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著+趙嘉竑譯
曾有一段時間,我連續(xù)幾周周游英國仍思維敏銳——要說旅行給我?guī)硎裁矗蔷褪撬钗义\上添花。但如今我已老去,變得更容易迷失方向了。所以當我在黑夜降臨后到達這個村莊,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guī)缀醪荒芟嘈牛痪弥拔以幼≡谶@同一個村莊里,并對我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
我什么都認不出了,只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七彎八拐、燈光昏暗的街道上打轉,街道兩邊被此地特有的石砌村舍所包圍。街道常常變得狹窄逼仄,以至我的包或是手肘非要擦在一堵墻上才能通過。然而我還是堅持在黑暗中磕磕絆絆地走著,希望能碰巧走到村莊的廣場上——至少在那兒我就能確定自己的方位——或是遇上一個村莊里的人。又過了一會兒,我既沒走到廣場也沒遇到什么人,一陣疲累襲來,于是我拿定主意,我的最佳方案就是隨便挑一個村舍敲敲門,希望能有個還記得我的人來開門。
我在一扇看起來搖搖欲倒的門前停下。門的頂梁很低,我料想自己進門時將不得不低下頭。昏暗的光線從門四周的縫隙里漏出來,還能聽到談笑聲。我大聲敲門,確保屋里的人能夠在他們的談話時聽到。然而就在這時,我身后有個人說道:“你好?!?/p>
我轉過身,看到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女子,她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扯破的套頭外衣,正站在稍遠處的黑暗中。
“你剛才直接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她說,“即使我叫了你?!?/p>
“真的?哦,太抱歉了。我不是有意無理的?!?/p>
“你是弗萊徹吧?”
“正是?!蔽矣行┑靡?。
“你路過我們村舍的時候,溫蒂認出了你。我們都興奮極了。你以前是那幫人中的一個,對吧?和大衛(wèi)·麥格斯,還有他們所有人?!?/p>
“是啊,”我說,“但麥格斯幾乎算不上最重要的一個。你剛才特地提起他,我感到挺驚訝的。還有其他遠比他重要的人?!蔽乙豢跉庹f出一串名字,饒有興趣地看女孩每聽到一個名字就點一下頭?!暗@都是你們這代之前的事了,”我說,“你知道這些事,我挺意外的。”
“的確是我們這代以前的事了,但我們都是你們那幫人的專家。我們比大多數(shù)那時候就在這兒的老人知道得更多。溫蒂僅看過你的照片就能馬上認出你。”
“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對我們這么感興趣。真抱歉剛才從你身邊直接走過去了。但是你看,如今我老了,旅行的時候有點兒迷路了?!?/p>
我聽到一些喧鬧的談話從門后傳出。我又砰砰地敲門,這一次可就沒什么耐性了,盡管我并不那么想要結束和這個女孩的邂逅。
她看了我一會兒,接著說道:“你們所有那段時日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大衛(wèi)·麥格斯幾年前來這里,1993年或者1994年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樣子,有點心不在焉。你一直在旅行,一定覺得煩悶了吧?!?/p>
“那么麥格斯曾經(jīng)來過這兒。真有意思。你知道,他可不是個特別重要的人物。你不該忘記這一點。對了,也許你能告訴我誰住在這屋里?!蔽矣种刂氐厍闷痖T來。
“彼得森一家,”那個女孩說,“他們在這兒住了很久了。他們大概會記得你?!?/p>
“彼得森一家,”我重復道,卻記不起任何事。
“你為什么不來我們屋子呢?溫蒂那么激動。我們其他人也是。這可是我們難得的機會,可以真的同那個時代的人物交談。”
“我非常樂意這么做。但我最好還是先讓自己安頓下來。就在你說的彼得森家里?!?/p>
我又一次重重地敲門,這次是相當用勁了。門終于開了,溫暖和光線涌向門外的街道。一個老人站在門口。他仔細打量我,然后問道:“這不是弗萊徹嗎?”
“是啊,我剛到村里。我已經(jīng)旅行了好些日子了。”
他沉思片刻,說:“好吧,你最好還是進來?!?/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間狹窄凌亂的房間,堆滿了未經(jīng)加工的木頭和壞掉的家具。壁爐里燒著的一根木頭是唯一的光源,靠著這點光我辨認出一些人正縮著身圍坐在屋里。老人領我到爐火邊的一把椅子旁,樣子十分勉強,暗示這正是他剛騰給我的位子。我一坐下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方便地轉過頭來看看我周圍或是這間屋子里的其他人。爐火的溫暖讓人感到舒適,甚至有那么一會兒我一直盯著它的火焰,一陣悅人的醉意蕩漾我周身。許多聲音從我旁邊傳來,詢問我是不是感覺還好,我是不是走了很遠的路,我是不是餓了,我盡可能地給予答復,盡管意識到我的答案并不夠格。最后,問題終于打住,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出現(xiàn)令氣氛變得十分尷尬,但我實在太感激這里的溫暖和休息的機會了,也就不在意這一點。
不過,當身后的沉默持續(xù)了好幾分鐘后,我決定更禮貌地同主人說說話,于是我轉動了一下椅子的方向。此時,我突然被一種熟悉感所攫住。我隨意選擇了這間村舍,但現(xiàn)在我明白,這正是我曾在這村莊的那段時日里所居住的地方。我的目光旋即轉向遠處的角落——它正隱蔽在黑暗中——那曾是我的角落,我的床墊過去就放在那里,我也曾在那兒每天度過平靜的幾個小時,翻翻書或是同偶爾進來的人聊聊天。在夏天,門窗洞開,好讓清爽的微風吹進屋里。那段時日,村舍外還是開闊的田地,外邊傳來朋友們的聲音,他們在草地上消磨時間,談論詩歌或哲學。這往昔的珍貴碎片向我涌來,我唯有竭盡所能才沒讓自己徑直奔向彼時彼處的舊角落。
又有人和我說話了,也許是在問另一個問題,但我?guī)缀鯖]聽進去。我站起身,透過陰影望向我的角落,辨認出那兒有一張小床,上面罩著舊床幃。它差不多正占據(jù)著我原來放床墊的位置。那床看起來十分誘人,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打斷了老人的話。
“瞧,”我說,“我知道這有點直接。但是,你們明白,我今天已經(jīng)走了那么長的路。我實在需要躺下來,閉上眼,即便只是幾分鐘。休息完之后,我很樂意按你們的意思聊聊天?!?/p>
我能看見屋里的人們不安地轉身。一個新的聲音挺不高興地說:“那你就去睡吧。打個盹。不必介意我們?!?/p>
而我已然從一堆雜亂中開出一條路走向我的角落。床很潮濕,彈簧在我的體重下嘎吱作響,但我一蜷起身子背對房間,一連幾小時的旅行所帶來的疲憊感就涌了上來。當我迷迷糊糊睡去時,我聽到老人說:“好吧,這是弗萊徹。天啊,他老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們該這么讓他睡了嗎?他可能得幾個小時后才醒,那我們就得不睡陪著他了?!?/p>
“讓他睡上一個小時,”另一個人說,“如果一小時后他還沒醒,我們就叫醒他?!?/p>
這時候,巨大的疲乏向我襲來,我睡了過去。
睡眠斷斷續(xù)續(xù),并不讓人舒服。我睡睡醒醒,總是注意到屋里我身后的聲音。某些時候,我意識到一個女人說:“我不明白我以前是怎么迷上他的。他如今看起來就是個衣衫襤褸的人?!?/p>
我在半睡半醒之間思索著這些話到底是不是在說我,又或許是說大衛(wèi)·麥格斯,但是不久以后睡意再一次將我吞沒。
當我再次醒來,屋子顯得更暗更冷了。我背后的聲音壓低了聲調,還在繼續(xù),但我聽不清談話的內容?,F(xiàn)在我為自己就這么睡著了而感到窘迫,于是接下去的幾分鐘我面朝墻壁一動不動。但是某些蛛絲馬跡一定暴露了我已經(jīng)醒來的事實,因為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大家的談話中停下,說道:“哦,看啊,看啊。”人們互相竊竊私語,接著我聽到有人走向我的角落的聲音。我感到一只手溫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抬頭看,一個女人正跪在我身旁。我只是稍稍轉身,因而看不清整個屋子,但我感覺它是被快要熄滅的灰燼所照亮的,所以這女人的臉只能在陰影里隱約可見。
“現(xiàn)在,弗萊徹,”她說,“我們該談一談了。我等你回來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常常想起你?!?/p>
我盡力將她看得更清楚。她約摸四十歲左右,即便在昏暗之中,我也能發(fā)覺她眼中懨懨的悲哀。但她的臉沒能攪起一點我有關她的哪怕微弱的記憶。
“我很抱歉,”我說,“我不記得你。請原諒我,如果我們過去曾見過。這些日子,我總是有些混亂。”
“弗萊徹,”她說,“我們過去認識的時候,我還年輕漂亮。我崇拜你,你說的一切都仿佛是答案?,F(xiàn)在你又回到這里來了。很多年來我都想告訴你,是你毀了我的生活?!?/p>
“你這么說不公平。好吧,我過去做錯了很多事。但我從沒宣稱有什么答案。那時我說的就是,我們的責任,所有人的責任,就是加入到爭論中來。我們比這兒的普通人更了解那個問題。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都猶豫不決了,說我們知道的還不夠多,那么還有誰會行動呢?不過我從沒說過我有了答案。從沒有,你這么說不公平?!?/p>
“弗萊徹,”她說,她的聲音帶著奇特的溫柔,“你過去和我做愛,差不多每一次我來這兒都去你的房間。在這個角落,我們做了所有美麗的臟事。想想過去我如此迷戀你的身體,這太奇怪了?,F(xiàn)在你就是一堆臭破布。但看看我——我還是那么迷人。我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但當我穿著特意凸顯我身材的裙子走在村里的街道上,仍然有許多男人渴望我??墒悄隳?,現(xiàn)在沒有女人想看你。你只是一捆破布和臭肉而已?!?/p>
“我記不起你了,”我說,“最近我可沒空做愛。我有其他事情要擔心。更重要的事。好吧,那段日子,我在許多事上都犯了錯,但我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來修補了。你瞧,即使現(xiàn)在我還在旅行,我從沒停下過,我四處游蕩,努力把過去可能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這比那時候的其他人做得要強。我打賭,比如麥格斯,就不曾像這樣盡力彌補過失?!?/p>
女人愛撫著我的頭發(fā)。
“看看你。我過去也這么做,用我的手指穿過你的頭發(fā)??催@一頭亂麻呀。我想你一定是被各種寄生蟲給弄得臟透了。”她繼續(xù)慢慢用她的手指穿過我打結的臟發(fā)。我沒能如她可能所期望的那樣,從這舉動中燃起任何欲望。相反,她的撫摸讓我感受到母愛。確實,某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終于進入某種保護的蠶繭中,我又一次想要睡覺。但是她突然停了下來,重重地拍了我的額頭。
“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加入我們呢?你已經(jīng)睡過一覺了。有很多事你得解釋解釋。”她說著站起身走開了。
第一次,我好好轉身來掃視這間屋子。我看到這個女人正穿過地板上的凌亂雜物,坐在火爐邊的一個石凳上。我還看見其他三個人弓著背圍坐在將熄的爐火邊。其中一個是給我開了門的那個老人。剩下兩個——正坐在一個看起來像是樹干的東西上——大約是和剛才同我說話的那個女人年齡相仿的女人。
老人發(fā)現(xiàn)我已轉過身,就示意其他人我正瞧著他們。他們四個繼續(xù)生硬地坐著不說話。這舉動顯然表明他們趁我睡覺時,已經(jīng)把我完完全全談論了個遍。事實上,當我看著他們時,或多或少能夠猜測出他們的交談是怎樣的。比如,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表達過對外邊我遇上的那個女孩的擔憂,擔憂我對她那些同齡人可能造成的影響。
“他們都那么容易受影響,”老人可能這么說,“我聽到她邀請他去他們那兒?!?/p>
毫無疑問,那個坐在樹干上的女人對此會說,“他如今造成不了許多危害了。那時候,我們受了騙,都是因為他們那群人——他們年輕又迷人。但這些日子,那幫怪人時不時從這兒經(jīng)過,看起來都這樣衰老又疲勞——如果說還有什么影響的話,就是破除了有關過去的種種傳說和神話。無論如何,像他那樣的人現(xiàn)在已是今不如昔。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p>
老人可能搖著頭?!拔乙娺^那女孩看著他的樣子。確實,他那會兒在那兒看起來就是一團糟,實在可憐。不過一旦他的自負得到了一點滋養(yǎng),一旦他受到年輕人的恭維,知道他們多么渴望聽聽他的意見,那么他就會為所欲為了。這就像過去一樣,他會讓他們都為他的事業(yè)而工作。像那樣的年輕姑娘,她們如今沒什么可相信的了,即使是這樣一個臭氣熏天的流浪漢都能給她們一個目標?!?/p>
在我睡著時他們的對話和這八九不離十。但現(xiàn)在,當我從我的角落里觀察他們,他們繼續(xù)愧疚地坐著沉默著,盯著他們最后的一點兒爐火。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尚Φ氖?,那四個人仍不敢朝我看。我等了一會兒,看看他們是不是有人要說什么。最后,我說:“好吧,我剛才睡著了,但我猜得到你們說了些什么。哦,我現(xiàn)在就要做那件讓你們害怕的事,你們會有興趣知道的。我這就去年輕人的屋子,告訴他們怎樣使用他們的力量、他們的夢想、他們對在這世界上成就某些永恒的美好事物的渴望??纯茨銈?,多么可憐的一群人啊??s在你們的屋子里,害怕做任何事,怕我,怕麥格斯,怕那時候任何其他的人。你們害怕在外邊的世界做任何事,因為我們過去犯了些錯誤。好在,盡管這些年你們一直給他們灌輸倦怠的思想,但那些年輕人還沒變得特別消沉。我會和他們談談。只消半小時,我就能消除你們這些年來可悲的努力成果?!?
“你們看,”老人對其他人說,“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們該阻止他,但我們能做什么呢?”
我碰碰撞撞穿過屋子,抓起我的包,走進外邊的夜色之中。
當我出現(xiàn)時,那女孩仍站在外邊。她似乎盼望著我,點了點頭就開始帶路。
夜空飄起了雨,黑漆漆一片。我們在村舍間的窄道上七歪八拐。我們路過的一些村舍看起來太破舊了,我覺得自己只要全力奔向它們就能把它們撞倒。
女孩領先我?guī)撞?,偶爾回過頭看看我。某次她說:“溫蒂一定會高興壞了。當你之前經(jīng)過的時候,她就篤定是你?,F(xiàn)在,她一定猜到自己是對的,因為我出來這么久了,她會把所有人召集起來。他們會等著的?!?/p>
“你們也給大衛(wèi)·麥格斯這樣的接待?”
“哦,是的。他來的時候,我們可興奮了?!?/p>
“我想他一定覺得很滿意。他總是過于夸大自己的重要性?!?/p>
“溫蒂說麥格斯是個有趣的人,而你是重要的人。她認為你特別重要?!?/p>
我對此思忖了好一會兒。
“你知道,”我說,“我對許多事情都改變了想法。如果溫蒂以為我要說的都是那些年我說的東西,那么她就得要失望了?!?/p>
那女孩似乎沒有聽見,繼續(xù)領著我穿過一間間村舍向目的地進發(fā)。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十幾步外跟著我們的腳步聲。開始,我猜這只是個村民外出散步,也就沒回過身去看。接著這女孩在一盞街燈下停了下來,向我們身后看去。我也就不得不停下來轉過身。一個穿著深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正向我們走來。當他走近了,他就伸出自己的手來握住我的手,但臉上并沒有笑容。
“那么,”他說,“你在這兒?!?/p>
我意識到我認識這個男人。自從我們十歲以后,我們就沒見過彼此了。他的名字叫羅杰·巴頓,在我的家庭回到英國之前,我曾在加拿大讀過兩年書,和他同班。羅杰·巴頓和我那時并不是特別親近,但因為他是個膽小的男孩,也因為他也來自英國,他有段時間總是跟在我左右。從那時以來,我就再沒有見過或聽說過他了。現(xiàn)在,當我在街燈下端詳了一番他的外貌,我看出歲月不曾仁慈待他。他謝了頂,滿臉麻子和皺紋,站姿松松垮垮顯出疲態(tài)。盡管如此,這無疑是我的老同學。
“羅杰,”我說,“我正要去拜訪這位年輕女士的朋友們。他們聚到一起來迎接我。否則我一定先來看望你。正因為如此,我心里想著去完他們那兒我就去找你,即使趕在今晚睡覺前。我想著,無論在年輕人那里完事后多晚,我隨后都要去敲羅杰家的門?!?/p>
“別擔心,”當我們再次走起來時,羅杰·巴頓說,“我知道你有多忙。但我們該聊聊,咀嚼一下舊時光。你最后看見我的時候——在學校,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是個十足的軟蛋。但是,你知道,到我十四五歲時,一切都改變了。我變得強壯,成了那種帶頭的男孩。那時你已經(jīng)離開加拿大很久了。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們在十五歲的時候偶遇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之間的事將會大不一樣,我向你保證?!?/p>
當他說這些話時,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些日子,羅杰·巴頓崇拜我,作為回報,我不停地欺負他。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奇怪的理解,我欺負他都是為他好;我毫無預警,突然在操場上猛打他的肚子,或者我在走廊上經(jīng)過他時,用力地把他的手臂扳到背上直到他開始哇哇大哭,我這么做是為了幫他強大起來。因此,這些攻擊對我們彼此關系的主要效果就是讓他更敬畏我。當我聽著這個跟在我后邊看起來疲憊不堪的男人說話時,我想起了一切。
“當然,”羅杰·巴頓繼續(xù)說,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想法,“如果你沒有那么對待我,很有可能我永遠也不會變成我十五歲時的樣子。不管怎么樣,我常想知道如果我們幾年后相遇會是什么樣子。那時我可真是不可小覷的了?!?/p>
我們又一次沿著村舍間狹窄蜿蜒的小路行走。女孩仍舊領著路,但現(xiàn)在她走得快多了。我們常常只能瞥見她在前面拐入某個轉角的身影,這提醒我我們不得不保持警覺才不至于跟丟。
“當然,如今,”羅杰·巴頓說道,“我已經(jīng)有點兒放任自己了。但我必須說,老伙計,你看起來狀態(tài)要糟糕得多。和你比起來,我就是個運動員。坦白說,你如今只是個又老又臟的流浪漢,不是嗎?不過,你知道,你走之后很久,我繼續(xù)崇拜你。弗萊徹會這么做嗎?如果弗萊徹看到我這么做,他會怎么想?哦,是的。一直到我十五歲時,我回頭看這事才看清了你。我自然非常憤怒。即使現(xiàn)在,我有時仍然想起這事。我回想起來,好吧,他只不過是一個十足下流的討厭鬼。在那個年紀,他比我多點體重和肌肉,多點信心,就完全占了上風。是的,這很明顯,回想起來,你就是個下流的小人。當然,我不是說你如今還是那樣。我們都變了。我十分樂意接受這一點?!?/p>
“你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很久了嗎?”我問道,希望能換個話題。
“哦,大約七年了。當然,這一帶的人們常常談起你。我有時候告訴他們我們以前的關系。‘但他一定不記得我了。我總是這么告訴他們。‘他干嘛要記得一個他以前欺負的、對他言聽計從的皮包骨頭的男孩?不管怎么說,這兒的年輕人,最近越來越多地說起你。當然,那些沒見過你的人最容易把你理想化。我猜你回來是來利用這一切的。不過,我不應該責備你。你有權試一下,搶救一點兒自尊。”
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面對一個開闊的場地,我們停了下來。回頭一看,我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村莊,最后一間村舍也在我們身后較遠處了。正如我之前所擔心的,我們跟丟了那位年輕女士;事實上,我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有一會兒沒跟著她了。
那一刻,月亮出來了。我看見我們正站在一片巨大的草場旁邊——我想,它一直延伸到我憑月光所能看到的距離之外。
羅杰·巴頓轉向我。他的臉在月光中顯得柔和,幾乎充滿深情。
“不過,”他說,“是時候原諒了。你不必如此擔心。正如你看到的,過去的某些事情最終會回到你身邊。我們不該因為我們非常年輕時候做的事而被追究責任。”
“你無疑是對的?!蔽艺f。我轉身看看黑暗中的四周?!暗F(xiàn)在我不太清楚要往哪兒走了。你知道,有些年輕人正在他們屋子里等著我?,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溫暖的爐火和一些熱茶了,還有一些自家烤的蛋糕,甚至有美味的燉湯。在我被我們剛才跟著的那位年輕女子領進門的那一刻,他們會爆發(fā)出掌聲。那兒會有帶著微笑、崇拜神情的臉圍繞著我。這就是在某地等待我的一切。只是我不清楚我該往哪兒走?!?/p>
羅杰·巴頓聳了聳肩。“別擔心,你去那兒很容易。除了,你知道,那女孩說你能步行去溫蒂的屋子,那是她誤導了你。路程可遠了。你實在應該搭一輛巴士。即使這樣,那也是一段很長的行程。我估計大概得要兩小時。別擔心,我會帶你去能搭巴士的地方。”
說著,他開始朝村舍走。當我跟著的時候,能感覺到時間已經(jīng)很晚,我的同伴著急著想睡會兒覺。我們花了幾分鐘又繞著村舍走了一圈,然后他把我?guī)У酱迩f廣場。事實上,廣場又小又破舊,幾乎稱不上是一個廣場,簡直就是一盞孤獨的街燈旁的一小塊綠地。燈光流瀉處約略可見的是一些商店,它們在夜間都已經(jīng)關閉。萬籟俱寂。一片薄霧縈繞在廣場上。
羅杰·巴頓在我們到達綠地前停下來,用手一指。
“那兒,”他說,“你站在那兒,大巴會來的。像我說的,這不是一段短途的行程,大概要兩小時。不要擔心,我相信那些年輕人會等你的。你知道,如今他們沒什么可以相信的了?!?/p>
“時間很晚了,”我說,“你確定會有巴士來?”
“哦,是的。當然,你可能得等一等。巴士總是會來的?!?/p>
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拔颐靼渍驹谶@兒可能有點孤獨,可一旦巴士來了,你的精神就會振作起來,相信我。哦,是的,那輛大巴總是帶來歡樂。它燈火通明,里面總是坐著愉快的乘客,笑著,打趣著,指著窗外。一旦你上了車,你將會感到溫暖和舒適,其他的乘客會和你閑聊,也許還會給你些吃的或喝的,甚至可能有歌聲——這得看司機。一些司機鼓勵大家唱歌,一些則不是。好了,弗萊徹,見到你真好?!?/p>
我們握了手,他轉身走了。我目送他消失在兩間村舍間的黑暗里。
我走上綠地,卸下我的包放在街燈柱邊。我努力去聽遠處一輛車的響聲,但夜晚寂靜無聲。不過,我已經(jīng)被羅杰·巴頓有關這輛巴士的描述所鼓舞。此外,我想著在我行程終點正等待著我的款待——想著那些年輕人一臉的崇拜——感受到我內心深處正萌動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