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1990年時格非有一個短篇《唿哨》很吸引我,寫《晉書·阮籍傳》中的意境:“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唿哨是呼喚,掠過時空的聲音。格非省略了孫登的回應,自然也不屑《大人先生傳》里,有關君子裈虱的辯論。他寫了一幅靜止的畫面——午后陽光下沒下完的一個棋局,孫登的目光移出門外,是一個池塘,塘邊有垂釣老者。池塘后有金黃的油菜花,隱約現(xiàn)出木橋,木橋后棉花地里有直起腰的女人,橋下是閃閃發(fā)亮的河。棉花地外還有一條小路,也有女人順小路而來。陽光會突然消隱,復返又會像潮水一樣擴散。這個棋局似乎是孫登與阮籍的,因為阮籍對孫登說:“世上沒有一種諾言是不朽的?!彼麄冎g這盤棋似乎剛下了一半。這個開頭與小說結尾阮籍離開,孫登聽到遠處傳來他的唿哨之間,相隔了時間——孫登的女兒坐在擱置的棋局前,對孫登說:“你在等一個人吧,那姓阮的朋友看樣子不會來了?!毙≌f又交代,女兒嫁到外鄉(xiāng)后,很久沒回來了。然后,坐在棋局對面的,變成那個走來的女人。格非交代,“他們之間那盤棋不知下了多久”。那個與阮籍對弈的意境,又像是掛在墻上,孫登需時時拂去塵埃的一幅畫了。
我很喜歡從古籍中提煉出的這樣一幅經(jīng)典畫面中,借孫登的視角表達的含義:“時間永遠比人們的提防走得更快?!薄熬拖翊蛄藗€唿哨,你找不到什么意義?!?/p>
這樣的短篇,格非后來寫過《錦瑟》,寫過《公案》,寫過《涼州詞》,我都覺得,缺少了《唿哨》這樣的,機智的悠遠。
1992年他進藏住了三個月,大約因對江孜古堡的浮想聯(lián)翩,促使著寫成一個很有意思的中篇《相遇》。這個中篇中,榮赫鵬上校侵藏,在古魯河谷以馬克沁機槍屠殺手持原始武器的藏軍等,是歷史背景之實。蘇格蘭傳教士、扎什倫布寺大住持與清朝駐藏官員三者的相遇,乃虛構之虛。小說開頭,這三位同時等待榮赫鵬召見,榮赫鵬只見了扎什倫布寺大住持。蘇格蘭傳教士紐曼與清朝官員何文欽則在營帳外的蕎麥地里相見,小說交代,其實,等待何文欽才是紐曼的真實目的,他倆相識于11年前。
大住持與榮赫鵬在營帳內爭執(zhí)于哲學問題,甚至未及提出期望榮赫鵬退軍的話題。大住持回程與傳教士同行,并同宿古堡,晚上帶傳教士參觀,讓他看樹葉上有佛像的神樹。傳教士告訴大住持,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英軍進拉薩:綁架榮赫鵬。扎什倫布寺大住持于是組織了一支1000多名康巴人組成的突擊隊,準備突襲榮赫鵬的江孜營地。送行時,大住持告訴康巴首領:成功后在江孜河中放下一根圓木,將你的紅箍綁在上面以報信。首領問:失敗了呢?住持說:不會失敗的。結果,偷襲被一個解手的印度新兵發(fā)現(xiàn),沒經(jīng)驗的康巴人將突襲演繹成圍攻,終在馬克沁機槍的反擊下失敗。失敗的康巴首領不知怎么給大住持報信,在森林伐木時遇到了準備去英軍營地進一步勸阻的何文欽??蛋褪最I對何文欽說,你把我殺了,尸體綁在圓木上漂流下去,大住持就明白一切了。因為何文欽拒絕,康巴首領就將他殺了,綁在了圓木上。扎什倫布寺大住持在河畔守了10天,沒見到漂來的吉祥圓木,他奄奄一息時,蘇格蘭傳教士趕到。大住持在彌留之際告訴傳教士,遠古曾有位以色列少年,來喜馬拉雅山腳的寺院修行,這個少年就是你們的耶穌基督。大住持圓寂后,何文欽的尸體就漂到了這里,傳教士將他安葬后由亞東回蘇格蘭。他帶走了何文欽贈他的一根辮子,這是他們友誼的象征,過亞東時,榮赫鵬的遠征軍已經(jīng)占據(jù)了拉薩。這篇小說的結尾是,榮赫鵬騎馬到納木錯,耳邊想到,扎什倫布寺大住持與他相見時,“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固執(zhí)告訴他:‘地球不是圓的,而是三角形,就像羊提肩胛骨一樣。”蘇格蘭牧師、大住持、何文欽構成了三角,格非在小說里表達的,還是適得其反。這小說更深的層面,從大住持有關耶穌基督的遺言,則能令人聯(lián)想宗教關系及它的悖論。
格非迄今為止,大約寫了50來個中短篇。其中最被認可的是,2012年發(fā)表在《收獲》上的中篇小說《隱身衣》。他自己的說法,這個中篇是被譯語種最多的。這小說是他自己被蠱惑于音響硬件發(fā)燒的一個記錄。他告訴我,小說中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那個主人公“我”的原型,是一個幫他做電子管功放的朋友?!八昂蠼o我做過五臺以上的功放,在這過程中,我對器材略有了解?!蔽业礁穹乔迦A大學的家中,匆匆看過他的器材,他用的是天朗60年代的“金監(jiān)聽”,古董箱子。他有懷舊情結。那次,他給我放的CD是英國作曲家布里頓給男高音皮爾斯伴奏的舒伯特的《冬之旅》。
這篇小說是通過一位器材發(fā)燒友寫世態(tài)炎涼。他曾有個漂亮妻子,但如他母親所預言:“窮人憑運氣,有時候也能撿到寶貝,但你就是沒辦法留住它。這個女人,你也就是過一手罷了。臨了,她還得去她該去的地方。”她很快就成為了他人的獵物。他的親姐,在他姐夫的慫恿下,不擇手段,一心請他從家里搬出去。他唯一的朋友,曾說過“豁出性命,也會以死相報”的,關鍵時卻以“你走投無路,跟我他媽的有關系嗎?”作回應。最終,倒是那位披著神秘陰沉色彩,被喻為穿了“隱身衣”的丁采臣,在被稱自殺前,為喜歡音樂的女人購置了一套小說中所謂的頂級音響,并在“我”與他留下的女人有了孩子后,將所購音響尾款打到了“我”的卡上。因為他事先有承諾:“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但我欠你的那26萬,一分都不會少。”這小說有了實實在在的人物、故事,神秘只體現(xiàn)在丁采臣與他留下的那個破相的女人上。那女人說:“我不過是丁采臣的一個人質而已。”她與丁采臣,共同用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座右銘:“事若求全何所樂?”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三本格非中短篇小說集中,分別收有《唿哨》《相遇》與《隱身衣》
這個中篇里寫到古董音箱玩家鐘愛的天朗Autograph、外觀時尚的蓮12CD機與阿卡佩拉音箱,也寫到類似意大利四重奏組的貝多芬,季雪金的德彪西、拉威爾、萊昂哈特的《哥德堡變奏曲》,薩蒂的鋼琴曲這樣的唱片。還涉及一些時尚元素,比如“這兩年金駿眉炒得厲害,要我說,還是滇紅味正一些”,都算時尚道具。格非喜歡古典音樂,他的本性是執(zhí)著。在我創(chuàng)辦《愛樂》雜志的1994年,他一次次強調馬勒的《第一交響曲》,尤其第四樂章給他的震撼。我約他寫了一篇《寂滅》,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上。其中寫道:“森林總是憂郁的,深邃的,孕育著浩瀚無邊的神秘。假如你讓目光越過森林上空堆壓的積云,在大自然的寧靜或喧囂中獨自失神,你便在無意之中為它的神秘創(chuàng)造出了形態(tài),猶如遠處教堂鐘聲給森林帶來了莊嚴。”
我經(jīng)常覺得,這就是他小說的醞釀過程。
(待續(xù))
作家格非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三本格非中短篇小說集中,分別收有《唿哨》《相遇》與《隱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