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薇
托妮·莫里森是美國當代著名黑人女作家,199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她是一位有著強烈民族責(zé)任心和民族自豪感的黑人女作家,自從20世紀60年代末登上美國文壇以來,一直致力于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表達美國黑人的政治訴求、弘揚美國黑人文化,“種族政治”是她作品最突出的特色。《家園》(Home)是她的第十部小說。
這部小說剛一出版,《紐約時報》就相繼發(fā)表多篇評論文章給予關(guān)注和熱評,英國的《衛(wèi)報》以及澳洲的《悉尼先驅(qū)晨報》等也都發(fā)表文章,對這部作品進行介紹、評價,足見莫里森在世界文壇的影響力和受關(guān)注的程度。
對于小說的主題思想,《電訊報》書評人露西·丹尼爾(Lucy Daniel)認為這部小說“濃縮了很多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反復(fù)表達的主題——記憶、愛和缺失、背井離鄉(xiāng)和回歸故土”。[1]《紐約時報》著名書評人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認為,“對于莫林森的全部作品來說,這部讓人難以忘懷的、短小精悍的小說有點像一塊小小的羅塞達石。”[2]這是一個非常生動形象的比喻,羅塞達石是解釋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線索,那么《家園》就是解讀莫里森全部作品蘊含的線索。她認為這部小說涵蓋了莫里森全部作品的主題:“過去對現(xiàn)在的控制、愛的危險(愛與分離、缺失的聯(lián)系)以及救贖和超越的可能性?!盵2]
作為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著力表現(xiàn)處在美國社會邊緣的黑人的經(jīng)驗——他們所遭受的一系列創(chuàng)傷、對自我身份的追尋以及對真正平等、自由的“家”的渴望。在莫里森的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只有《所羅門之歌》和《家園》以黑人男性為主人公,但性別視角或女性視角并不是莫里森所特別強調(diào)的,她所強調(diào)的是兩性之間的依存與和諧,她所關(guān)注的一直是整個黑人群體的命運。記憶、創(chuàng)傷、救贖和愛是莫里森小說突出的關(guān)鍵詞,尤其是在《家園》這部小說里,這些詞語被糅合在了一起。它以“家園”為題,圍繞主人公弗蘭克的創(chuàng)傷與救贖而展開,家園、創(chuàng)傷、救贖構(gòu)成了這部感人至深的小說的主旋律。
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文學(xué)研究的熱點問題,都離不開種族、階級和性別的話題。雖然美國宣揚它的核心價值觀是民主、自由、平等,究其實質(zhì),不過是美國人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而已。對于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來說,這終究是一個悖論。性別歧視、階級歧視,尤其是對有色人種、少數(shù)族裔人的種族壓迫和歧視始終是美國無法回避的事實。
從第一批黑人被劫掠到美洲大陸開始,他們就對美國的建立和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然而,由于奴隸貿(mào)易給白人種族主義者帶來了巨大經(jīng)濟利益,美國黑人的祖先被剝奪了自由,遭受奴隸制的蹂躪長達數(shù)百年。即使是在奴隸制廢除之后的近一百年里,由于種族主義的余毒尚存,美國黑人仍然無法擺脫被歧視和被殘害的命運。到20世紀50年代,種族歧視和種族沖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因此引發(fā)了聲勢浩大的爭取平等權(quán)利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
莫里森認為,不應(yīng)該把美國黑人文化和藝術(shù)僅僅視為一種區(qū)域文化或者底層文化,黑人文化是美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通過研究美國黑人文學(xué)來探討黑人的政治訴求和價值建構(gòu),是全景式探究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一環(huán)。
這部小說以《家園》為題,蘊義深刻。埃里克·約翰遜(Erica Johnson)認為,“家不僅是指物質(zhì)性的居所,同時也是抽象范疇的存在。”[3]13莫里森也認為“家”是一個概念而不僅僅是一個地點。她曾經(jīng)將“家”的概念和“房子”的概念區(qū)別開來,認為“家”的寓意和“房子”的寓意決然不同,因為“家”不單單是地理空間,更是“讓人不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感覺安全的社會空間”。[4]10“家”總是與安全、溫暖、愛以及根、歸宿等詞語相聯(lián)系,對于家的渴望是“人類普遍的渴望,渴望擁有立足之地,渴望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5]2
對于美國黑人來說,“家”更是彌足珍貴、意味深長。美國,本來應(yīng)該是所有美國人的“家”,人們懷著對平等、自由、民主的渴望,抱著追求美好生活的夢想來到這片土地。但是,美國黑人的遭遇卻讓人唏噓,他們的祖先被迫離開非洲的家園,來到美洲大陸之后,長期遭受奴隸制的殘害和種族歧視的壓迫,始終不被這片土地接納和認可。從這種意義上可以說,美國黑人的身份是“孤兒”。因為在莫里森看來,孤兒“不僅包括那些在惡劣的、敵對的環(huán)境中謀生的無父無母的人,也包括那些父母雖然健在,但是卻由于精神、感情或者文化上的缺失而成為孤兒的人”。[6]119
作為一位黑人作家,莫里森深刻察覺到了美國黑人的這種處境,并在作品之中著重表現(xiàn)了他們被迫離開非洲的家、文化、傳統(tǒng)而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的痛楚。從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開始,莫里森就一直在探尋“家”對美國黑人的意義,失去“家”或者沒有“家”給他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
在她的小說《一點慈悲》(A Mercy)中,莫里森把時間推移到了“美國尚未被稱之為美國”的時代——1680年前后,而在《家園》中,莫里森又把時間拉回到了20世紀50年代。這兩部作品在時間上做了相當大的跳躍,頗有點出乎讀者的預(yù)料和期待。莫里森對時間、背景的選擇絕不是任意而為,而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家園》開篇的題詞取自莫里森在大約二十年前所寫的一首組歌,可見小說的主題在作家的頭腦中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都覉@》是一個“情節(jié)充滿象征的寓言”[7],小說開篇的題詞非常富有深意,房子、船只、鑰匙和鎖都是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
這是誰的房子?
誰的夜晚阻止光亮進入這里?
說,誰擁有這所房子?
它不是我的房子。
我夢想著另一所更甜蜜、更明亮的房子,
能看到湖水,湖上穿梭著漆過的船只;
能看到寬闊的田野,對我張開懷抱。
這所房子很奇怪。
它的影子會說謊。
說,告訴我,為什么我的鑰匙能打開它的鎖?
“會說謊的房子”喻指美國,它宣揚民主、自由、平等,然而像弗蘭克這樣的黑人卻遭受著深重的種族歧視和壓迫?!拔摇钡蔫€匙能打開它的鎖,這是因為“我”是美國人。這所房子應(yīng)該接納我,但是它卻沒有,所以“我”夢想著更明亮、更甜蜜的“家”。這段歌詞表達了美國黑人對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社會的失望,以及對美好家園的無限暢想。他們渴望擁有能張開懷抱接納他們的“家”,渴望不同種族的人可以和諧共處的“家”。
對“家”的追尋,也是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生存的空間以及歸屬感的追尋。退役后的弗蘭克無家可歸,他不僅是失去父母的孤兒,還是失去精神家園的“孤兒”。美國是一個精神貧瘠的“家”,一個連家庭成員的價值都得不到承認的家,更不用說給家人提供滋養(yǎng)了。莫里森在暗示美國社會對自己人民的一部分——美國黑人充滿了“惡毒的敵意”[7],因此,這部小說仍然是對種族主義的抗議。就在國內(nèi)學(xué)者認為莫里森的前一部小說《一點慈悲》“超越了種族”之后,莫里森出人意料地把種族問題再次拉入了讀者的視野,非常值得深思。里爾·科漢(Leah Hager Cohen)認為,“這部小說的成就在于它使我們感覺到,我們每個人不僅是我們稱之為家的這片土地上的居民,我們還共同擁有這個家,并且要共同為之負責(zé)?!盵7]
20世紀被稱為創(chuàng)傷的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們的肉體和精神帶來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戰(zhàn)爭的影響和后果震蕩了西方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進入21世紀,9·11恐怖襲擊事件更是給美國人的心理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這一切催生了各種創(chuàng)傷敘事和創(chuàng)傷理論,人們通過各種形式表達創(chuàng)傷,探究各種創(chuàng)傷的成因,并積極探索治愈創(chuàng)傷的良方。
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種族沖突非常激烈,對黑人群體造成的創(chuàng)傷也非常深重。莫里森在接受克里斯托弗·鮑林(Christopher Bollen)的采訪時,開誠布公、直截了當?shù)卣劦搅怂齽?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最大動因。她說:“我對揭開籠罩50年代的絨毛、面紗和鮮花非常感興趣。”[8]39她認為20世紀50年代有些事實被掩蓋、被美化,而她要揭露那個時代的美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揭開被掩蓋和被美化的歷史真相。在該訪談中,莫里森談到50年代美國發(fā)生了四個重大事件: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麥卡錫主義盛行、黑人孩子愛模特·提爾被處私刑以及黑人被騙接受塔斯基吉梅毒實驗,而這四個事件是引發(fā)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社會動蕩和變革的種子。
朝鮮戰(zhàn)爭是1950年至1953年期間在南北朝鮮之間爆發(fā)的一場內(nèi)戰(zhàn)。當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宣布出兵朝鮮時,很多美國黑人參加了當時所謂的沒有種族隔離的“整合部隊”(Integrated Army)。1950年6月,戰(zhàn)爭剛開始時,大約有100000名黑人參戰(zhàn),占美國軍隊總?cè)藬?shù)的8%,但是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時,美國軍隊中的黑人士兵人數(shù)超過了600000人。①數(shù)據(jù)來源:http://www.nj.gov/military/korea/factsheets/afroamer.html,2012-07-30.在朝鮮戰(zhàn)爭中的美國士兵傷亡人數(shù)巨大,可以說,美國黑人為美國國家的利益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和犧牲。
約瑟夫·麥卡錫是一位美國政治家、共和黨參議員,在麥卡錫任職期間,以他為首的政治集團大肆推行反共、反民主運動,宣揚共產(chǎn)黨侵入政府和輿論界,促使成立“非美調(diào)查委員會”(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惡意誹謗、肆意迫害共產(chǎn)黨和民主進步人士,在文藝界和政府部門煽動人們互相揭發(fā),許多著名人士如演員查理·卓別林和“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等都受到迫害。②相關(guān)資料來源:https://baike.baidu.com/item/麥卡錫主義,2017-12-17.從1950年初麥卡錫主義開始泛濫,到1954年底麥卡錫主義徹底破產(chǎn)的前后五年里,它的影響波及美國政治、教育、文化以及外交等領(lǐng)域。莫里森在同一訪談中說,麥卡錫那伙人在50年代殺害了很多美國黑人,不論他們的政治立場是左翼還是右翼。
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種族歧視非常猖獗,很多美國黑人慘死于白人的私刑,法律的公正和尊嚴被白人種族主義者肆意踐踏,其中一個突出的惡性事件是愛模特·提爾被殺案。愛模特·提爾(Emmett Till)是一位年僅14歲的黑人小男孩,僅僅因為他和一位21歲的已婚白人婦女說了幾句話,就被認定成調(diào)戲白人婦女。幾天之后的一個夜里,這位婦女的丈夫和兄弟對提爾施行了瘋狂的報復(fù)和殘忍的殺害。他們強行把提爾帶到一個牲口棚里,毒打他,并挖出他的一只眼睛,朝他的頭部開槍,之后用帶刺的金屬絲把一個32公斤重的軋棉機風(fēng)扇纏到他的脖子上,最后把他的尸體扔到河里,手段之殘忍令人發(fā)指、毫無人性。提爾的慘死激起了美國黑人的眾怒,黑人雜志和報紙報道了這一惡性事件,獲得了美國黑人的廣泛支持和有良知的白人的同情。提爾被殺案不得不公開受理,罪犯最后不得不承認了對提爾的謀殺行為。③相關(guān)資料來源:http://en.wikipedia.org/wiki/Emmett_Till,2017-12-28.
莫里森在訪談中還提到了美國的“塔斯基吉梅 毒 實 驗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 自1932年起,美國公共衛(wèi)生部(PHS)以400名美國黑人男子為試驗品秘密研究梅毒對人體的危害,隱瞞當事人長達40年之久,使大批受害人及其親屬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被蒙在鼓里的黑人還以為自己在接受身體保健。盡管美國政府在20世紀70年代東窗事發(fā)后下令徹查、予以賠償,并最終于1997年給出了遲到的道歉,卻無法挽回對受害人造成的莫大傷害。在這段丑聞已經(jīng)漸漸淡出人們視線的時候,美國記者及生物倫理學(xué)者哈麗雅特·華盛頓的《醫(yī)學(xué)種族主義》,再次挖掘這段丑聞的真相——這份真相,遠比三十年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更為觸目驚心。在美國,“塔斯基吉梅毒實驗”令人聞之色變,已成為種族主義的代名詞之一。①相關(guān)資料來源:https://baike.baidu.com/item/塔斯基吉梅毒實驗,2018-01-08.
莫里森在訪談中提到的這四個歷史事件,有一個核心詞可以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那就是美國黑人所受到的戕害。無論是戰(zhàn)爭、政治迫害、種族歧視以及所謂的科學(xué)實驗,美國黑人都是犧牲品。在《家園》中,托妮·莫里森用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手法對這四個歷史事件進行了揭露,表現(xiàn)了美國黑人在肉體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罢螜C敏”是莫里森小說的一個重要特色,“小說必須發(fā)揮作用”是莫里森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理念。[9]341這位被稱為“民族小說家”“美國的良心”的作家,就是要在美國歷史上發(fā)生的惡性事件逐漸淡出人們視線的時候,拭去浮在歷史真相上的灰塵,用生動的筆觸還原事件的原貌,用過去警示現(xiàn)在。
莫里森通過這部小說詮釋了“家園”的含義,揭示了“家”對一個人,尤其是對黑人的意義,以及失去家園給黑人帶來的心理、精神以及文化創(chuàng)傷。伊芙琳·史瑞伯(Evelyn Jaffe Schreiber)認為,“莫里森最杰出的成就之一就在于她描繪美國社會中黑人處境的能力。在以白人為標準的美國文化中,黑人被邊緣化,這種邊緣化使得黑人遭受了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10]1
歷史上,奴隸制、戰(zhàn)爭和大屠殺都曾給不同群體帶來了巨大創(chuàng)傷,這些事件對當事群體的影響不止一個人也不止一代人。對此,杰弗里·C.亞歷山大(Jeffrey C.Alexander)等學(xué)者提出了“文化創(chuàng)傷”這一概念,他們認為“當一個群體的成員感到他們所遭遇的可怕事件給他們集體意識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他們的記憶中烙下了永恒的標記,并且還根本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改變了他們身份的時候,那么,這就產(chǎn)生了文化創(chuàng)傷”。[11]4
毫無疑問,奴隸制和它的衍生物種族主義給黑人群體造成的就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傷。淪為奴隸的黑人以及他們的后代都不能逃脫悲慘的命運,這種創(chuàng)傷周而復(fù)始,在個人與群體之中不斷循環(huán)往復(fù),延續(xù)三個多世紀并影響數(shù)代人,形成一種殘留在黑人集體無意識當中的永久性創(chuàng)傷。主人公弗蘭克·莫尼是黑人群體的一個突出代表。在他所生活的20世紀50年代,雖然奴隸制早已被廢除,但是種族隔離依然盛行,種族歧視依然猖獗。弗蘭克的童年經(jīng)歷、朝鮮戰(zhàn)爭與種族主義交織在一起,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
階級壓迫與種族歧視帶來的不公正待遇交織在一起,加重了黑人的厄運。弗蘭克的童年記憶都是與貧困和失去家園相關(guān)。弗蘭克·莫尼的姓氏具有諷刺的意味,莫尼在英文中是“Money”,意思是“金錢”,但實際上弗蘭克從小家境貧寒,從來就沒有錢?!凹摇睂τ诟ヌm克來說,跟他的名字一樣,也具有諷刺意味。所謂的“家”從來沒有給過他慰藉,想到家,他的心里感受到的不是溫暖,而是深深的痛楚。
對于弗蘭克來說,生活意味著“被放逐”和背井離鄉(xiāng)。在弗蘭克四歲時,他的家園被“三K”黨徒霸占,弗蘭克一家被逐出家園,不得不長途跋涉、投奔親戚。為了謀生,父母不得不勤于勞作,對弗蘭克和他的妹妹都疏于照顧,使得他幾乎體會不到家庭的溫暖和父母的關(guān)愛。他的父母不久相繼去世,弗蘭克和他的妹妹就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少年弗蘭克不得不背負起照顧、撫養(yǎng)妹妹的生活重擔。
如果說不幸的童年經(jīng)歷在弗蘭克的幼小心靈中刻下了第一道傷痕,那么第二道傷痕則是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被白人種族主義者用暴力逐出家園,在幼小的弗蘭克腦海中留下了痛苦的記憶,朝鮮戰(zhàn)場上的經(jīng)歷則成了成年后的弗蘭克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戰(zhàn)爭不僅使他失去了兩位最好的朋友,而且還給他的心理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戰(zhàn)場上血肉模糊、殘缺不全的尸體構(gòu)成的畫面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即使在清醒時,兩位兒時好友相繼陣亡、悲慘死去的畫面也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接連幾個月,他都無法接受他們已經(jīng)離去的現(xiàn)實,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幻覺,以為他們還在,他只有靠酒精來麻醉自己才能稍稍排遣痛失好友的巨大傷痛。弗蘭克也時常回憶起一個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朝鮮小女孩被自己開槍打死的情景,為了逃避沉重的負罪感,他一度對自己撒謊,故意扭曲事實,假想是自己的同伴開槍打死了那個小女孩。戰(zhàn)爭給他帶來了傷害,也使他傷害了別人,創(chuàng)傷感與負罪感糾結(jié)在一起,讓弗蘭克愈加痛苦不堪、難以自拔。
當弗蘭克從朝鮮戰(zhàn)場回到美國以后,他不僅要像白人士兵一樣承受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還要面對沒有任何改進的社會環(huán)境和窘困的經(jīng)濟狀況。雖然在參加朝鮮戰(zhàn)爭的美國軍隊里沒有施行種族隔離政策,但是在美國本土卻是種族隔離盛行、種族歧視泛濫,他這位老兵不僅得不到尊重和認可,甚至還受到非人的待遇。
有一天弗蘭克在街上游蕩時,他不記得自己是因為觸犯了哪條法律而被巡邏的警察銬上手銬,強行關(guān)進了一家精神病院。警察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物,只給他留下一枚士兵的徽章。在小說中,“馬”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它們?nèi)蝿谌卧?、緘默苦干,它們不能反抗,也不能要求自己的權(quán)利,但當它們年老體衰時卻只能任人宰割。馬的命運象征著像弗蘭克那樣的黑人的命運,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為國效力,當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們不再有利用的價值,就被美國社會無情拋棄。小說中洛克牧師一語中的,他說:“你們都去打仗,一起回來,他們像對待狗一樣對待你們。不對,他們對狗比對你們還要好些?!盵12]18
出于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責(zé)任感,莫里森從第一部作品開始就把視線聚焦到美國黑人身上,她熱切關(guān)注、細膩體察自己同胞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再現(xiàn)美國黑人生存的艱難、遭受的苦難顯然并不是莫里森寫作的最終目的,美國黑人如何生活得完整、充實而美好才是她的真正意圖。正如莫里森本人所說:“如果在我的小說中有個一貫的主題,我想那就是我們怎樣以及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把生活過得充實和美好。”[13]47莫里森的小說在凄婉、悲涼中總是給人向上的力量,她認為對于苦難的黑人來說,如何獲得承受困難的勇氣、積極治愈創(chuàng)傷、進行自我拯救非常重要。
以法國哲學(xué)家讓·保羅·薩特的思想為核心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有三大理念:存在先于本質(zhì),世界是荒謬的和自由選擇。有些人片面地理解存在主義哲學(xué),因為“他者是地獄”的論斷而得出了“存在主義哲學(xué)就是悲觀消極”的結(jié)論。若果真如此,存在主義哲學(xué)怎么可能在西方思想界被奉為圭臬而達半個多世紀?其實,薩特在看到世界的荒誕之后,還有一個重要的命題,那就是人有選擇的自由。盡管這樣的自由并非有無限的疆域,但人的主觀意志仍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nèi)说拿\。對于弗蘭克來說,最終能否擺脫童年時期、戰(zhàn)爭和種族歧視造成的創(chuàng)傷,就是其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
從戰(zhàn)場回來以后,弗蘭克完全陷入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他在西雅圖的街頭游蕩,把退伍津貼用于賭博,輸了錢。曾經(jīng)打過一些零工,也丟掉了工作。盡管他努力掙扎,可是卻處處碰壁。他貧困潦倒,苦悶彷徨,精神沮喪。弗蘭克結(jié)識了一個叫莉莉的女孩,這給弗蘭克帶來了暫時的安慰,使他被夢魘折磨的痛苦稍稍得到緩解。莉莉努力想使他振作起來,但是即使在那些狀態(tài)比較好的日子里,弗蘭克也常常無精打采,陷入恍惚狀態(tài)。戰(zhàn)爭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創(chuàng)傷不僅使弗蘭克失去了行為能力,更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他對未來的打算就是“活著”。[12]76這徹底激怒了莉莉,兩人的關(guān)系也因此破裂。兩人分手后,弗蘭克更是變得憤怒、自我厭惡,不可控制地焦慮。以上種種都是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表現(xiàn)。
《家園》這部小說共分十七章,前十一章中的單數(shù)章以及第十四、第十七章是弗蘭克的第一人稱敘述,其余章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弗蘭克的回憶與敘述者的講述相互交替。傳達弗蘭克敘事聲音的各章都非常簡短,排版采用斜體字。弗蘭克的女友莉莉曾經(jīng)說他是“傾斜的人”[12]80,弗蘭克的精神狀態(tài)與字體的形式相吻合,代表著弗蘭克人格的完整性受到了破壞。
角谷美智子在她的書評中說:“一些人為了爭取更好的生活而奮斗,另一些人則在生活的深淵中無法自拔,這種對比是莫里森小說的一個常見主題。在她的小說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侥切┍簧钏驍〉娜宋铮贺毨?、家庭破裂、加上歷史的重負(奴隸制、種族歧視)使他們喪失了行動的能力,他們的生活變成了最低意義上的生存。而另一些人則被愛、野心和那些向心的力量所驅(qū)動——他們想在一個超越的世界中尋找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盵2]
莫里森小說的巨大魅力之一就是它所講述的是美國黑人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妮莎·丟(Nisha Lilia Diu)認為,“應(yīng)該把《家園》看成一個寓言,它的主人公是黑人,故事與種族沖突有關(guān),但是它的主題卻是普適的?!盵14]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會遭遇困境,但生活的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人生的起落。弗蘭克經(jīng)歷了種種不幸,跌到了生活的谷底,然而他沒有在苦悶與彷徨中無限沉淪下去,而是積極地進行了自我救贖。他的救贖有三重意義:拯救了自己的男子氣概,拯救了瀕臨死亡的妹妹,維護了無辜逝去的生命尊嚴。他自我拯救的方式是:承擔責(zé)任、直面人生和懺悔贖罪。
首先,對妹妹的愛,讓弗蘭克找到了自己生存的價值。妹妹是弗蘭克在世上唯一的牽掛,兩個人從小相依為命、一起長大。弗蘭克憐惜她、保護她,他對妹妹的關(guān)愛是一種無私的、不求回報的、不摻雜任何利益的純粹的情感。他不僅希望能拯救妹妹的生命,也希望拯救自己,因為在妹妹的心靈深處埋藏著“一幅關(guān)于我的秘密圖畫——一個強大的我,一個好的我”。[12]104對妹妹的保護讓弗蘭克擁有價值感、成就感和英雄氣概。小說對弗蘭克兄妹關(guān)系的刻畫凸顯了美國黑人手足情深的家庭倫理,也表現(xiàn)了莫里森一貫主張的兩性互動與依存。
對妹妹的愛與責(zé)任是他進行自我拯救的動力源泉,弗蘭克自我救贖的過程與拯救妹妹的旅程同步。要拯救妹妹,他必須回到蓮花鎮(zhèn)——一個他極不情愿回去的地方,一個充滿不幸童年記憶的地方,回到那里還意味著他必須面對在朝鮮陣亡的兩位好友的家人。因此,蓮花鎮(zhèn)對他來說是又一個戰(zhàn)場。蓮花鎮(zhèn)代表著痛苦的過去,也代表著艱難的現(xiàn)在;而重回蓮花鎮(zhèn),則意味著弗蘭克有勇氣面對過去、接受現(xiàn)在。在南下的旅途中弗蘭克意識到:“盡管那些記憶很可怕,但是再不會把他壓垮,或者讓他陷入麻痹的絕望。”[12]100他的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逐漸擺脫了那個象征戰(zhàn)爭陰霾的、時常困擾他的穿左特制服的鬼影。弗蘭克眼中的蓮花鎮(zhèn)比他記憶中的明亮得多、美好得多,他看到的是鮮花、綠樹,聽到的是兒童的歡笑、婦女的歌聲。妹妹的堅強和成長也讓弗蘭克深受觸動和啟發(fā),他的生活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不再仇恨和抱怨,而是選擇原諒和振作。
弗蘭克和妹妹一起把被白人草草掩埋的、一位死于白人種族主義者滅絕人倫的殘酷暴行的黑人的遺骨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用妹妹身心康復(fù)后縫制的第一床被子包好,在河邊一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月桂樹下將其鄭重掩埋。月桂樹象征人性中的頑強與韌性,被子代表著妹妹走向精神獨立的新生活;而這個莊嚴的埋葬儀式是向所有無辜生命的致敬,它也是弗蘭克的自我救贖,代表著他勇敢正視自己對朝鮮小女孩造成的傷害,用一種虔誠的贖罪方式開始自己的嶄新人生。
全書的最后一章非常簡短,只有十行字,是弗蘭克和妹妹希之間的對話,這一章與小說的開頭遙相呼應(yīng)。
我在那站了許久,凝望著那棵樹。
它看起來那么強壯,
那么漂亮。
從樹身中間往下都受了傷,
但是依然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希碰了碰我的肩膀,
輕輕地。
弗蘭克?
嗯?
快點,哥哥。咱們回家吧!
全書以“Home”這個詞結(jié)尾,意味深長。萊斯利·麥克道威爾(Lesley McDowell)說:“(雖然小說中的人物承受了階級、種族、性別所導(dǎo)致的創(chuàng)傷)但他們從來沒有失去自己的人性。只有莫里森能夠深入到人類靈魂最暗處,但仍然能讓靈魂繁盛?!盵15]在《家園》中暴力、激情和遺憾相互交織,愛與責(zé)任把人從荒蕪、枯萎的過去中救贖出來,并最終找到了打開閉鎖心靈的鑰匙。弗蘭克在鄭重埋葬那位黑人的遺骨以后,“負罪”感得以釋放,心靈的捆綁得以解脫,從而獲得了自由和解放,擁有了一個安寧的精神港灣。正如亞馬遜圖書網(wǎng)及蘭登書屋在推介這本書時所說:這是“一個發(fā)生在20世紀的救贖故事,關(guān)于一個男人在被戰(zhàn)爭損毀的世界里竭力尋找自我的故事……一個似乎被打敗的男人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男子氣概——以及他的家”。[16]
弗蘭克·莫尼是飽受肉體、心理和文化創(chuàng)傷的美國黑人群體的代表,他走出創(chuàng)傷、自我救贖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美國黑人在荒誕的世界里和艱難的困境中求生存的勇氣和意志,也生動地表達了美國黑人對真正平等、自由之“家”的渴望,從而揭示了美國黑人的政治訴求和他們的價值建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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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McDowell,Lesley.Toni Morrison Turns the Focus of Her Extraordinary and Sympathetic Prose towards the Plight of the Poor[N].The Independent,2012-05-06.
[16]Book Description,8 May 2012.https://www.amazon.com/Home-Toni-Morrison/dp/0307594165,2012-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