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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鎖的人(中篇)

2018-02-10 17:12顏良重
福建文學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蓮科勒神偷

顏良重,福建大田人,曾在《福建文學》《詩歌月刊》《滇池》《詩潮》《滿族文學》《海峽詩人》《新詩》和中國詩歌網(wǎng)等發(fā)表詩歌作品。在《山東文學》等發(fā)表小說。出版散文集《白發(fā)均溪》。

玉田市神偷被抓的消息,對多少家庭形成快感的沖擊很難說,但切切實實成了科勒和肖楠這兩個死對頭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這好比油鍋滴進一滴水,讓惠美感到十分意外。

科勒感興趣的是,這事是不是真的?房東老太太已經(jīng)多次站在窗外告誡過,出門家要上鎖,值錢的東西放在小偷夠不著的地方。老太太說得挺離譜,卻也是善意?;菝莱鲩T從來只是關(guān)了門,不上鎖,因為科勒天天都在家里躺著。經(jīng)老太太一說,惠美記起來出門要上鎖,又卻覺得不妥,科勒在家,還反鎖,那就是不拿科勒當人看,再說徒有四壁還欠一簍子債的家,確實不值得讓小偷惦記。

要是平時別的話題,肖楠是不會搭理他的,今天肖楠竟然認真地給他說,千真萬確,騙你這樣的廢人,那我就是非正常人,我老師說的,肯定假不了,據(jù)說神偷專對富人下手,同學們都說像過去大上海的那個俠義大盜。神偷,要我看應該叫“偷神”更恰當,短短一年時間,就偷了上百萬,飛檐走壁、撬鎖開門,功夫萬分了得,這不是神是什么?

科勒劇烈咳嗽起來,身體不停抖動。肖楠見狀就惡心他,你被刺哽啦?你是賊?。空f偷你就抽。

惠美在廚房里聽了別扭,就插話說,聽你這口氣好像很佩服,你可知道這一抓,接下來可能就是十幾二十年的大牢了,一輩子就完了?做學生的可不能把神偷當榜樣。

肖楠說,我不拿偷神當榜樣,但偷神是動力,我和同學們想集體發(fā)明一種偷神都打不開的鎖,我要做鎖神。要說榜樣,伍老師才是,他雖具備偷神的技術(shù),但他卻是開鎖師傅,不當賊。

科勒說,神偷不好……又是一陣咳嗽打斷了他的話。惠美接話說賊當然不好,又夸獎孩子說得對,寧愿開鎖,也不能是賊,開鎖師傅要是不講規(guī)矩,就是披著羊皮的狼,那比神偷還糟糕。說完,惠美突然就想,神偷會不會是伍文濤?

這個想法冒出來不奇怪,甚至是有依據(jù)的,他開鎖的技術(shù)確實太高明了,惠美見識過。兩根小鋼絲,撥弄幾下,鎖就像夏天的冰棍嘩啦一聲融化了、像秋天的枯葉搖一下就落了一地?;菝缹λ@項手藝很佩服,卻也擔心,她曾直言不諱又帶開玩笑地說過,要是你去做小偷,沒有進不去的門。伍文濤說,是,你家的門可得關(guān)好,夜里要上栓反鎖,不過開鎖有規(guī)矩,規(guī)矩是心鎖,除非我變成了壞人。

惠美覺得伍文濤一語雙關(guān),她就回說,壞人原本就是壞,不是變出來的,要變只會越變越壞。手藝人丟了規(guī)矩,也是多了去。這樣想著,惠美煮午飯就分了神,鍋瓢鏟罐鏗鏗鏘鏘起來,左右怎么拿都不順手,兩盤青菜炒出來,不是咸了焦了,就是淡了油了??评毡г拐f,煮菜就好好煮菜,別聽了神偷鎖神就分神,得把自家看好了。

科勒的話綿里藏針,說的是修鎖的年輕人伍文濤。

惠美和伍文濤是在玉田市滿田春市場偶遇認識的老鄉(xiāng)。那天,惠美在市場上買肉被人短斤少兩,便和攤主爭執(zhí),氣急敗壞便罵出了幾句老家話。配鑰匙攤主伍文濤聽見家鄉(xiāng)話,就像磁鐵一樣,立馬被吸過去撐場子,憑他年輕強壯的氣勢,那被屠夫長去的幾塊錢,就換成刀下的豬肉主動補回來了。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惠美感激得流淚。那串眼淚,除了流露著未盡的憤怒、委屈以及對老鄉(xiāng)出手相助的感激,還有對男人盾護的渴望。之前的盾護是科勒,現(xiàn)在他躺下了,躺下的人就是泥菩薩,自身難保,只能眼睜睜地看天花板,抱怨命運的捉弄。異地他鄉(xiāng),能多一個老鄉(xiāng),就多一條路,多一個盾護,所以惠美就認了這個老鄉(xiāng)。伍文濤給了她一張名片和一百塊錢,說以后有事就打這個電話,老鄉(xiāng)在外好有個照應。惠美只接名片,知道他是配鎖匙的,而且還歸110管,心里更為老鄉(xiāng)感到自豪。

伍文濤是賊,這個想法跳出來,不干凈,就像一只從下水道爬上來的蟑螂,切切實實在身上惡心地蠕動著,好長時間積攢起來的為老鄉(xiāng)自豪的感覺開始蒸發(fā)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惠美先是為老鄉(xiāng)感到可惜,接著不齒,然后為自己感到慶幸。伍文濤對自己的那點意思驟然變成了男人對女人的邪念,要不是自己的褲頭扎得緊,鎖早被他開了,科勒的醋意防備和警戒是對的。這個大男孩,還口口聲聲說要籌錢給科勒治病,他這是挖坑給豬跳,黃鼠狼給雞拜年呢。

當然,惠美非常不愿意他是神偷。她想,不能這么簡單地就把老鄉(xiāng)想成是賊,草率不說,也不厚道,冤枉是一件禍害人幾輩子的事??评站褪且驗楸辉┩鞑懦鍪碌摹.斨评盏拿娌缓秒娫捖?lián)系,惠美想干脆就去派出所看看,事情就清楚了。

林蔭道上,蟬鳴一浪一浪不知疲倦地襲來,像是強迫人參加一場嘈雜的夏日交響會??评赵f,沒見過海的人,聽聽這個城市的蟬鳴就知道海浪是什么樣子。蟬浪推搡著熱浪,惠美擦著汗水走在林蔭道上,想不出海浪的樣子,她倒像一個要被海浪吞沒的人,撲騰不了多久,就要沉溺而死了。過往的人行色匆匆,擦肩而過,看起來都像好人,也都像賊。人活世上,誰沒有做過一兩次偷盜的事呢?伍文濤喜歡在惠美面前擺弄或者是炫耀他的手藝,他說鎖在他手里好比拉鏈,什么時候想,就什么時候拉一下。他就是想偷她的心,然后偷她的身子。城市的道路都開岔,繞了幾條馬路,惠美覺得自己的腳步飄忽得厲害,本想去派出所和自己擺在公園門口的縫紉攤,卻走回了家。

進了家門,惠美覺得不去派出所是對的。一種自己害怕的結(jié)果,由自己親自印證,那是殘酷的折磨。

家里,肖楠和科勒還在說神偷和鎖的事。見惠美回來,肖楠就說家里用的是掛鎖,不安全,叫伍老師來裝個好點的鎖吧。科勒贊同,但認為不用叫伍來裝,自己去買一把裝了就行,不必麻煩他。他內(nèi)心的意思是叫開鎖的來裝鎖,那是引狼入室。人到了躺在床上就會變,躺久了,骨骼、肌肉和思想就會軟化退化??评站妥兊门乱娙?,尤其忌諱男人?;菝篮退恿藘赡辏驗樾ら恢辈荒芙蛹{,所以就沒有辦證結(jié)婚。半年前,工頭冤枉他偷賣了工地的水泥鋼筋,他揮起鋼筋條就把工頭打進醫(yī)院去,然后跑了,夜里和兄弟去喝酒,酒后駕駛摩托車就撞了街道的電線桿,活生生地癱瘓了。這是在異地他鄉(xiāng),他一下就癱在了惠美身上。后來,惠美去看那根電線桿,很普通,她想,那么寬敞的路,科勒偏偏要和它硬碰,真是邪門,也許科勒真是做了壞事不承認,還拿鋼筋打人,老天就拿電線桿這條更粗的鋼筋報應他,這就是命。再后來,惠美想,科勒是她撞上的電線桿,也是命。男人躺在床上,但他還是男人,家里的事還要由他說了算。

惠美說,不用換,咱家里沒值錢的東西,何況科勒叔叔每天都在家呢。

科勒卻說,還是換吧,窮人更經(jīng)不起偷。

科勒這是刻意順著肖楠的意思。這孩子是家庭的阻礙,也是閥門。閥門開了,他和惠美才有真正的生活。這是科勒夢寐以求的,因為自己不是過去的科勒了,往后的日子他得靠別人支撐。一個大男人為了婚姻不得不屈就一個小男孩的主張,這更讓惠美心疼。科勒從前是剛強的人,惠美認識他時,他是小工頭,在工地上做事很干脆??评帐窃谝淮位菝辣恍』旎煺{(diào)戲的時候,出手相幫,并走進她的家??评者@一病,就像一座質(zhì)量有嚴重問題的樓房,等待它的是被拆除的命運。但他還在努力給家的樓房加固?;菝蓝嗌俅伟参克f會照顧他一輩子的,就不知道他信不信。如今即便肖楠同意,眼前的婚結(jié)的也是空房,和科勒的婚姻只剩下道義和名義上的事了。但結(jié)婚對他來說,也許就是一把鎖的象征意義,一把毫無保險系數(shù)的小掛鎖,真要是來了小偷,他只能躺著束手無策。

肖楠說,我去找伍老師,他對鎖精通,問問什么牌子保險。

科勒說,別去找他,你說到他,我就想站起來。

肖楠說,你就別做夢了,有本事你站一個看看,你要是能站,我叫你爹。

惠美呵斥肖楠,別吵了。

難得的一次對話結(jié)束了,肖楠背起書包賭氣出門去,科勒和惠美都哭了。

肖楠太倔強,犟得勝過牛。他心里只有親生父親,可是連惠美都不知道肖楠的親生父親是誰?;菝雷约哼€是孩子的時候,幾個男人掏出了幾把鑰匙把她的鎖開了一遍,結(jié)果就有了肖楠。做母親的只能騙說他父親在國外。肖楠在學校的表格里,為父親取了名字叫肖磊,工作單位在英國。轉(zhuǎn)到城里來上學,肖楠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并且有所舉措,只要惠美和科勒在一起,肖楠就拿剪刀剪科勒的褲子,而且都朝襠部又戳又剪。許多時候,科勒與惠美的親熱,都摻雜進剪刀的銳利感??评詹幌訔墡е⒆拥呐?,可是肖楠拿著剪刀的勁頭,一刀一刀剪碎了他的夢想。科勒躺上床后,肖楠還幸災樂禍罵他是死豬,但惠美總是習慣于呵護孩子的自私。

惠美決定去滿田春市場一趟,證實一下伍文濤是不是賊的問題。她想,要是伍文濤還在攤位上,他就不是賊;如果他不是賊,就請他去家里裝一把新鎖,小偷太多,兒子和科勒都說要換鎖,那就換了。

伍文濤的配鑰匙攤位擺在滿田春市場門口的一根柱子下的位置。這里進出的人多,總有人來配幾把鑰匙。已經(jīng)十多天了,他的攤位像蜷縮著的流浪人沒人搭理,因為攤主沒上班。那張“大學生配鑰匙”的廣告紙皮掉了一枚圖釘,耷拉著腦袋,讓人要斜著身子看攤名,沒了惹眼的效果。也許大學生就業(yè)的難題在城里并不稀奇,北大的還殺豬呢。綁在一側(cè)桌腿上的遮陽傘還在,褪色的傘面,有些地方的破洞已經(jīng)擋不住風雨了。

市場雖然熱鬧,但惠美的耳根能辨別得出嘈雜的聲音里也在說神偷的事。

伍文濤不在,惠美斷定他攤上事了。

伍文濤這十天做什么去呢?

……

你是開鎖的吧?五分鐘給我到安妮小區(qū)B棟2808來。

打電話求助的是一個男人,聽口氣是老板,對人命令慣了,急著要開門,還不忘端架子。伍文濤不習慣這種口氣,他是師傅,有營業(yè)執(zhí)照,不是富人眼中的盲流工。所以,他慪氣不想立馬就走。先生,你得等,我這正忙著一個保險柜呢。要不你找個別的師傅或者叫夫人回來一趟開門,就好了。

對方說,你少廢話,你先過來,我給你雙倍工錢。

真是稟性難移,錢堆積起來的脾氣,讓人容易產(chǎn)生抵觸。改革開放什么都好,就是有錢以后人的脾氣大,這點不好。伍文濤說,錢不是問題,這銀行的保險柜可是大錢,大家都是我的客戶,我盡量吧。其實伍文濤擺弄的是自己攤位的抽屜,可以不上鎖堆著雜七雜八廢銅爛鐵的木頭抽屜,不可能有大錢。

擺弄抽屜,是為了消磨時間。伍文濤不急,開鎖無小事,這是他積攢的經(jīng)驗。鎖的問題,說透了就是人的問題。搗鼓了幾年,他見鎖就能想到家內(nèi)的瑣事。對一個開鎖人來說,鎖的物理問題有多難都迎刃可解,但是鎖和鑰匙的非物理關(guān)系,卻微妙得很。都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鎖和鑰匙都應該是堅貞的,只有匹配才能走進并且旋轉(zhuǎn)它的心扉,為你敞開家門。當然開鎖人是個例外,一鎖分里外,維持這個特殊的人鎖之間的關(guān)系,是開鎖行業(yè)的規(guī)矩。當然,現(xiàn)在里外的事有點亂,俗語說里外不是人,所以開鎖得格外謹慎,急不得。

又坐著,但確實沒事。伍文濤索性閉上眼睛,就看到了惠美。心中的惠美是個好老鄉(xiāng),好女人。那次撐完場子,惠美的感激樣子令人憐愛?;菝勒f謝謝的時候,伍文濤心里根本沒有聽她說什么,他在專心看老鄉(xiāng)的樣子,粉嫩的臉,緊繃的身子,雖然衣服樸素,但樣子很像老家的那些剛過門的新媳婦,堂哥們就是摟著這樣的女人睡覺,他打小愛看這樣的女人?;菝腊l(fā)覺后,低頭扯了扯衣角,轉(zhuǎn)過身去。伍文濤這才明白自己不像修鎖的師傅,卻是好色的男人,下身跟著自己起立,像是舉手想問問題的人。對惠美的好印象還不在外表,后來惠美來攤位說話,每次都要贊揚伍文濤,她說人只要有個事做養(yǎng)活自己又幫助別人,那就不浪費。他愛聽這樣的話,這些年沒有人會贊同他的職業(yè)選擇,大學生+修鎖=浪費得厲害,但惠美不這么想。多好的一個人,伍文濤甚至覺得,這世間只有低下困頓的人才會理解人,所以惠美就更美了,她的影子時常都會被伍文濤拽進腦子里揣摩,再揣摩。

電話不停地催促。

伍文濤從抽屜里拿出一張以前的士的票據(jù),吐了一點口水,在票據(jù)的日期上搓了搓,數(shù)字就模糊了。票據(jù)揣進褲袋,他把工具包夾在自行車后座上,騎著就去給男人開鎖。

安妮小區(qū)的門衛(wèi)很嚴格,兩座透明的崗亭夾著一個車道,紅白相間的橫桿,始終橫著,文濤覺得它像不知疲倦的男根,起起落落,今天他把橫桿看成是一把鎖。

保安盤問,伍文濤說要去B棟2808。保安說知道,趕緊去吧,張總的鑰匙壞了,我們折騰了半天,幫不了他的忙。伍文濤說,你們是開路鎖的,所以你是保安,要是你也會開門鎖,那我不就得餓死?保安笑了,別啰唆,趕緊上去。

到了B棟樓下,伍文濤準備給張總發(fā)一個短信,叫他下樓來開門。這時,有一個女人回來,手提著超市的購物袋,應該是買菜回家,是這上邊的住戶。她帶著防備的神情問,你找誰?

伍文濤說,2808張總叫我來開鎖,他在上面等著呢。

那女人不說話,打量一番,掏了鑰匙開門進去了。伍文濤趕緊側(cè)身跟隨著女人就進門去。女人似乎被驚嚇到了,閃身靠在一側(cè),給他讓路。伍文濤疾走兩步,搶先去摁了電梯,手扶電梯門,做出秘書樣,請,阿姨,您到幾樓?

女士自己伸出手摁了27。

伍文濤覺得這里的人都有一股傲氣,因為他們太有錢了。同時他們的傲氣中又都隱藏一種戒備和擔心,原因大概也是他們太有錢了,遇見陌生人,首先把他假設成是壞人,他們就怕壞人壞了他的命,不像惠美光明磊落。

女人站在他的身后,這時伍文濤不想挪動自己的位置,因為他擔心要是一有動靜,那女人立馬就會起疑心,甚至大喊大叫都有可能,那樣自己會不明不白惹了一身騷。不要讓一個女人去害怕或者防備自己。伍文濤覺得自己應該站在女人的身后,免得被她審視。

電梯上升的速度很快,二十七樓到了,伍文濤伸手擋了電梯門。女人夾著手包優(yōu)雅地走出去,這回,她說了一聲謝謝。

伍文濤趕忙跟出去,掏出一張名片,朝女人說,阿姨,我是開鎖的,萬一不剛好,可以找我?guī)兔?。女人回頭接了名片,卻沒有看。

電梯關(guān)了,伍文濤只好順著樓梯準備走上二十八樓。

小伙子,你幫我開一下門。是那個阿姨的聲音,比起張總她客氣多了。

伍文濤返身。阿姨,你沒帶鑰匙嗎?

她說,帶了,你不是會開鎖嗎?你給我開一個看看。

伍文濤去看了她的門鎖,是月牙鎖,防盜效果很好。伍文濤想,既然她帶了鑰匙,還要叫開鎖,那就有目的,就是想驗證一下鎖的安全性。阿姨,還是你自己開吧,這月牙鎖很安全,我是打不開的。樓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阿姨問,你真開不了?

伍文濤說,真開不了。我走了。

這也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幻想用一把月牙鎖就把家鎖好來,真是無知,但他不想打破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的幻想,還是給她一個平安無事的幸福感。

阿姨說,你沒說真話,我家都被小偷進出好幾次了,最近聽說被抓了。

伍文濤說,也許不是開鎖進去的,會不會是從樓上下來或者從樓下攀爬上來的?

阿姨說,你等等,我家里還有幾個門,你都幫我看看保不保險。

伍文濤心里愿意讓張總這個傲慢的主多等些時間,好挫一挫那些自以為是的上流人的銳氣。巡視了幾個門鎖,伍文濤說,沒問題,家門只要反鎖,鎖廠的師傅也無可奈何,明白嗎?不過,窗戶的鋁合金扣子可是壞了。

阿姨說,小偷真是從窗戶進來的?孫悟空差不多。

伍文濤說是,小偷沒有恐高癥,越高越安全。

阿姨又問,你歸110管?

她已經(jīng)看了名片,伍文濤說是。阿姨一下變得很客氣,又是端水,又是讓座。

……

這個經(jīng)歷,是伍文濤十多天后坐在自己的攤位上有滋有味地回答惠美的問話時說的?;菝朗靵?,每天都要繞道去看伍文濤的攤位,她終于看見伍文濤,心里就踏實了,神偷是別人。

惠美問這些天都去哪里了,伍文濤笑著說,去賺錢啊!說完,他拿起惠美的手,把一個小袋放在她的手心,咱們是老鄉(xiāng),在外就是鄰居,拿了給科勒看病去。

看著伍文濤一臉的笑意灑過來,惠美覺得身上的骨頭瞬間都害羞得跑掉了,她垂下頭,淚水直落地上。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了?;菝乐肋@是錢,她沒有像伍文濤假想的那樣會拒絕,只是啜泣著說怕還不上。伍文濤說,科勒要是能好起來,你就少辛苦了,這比什么都值錢。幫科勒治病,是為了讓自己少辛苦?;菝捞ь^就看伍文濤,心頭怦然跳動,就像父親過年喜慶擊鼓的聲音,額頭有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癢癢的感覺。暑夏的光十分刺目,消失十來天的伍文濤看起來比以前蒼白了許多?;菝老耄茏跀偽簧暇秃昧?。惠美捏著袋子,綿柔之下是一疊硬邦邦的錢,她就想錢是怎么來的事。她不宜在這個美好的時刻開玩笑問錢是不是偷來的。她就問,那阿姨到底是干嗎的?她想錢一定和阿姨有關(guān)。

伍文濤說,她真是個怪人,坐了半個小時,滔滔不絕地給我說她的遭遇,戀愛結(jié)婚離婚買房小偷,一股腦地說,好像我是她的誰一樣。最后給我說一句話,你們做開鎖師傅的,可得是好人。你說什么話?都把我們開鎖的人看成是壞人了。

惠美又低下頭去,她想,還有和自己一樣的女人把伍文濤看成是壞人了。

伍文濤說,叫肖楠來吧,半個月了,還有幾節(jié)課耽誤了,抓緊補上。

說到肖楠,那些骨頭像聽到上課鈴聲一樣,又回到惠美的身體里邊各就各位了。她扯了扯衣角,揩了眼睛說,這孩子只聽你武老師的。肖楠想請你換一把家里的鎖,他老師說最近玉田市抓了一個神偷,擔心還有沒抓完的。

伍文濤說,神偷也被抓,說明不神呀?你擔心的話,就裝個好的。

惠美家要換鎖,伍文濤當即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鎖盒子,背上工具包就要出發(fā)。惠美說,科勒他不愿意見人。

伍文濤又坐下來,他明白惠美的苦衷。對女人來說,科勒是一個廢人,但在家里,他還是主心骨,他躺在床上治家。肖楠說過科勒不喜歡他這個物理老師。伍文濤心想我就是一個修鎖配鑰匙的師傅,是惠美的老鄉(xiāng),本來以為躺下的人心胸會更寬闊,看來死亡之神并沒有給科勒上過人生課,他還是多心。但伍文濤會理解,他自己和惠美接觸這么一年,也多次想過自己對惠美是不是有邪念,但最終給自己的定性是老鄉(xiāng)情誼,是對困頓人的力所能及的幫助,同時也不隱瞞自己對惠美的不清晰的渴望,也許自己與惠美的交往確實傷害了科勒的心。伍文濤問,你自己會裝鎖嗎?

惠美搖頭。伍文濤說,叫肖楠裝吧,他會。

惠美說,還是你去吧,肖楠還小,不過科勒要是說錯話,你別生氣。等晌午去裝吧,那時候肖楠也快放學了。

肖楠是科勒的克星,肖楠在,科勒就乖。伍文濤說,惠美,你很累。

惠美說,命。

惠美租住在前街三巷。伍文濤去看了鎖,笑起來。那是一只比拇指頭大點的掛鎖,還是虎頭老牌的。伍文濤說,你這有鎖跟沒鎖一樣,在我們老家,門鎖著不是防賊,而是告訴來者主人不在家,城里就不一樣。這樣吧,我給你安裝一個好點的鎖,送你的。

科勒在里頭喊,惠美,扶我起來。

主人在家?;菝磊s緊去用輪椅把科勒推出門來??评账窍攵⒅槲臐b鎖,心里放心。伍文濤向科勒打招呼。科勒努一下嘴說,趕緊裝吧。

裝完一把十字鎖,伍文濤試開了兩次,告訴科勒裝好了??评照f,十字鎖是最差的,你還說好,騙人情呢,鑰匙拿來。

伍文濤心里一驚,這廢人真是精明,十字鎖一點都不保險,那鎖孔像公路隧道,誰都可以穿行。被科勒一點撥,伍文濤才發(fā)覺自己內(nèi)心確實有邪念,他想有朝一日,他可以隨便就開進惠美的家門。

這時候,一只母雞蹲在廢棄的花盆上喊叫,它下蛋有功。肖楠也回來了,媽媽,母雞下蛋了。肖楠突然看見伍文濤,就喊,老師,我物理月考上八十分了。然后扔了書包,抱著老師親熱。肖楠說,老師,我們做了一個“偷神吧”,大家集思廣益,要發(fā)明一種神鎖,你也去建言獻策好嗎?伍文濤瞧一眼科勒,他正用雙手不停地捋著至少三個月未理的頭發(fā)。

惠美很及時地端出來一杯冰糖茶,伍文濤有點遲疑,還看了一眼科勒,終究接過來咕嚕咕嚕地喝了,味道特別的清爽,但心里覺得被科勒的眼神盯得別扭。在城里幾年了,沒有喝過老家的冰糖茶,惠美這是招待親戚的禮儀。

肖楠說,伍老師,中午在我家吃飯。

那口氣很堅定,似乎是說給科勒聽的。伍文濤又看一眼科勒,他那臉色像死人一般。他趕緊說,不了,我還有一個顧客等著呢,快期末考了,剩下幾節(jié)課抓緊鞏固一下??评?,你也得抓緊去看看醫(yī)生,身體的事耽誤不得。

惠美說,沒關(guān)系,吃了飯再去吧。說完,把那個裝錢的小袋子扔到科勒身上。這是伍老師借給你看病的。

科勒詫異地看著伍文濤,那五官的結(jié)構(gòu)瞬間在變化,像有一條蚯蚓在土里奔突,腮肉顫動起來,波及耳根,比死人的臉還難看??评杖啻曛赖摹版i麟囊”袋子,仿佛要用內(nèi)功把它揉碎?;菝肋@么做太不顧及男人的面子,伍文濤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小偷,被惠美和科勒一起逮住用力推進了黃河,滿身是泥不說,鼻孔都快窒息了,自己的臉色一定比科勒的死人臉還難看。

一身汗,伍文濤回到市場的攤位上,正有兩個城管在吆喝,這攤位是誰的?不能擺了。

被科勒揭了黑,又遭城管趕,一股惡氣直沖腦門,伍文濤的眼前出現(xiàn)許多五彩繽紛的球點,上下左右游動。但伍文濤知道,在城里和誰斗,也不能和城管斗。他說,我有證。

大蓋帽說,有證也不能隨便擺在市場的門口,阻礙交通,影響市容。給你一天時間,趕緊找個店面去,正兒八經(jīng)地經(jīng)營。

這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逐客令。城管大蓋帽走了,周圍的攤主說,最近市里又要搞文明,在清理整頓呢,最近小偷抓了一籮筐,許多人家里被偷還不知道,有的還不敢說,小偷一招,鬧鍋了,小偷也不是都沒用,反腐敗小偷是尖刀連。伍文濤對小偷不感興趣,他心里一驚,首先想到的是惠美的縫紉攤,她靠在公園的門口,那更是要被清理的。自己是特殊專技人員,攤位不擺也行,有事110那邊會來電話,等一陣風過去了,就沒事了,而惠美是專靠攤位那幾塊錢的,他得為她想個辦法。

果然,第二天惠美就打電話給伍文濤說攤位被清,縫紉機被抬走了。她還說想趁現(xiàn)在嚴管沒事做的時候,帶科勒回老家醫(yī)院去看病,只是肖楠還沒有放假。

伍文濤聽惠美說話,覺得有一種意思在里邊,希望他幫忙照看一下肖楠。如果是,伍文濤覺得不是問題?;菝?,你放心回去吧,你交代肖楠跟我吃睡,你說過這孩子聽我的,這段時間,我的攤也被清理了。你別急,我想辦法把縫紉機弄回來,風頭吹過去,照樣擺。

第三天,惠美又打電話來說科勒一定要等肖楠放假再一起回去看病,現(xiàn)在死活都不走?;菝肋€說要寄一把鑰匙在他那里,夏天臺風雨水多,人不在家,怕家里漏了雨,要麻煩小伍隔三岔五去照看一下,免得到時再回來房子不像房子了。伍文濤說,可以,我?guī)湍阏展芤幌??;菝婪Q自己小伍,真是好聽。

惠美就來了伍文濤租住的地方,把家里的一把鑰匙給了伍文濤。伍文濤接過一把硬邦邦的十字鑰匙,捏在手里,心里卻覺得軟綿綿的?;菝赖纳袂楹茏匀?,鑰匙遞過來,就像媳婦和男人一樣。他順手就把鑰匙掛在鑰匙扣上,捋一把,鑰匙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鑰匙給了,事情似乎就該結(jié)束了,惠美第一次在伍文濤的臥室里和他單獨相處,覺得有點逼緊。她說,我回去了。

伍文濤說,再坐會兒。這樣的邀請,很客氣,很自然,但伍文濤閃過一個和邪念差不多的念頭,像一道鬼影,倏地出現(xiàn)倏地隱沒。惠美就坐下來。坐的地方是伍文濤的床尾,除了床,沒有地方可以坐了?;菝勒f,文濤,你得趕緊去找個媳婦。

媳婦的話,又把隱沒的鬼影拽回來了。伍文濤搬一張矮個塑料椅面對惠美坐下來。他說,天下女人眼睛都瞎了,才嫁給我!

惠美說,怎么這么說話?你這是愁著6月沒太陽。

伍文濤大聲笑起來說,惠美,不然你嫁給我。

你取笑我,惠美說完就站起來要走。她一步跨出來,就被伍文濤的腳絆住了?;菝勒麄€人像一棵被伐倒的桂花樹,倒在了伍文濤的懷里,芬芳起來。伍文濤護著她,惠美本想掙扎一下,卻沒有動靜。一雙手摟抱的力量告訴她,女人要懂得順應。也許自己的絆倒有點意外,更多的卻是故意。

伍文濤一只手穿過后腰,另一只手從后腰穿過到達了乳房的邊緣,然后固定著緊緊地抱著她,鼻翼發(fā)出粗重的喘息。惠美輕輕地說,想吧?

伍文濤便放開了惠美,說不能。

惠美漲紅了臉說,你以后能不能輕點?我骨頭都要斷了。

伍文濤起身去舀了一瓢冷水,當著惠美的面,朝著褲襠沖了下去,那把鑰匙是圓桶型的,它確實在張望著惠美的鎖孔。

惠美看了傷心,走過來輕摟著武文濤的腰說,你可以不用這樣。

伍文濤說,你還是趕緊回去,帶科勒回去看病。

這樣說,惠美就明白伍文濤的心思,他有分寸有規(guī)矩,他顧及科勒的面子。

惠美說,文濤,前些天我還以為你被派出所當作神偷抓走了呢。

伍文濤說,我寧愿做神偷去偷東西,也不能偷人。

惠美又問說,那些天都去哪里了?

伍文濤說,你又想聽故事了?不過今天不講,下次吧。

那就以后吧。以后是惠美說的,她給伍文濤留下了時間的暗示。伍文濤想以后一定要輕點,或者比這次更強烈一些。以后是什么時候呢?看科勒治療的情況再說吧。

惠美走上街道,伍文濤站在窗后看見白花花的太陽照著她,她就像一棵鎖在菜園里耷拉了葉片要蔫去的青菜,太需要澆澆水了?;菝赖谋秤跋裼甑蜗Я?,伍文濤伸手探一下自己的男根,依然絕傲不敗,證明年輕的生命比衰老更不容易,思想和肉體常常需要分別管理。

肖楠認識伍文濤后,起了不小的變化。他對這個業(yè)余的物理老師特別尊敬,老愛在家里當著科勒的面說伍老師,說得惠美都起幻想,她想要是遇見科勒之前遇見他,她就是他的人了。男人不一定要和自己有緣,但一定要和肖楠有緣,和孩子有緣的人,一定和自己也有緣。肖楠平日說來說去,科勒也就聽到心里去,肖楠上學去,科勒就盤問惠美和伍文濤的事??评盏臒o理取鬧,讓惠美感覺就像被摁進臭水溝,越洗越臟。但話說多了,臟也就臟了,也就那樣咸的淡的過去了。一年下來,肖楠的物理成績倒是大長進。這樣惠美就覺得伍文濤真是個好老師,走自己的路,讓科勒說去吧,何況自己還沒走錯路。

那年三月三,惠美叫孩子送點“烏飯”到攤點上去,伍文濤便認識了肖楠。初次見面,伍文濤給了肖楠五十塊錢,帶紅包的,這也是老家的風俗。肖楠雙手接了紅包,一直放在胸前,像是領(lǐng)到一張大紅獎狀,自豪并且珍惜。伍文濤叫他把錢藏好了,又問他學習成績的事。肖楠說,其他都還好,就是物理跟不上,很吃力。

見到孩子問讀書成績,這原本是一次常規(guī)的套路性的閑聊,不想問出了物理的事,伍文濤便不經(jīng)大腦地決定,沒關(guān)系,我教你。

肖楠說,我媽沒錢給請老師。

不用錢,我大學學的就是物理專業(yè),物理是我的強項。

肖楠不解中帶著好奇地問,大學,配鑰匙?

一個孩子簡單的問話,寓意不簡單。伍文濤說,你別小看這小小的鑰匙,道理深著呢!往后我教你功課,也教你修鎖配鑰匙,到時候你就知道為什么大學生可以配鑰匙。

那天,伍文濤和肖楠就在配鑰匙攤位上就幾個具體的問題開始了物理課。肖楠的悟性和靈性都不錯,就是因為心中有太多的郁積,精力不容易集中,有些知識點和問題要多講幾遍他才能理解。不過這不是問題,可以慢慢來,伍文濤相信,肖楠的物理終將會好起來的。課間,聊到父親的事。肖楠說,他是我媽的男朋友,不是我爸,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孩子那口氣很冷,冷里還夾著暗、夾著恨。

輔導完,伍文濤交代肖楠補課的事不能告訴媽媽,是秘密。兩人還拉了鉤??尚ら獩]有做到,他就是喜歡拿伍文濤的手藝和教學來壓科勒。惠美和科勒心里都明白肖楠的用意。

后來,輔導課在每個周末準時進行。伍文濤去網(wǎng)吧花了時間百度了十幾份試卷綜合起來,就作為肖楠的鞏固練習。補課和練習之后,肖楠便開始和鎖打交道,玩鎖的干勁和悟性那是物理課不可比的。在伍文濤的攤點上,肖楠認識了許多鎖型,掌握了不少開鎖的知識技巧。

快期末了,肖楠說最后一次月考就到了,今天最后補一次課,他還說現(xiàn)在對物理有信心了。伍文濤心里高興,自己的輔導讓肖楠摸到了讀物理的路子,往后就會自主學習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比什么都重要。

輔導完,肖楠就直接對伍文濤說了自己想發(fā)明一種紅外線指紋密碼自動感應鎖,問老師有沒有辦法指導他實現(xiàn)這個理想。伍文濤伸出拇指說,有出息,我喜歡,青出于藍了,這樣,我也得好好學習,現(xiàn)在我還說不上指導,等你放假了,我給你一些建議。

肖楠說,行,放假了有時間。

伍文濤問,你怎么產(chǎn)生這個想法的?

肖楠說,神偷太厲害了。要戰(zhàn)勝神偷,就得有鎖神出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間沒有打不開的鎖,孩子的理想只是高尚的理想。武文濤想起惠美說的話,你媽媽還以為我就是那個神偷呢!

肖楠說,你不在了很多天,難怪我媽媽以為你出事了,你的技術(shù)夠得上神偷的,只不過你不偷。所以,我給我媽說了,伍老師才是我的榜樣,我媽還擔心我佩服神偷,把小偷當做作大俠明星來追呢。不過,能偷得出神入化,那也夠帥的,就是沒機會見見這個偷神。

伍文濤說,那可不對,學你媽媽,踏實做人。

肖楠說,我媽是太踏實了,一輩子要守著那個廢人。哎,告訴你,科勒最近有點反常,平時躺在床上看電視,最近深更半夜還坐著輪椅跑到陽臺上看月亮,他似乎特別喜歡夜晚。你說他是不是想跳樓?我看,他要是敢跳會更幸福,他死了還為我媽做了一件善事,他離開這個家,就騰出位置來,我就為媽媽找一個最滿意的男朋友,然后結(jié)婚。

伍文濤說,你人小心黑啊你,就是不喜歡科勒,也不能這樣咒人,每個人活著都是一條命,死了就是神偷也偷不回來的一條命。他不是你爸爸,但他是你媽媽的愛人,知道嗎?

肖楠就不說話了。

接下來,伍文濤還得想辦法幫惠美把縫紉機弄回來,他想到十天前遇到的那個小蓮。這個女人很特殊,屬于有辦法擺平男人的人,不怕人取笑,籌給惠美的三萬塊錢就是從小蓮那里賺來的,那錢就裝在一個漂亮的質(zhì)地很好的“鎖麟囊”袋子里,現(xiàn)在伍文濤把小袋子和錢一起送給了惠美。在沒有找到別的門路的情況下,這點擺攤的事再去麻煩她,也是可以的,她還有一個人情沒有還。伍文濤當即給小蓮打了電話,把事情說了。小蓮很干脆,說沒問題。

事情果然十二小時內(nèi)就解決了,小蓮打電話來說,城管那邊領(lǐng)導已經(jīng)表態(tài)把縫紉機還回去,并要我轉(zhuǎn)達對攤主的歉意,但有一個新情況,攤位必須調(diào)整到護城河路公廁邊上,人家還說了,要是攤主愿意,把公廁的管理崗位一起交給她。伍文濤沒有因為公廁的惡心而壞了心情,相反他很樂意地替惠美把事情允下來,然后馬上給惠美打電話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和結(jié)果。惠美說,很好,謝謝了。

第二天,城管打電話給惠美,吩咐她直接到護城河路公廁旁去上班?;菝涝缭缛チ耍匆娨粋€嶄新的攤位擺在那里,和伍文濤的攤位一樣,縫紉機被一張噴繪的廣告紙遮起來,上面寫著:文明志愿者——縫紉。八點上班以后,有兩位城管來,問惠美滿意不滿意?;菝勒f,還行。城管又交代惠美要兼顧公廁的管理,按照規(guī)定收費,自收自支,要為路人提供衛(wèi)生紙,平時做好衛(wèi)生保潔工作,不能把公廁弄得臭烘烘的。惠美斬釘截鐵地說,沒問題。

末了,一城管問,你家后臺不小???一個妹妹把四個處級一起搬出來。另一個城管推搡提醒問話的城管說,行了,別再捅馬蜂窩了。

惠美不知道兩個城管在說什么,但她猜測得出,有領(lǐng)導出面了,是一個妹妹幫的忙。她沒有妹妹,這個忙不用想都知道是伍文濤幫的,那么伍文濤有一個妹妹,有一個能搬得動四個處級領(lǐng)導的妹妹,整得城管乖乖地還攤位給她?;菝磊s緊給伍文濤打電話,說攤位很漂亮,擺在廁所邊,要是有空過來看看。

伍文濤去了。他倆坐在攤位后邊,感覺真是一對志愿者?;菝勒f,你把配鑰匙的攤位一起搬到這里。伍文濤說,我也當志愿者,如法炮制一張廣告?;菝勒f,就這樣定了。

次日,縫紉,配鑰匙,并列開張在護城河路公廁的邊上,茂密的梧桐樹下,大片的陰涼吸引著人駐足欣賞著文明的景象。漸漸就有了顧客,等待的顧客在椅子上坐著,就想上廁所,在一個投幣箱里,扔下五角到一塊不等的錢。

伍文濤幫惠美倒計時算著肖楠放假的時間?;菝绤s關(guān)心那個幫忙弄出縫紉機的小妹妹。伍文濤說,那個小妹妹是他的客戶,幫她開過鎖?;菝勒f,客戶能這樣幫你?說假話吧?是不是跑掉的那幾天里偷來的客戶?

伍文濤覺得惠美把自己當她家里的男人了,看到有女人的一絲痕跡,就頑固地不放過。對女人這樣的傻勁,最好的辦法就是坦白,說清楚,抹殺她的神秘感和恐懼感,然后事態(tài)就平息了。

惠美,我還欠你一個故事,今天繼續(xù)說給你聽。

小妹妹的故事從安妮小區(qū)B棟二十八樓開始。

二十八樓的地方好大,一戶一梯。伍文濤第一感覺是惠美應該要住這樣的地方,至于為什么,窮人也要有好房子住。一個男人站在廊道上,手機貼著耳朵。伍文濤問,你是要開鎖的先生嗎?

你總算來了,趕緊給我開門,工錢先給你。

伍文濤說,規(guī)矩是開完鎖再收工錢。

嗨,打工的規(guī)矩還不少,趕緊,趕緊。

門鎖是AB型裝置,簡單。文濤問,你的鑰匙呢?張總把鑰匙遞給文濤,說壞了,開不進去。

先用主人的鑰匙開鎖,也是規(guī)矩,防著被外人給誆騙了。伍文濤把鑰匙插進鎖孔,左右旋轉(zhuǎn)了幾下,心里便有數(shù),門被里頭反鎖了。今天,這家里可能有事。

會是什么事呢?這本不是開鎖師傅應該想的,他只負責開鎖。但鑰匙傳導出來的微微的震動,以及外邊男人的急躁,不得不讓人猜想,家里有人。外邊的鑰匙把兩道保險打開了,里邊的又把它反鎖上了。而且反鎖的時機選擇得很好,就在第二道保險被打開的瞬間,“咔嚓”一聲,開的同時又被鎖上了,誰會知道這個細小的動作呢?有錢人就知道鑰匙壞了,然后用錢來解決一切事情。

伍文濤裝模作樣又試開了一次,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條鋼絲線,搗鼓了幾下。他對張總說,先生,你家的鑰匙真是壞了,你得跟我下樓去拿工具來,不然是打不開的。伍文濤說話很大聲,似乎不止是對張總說的,他的嘴對著門說話。

張總說,你這個農(nóng)民工,開鎖不帶工具,還要我去取,豈有此理!

伍文濤說,這是我們的行規(guī),就五分鐘的事。再說,我不是農(nóng)民工,我是技術(shù)工,你應該叫我?guī)煾?,你不要破壞我的?guī)矩,不然你去找別人吧。

張總心里氣卻無奈,開鎖的工具幾百斤嗎?你這個人。

伍文濤說,不是輕重的事。先生你這廊道有點憋氣,把樓梯的門開了吧。文濤過去把上樓梯的門開了,然后去摁了電梯和張總一起下樓。

自行車停在保安崗亭外邊。保安見張總下來,便前來打招呼,修好了,張總?

張總說,沒修好,什么規(guī)矩,你給我看看開個鎖需要什么大家私。

保安吃驚地看著文濤,只見伍文濤慢騰騰地走向一輛自行車,把后座的一個書包大小的東西提起來,轉(zhuǎn)身又進崗亭,把書包遞給張總。張總說,這就是你的規(guī)矩,你這師傅好牛啊,我第一次見到農(nóng)民工這么牛。

十分鐘后,伍文濤再上2808,他利索地掏出幾件工具,有的放在褲袋,有的放在上衣口袋,一把螺絲刀含在嘴里。他用身子擋著鎖孔,還是用那條鋼絲插進去搗鼓,兩分鐘后,再換張總的鑰匙把門打開了。

張總始終站在身后看著文濤開門,自家的門在一個陌生人的搗鼓下打開了,他有一種強烈的害怕的感覺。伍文濤脫了一只鞋,張總從后邊搶先進了門,然后雙手撐著門框說,你就別進來了,我給你錢。張總收手從手攜式皮包里抽出兩張百元新鈔,甩了甩,鈔票咔咔響。

伍文濤沒有接。張總問,不夠?

伍文濤說,先生,照規(guī)矩,你得給我出示你的有效證件,比如身份證,我需要核對一下,這是不是你的家?

張總說,扯淡,這不是我的家,我叫你來開什么門!你把我當什么了?

伍文濤說,這是110聯(lián)動的規(guī)定,我沒有核對到真實的主人身份,就不能拿我的工錢。

張總從手攜皮包里掏出身份證,捏在手里給文濤看??辞宄?,是不是我?

伍文濤說,再看個結(jié)婚證。

張總有點火,你有完沒完?

伍文濤說,身份證只能證明真的是你請我開鎖,還不能完全證明這是你的家,結(jié)婚證和身份證對上了,你就可以給我工錢了。

張總說,我沒有結(jié)婚證,我離婚了。

伍文濤說,離婚證、房產(chǎn)證也可以。

去你的,你一個開鎖的,管起我的隱私了!張總十分惱怒,他舉著兩張百元鈔票揮舞著,要就拿去,不要滾蛋,什么東西。

罵完,張總就順手要把門關(guān)了。伍文濤趨前一步,用身體頂住了門,他說,別惱,這是110的規(guī)矩,你要是不配合,我只好報警了。要不你叫物業(yè)的同志來證明一下。

張總掏出手機撥打電話,趕緊上來,這里來了一個疑似110的人,給我證明一下我是2808的房東,煩死了。

這時,樓梯那道開著的門進來一個人,是樓下的那個阿姨??礃幼?,她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她穿著睡衣,衣服質(zhì)地很好,腰也還不錯,只是上衣短了一些,褲子緊了一些,那腹部被裹出明顯的私密處凹凸的樣子。文濤想,富人大概都這樣,在外頭嚴謹,到了室內(nèi)就浪蕩。

女人說,小伍師傅,我給你證明,這是他的家。他離婚了,又沒有再婚,哪里有證件給你看?

張總說,物業(yè)的人上來,我就清白了。

女人突然笑了,張總,也不請人家?guī)煾颠M屋喝杯水,你這樣會丟安妮小區(qū)的面子哦。

張總一時臉色尷尬。伍文濤說,不了,我們開鎖的師傅就管門和鎖,門外是我的事,門打開了,里邊的是你們的事,門口站一會兒就好了。

女人問,張總,今天小蓮不在啊?

張總努一下嘴,沒說話。

這時,伍文濤突然想到樓下阿姨說的“開鎖師傅可得是好人”的話,似乎這事和阿姨有關(guān)的樣子。伍文濤看了一眼樓下的阿姨。阿姨也在看伍文濤,眼神對上的瞬間,感覺阿姨是滿意的。伍文濤心里就表揚自己,今天應該是做了一件相當?shù)皿w的事了。

沉默了好一陣,張總又打電話,你們搞什么鬼,還不上來?

不久,電梯那頭出來一個人,把一張白紙遞給伍文濤,上面寫著,證明,2808確屬張懷念先生的房產(chǎn)。安妮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處。一個剛蓋的章,印泥還是濕潤的。

伍文濤說,張總,行了,給您添麻煩了,給工錢吧。

張總這回只給了一張鈔票。伍文濤說,這點我打的的費用都不夠,你看,我的打的票,一百二十元。你剛說了,很急,趕著來,給雙倍工錢的。

女人說,對師傅可不能小氣。

這話聽起來有意味,對師傅不能小氣,說明張總平時對人那肯定是小氣的。張總只好給了兩張。伍文濤裝出很委屈的樣子接了,然后說,張總記得反鎖家門,小偷可是惦記粗心的人。

伍文濤并沒有下樓,他摁了上二十九樓的電梯。出了電梯門,他徑直出了樓梯門,然后往上走去。在31樓,他遇見了一個年輕男子,在三十一至三十二樓的樓梯轉(zhuǎn)角,又遇見一個年輕女子。

伍文濤問,你叫小蓮吧?

女子上手捂在胸前,瞪著眼睛看文濤。問題又問了一遍,女子驚悚地點點頭。

伍文濤核對上了,他說,我是你今天的恩人,你的張總說話不算數(shù),沒有給我雙倍的工錢,你看……

小蓮又使勁點頭。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然后望著文濤。伍文濤明白,她在張總下樓給師傅取工具的空當時間火急出門,身上沒帶錢。文濤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小蓮,說祝你好運。

伍文濤轉(zhuǎn)身下樓,走過年輕男子身邊時,問了一句,我給你足夠的時間了,為什么還不走?

那人囁嚅一聲,事沒做,沒工錢。

伍文濤一下腦子懵了,是一個打床上工的,幸福真是件痛苦的事,陪女人睡覺還有工錢。伍文濤說,該我做的,我都已經(jīng)做了。男人說,兄弟,謝謝了。

……

惠美聽得很認真,最后又聽得低了頭,似乎聽懂了事情的奧妙之處。伍文濤覺得,自己像一個電視里的說書人,以后可以把每天遇見的事情,分段說給惠美聽。

他問惠美自己這樣處理對不對。惠美說,對。

是不是偷來的?惠美說,不能偷。但惠美心里覺得還有一段伍文濤沒有說,她問,這近半個月時間就去給張總開鎖?

惠美太較真了,十多天的時間可以做多少事,哪能都說?伍文濤說,我給張總開鎖,那是這十多天里最精彩的一個事。現(xiàn)在,你明白那個妹妹的事了吧?我給她逃離尷尬的時間,她給了我重酬,現(xiàn)在又還了我不告發(fā)的人情,往后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惠美說,你這不會訛詐犯法吧?比偷還重。

伍文濤說,這是好人的工錢。那紅杏出墻的事捅破了,說不定會出人命的,你說哪個事重?

惠美說,那就好,只是前些天我到市場,看見空空的配鑰匙攤位,我就怕你出事了,你知道那時我就像一根冰棍就要融化了。天氣太熱了,人和水一樣很容易就融化了?,F(xiàn)在是大暑,每一滴水都會被白花花的太陽吸進嘴里吞了,還有那燙腳的水泥地板也爭搶著把人囚禁起來了,我擔心!

伍文濤不得不伸手摟一下惠美的腰,別擔心,一個大男人融化不了,我不是冰棍。

科勒真的要去跳樓,但是他尚不具備跳出去的能力?;菝缽臄偵匣厝?,看見科勒就像一團用過的衛(wèi)生巾,臟兮兮地扔在陽臺下。輪椅也側(cè)身倒在地上,陪著他躺著。

惠美哭著去扶科勒,你這是何苦呢?我都給你說過,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科勒無動于衷,那樣子看起來更像一條暈厥的狗。他不說話,說明他對惠美的表白根本不相信?;菝烙行┥鷼猓f,你自己不會站了,不要把別人也扳倒下去。伍老師是老鄉(xiāng),他心善著呢,人家為你籌錢治病,你倒不識好人心,做這等女人事。

科勒不聲不響伸出一只手,要惠美扶他起來。科勒躺上床,開口叫惠美打開電視,要看玉田臺。

電視在播新聞,科勒說,惠美,你自己看。

惠美等了十分鐘,新聞開始了,新聞第二條就播自己和伍文濤一起擺攤的事。

惠美急速轉(zhuǎn)動腦筋。到了下一條新聞,惠美問,科勒,你覺得這是問題?這是城管做的新聞,城管把兩攤整在一起,規(guī)整文明,還叫我們當志愿者。再說,這縫紉機和公廁管理新崗位,都是伍老師托人爭取來的,雖然是廁所,也是多了收入。沒了縫紉機,我們吃什么?你躺著沒事,凈想事,你要是能去工地,還要我這般受苦?

科勒似乎被惠美的勢頭壓住了,他關(guān)了電視。惠美,你給孩子說說,他要發(fā)明神偷都打不開的鎖,我可以請人教他,不要去找伍老師。

惠美說,你有朋友會這個的?那你自己跟肖楠說。我想還是別費這個心思,孩子放假了就回去看病,你身體好起來比發(fā)明要緊。

教肖楠發(fā)明的事,更僵化了科勒和肖楠的關(guān)系,因為肖楠根本不相信科勒會有這個本事,他有同學和伍老師就夠了。期末考,肖楠只有物理成績是優(yōu),其他科目都退步了,總體很不理想。惠美問是不是整天想發(fā)明的事,分心了。肖楠說不是。科勒還想跟肖楠說他真的能幫忙發(fā)明的事,肖楠就煩,你會發(fā)明,我去跳樓。

科勒有點絕望,他掙扎著爬到輪椅上,滾著輪子沖向陽臺。肖楠頓時明白科勒要做什么,便跟著出去。科勒卻從身上掏出一張紙塞給肖楠,肖楠看了,是一個地址和一個人的名字。是這個人會幫我的忙嗎?科勒說,是,他是鎖神。肖楠說,你要是騙我,你就去跳樓。

惠美聽著兩人一句兩句不離跳樓,心里擔心,就給通往陽臺的門上了一把鎖,然后收拾行李準備早點回老家去,免得再生出不測的不幸來。

兩天后,惠美一家三人去了汽車站。肖楠主動去幫著買票,托運了行李,又幫忙把科勒抬上車。車子要出發(fā)了,肖楠對惠美說,他不想回去,他這個暑假有重要事要做?;菝篮苌鷼?,說好的事臨時變卦了,不就是發(fā)明嗎?你走火入魔了。

科勒說,算了,讓他去搞發(fā)明吧。

惠美沒辦法,就交代別亂跑。肖楠叫媽媽放心,還很有禮貌地說再見,祝你們一路順風,等你們的好消息?;菝篮芨袆樱路鹨灰怪g,肖楠長大了。

回家的路上,惠美給伍文濤發(fā)了一個短信,告知她回去看病和幫忙看著肖楠的意思。伍文濤回了短信。

伍文濤去惠美家,想見肖楠。

一個女人家的鑰匙掛在自己的褲頭上,多少有些沉重和曖昧。路上,伍文濤老想著鑰匙的事。這些天,伍文濤回家開門的時候,總是先摸到惠美家的那把,發(fā)現(xiàn)錯了,才找自家的那把鑰匙。對自家鑰匙的手感,誰都很靈敏很熟悉的,但每次似乎愿意先摸到她家的那把。后來,他用了一個晚上想這個問題,結(jié)論是自己確實有邪念了。按說二十七歲的男人想女人是對的,但想惠美是不應該的,就像這把十字鎖,它是不保險的。如果把這個念想像蟲子一樣捉掉了,曖昧就沒有了,剩下的就是沉重了。

他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被房東老太太逮住了,老太太直接向他要房租。伍文濤想說話,老太太搶了先說,我不管是不是轉(zhuǎn)租給你,你有鑰匙,你就得預交后三個月的房租。

伍文濤不猶豫,就替惠美交了三百元的房租,然后他進了門。一股來自廚房、鞋子和糞桶等混雜的味道撲鼻而來,兩只老鼠從一張床鋪上急匆匆地離開。進了房間,讓人有被繩子捆綁的感覺,很窄很逼仄的那種。屋里有一把椅子比較像樣,窗戶進來的光被椅子的漆面反射著。伍文濤去開了窗戶,通通風,然后坐下,準備打開電視看一會兒節(jié)目。

伍文濤坐在一個女人家里,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選在別人不在家的時候進了人家的家門,欲望深處確有一種伸手占有的意思。不是主人,也不是小偷,心不來,身體卻要來,這是什么滋味?伍文濤坐在椅子上感覺身心游離,他就是一個多余的男人??繅痉诺碾s物,高過頭頂,它們像是好奇一位陌生人的到來,盯著眼睛看,還有一雙男人的眼睛,不知道藏在哪里,仿佛從四面八方盯著過來,讓伍文濤腹背都煩躁。

肖楠沒有回家,他一定是去搞發(fā)明了。伍文濤在前街買了一串粽子,便回自己的攤位去。

小蓮來了。一頂英國女王式樣的帽子,一襲長裙,脖子以下部分看起來上空下密,肩頭似乎看不見有吊帶,下邊也看不見腳和鞋。女人就是這么不可思議,該遮的不掩,可露的又蓋,兩只相當優(yōu)秀的乳房夾出肉溝,撲閃撲閃的,比夏日的陽光還刺眼。

伍文濤搬一張藍色塑料椅給她坐。小蓮問,你買這么一大串粽子要送給誰?。课槲臐f,一個小老鄉(xiāng),或者我自己。

伍文濤順手扯了一只粽子遞給小蓮,你也嘗嘗。

小蓮沒有客氣,接過粽子認真地解粽繩,剝開粽葉,露出棕色的粽身,然后啜著嘴唇小心地吃。這樣子,看起來就是和女人上床的過程,那天她和小情人被張總堵在門里,可惜了沒有演繹完這一段寬衣解帶的戲。

小蓮說,好吃,哪買的?

伍文濤說要是喜歡,哪天去前街買些給你送去,不過你不宜吃太多,糯米不好消化,這東西只是過節(jié)必需的物品。小蓮贊同,伍文濤遞過一張抽紙,小蓮擦了擦手,說謝謝,然后從挎包里拿東西,是一把鑰匙,給了伍文濤。

這時,二十七樓的阿姨從市場西邊的大門出來,似乎直奔伍文濤的攤子。這個女人總是像影子一樣,隨時都會出現(xiàn)。

樓下的阿姨來了。小蓮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坐去。

阿姨是上公廁來的。從廁所出來,阿姨就認出伍文濤,也看見了小蓮。她說你攤子搬到這里來,難怪市場里邊看不見你。小蓮你配鑰匙???

伍文濤說,好些天的事了。

小蓮有一絲的羞赧,不答話,起身要走。

阿姨問,有了嗎?

小蓮說,沒有。我先走了。

伍文濤看著樓上樓下兩個女人在說話,自己仿佛又置身于安妮小區(qū)2705和2808,真是一次神奇的開鎖之旅。小蓮走得不猶豫,阿姨卻意猶未盡地問,小師傅,小蓮找你啥事?伍文濤沒料到這一問,一時結(jié)巴說不出話來。

阿姨說,是不是給你人情錢了?

伍文濤說,阿姨,什么人情錢?絕對沒有。

阿姨說,小伙子,不老實。

伍文濤說,我是開鎖修鎖的,鎖是我的事,別的我不懂,錢張總已經(jīng)付過了。

阿姨說,這樣說才是對的,不過你是好人,你拖時間幫了小蓮,我也替她謝謝你。我再問你,我家的鎖真的不好開?

伍文濤說,阿姨,您放心,您家的鎖很安全,您回家后要是反鎖了,就是鎖廠的師傅來也打不開。阿姨,你們安妮小區(qū)有保安,您就不要擔心鎖的事了,免得壞了心情,我是110聯(lián)動隊員,不會騙您的。

阿姨并沒有露出什么笑容,相反臉色凝重起來。這些有錢人,到底怎樣才能幸福呢?

阿姨,我還有事,要去看一個老鄉(xiāng)的孩子,這孩子可憐,父母不在身邊,您要是有事照著名片上的電話找我。伍文濤想起肖楠就鎖了抽屜,拎著兩個粽子要走了。

阿姨問,小伙子,你還沒有孩子吧?

伍文濤說,我大學畢業(yè)才五年,你看做這行當,誰會愿意跟我生孩子呢?

阿姨說,也是。

伍文濤不想再停留半秒鐘。這女人怎么說話的?簡直就是侮辱人,窮人照樣有愛情,有孩子,什么叫“也是”?他立馬轉(zhuǎn)身走了。

肖楠回過家,書包就躺在那張床鋪上。伍文濤拿了一張紙皮墊著,也把粽子放在床上,這樣肖楠回來就看到了。他還寫了一張紙條:肖楠,偉大的鎖神,祝你成功。別亂跑。以后到攤上來一起吃飯。紙條連同一百塊錢也擱在粽串上。然后反鎖了惠美的家門,回市場去。路上,又給惠美發(fā)了一個短信。

肖楠和惠美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伍文濤就打電話,惠美的手機關(guān)機了。他一時心里著急起來,是不是惠美遇到難事了?為什么聯(lián)系不上?也不給個消息。肖楠去了哪里呢?

倒是阿姨每天都來市場,而且每次都要到配鑰匙攤點上來坐著休息一會兒,有時候她會主動說話,有時候一聲不吭,好像成了一種習慣。有一天,阿姨突然向伍文濤提出一個請求,要伍文濤陪她去郊區(qū)的一個水庫一趟。伍文濤本想說不會游泳,他擔心這些富婆要出錢買陪泳。但后來他還是答應了。

去了八角宮水庫,伍文濤又當了一天的聽眾,他覺得阿姨把他當親人了。那天阿姨去換一把鎖,還算了五百塊錢一天的工錢。

這個水庫叫八角宮水庫,二十五年前建成的,現(xiàn)在成了個人的企業(yè)。阿姨對水庫的地形很熟悉,她要換鎖的地方是一板木排。伍文濤見到木排的時候?qū)Π⒁陶f,這木排很古典,漂在水面上,很浪漫。阿姨說,這是她和心上人的浪漫渡船,過去他就是用這板木排把她接去當了新娘。后來,這板木排就一直鎖在岸邊,起初每年他倆都會回來,打開鎖再擺一擺木排,回味戀愛的滋味。伍文濤猜想現(xiàn)在阿姨一個人回來,也許新郎不在了。

阿姨說,你幫我把鎖換了,以前的那把生銹了。說完阿姨坐在小碼頭的石階上,深情地望著水庫的對岸。

伍文濤說,阿姨,你坐上排,我擺你過去。

阿姨轉(zhuǎn)頭很欣喜地看著伍文濤,魚尾紋蕩漾開來。伍文濤扶著阿姨上木排,善解人意地把一個女人渡回到她貌美如花、愛情勃發(fā)的從前,一段令人惋惜的人生故事布滿湛藍的水面。

阿姨的愛情從建設水庫的工人甜蜜的戀愛和反抗家庭的阻撓開始,走進洞房,然后陷入當?shù)氐囊痪渲湔Z:八角宮的姑娘嫁下洋,終生無后。這是阿姨家族祖上說下的咒語,起初為愛無所畏懼,打破了百年的規(guī)矩,到頭來命運還是讓她兌現(xiàn)了咒語的真實魔力,阿姨生不出孩子。到了中年,他們離婚了,新郎沒有再做新郎,只把阿姨養(yǎng)著,去找別的女人睡覺生孩子。

阿姨說,有孩子真是幸福啊,我也希望他有個孩子。

伍文濤立馬想到,他的新郎是張總,而張總睡的是小蓮。這樣,小蓮也是一個打床上工的人。伍文濤說,阿姨,你們可以去抱養(yǎng)一個呀?

阿姨說,他錢多了,脾氣大了,就要自己生的。

伍文濤很緩慢地撐著排,盡量不發(fā)出水響,讓波紋完整地蕩漾開去,他生怕?lián)u晃了阿姨的回憶和憂傷?;氐叫〈a頭,阿姨吩咐把木排鎖好,說這是她最后的幸福。把木排鎖上岸,鑰匙壓進阿姨的掌心。這種事很好理解,人老的時候,初戀就是最幸福的去處。這樣想嚇一跳,伍文濤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獨自一個人坐進惠美的房子,泰然地待上一段時間。伍文濤說,阿姨,你這把鑰匙,可是開大水庫的?。?/p>

三個月了,惠美終于打了一個電話。伍文濤問回來了沒有,惠美說沒有,那邊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交房租,怕回不去了?;菝肋@樣說,意思很明白,她沒錢了,治療的事也許就擱置停止了。伍文濤說,房租我已經(jīng)交了,我再想點辦法借點錢,治療要堅持下去,人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回來一趟吧。惠美說,走不開。伍文濤說,那你把地址告訴我,我給你寄過去。惠美還說,肖楠中考成績不好,但物理很好,高中沒法讀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伍文濤說,肖楠不會有事的,也許他不想給媽媽添煩心,打工去了。

要幫惠美借錢,伍文濤第一個想到小蓮,他想讓小蓮幫回自己一次,這也是她的諾言。他找出小蓮的名片,打了電話。小蓮說,兩萬,多了一點,我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兌現(xiàn),這樣,一萬吧。明天上午十點你來我家吧。伍文濤頓時覺得心花怒放,雖然這事的里邊帶有保守秘密的交換,但小蓮也是仗義的人。

第二天,小蓮把伍文濤從二十八樓帶到了二十七樓阿姨的家。這里沒有富人的金碧輝煌,一切都顯得樸素,但家具之類還是很有氣派的。

阿姨說,小武,你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伍文濤看一眼小蓮,借錢的事阿姨也知道,這兩個女人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小蓮低了頭去。阿姨,我借點錢給老鄉(xiāng)治病用的,他們在均系縣醫(yī)院住院。伍文濤把惠美發(fā)來的地址給阿姨看了。阿姨說,是個女的。伍文濤解釋說,女的是老鄉(xiāng),她愛人住院。

阿姨說,小蓮都說了,她沒錢找我要,你說給不給?

小蓮說,大姐,要給。

阿姨說,那就給吧,不過有個事,小伙子你得做。

伍文濤說,我就會修鎖開鎖,什么事?阿姨您說吧。

阿姨說,你是男人,開鎖正合適,小蓮就是你的鎖,今天你就開她吧,等小蓮有了,錢就給你。我去市場買點菜,中午就在家里吃飯。

阿姨出門去了,門被輕輕鎖上。伍文濤打死也料不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小蓮說先去洗個澡。伍文濤心頭涌起奔涌的血流,他看見了自己的滿臉通紅,儼然沒有了做師傅的樣子,胯下的鑰匙倒像是游離了身體,生硬起來,這個貪婪的家伙,囚禁了二十多年,它是那么的猴急和毫無顧忌,讓伍文濤身體站不直,他甚至后悔怎么就和這個生硬的東西做兄弟。伍文濤覺得自己真是一把錐尖的十字鑰匙,沒有任何防盜的效果,就被出浴的小蓮抓去開鎖了。

阿姨在門口摁門鈴,伍文濤正和小蓮進行第三次開鎖作業(yè)。這會兒,一個年輕男人的本事正顯示在小蓮的臉上,那種閉目咬牙五官扭曲的承受類似惠美的贊揚,大學生+開鎖=助人為樂。小蓮是快樂的。

伍文濤為阿姨開了門,阿姨說,都半天了。那口氣是嗔怪的意思,年輕人做事總是風火沒有節(jié)制,阿姨是擔心他滾上床就節(jié)外生出貪圖享樂的念頭。

阿姨去煮了一碗荷包蛋,這是招待情人的風俗,房事之后習慣要吃點補品的。伍文濤真是覺得尷尬,荷包蛋本應該是情人煮的??匆谎叟P室,阿姨說,她得躺著。

這個老女人像個總設計師,什么都懂得。伍文濤把一只蛋黃哧溜一聲吞下去,他覺得就像小蓮一樣,把自己的精水吞進她的子宮。他突然想起小蓮給他的一把鑰匙,自己沒把它當回事,現(xiàn)在不知道放在哪了。不過放在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小蓮由感恩到委身的變化,就集中在一把鑰匙上,這樣伍文濤和那個沒拿到工錢的男人有什么兩樣呢!愚鈍,讓伍文濤沒有明白來自女人細膩的暗示。

小蓮也是一個打床上工的人,至于為什么,沒有交流過,小蓮只是問起那個“鎖麟囊”,你是不是喜歡?伍文濤這才記起那個袋子已經(jīng)連錢送人了。撒個謊,伍文濤說,喜歡,那手感和你一樣。小蓮說,討厭。

幾天的開鎖工作,讓伍文濤感到疲乏,自己也是一個打床上工的人,自己就是一個粽子,被剝得光溜溜,然后含進別人的嘴里,用唾液分解消化,成為糞便一樣排掉。不過,伍文濤也喜歡和小蓮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時自己就是一條生銹鋼筋,被煅燒得發(fā)紅,然后融化在女人的爐子里,紅彤彤地演變成一根很有價值的新鋼筋。

他對阿姨說,您就把我當兒子看吧,我累了,我想去上班了。

阿姨瞬間欣喜若狂,她在客廳不知所措地打轉(zhuǎn)起來,一會兒問茶壺在哪,一會兒問鑰匙在哪。最后阿姨拿出一把鑰匙給伍文濤,說這是家里的鑰匙,孩子,以后每天都準時回家來吃飯,市場的快餐不干凈。伍文濤起初不敢也不想接,阿姨卻掉了老淚。伍文濤的褲頭已經(jīng)有三把鑰匙了。他沒有說小蓮給他鑰匙的事。

伍文濤又一次從2808出來,直接去了惠美的家。停了幾天的練攤,他覺得自己像一頭公豬,無臉見人。粽子、紙條和錢靜靜地躺在那沒動過,悶熱的室內(nèi)讓粽子變味了,伍文濤及時做了處理。直到第五天,伍文濤才回去市場,遠遠就看見阿姨坐在那張藍色椅子上,她在等他呢。

你都跑哪里去了?孩子,又說話不算數(shù),說好了回家吃飯,這幾天餓了吧?來,我?guī)Я艘还拗?。伍文濤刷地淚流滿面,他蹲下來,把頭埋在阿姨的膝蓋上,讓一只像母親的手撫摩自己的頭。

孩子,起來吃飯。

媽。伍文濤抑制不住自己,就把阿姨叫成了媽。

干媽伸過一條手帕把伍文濤的淚水擦了。伍文濤端過罐子,幾口就把粥喝了,這味道和惠美的冰糖茶一樣解渴甜爽。干媽說,慢點,吃得沒相了。

吃完粥,干媽就給了一萬塊錢,吩咐說,趕緊去寄了,我相信你是個好心人。

小蓮懷孕了,偶爾在回干媽家的小區(qū)路上碰見,伍文濤覺得無地自容,那日漸突出的肚子,仿佛裝的是伍文濤種下的罪惡,一天比一天深重。于是,伍文濤連續(xù)十幾天不出門,就待在干媽的家里,幫著做家務,陪著干媽看電視,睡前和早起,幫著干媽洗腳、按摩身體。干媽樂意,伍文濤就混著日子過了大半年。

小蓮生下了一個男孩。滿月過后,小蓮來了干媽家,把干媽請進臥室說話。她們在里邊說了很久的話,伍文濤覺得是不是和自己有關(guān),做這樣的事會不會被小蓮的男人發(fā)現(xiàn),一種莫名的害怕悄悄襲來??赐陜杉碾娨曔B續(xù)劇,他索性提著籃子到市場去買菜,順便到攤上去看一看。中午回家,伍文濤看見干媽無神地坐在沙發(fā)上。伍文濤進去廚房去撥弄午餐。這是第一次煮飯給干媽吃。

干媽很努力地吃飯,卻總是吃不下的樣子。伍文濤說,對不起,我這是第一次煮飯,不好吃。干媽說,不會,挺好的,往后你要自己煮著吃了,小蓮她不顧孩子走了,我也想回去了。本來我想讓小蓮留下來,她不肯,她有男人等著她。

伍文濤默默地離桌,去了衛(wèi)生間,沖了一個冷水澡,然后就出門去市場,他想一切該結(jié)束了?;氐脚滂€匙攤,伍文濤看見幾個民警坐在那里,心里一驚,是不是出事了?

肖楠是你徒弟吧?一個民警問。

伍文濤說,他是我一個老鄉(xiāng)的孩子,我給他補過物理課,算是學生吧。

肖楠找你學會了開鎖,一段時間來,到處入室盜竊,偷了一萬塊錢,我們要找你幫忙核實情況。

伍文濤簡直不敢相信,肖楠初中畢業(yè)消失了這么久,竟然是干這等事。他確實是我的學生,雖然我沒有教他開鎖,但他很感興趣。既然學生出事,為師的也脫不了干系,他還是一個孩子,要有罪我頂。

在派出所,伍文濤見到了肖楠。民警希望伍文濤幫忙動員退了贓款,把案子結(jié)了。伍文濤說,肖楠,錢放在哪里了?

肖楠說,吃掉了。

伍文濤說,你吃不了那么多,一萬塊錢,那得吃山珍海味撐死了。肖楠是好學生,一定是把錢藏在哪里,要給媽媽的,對不對?讓老師猜兩次,猜對了,就把錢拿出來,好嗎?

伍文濤伸出小指,肖楠接鉤了。伍文濤說,你媽媽需要的錢我已經(jīng)給她寄去了。說完伍文濤便掏出匯款單據(jù)給肖楠看。

肖楠說,老師別猜了,在家里的水池下邊,被我吃掉了幾百塊錢。

伍文濤問,你這錢想干嗎用呢?肖楠不說話。因為是在派出所里,索性就不再刨根問底再問用途的事了。

事情清楚了。民警說,你這老師當?shù)貌诲e,不過開鎖的規(guī)矩你還得好好教育。

伍文濤說,往后他就跟著我學規(guī)矩,你們放心吧。伍文濤把干媽給的一萬塊錢送到派出所替肖楠還上。

接下來,伍文濤帶著肖楠繼續(xù)練攤。肖楠還是不聽話,時常趁機溜號,做自己的事去。日子一天一天走進每年都重復的酷熱當中,端午節(jié)前的熱浪,無法形容。伍文濤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被煮熟的粽子,和街上的人串在一起,被送進夏季的市場,即將被賣掉。陽光白花花地從傘頂流下來,落在水泥地上。那光和熱,從地板反彈起來,刺目逼汗。陰影是多么的美麗和受用,這時候只要有一寸陰影都會讓眼睛得到和緩,讓身體感到?jīng)鏊?。這把傘已經(jīng)陪他五年了,已經(jīng)要崩潰,擋不住風雨了。

又是一年端午節(jié)要到了,過節(jié)的生意,配鑰匙無法和粽子比。坐看別人的熱鬧,伍文濤就想起干媽。他吩咐肖楠看攤,自己想回干媽的家去一趟。這時,手機收到惠美的短信,她不回玉田市了,她男朋友康復得很好,謝謝伍老師的幫助,錢一時還還不上,以后再還吧,興許還要下輩子才能還上。又說,不知道肖楠現(xiàn)在哪里?

伍文濤看了,心一下脹大起來,心臟似乎頂著喉嚨眼,要吐出來。身體一下變得虛空,體內(nèi)那點潛在的真情已經(jīng)變成金錢和孩子全都奉獻給了她,沒有可以再奉獻的東西了。太陽從頭頂打下來,那點為康復而高興的情緒,仿佛轉(zhuǎn)身又遭遇一場大雪,他掉進了冰窟窿,冰冷的門覆蓋過來,刷刷刷地鎖上了,那帶著銹色的鑰匙,像一把螺絲刀,把城市熱鬧淹沒下的困頓,在他身上擰得緊緊的。伍文濤回了短信,就告知肖楠和他在一起,勿念。

干媽家出事了。伍文濤到安妮小區(qū)2705的時候,看見警察已經(jīng)拉了警戒線,正在勘查。遠遠看去,干媽家的門鎖被砸得稀巴爛。干媽一直懷疑門鎖不安全是有理由的。開門不一定都用鑰匙,還可以用砸。伍文濤還看見張懷念也在現(xiàn)場,他手里抓著手機,不停地接打。還時不時拍正在工作的警察的肩膀,警察站起來,張總就和他說話。本來,伍文濤想過去問問怎么回事,但看到張總就打消了念頭。畢竟,小蓮那把鎖頭,張總褲頭也有一把鑰匙。有時候,真相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害怕別人也知道,紙包不住火,做賊心虛。

伍文濤乘電梯上了2808,同樣門敞開著。門里邊也有幾個警察在搜尋著什么。伍文濤趕緊轉(zhuǎn)身離去。安妮小區(qū)的門衛(wèi)那里,幾個人正聊天。打了招呼,伍文濤也加入聊天。原來,小蓮拿了錢就走掉了,因為按合同生完孩子,合同就到期失效了。張總耕耘了多年,總算有個香火,但奶孩子的事還得母親來做,那個打工的女人不干了,張總很無奈,就把孩子交給前妻。沒想到,前妻帶著孩子也失蹤了。保安不無嘆息,有錢人煩惱也真多!哪像我們看門修鎖的,賺一塊就高興一塊。

伍文濤心里立馬明白事情的原委。他知道干媽失蹤到哪里去了。

回到攤位,許多人問他縫紉師傅去了哪里。伍文濤回說,要等一段,那個師傅回老家去了,要幾天才能回來。經(jīng)客人一問,伍文濤又想起肖楠,一天不見了,自己的攤位無人看管。

伍文濤立即給惠美打電話,但惠美的號碼已經(jīng)不存在。他寫了短信發(fā)了出去,希望哪天惠美交了話費重新開機的時候會收到。偌大的城市要找個肖楠,也是白費功夫,伍文濤只是希望他別再去撬人家的門偷錢了。

接下來的日子,所有和自己有關(guān)的一系列人都從身邊走開甚至消失了,就像一個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綠葉紅花突然就轉(zhuǎn)身進了胡同。伍文濤買了一輛山地車,后車座安裝了一個行李箱。這樣武裝的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讓自行車踩著自己的節(jié)奏,在城市與郊外的八角宮水庫之間來來往往,過上一種忙碌知足的日子。在這種日子之前,伍文濤特地回一趟老家,在老家的縣城醫(yī)院底朝天搜了一遍,卻找不到惠美。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或許他們回科勒的老家去了,伍文濤是不可能知道科勒的老家在哪里。女人,最可憐的就是要把異鄉(xiāng)當家鄉(xiāng)。

接下來的五年時間,伍文濤的生活很單純,練攤,上門修鎖,然后就是出入超市,采購奶粉、尿不濕以及換季的嬰兒服裝,裝進山地車的行李箱,去水庫,回城市,繼續(xù)練攤,周而復始。有些特殊的天氣和節(jié)日,伍文濤會伸手摸一摸掛在褲頭的三把鑰匙,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想象惠美、小蓮以及肖楠、科勒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都怎么樣了。

有一天,一位來配鑰匙的客人落下一張《玉田都市報》,要說也不是落下,是墊座位用的,她嫌攤位的座位臟。報紙上明顯有一圈客人臀部的坐痕。

沒事了,伍文濤便拿那張報紙來消遣。新聞版上有兩則新聞讓他內(nèi)心起了波瀾:一、“寄生女”宮外孕手術(shù),斬斷母親夢。二、鎖神無緣大學,師傅是神偷。兩則上下排版,伍文濤一口氣讀完。標題之下的內(nèi)容,讓伍文濤胸悶。他起身收拾攤位,想去報社核實兩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他想找到他們,并且?guī)椭麄儭P∩徦梢曰貋碜鏊⒆拥哪赣H,以寄生為業(yè)的女人,遲早是要遭罪的。也許做“寄生”的還有別人,但伍文濤還是斷定和自己有關(guān),那個“寄生女”就是小蓮無疑了。至于鎖神,那就是肖楠,但他的師傅不是神偷,而是一個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大學物理專業(yè)畢業(yè)生。

報社的記者問,你憑什么可以幫助他們?伍文濤說,我有他們家的鑰匙。說完伍文濤從褲頭拿下兩把鑰匙給記者看。記者說,你這人有病。就說你和“寄生女”有關(guān)系,但人家小孩上大學你幫不了的,他師父是神偷,還有一條新聞沒寫,是為了保護青少年的權(quán)益,你不知道吧?她母親是小姐!

從報社出來,一口池塘展現(xiàn)在眼前。伍文濤磨搓著小蓮和惠美給的十字鑰匙,凹凸的紋路割人的指頭,伍文濤想,都是過時廢棄的東西了,一揚手,鑰匙就落在水底了。

伍文濤本來想認真想想袋子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必了,鎖麟囊于是就忽略過去。身后是報社的高層大樓。其實大樓和大樓還有這么大的差別,因為是報社,白紙黑字的事變得鐵板釘釘,要是民政局,事情一定還有發(fā)展和后續(xù)的可能和機會。

忘了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陽光被玻璃幕墻彈回來,正好照在眼睛上,不得不眨眼,里邊好似住著一粒沙子,淚水因為沙子而不間斷地流出。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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