙桌,玉琴臂彎里挎著一個竹籃,身子一欠一欠地從籃子里往外掏著什么。
玉琴回轉身,正好與他的目光相對,問:“戲班子來啦?”聲音很甜,也很火辣。
他沒想到玉琴看他的眼神如此大膽,就像是他家的堂客。他搓著兩只手,眼睛盯著玉琴說:“來啦,來啦?!彼褢虬嘧佑M堂屋里,他說先歇歇,中午喝點酒晚上演戲的時候就有力道吊嗓子了。堂屋收拾得干干凈凈,桌子上放著幾個大碗,圍成一個圈,碗里裝著花生、紫皮番薯、芋頭、栗子、玉米,看上去煞是可人。客人們只消看它們一眼,就會明白這是個殷實、和美的人家。客人們鬧鬧哄哄地說笑著,開始感慨起來,說還是山里好啊,什么東西都是綠色食品,說要是有錢了,就來山里買塊地,過神仙一樣的日子!
玉琴說:“這簡單啊,那就和我家換個地方唄?!彼呛傃巯裨谡f“也別等有錢了”。獨手龍說:“山里空氣真沒得說啊,看看,嫂子那皮膚真是水靈?!?/p>
德明拿眼斜睨玉琴,玉琴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他覺得心頭里有種柔軟的東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戲文還沒開唱,那些秋蟲啊螞蚱啊早早地躲到了草叢、玉米秸垛里。狗兒們趴在院場里喘著粗氣,舌頭伸伸,“嗚吱”兩下,便垂下腦殼瞇上眼。山里人看戲,圖的是熱鬧。“干嗎要這樣呢?”德明朝狗兒們剜一眼。戲班子演戲,當然是唱、念、做、打,鑼鼓镲鈸齊齊地上陣了。演什么劇目好呢?大伙兒嘰嘰喳喳的,好像是商量,卻是干仗的架勢——有人嚷嚷說:“先來段婺劇《打金枝》?!薄耙?guī)矩也不是不可改的,”德明說,“與時俱進,與時俱進。今天先來個歌曲《好日子》!”下面就有人悄悄議論開了,說:“看樣子這家伙真的要當村長了?!边€沒等開唱,好像蟲兒們狗兒們也聽明白了,一起齊聲唧唧汪汪的,真是熱鬧?。⌒v鼓噪了一陣子便安靜了下來,他們也知道什么是適可而止、適合時宜,他家院子外的場地上圍滿了看戲的人。戲開始前,娘問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吵吵嚷嚷的?”他說是個好日子唄。他娘說:“你搞什么鬼名堂?”“要娶媳婦了唄?!钡旅魍砩虾攘它c苞谷燒,借著酒勁說:“給你娶個狐貍精樣的媳婦?”出房間的時候他問:“娘,要不也抬你去院子外看戲吧?”他娘白了他一眼說:“過一天少一天了。不去?!碑攽蛭难莸健逗现橛洝罚档ぜt唱著“更鼓初敲月兒上樹梢,時逢佳節(jié)月色分外皎”時,他胸腔里好像有許多蟲子在撕咬著,有東西要翻騰上來?;谢秀便敝兴犚娪腥嗽谧h論,好像是在說白沙村與石背坑村合并的事情。
“誰出的錢多,就選誰當村長?!饼埶臓敔斢糜苣竟照却林卮u說。
“不會來事兒的,也選他當?”
“德明他書讀得多,弟弟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庇袀€小馬頭鬼噓噓地吹著口哨說。
天空中有幾顆小星星拽著長長的黃色尾巴從夜色中劃過,煞是好看。他想起了那天,也就是從信安城里回來的那個夜晚。夜也是如此的皎潔,月牙兒倒掛著,在路過野豬林的時候,黑黢黢的,月兒和星星靠得很近,有幾只螞蚱撲騰到他們臉上和懷里。玉米灌漿了,黑綠黑綠的葉子搖出一閃一閃的光來,甚是嫵媚婀娜。
“趕場腳???看你臉上都成花貓了?!庇袂僭谒磉叴鴼?,胸脯聳得老高,“有鬼追我們嗎?”玉琴拉著他的手說。
“天快下雨了?!彼贝俚乜s回手,好像玉琴的手是一條冰冷得讓他起雞皮疙瘩的蛇似的。
“累了,走不動了?!庇袂俣紫聛?,嬌嗔地說,“要不你背我走吧?”他白了她一眼,拔腿就走。人的一生,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不知道,他也不相信上帝總是用他的那雙眼睛在看著蕓蕓眾生。不過,他相信一切皆有緣,因果互生。林子里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就傳來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響,他遲疑地回身的時候,玉琴忽然環(huán)腰抱住了他。
月光皎皎,空氣里有淡淡的松香脂的氣息吹到院場里。他好像聞到了玉琴身上的香氣。
多年之后,當他離開白沙村去了信安城,在水亭門外自己的修鞋攤子上再次見到玉琴時,他仍能清楚地記起來,在那個落滿“太陽雨”的燥熱的下午與玉琴在信安城相遇的那個“紀念日”。德清“五一”沒回來,卻沒食言,將錢給匯了來,說是請戲班子的事就放到中秋吧。德明原本打算在“五一”那天就去城里給獨手龍說道說道,他可丟不起這張臉啊,也順便給他這個發(fā)小帶點土特產,算是賠罪吧??舌l(xiāng)下人總是操心、謹慎地過著日子,有什么比得上伺候莊稼重要呢?一忙活,這就拖到了雙搶之后。那天,小福田電三輪載著他繞著城里的馬路慢悠悠地轉了兩圈,他一點兒也沒讓電三輪歇下的意思。看這架勢,倒像是旅游觀光。開小福田的那個瘦猴小子有些沉不住氣了,板著臉說:“喂喂,到底哪兒下???”他也不答話,口里叼著煙,噴那小子一口,像是蓮花吐蕾。
“不給錢你嗎?”他有些生氣,臉上的麻子亮閃閃的,“還叫我大伯呢。嗯?瓜娃子?”
“擺譜?還沒當村長吧?有錢了你就錢大爺???”
瘦猴癟癟嘴,拿一雙鼠眼斜吊著看他。瘦猴眼光里帶有挑釁的味道,現(xiàn)下村子里都在傳要與石背坑村合并的事。
“咚——”他把拳頭掄圓了揮過去。
兩人扭作一團。后來,雨就嘩嘩地落了下來,再后來,玉琴就從拐角處逼仄的弄堂里走了出來。
玉琴將兩人拉開,說也不怕城里人笑話?他記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玉琴板著臉說:“龍四竹多大啊?與小輩計較,不怕村里人嚼舌頭?”他“啊啊”地張著嘴,想說“瘦猴這青溝子該扇兩巴掌”!玉琴開玩笑笑著問他:“包老師也會文攻武衛(wèi)啊?”
“包老師?”他迷糊了。
“黑夜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玉琴說:“包老師咋忘了你寫的詩歌?那個時候,我們背地里都說你是個詩人呢?!?/p>
“憨包兒,還詩人?”有好看的音符在麻臉上跳躍。
他紅了臉拍拍腦殼兒說:“傻腦殼,那是顧城寫的。”
看著眼前的高樓,他發(fā)呆了。這些水泥“疙瘩”怎么也像田里的莊稼會自個兒生長似的,一個比一個長得高大、粗壯。上回來,這里的樓盤還只是一片小樹林子似地擠擠挨挨的,現(xiàn)在,自家的樓房被那些巨獸吞噬了,房子也長腿了么?
這次去信安城,一來呢,是想看看房子裝修的進展;二來呢,是聯(lián)系戲班子的事情。房子是德清大學畢業(yè)后買的小二居室,后來德清去了南方,房子就一直空著,德清說過好多回了,房子歸他,讓他和娘搬來住,說該享享福了。他明白是德清想彌補他的“犧牲”,他也曾有過搬到城里住的意思。讓他想不通、料不到的是,母親死活不肯從山下搬到城里來。母親說死也要死在白沙村,城里的房子閉氣,像個鳥籠子。想起這事,他便會罵自己太窩囊,太沒主見。有一回,母親在酣睡的囈語中大小便失禁,將棉花被子弄得到處都是“黃金條”,他心里正窩火來著,沒處出,家里那條“兩頭烏”汪汪躥過來,被他一腳踢到門板上半宿都喘不上氣來。他也弄不明白,早些年母親是信佛的,后來怎么就信了耶穌?母親闔上眼嘆口長氣說:“上帝的眼睛在看著我們?;诟陌?,不要再犯了?!?/p>
兄弟倆一個叫德明,一個叫德清,父親的用意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上面。小時候,母親說他是“葡萄秧,苦瓜命”。龍四竹的話就如同把他那早已結痂的皮又給撕開了一層。當年,父親由于“歷史問題”下放到這個村里改造,后來,父親再也沒走出白沙村半步。他和德清是孿生兄弟,弟弟打小就身體羸弱,有哮喘,病懨懨的,書也沒他念得好。兄弟倆長得一般模樣,外人是分辨不出來的。高考那年,母親說,就當是做件善事吧——兄弟倆換了準考證,弟弟就上了大學,成了“鳳凰”。也算應驗了母親給他算的“八字”。一語成讖啊。
夜晚的山村空氣里氤氳著濕潤的潮氣。
他搖晃著回到屋里。院場里一片叫好聲,大概是牡丹紅又唱了一出新曲兒吧。母親估計早就睡著了,房間里傳來鼾聲,燈卻亮著。他想進屋去和母親說說話,但說什么呢?他想和母親嘮叨嘮叨戲班子的事兒,然后呢,再和母親說說德清的事情。母親現(xiàn)在話越來越少了。他在母親的床沿邊坐下,自言自語,那樣子似對母親耳語,他想告訴母親,說請戲班子的錢是德清出的,他記得母親曾經(jīng)是喜歡看戲的,可是那個年代哪來的錢去城里看戲?那時候,從山里到信安城來回得花一天多的時間,再者,父親也不愿去那個地方,好像那個地方是黑暗的地獄之門。再小的時候,他們還住在信安城,父親常常會帶上母親、他和德清去戲院看戲,那會兒城里人說成是電影院。有時候在家里,父親喝多了酒,就會“吼吼吼”地來段“變臉”……許是酒勁上來了,他竟然起身將母親的身子轉了面向,說他打算過些日子就請人向玉琴提親。
“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母親忽然睜開了半瞎的眼睛,咕噥著混沌不清的聲音說。他嚇得逃出屋子。
好像起風了,玻璃窗被一下一下地搖動著,院場那邊喧囂起來,大概是散場了吧,他想。后來,就聽見有嗶嗶剝剝的響動,酒也醒了大半,支起耳朵,坐起聽聽,原來還是風,抬眼看窗子,月光在窗欞上跳躍奔跑,屋子里有水一樣的東西四處盈盈地流轉漫延開來,窗上滿是生動搖曳的樹影。
月亮又大又圓又白。他看著月亮下面升騰著一團團黃色紅色綠色的火焰,月亮發(fā)著慘白的光,模模糊糊地看不見邊緣,好像有只綠頭紅嘴藍眼的大鳥在上下盤旋啼鳴,一個人頭馬面虬髯及至雙肩的巨獸,伸出舌頭,舔著雪白的獠牙,猙獰地看著他。母親的房門敞開著,有一束奇異的、金燦燦的光環(huán)籠罩在母親的頭頂,她模樣怪異地劃動著干枯、癟塌的手。咦,母親看起來比往常高大多了,臉上泛著神奇的光暈。屋子里擺放著一只巨大的銀色燭臺,墻上有個裸著身子的大胡子男人張開兩臂……母親在桌旁立定,回過頭朝他看了一眼,嘴唇好像鯊魚似地翕動了幾下,不知是不是在喚他。平時母親做禱告,會讓他先將自己攙扶坐起靠在床頭,然后攆他出去。他很緊張地望著母親,母親將燭臺移至面前,捧起一本厚厚的泛黃了的書:“我們從塵土中來,也都歸于塵土,祝福是主的……”他看見母親的嘴里飛出一只只吟誦著歡樂頌、撲扇著的翅膀上綴有藍寶石紅寶石的鳥兒。后來,母親的房間門“啪嗒”一下好像被風給帶上了。那些鳥兒長長的喙銜著的彩色紙片上,寫滿了密密匝匝的蝌蚪蚯蚓樣的文字,飛往一個幽深的山洞里,山洞里長著奇異的樹木,開著芬芳艷麗的花朵,樹木上結滿紅紅綠綠的果子,有個虬髯很長面貌模糊的人,閉目盤腿坐在一塊巨大的圓石盤上,身邊圍著一群貌若天仙的曼妙女子,還有兩個年輕偉岸赤裸著身子奇丑無比的仆人……有只紅喙的鳥兇猛地朝那人撲去,那個人抬頭的瞬間,他喊了聲德清。他又做夢了。
他醒來的時候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愣了好一陣子。
他下意識地朝母親的房間看去,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屋里沒有一聲響動,他想過去看看是不是該換尿不濕了。
他起身披了件灰色夾克衫去了灶房。肚子這會兒咕嚕咕嚕地響。真的是餓極了,早上只扒拉了一碗稀粥,午飯和晚餐,肚子都讓酒給占領了地盤。
灶房里亮著燈光。咦,咋回事?怎么會有人呢?“啪——”好像是碗盤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他晃晃腦袋,揉了揉眼,玉琴正彎腰去拾碎片。
看到他,玉琴的臉倏地紅了。他愣了一會兒回過神,目光像一只驚鹿撞在玉琴的身上。
“包老師——”玉琴低聲囁嚅道,她劉海上的幾綹發(fā)絲濕漉漉地黏在額頭,有些凌亂。她羞澀地看著他,兩只手不停地摩挲著,表情有些發(fā)窘。他心突突地跳著,有些恐慌,難道自己真的在迷亂中做了糊涂事?“玉琴,”他醉眼惺忪,拉過她的手低聲說道,“我欺負你了?是不,玉琴?”“真的,我可不能傷害你的?!彼宋说卣f著,肩膀一抖一抖的。
“是我心甘情愿的?!庇袂傩馗黄鹨环?,鼻子“咻咻”地喘著氣,她羞澀地靠在德明身邊坐下。窗外月光朗朗,銀白的月光從玻璃窗上傾瀉進來,玉琴的鼻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閃閃爍爍,黑亮的大眼睛里汪著一泓潭水,眉毛像含羞草似地舒展開來。簡直就是圣母瑪利亞!母親咋就說玉琴長著一張狐貍精的臉呢?玉琴嬌羞地看著他,目光生動、絢爛、纏綿。窗外,樹影婆娑,如蝴蝶黏在窗上;灶房里水呼嚕嚕地響著,空氣里散發(fā)著麥秸稈的味道和枇杷花的香氣。還是玉琴打破了寂靜里的沉默,她問他:“還記得當年在鎮(zhèn)上當代課老師的事嗎?”
“哦,哦,”他已經(jīng)走神了,眼睛里流露出緊張、詫異,有些不明白這個時候她怎么會提及這個,“好多事情記不得了,”他有些尷尬地說:“頭疼得厲害。想睡了。”他搖了搖頭,閉上眼。
“還寫詩歌嗎?”玉琴好像打開了話匣子,說是還記得他在學校給她們念那首“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時,他臉上的痘痘都在跳動著?!澳阒劳瑢W們背地里怎么說你?她們說,包老師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是詩的音符,詩的元素。還有——”她停了下來,狡黠地看著他,說,“你猜猜,還說什么?”德明轉過身來,訝異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的學生,感覺自己真的是對生活中的許多東西麻木了,疏忽了,原本自己強烈追求的理想、人生信念,還有自己為之癲狂發(fā)燒的詩歌早已從血液里找不到了蹤跡。他嘆了口氣,捋了捋腦門,說:“想起來了,你那個時候好像也挺喜歡看詩,還問我借過幾本詩集呢。”他還想說,有本他很稀罕的詩集被她借去沒還給他,讓他后悔了好長一段時間。不過他不好意思沒說出來?!半y道你也有當詩人的念頭?”他問。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身子前仰后合地像一棵在風中搖擺的小樹,說:“包老師滿腦子都是詩歌,確實是少一根筋啊?!薄霸姷哪摪??!彼幾H地吐出舌頭做了個怪動作說,“還記得嗎,學生給你取的綽號?”她有些亢奮了。“還記得那個夏天吧,學校組織我們去白沙河水庫勞動,挑石頭,運沙子,我的小白鞋給磨破了,傷心地哭了,怕回去挨父親的打。后來,你偷偷地塞給我一雙新的鞋子。真的,包老師,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夏天!”她的眼里閃著瑩瑩的光,有一串火苗在往外躥,她的身子好像也要冒出灼人的火焰。她輕緩地將頭靠向他的肩膀。他縮緊了身體,往邊上挪了挪,月亮明晃晃的,好像也開始在燃燒了,灶臺上茶壺噓噓地響了起來,他能聽見自己的身體莊稼般在拔節(jié),抽穗,噼里啪啦地炸裂開來。他感到羞愧難當。許多往事從他記憶的河床下如海藻般浮游上來。有那么片刻,那個扎著兩個羊角辮、羸弱瘦小的、長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快要將他腦子給塞住了,浮起,落下。那條“兩頭烏”忽然躥了進來,“汪汪”地朝他瞪著眼珠子。
從廣東回來后,他昏睡了整整兩天。在廣東的那幾天,他感覺到自己是一臺快要熄火了的發(fā)動機,他始終憋著勁兒,好像是在用一只閥門控制著液體的流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呼吸,或者說是血液的流動。那天,在去車站的路上,捧著德清的骨灰盒,他邊走邊罵:“這個混蛋德清,就是死,也該回到白沙村里來死,安安靜靜地死。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客死他鄉(xiāng)?”后來,刮起了一陣大風,他從小到大也沒遇到過這么大的風。風是陰冷的,像無數(shù)把黑色的刀子,他搖搖擺擺走著,恍惚中感覺自己被風吹了起來,在一幢幢樓宇間飄蕩,飛過高山、河流、峽谷,然后又被風給猛地一摜,從高處墜下,下面是黑黢黢的幽深無底的世界。他是下午回到村里的。村子靜靜的,留守在村子里的年輕人這會兒恐怕都窩在家里打麻將來著,到了冬天,山里的人好像就沒事兒可做了。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聚攏在一起,在屋檐下抱攏著手,瞇眼曬著太陽。他從坡地上走回場院的時候,那些人眼睛忽然就睜大了,好像是接收到了無線電信號,目光像錐子似地瞅著他。許是他們已經(jīng)聽說他家出了大事兒了。他們的眼神是迷離的、空洞的,看不出目光里有關切、同情,德明感覺他們是在詢問德清給村子里的那筆贊助費是否會泡湯?德明后來回味之前做過的那個夢,他想,生活真是一個充滿無數(shù)隱喻和荒誕的世界,夢里,德清白發(fā)蒼髯的面目,難道不是在向他暗示?去廣東那天,他并不知曉會是這個讓他措手不及無法想象的結果。當時,那邊來的電話里只是告訴他德清出事了,需要這里去人協(xié)助處理。平日里,母親的生活起居都是自己來照顧的,他擔心這趟出門母親會不習慣他人來料理。出門的時候,他也沒給母親說德清出事了,只是說要出趟遠門。現(xiàn)在院子里真是安靜,那只“兩頭烏”趴在樹下,瞇著眼靜靜地曬著暖陽,也不敢黏他,好像也知道主人家出大事了。枇杷樹上,一棵棵小果子探出了青色的腦袋。陽光在樹葉間跳躍,有兩只雀兒在嘰喳地梳理著羽毛。太陽照在他的身上,有點扎眼。昨天母親的氣色不錯,癟塌下去的臉頰比先前看上去要豐潤些,午飯比往常多吃了一小碗。而他只是扒了幾口,實在寡味。母親問他德清可好?他支支吾吾地嗯了聲。他聽見骨頭在嘎嘎裂開的聲音。他有些糾結,該如何對母親說德清的事呢?記得父親死的那天,母親哭得昏厥過去,好幾天不言語。晚上,做好晚禱,母親臥靠在床頭,床頭柜上那盞燈照著,讓她的臉明暗交錯。母親實在是老得不成樣了。
“德清的事情處理完了吧?”母親問,她捋了一下眼瞼,說,“生,是肉身無奈地依附于它物,死,是靈魂主動地尋找永恒的安息。”
“娘——”他哽咽著,“德清,他,他……”母親凝視著手中的念珠,說:“你也累了,去睡吧?!蹦赣H轉動著琥珀色的珠子,嘴微微翕動。
這天的太陽真是讓人傷感,那條“兩頭烏”眼里也悲悲戚戚的。他抱起狗兒,用嘴蹭著他的嘴巴、鼻子,再蹭身子、脖頸,鼻涕掛了它滿身,皮毛上亮瑩瑩的。他想,如果,當初去念大學的是他,而不是德清,那現(xiàn)在他的生活圖景會是什么?他瞇起眼看著這四周,陽光落下來,把房子、樹木、院場籠罩成霧蒙蒙的一片,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淚水開始泛濫開來。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新村長的任命公布了。
村里也就開頭幾天熱鬧了下,議論、傳言了一些小道消息,如同沸水,最后一樣會冷卻下來。在村頭的道上,龍四爺說:“失望吧?也真是可惜了?!薄翱上€卵?!彼睦锪R道。他淡淡地一笑,對于這個結果,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就像是看一場毫無懸念的電影,他認為這是意料之中的。村長這個職位,他根本不稀罕。
臘月二十三,他又去了玉琴家。之前他去找過玉琴幾回,門上都是一把黑色大鎖,閃著鐵青色的光。德明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還能聞得到玉琴身上的味道,卻觸摸不到她的臉。這會兒,院子的木籬笆斜斜地敞著,院墻上的幾縷草枯萎著,有頹敗之象。他想,玉琴會去哪兒呢?為啥就不辭而別?
村子可真叫安靜。幾只鷺鷥在白沙河上覓著食,偶爾,竹林里傳來斑鳩的啁啾聲。坡地的田壟里,麥苗、油菜有一拃高了。這天傍晚,從玉琴家回來,他給獨手龍打了個電話,說他想約他和牡丹紅方便的時候吃頓飯,謝謝他們的關心。獨手龍說:“別什么都憋在心里,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彼芟雽λf:笑話!有什么會想不明白的,我們活著,也僅僅是一粒微塵,活著,也只是肉身存在。
“嗯,嗯。放心,”風有些大,他用衣服遮擋住手機話筒,說,“是的,所有的黑夜都是黎明?!彼笮ζ饋?。他想,這么夸張的笑會嚇壞了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