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依平
(遵義醫(yī)學院珠海校區(qū)人文社科部,廣東珠海519041)
從起源來看,由于一個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因此其人種、膚色、相貌等生理性征都屬于“不由自主”、天生注定的東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隨著地理方面的區(qū)隔被各種欲望及由此而來的技術(shù)所超越,人群的流動和混雜勢所難免。在不同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背景下,原本并無其他含義的人種、膚色等外在標志隨之與各種冠以“文明”名義的身份聯(lián)系了起來,就意味著更多。在19世紀30年代初,當年輕的法國貴族阿列克西 德 托克維爾到達美國后,他在這塊新大陸上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的新鮮事物,特別是美國式的民主對他的沖擊非常之大。他甚至認為這種以平等為根本特征和至上追求的民主社會恰如神意,無可阻擋,勢將推行至各個民族。與此同時,他對美國社會也有所憂慮。其中,有一種在托克維爾看來專屬于美國的危險。它與美國這個民族的開始和未來都有關(guān),這就是本文所要談及的紅、黑、白三者與美國民主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
托克維爾說過,“在美國,任何一種見解,任何一種習慣,任何一項法律,而且我敢說任何一個事件,都不難從這個國家的起源當中找到解釋?!盵1]而且美國這個國家是最適合觀察其開始和發(fā)展的。按照托克維爾的說法,來自歐洲的文明人毫不費力地從印第安人那里接手,在這里“試建基礎(chǔ)全新的社會”。盡管這些移民彼此之間就其移民的目的、自我管理的原則等實有很多不同,但是,這些人,特別是英國移民,又是相似的:他們說同一種語言;因同樣的宗教壓迫而各受到政治方面的教育;他們比其他歐洲移民更懂得權(quán)利和自由的概念……總言之,他們或多或少地具備英國民族的“一般特點”。不過,在建立北美殖民地的過程中,這些英裔美國人(Anglo-American)也存在一些差異。至少在托克維爾考察美國時,他們一南一北分成兩支,未能完全融合。
與上述從歐洲移民至這塊新大陸的人們相比,如所周知,最初的原住民是被稱作為印第安人的人種。在分析這個種族被摧毀直至滅絕的原因時,托克維爾未能免俗地使用了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分。[2]在托克維爾的筆下,這一人種以狩獵而非農(nóng)業(yè)為生;他們在北美大陸活動——那里有以他們命名的山谷;有冠之以某個部落之名的河流——卻并未因此擁有它。這是因為“文明是人們在同一地方長期勞動的結(jié)果。它代代相傳,每一代都得益于上一代。使文明最難在其中建立統(tǒng)治地位的民族,是狩獵民族?!盵1]所以,在與所謂優(yōu)等文明的遭遇戰(zhàn)中,他們最終落?。骸八麄兊拿┪莸教幎急晃拿魅说姆课菟娲?;樹木被伐倒;無人之地漸漸有了人煙?!盵3]托克維爾記錄了他在美國之旅中遇到的一個人的原話:“印第安人是個正在滅絕的種族。他們不具有文明(civilization):這一點害死了他們?!盵3]在描述環(huán)繞休倫湖(LakeHuron)的豐饒土地時,托克維爾這樣說道:“在這里,大自然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切。世界上沒有哪塊土地像這塊土地這樣肥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文明人已經(jīng)到來?!盵4]
盡管存在如上區(qū)分,但托克維爾并未貶低、甚至對這一不復存在的民族表達了高度的頌揚之情。他曾親身與一名印第安人不期而遇。起初,這名印第安人的出現(xiàn)給他和他的朋友帶來了不愉快。這位不速之客的臉上“顯露出所有將這個種族與其他種族區(qū)分開來的特征。他極黑的眼睛閃爍著野蠻人的火光,這種火光仍在(美國的)混血兒臉上可以看到,其消失則只能等到混合了白人血統(tǒng)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人出現(xiàn)?!盵3]但很快地,托克維爾發(fā)現(xiàn)該印第安人雖緊跟著他們,卻并無惡意。而且,后者的一個笑容就使托克維爾看到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印第安人”:一個是嚴肅的、使人恐懼的,一個是僅因笑容就展現(xiàn)出其天真和友善之情的。在緊隨其后的與一名歐洲移民的偶遇中,托克維爾甚至從這位白人與該名印第安人的對話中感受到某種“愉悅(pleasure)”,盡管在托克維爾看來,這二人因起源和民情的差異是如此地不同。在托克維爾眼中,以這位白人為代表的美國拓荒者實際上是將對野蠻人生活的喜愛和作為文明人的自豪混合在了一起。同時,盡管他們喜歡印第安人勝過喜歡他們的白人同胞,但他們并未視這些紅色[5]人種為與己平等之人(equals)。
先進文明對野蠻文明的征伐古已有之。同樣,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奴役也是源遠流長。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其“公民”特別地與政治地位有關(guān),亦即是要持久地參與城邦治理和承擔城邦的公職責任,這樣的人才能叫做“公民”,甚至才能稱得上是一個“人”。自然,這樣的人必然具有理性。撇開被等同于野蠻人的外邦人不論,在古希臘城邦以內(nèi),婦女和奴隸也被排除在公民之外。之所以如此,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是因為前者只具備不充分的理性,至于后者則完全沒有理性。因此,對于這些無法實行自我統(tǒng)治的奴隸的役使就是一種順應自然的安排。不過,亞里士多德本人非常注意區(qū)分“自然奴隸”和那些由于軍事征服而淪為奴隸的人。而且,他還論及對奴隸的“正當對待”,提議可以鑒于奴隸提供的服務而給予他們以自由。
從以上可見,古代城邦的公民實際上不僅人數(shù)很少,而且還有著排他性的政治權(quán)利。按照盧梭的觀點,這種被亞氏視為自然的奴隸制實際上一頭是自由之極端,一頭是奴役之極端,而且前者只有依靠后者才能得以維持?!叭舨皇桥`極端地做奴隸,公民便不能完全自由”。[6]正因為此,托克維爾區(qū)分出兩類社會:一類是貴族制,一類是民主制。與歐洲封建社會一起,古希臘和古羅馬都被托克維爾認為屬于貴族制的范疇。然而,雖然古代的所謂公民實際上享有封建貴族的“特權(quán)式的自由”,但這并不代表其治下的奴隸就比民主社會的奴隸更可悲。相反,在美國,歐洲人對非洲裔黑人長期地施加暴力。是這種力量上的不平等使得這些膚色迥異于白種人的可憐人成為了奴隸。而成為奴隸的黑人由于長時間無力反抗,慢慢地養(yǎng)成了一種被托克維爾稱之為“奴隸的思想”和“奴隸的奢望”。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說他們憎恨其主人,倒不如說他們更羨慕后者的財富和權(quán)力。
根據(jù)托克維爾的說法,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上述這種悲慘境況,其原因在于美國獨特的奴隸制度。這種奴隸制迥異于古希臘城邦的奴隸制?!肮糯私o奴隸身上帶上鏈子,但讓他們思想自由,允許他們學習知識。奴隸主也言行一致,遵守他們所定的原則。在古代,受奴役的期限不是固定不變的,奴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獲得自由而與主人平等?!盵1]而今日美國的黑奴無論是在自由度方面,還是在種族來源上,都與其主人不同。
從降生那一刻起,美國的非洲裔黑人就因其膚色而將這象征著“恥辱”的外貌特征傳續(xù)給他們的子孫后代。在當時的美國,社會上已經(jīng)形成了對于膚色和種族的成見,而且這種成見之根基看似無可動搖,并進而成為兩個大洲甚至兩個國家——美國和英國——之間的強烈不同。[7]在美國,“蓄奴制的無形的和短期的壓迫與種族差別的有形的和長期的壓迫極其有害地結(jié)合在一起來了?!盵1]也正是因為如此,較之于古代城邦的奴隸制,美國的這種狀況帶給其社會的潛在威脅要更可怕。此種因歷史造就、日后也伴隨著歷史而變化的不平等關(guān)乎美國未來的社會狀況,因為人們天生有一種偏見,也就是起先與己在法律或財富等方面不平等的人已與自己平等以后,仍會長期看低這些人。所以,這種不平等的現(xiàn)象根植于民情,并總是以回憶的形式融入進這個國家和民族的“集體記憶”[8]之中。這一暗流潛藏在美國的民主之中,[9]使其社會自始至終都帶著某種“根本性的緊張”。[10]
不過,讓托克維爾驚詫的是,以上的緊張程度在當時美國已經(jīng)廢除黑奴制的北方州縣更高。按照托克維爾的看法,“蓄奴制是對勞動的玷辱;它給社會造成了好逸惡勞的惡習,而隨著這種惡習而來的,則是無知、高傲、浮夸和奢侈?!盵1]托克維爾認為它將對美國南方的性格、法律和未來發(fā)生巨大影響。然而,或許是因為長期共存的習性,這里針對黑人的法律雖然依舊非常嚴苛,但白人們的精神面貌卻比較具有彈性,對黑人柔和以待的事例并不少見。而在國土的另一頭,法制雖然已經(jīng)松弛下來,但平日生活中的細微處,不平等依然照舊,甚至還更為嚴酷。之所以會這樣,托克維爾分析認為,根子出在經(jīng)濟利益上。北方的主人睿智地發(fā)現(xiàn),蓄奴可能還會成為財富增長的絆腳石。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最終美國人打了一場代價不菲的內(nèi)戰(zhàn)。[11]
對于美國境內(nèi)的兩個種族而言,他們之間并無共同之處。唯一相似的則是因為他們都位居白人之下,都受到白人的壓迫,因此都是不幸的。但這種不幸?guī)Ыo這兩個種族的后果卻是不一樣的。印第安人有著某種未開化民族天生的自豪感?!八麄兙芙^接受文明,而且拒絕的原因,主要的不是出于仇恨文明,而是出于害怕自己變得與歐洲人一模一樣?!盵1]而非洲裔黑人一再努力地希望同他們的主人混為一體,卻沒能辦到。在托克維爾看來,前者的傲慢和后者的奴性使他們都歸于悲慘的境地,且都無可挽救。
與之對照,幸運的、驕傲的歐洲白人獨享所有的“人類特權(quán)”。這些白人的語言表達方式呈現(xiàn)出一致的狀態(tài);對政治和自由的體驗與理解也是相似的;甚至,正是過往的災難和由此帶來的貧窮,為他們來到新大陸后的平等提供了最好的保障。諸此種種都表明,只有在這些白人這里,美國的民情才向托克維爾展示出其單一的面目:“它到處都由相同的元素構(gòu)成。它的各處有著同等的文明程度?!盵12]
所以,除去印第安人和黑人,全體美國白人都是相似的。這種相似性為他們提供了彼此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紐帶。依照托克維爾的觀點,在貴族社會中,處于不同等級的各階級之間存在著十分緊密的政治紐帶。“在舊的封建社會,如果說領(lǐng)主擁有極大權(quán)利,他也負有重大責任?!盵13]而在美國式的民主社會中,從一開始就并不存在這種類型的政治鏈條。“在這個社會里,既沒有大領(lǐng)主,又沒有屬民;而且可說,既沒有窮人,又沒有富人?!盵1]如此一來,對于這些剛剛脫離歐洲等級社會的人們,他們之間如何形成社會?美國人的相似性提供了一個中介,一個第三方,亦即相似者,在民主人的自我與他人之外打開。[14]
上述相似性可以為美國白人帶來同情與互助。在托克維爾看來,這種景象是使美國的民情變得溫和的重大因素之一。這是因為,當人們“在思想和感情上大致一樣的時候,每個人都可立即判斷出其他一切人的所想所感。也就是說,他只要省察一下自己,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因此,他人的任何苦難他都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內(nèi)在的本能使他在苦難擴大的時候立即就可看到。在對待陌生人或敵人的時候,這種本能也會使他不加歧視,因為他的省察馬上會發(fā)生作用。這種省察同他的憐憫心一結(jié)合,使他在同類受苦的時候也覺得自己身受其苦?!巳硕加腥祟惞餐ǖ耐樾??!巳硕枷矚g如此。他們雖不慷慨,但很溫和?!盵15]因此,不可否認,即便是在南方的白人奴隸主身上,他們也“愿意承認奴役黑人是一種罪惡”,[1]“其行為時而受他們的利益和高傲偏見所支配,時而受他們的憐憫心所左右”。[1]然而,一旦道德和利益發(fā)生沖突,無論是聯(lián)邦北部還是南部,托克維爾預言:種族的同情心也是無能為力的。種族之間的差異及由此而來的偏見依然堅不可摧。
所以,相似性的確可以帶來人們之間的同情與互助,但這種相似驅(qū)使人們更傾向于某種嫉妒。每一個與己相似的人都是他在追求這個世界的福祉時所遭遇的競爭對手,先前在貴族制下僅限于本階級內(nèi)部的競爭也就因此擴展到所有人。[14]這一點同樣適用于美國的奴隸制難題?!澳戏降拿绹擞袃煞N擔心的情感使他們永遠保持超然孤立的狀態(tài):第一,害怕自己掉價兒而與原來的奴隸黑人平等;第二,害怕自己降格而處于鄰居的白人之下。”[1]
因為利益的緣故,美國社會的白人對于奴隸制——其實也是對于一個族群的差別對待的問題的存廢同時受著良心和利益的拷問。在白人內(nèi)部,他們想要彼此相似,不容存在差異,這是因為差異就是對相似的威脅。為了捍衛(wèi)這一脆弱的認同性,人們更傾向于對整齊劃一的強求?!叭诵囊灿幸环N對于平等的變態(tài)愛好:讓弱者想法把強者拉下到他們的水平,使人們寧愿在束縛中平等,而不愿在自由中不平等?!盵1]
一個民族或國家的起源是托克維爾非??粗氐?。在他看來,民族或國家就如同人一樣,其成年后的各種習性與其幼年時期的養(yǎng)成密不可分。因此,無論是評價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或國家,都應該追溯他或它的過去。就此而言,托克維爾是一以貫之的。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將1789年之后的幾十年視為一個整體,通過追溯這60年的歷史,他不斷地連接舊制度的開始與結(jié)束,并加以對比。這樣,托克維爾的分析就若隱若現(xiàn)地揭示出舊制度的滅亡:哪些正在走向結(jié)束,哪些正等待著新生。
類似地,當年輕時候的托克維爾因國內(nèi)1830年七月革命而避至美國,這里帶給他的新體驗使其對于開始和未來產(chǎn)生了深深的思索。在這里,他看到一種僅半個世紀之多的新政治文化。這塊土地上的英國白人自始就懷有一種種族上的傲慢,待到他們成為“美國人”,此種情感又被由美國式的民主自由而來的個人驕傲加諸其上。所以,“美國的白人既以其種族自負,又以其為美國人自負”。[1]在這雙重自負的背后,則是他們對土著印第安人和非洲裔黑人的壓迫。用托克維爾的話說,就是“黑人被奴役到不能再奴役的地步,而印第安人則被放任自由到極限。奴役對黑人造成的后果,并不比放任自由對印第安人造成的后果更為致命?!盵1]雖然有時候可以看到出于人性之天然而使這三者,紅、黑、白,暫時地靠近,但終究敵不過偏見和法制的力量。
盡管托克維爾當時認為種族問題專屬于美國,與民主無涉,[1]然而,正如托克維爾觀察到的美國當時新開辟之俄亥俄州的情形:在那里,“民主被推進到罕見的極限……大多數(shù)人只是過客而已?!盵12]——托克維爾警示我們,這種非社會的場景是民主的極端畫面,是民主人應該盡力避免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和未來——如果今天在語言、習俗、教育、法律、血統(tǒng)甚至外貌特征都各異的種族或移民共處同一個國家,卻永遠不能融為一個整體(all),這豈不是現(xiàn)代民主的極端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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