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云

(賀州學(xué)院政治與歷史學(xué)院 廣西賀州 542899)

鉆石最早出現(xiàn)在印度，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傳入中國，中國古代書籍對鉆石也有很多記載，只是名稱代有不同。20世紀(jì)20年代，地質(zhì)學(xué)家章鴻釗先生在其《石雅》一書中就涉及中國古代的鉆石，指出中國古籍中的金剛、金剛石、金剛鉆、削玉刀、如意珠、昆吾割玉刀、錕铻之劍、夜光璧等就是鉆石，主要從國外傳入[1]76-86。近年來，霍有光先生也對我國古代至近代文獻(xiàn)所載金剛石作了一個簡單的梳理[2]5。郝用威先生則以一篇長文《中國金剛石史話》 較詳細(xì)地介紹了金剛石在中國的傳播階段及其名稱演變，指出從新石器時代、周秦時期到清末，金剛石在中國先后被叫做昆吾(劍、刀)、舍利子、金剛(金剛石)、金剛鉆、鉆石等名稱，并對金剛、金剛石、金剛鉆、鉆石之間的演變關(guān)系做了簡單梳理[3]390-411。此外，郝用威在其《金剛石的稱謂及其內(nèi)涵在我國的演變》一文中對金剛石名稱演變的內(nèi)涵也有探討，他認(rèn)為金剛石之名在我國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被賦予了深厚的中華文化內(nèi)涵，金剛鉆一名則是突出了其雕刻玉石、鉆玉補(bǔ)瓷等作用[4]24-26。王春云先生也著有多篇關(guān)于中國金剛石的研究論文①，其中，在《中國金剛石歷史溯源研究概論》一文中，他提出5條有關(guān)中國金剛石歷史溯源研究的推理原則，并以之來辨識中國古代金剛石的文獻(xiàn)記載，認(rèn)為金剛石在中國古代文獻(xiàn)中至少包括夜明珠 、夜光珠、夜光璧、寶珠、白珠等在內(nèi)的10個以上不同的歷史專名。[5]39-56以上研究對鉆石在中國古代名稱的演變多有論述，但中國古代文獻(xiàn)中所記載的夜光璧、夜明珠、明月珠、寶珠等珍寶也未必都是鉆石，古代中國人對于物質(zhì)的辨別主要是依據(jù)外表，外表相似而質(zhì)地不同的物品都可能被叫做同一名稱，因此明月珠、寶珠等名稱也可能包括其他物品，如玻璃制品，不能作為鉆石的專名。此外，郝用威先生在《中國金剛石史話》《金剛石的稱謂及其內(nèi)涵在我國的演變》兩文中也涉及中國古代鉆石名稱的演變內(nèi)涵，但也還有充實的余地。筆者即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我國古代鉆石名稱的演變、內(nèi)涵以及時人的認(rèn)知再作進(jìn)一步探討。

一、切玉刀和昆吾劍：傳說中的治玉工具

最初，鉆石不是因其美麗，而是因其硬度和耐火受到人們的重視。鉆石在早期印度就被當(dāng)成一種切割工具，傳到中國后也主要被用作治玉工具，且因其堅硬和治玉功能被稱為“錕铻之劍”“昆吾劍”“切玉刀”“割玉刀”等。

在我國古代文獻(xiàn)中，最早記載鉆石的主要是《列子》和《海內(nèi)十洲記》。如《列子·湯問篇》②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xiàn)錕铻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煉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6]189

“切玉如切泥”的錕铻之劍即為鉆石。在先秦時期的傳說中，周穆王曾經(jīng)西巡，與西方諸部落有交往，也得到許多西方奇珍，所以后世之人經(jīng)常把一些來自西方的珍異，如上文的“錕铻之劍”“火浣布”安排到周穆王西征之時。錕铻之劍的得名應(yīng)與夏商時期名為昆吾的部落有關(guān)，這一部落以善于制造陶器和銅器而著稱，因而《列子·湯問篇》的作者首先將“切玉如切泥”的鉆石理解為刀劍之類，然后就以前代善冶之族的名字命名為“錕铻之劍”，以凸顯鉆石的強(qiáng)硬與功用?！逗?nèi)十洲記》亦載：

流洲在西海中，地方三千里，去東岸十九萬里。上多山川積石，名為昆吾。冶其石成鐵，作劍光明洞照，如水精狀，割玉物如割泥。亦饒仙家。……周穆王時，西胡獻(xiàn)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長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秦始皇時，西胡獻(xiàn)切玉刀，無復(fù)常滿杯耳。[7]66-67

鉆石，在此被稱為(昆吾)劍、昆吾割玉刀、切玉刀。昆吾劍，以其冶煉之石產(chǎn)于所謂流洲之昆吾而得名，但其實也與傳說中的昆吾一族有關(guān)，先是以族名山，再以山名劍；切玉刀是直接因其用途而命名；昆吾割玉刀之名則是將傳說中鉆石的來源地與功用合二為一了?！逗?nèi)十洲記》乃仿《山海經(jīng)》而作，雖題為西漢東方朔所作，但一般認(rèn)為大約成書于漢魏之時?！逗?nèi)十洲記》中昆吾被安排在西海流州，說明在漢魏時人心目中鉆石是從西域傳入中國的，產(chǎn)地應(yīng)該就是印度，而此書中所說“秦始皇時，西胡獻(xiàn)切玉刀”以及上引《列子·湯問篇》所謂“西戎獻(xiàn)錕铻之劍”也透露出同樣的信息?！逗?nèi)十洲記》這段文字還反映了鉆石作為寶石的透明度，所謂“作劍光明洞照，如水精狀”。此外，《三輔黃圖》卷三也載漢代“奇華殿，在建章宮旁，四海夷狄器服珍寶，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師子、宮馬，充塞其中?！盵8]168也包括切玉刀，即鉆石。

晉世仍繼承了前代切玉刀之名，西晉張華《博物志》卷二載：“《周書》曰：‘西域獻(xiàn)火浣布，昆吾氏獻(xiàn)切玉刀?；痄讲嘉蹌t燒之則潔，刀切玉如脂?！迹瑵h世有獻(xiàn)者，刀則未聞。”[9]194《博物志》引《周書》稱“昆吾氏獻(xiàn)切玉刀”，其實是依據(jù)前代傳說將“昆吾氏”和“切玉刀”直接聯(lián)系起來；所謂“刀則未聞”，是因為這時鉆石已有了新的名稱——金剛，不過西晉人張華可能尚未知曉前代切玉刀和當(dāng)代金剛之間的關(guān)系。而至東晉時期，郭璞就已知道“切玉刀”又名“金剛”，如郭璞《玄中記》曰：“大秦國出金剛，一名削玉刀”[10]616，削玉刀即為切玉刀。

上述可知，先秦至漢晉時期，切玉刀、昆吾劍之類名稱主要強(qiáng)調(diào)鉆石切玉如削泥的功用，在時人心目中乃是域外異寶、神仙之物，這是傳說中的夸張。唐宋之后，切玉刀等名主要在詩文中用作比喻，如宋蘇東坡《送李公恕赴闕》云：“君才猶如切玉刀，見之凜凜寒生毛”[11]150；金元好問《答俊書記學(xué)詩》曰：“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12]658，等等。

二、金剛：佛教的譬喻

鉆石“金剛”之名最早記載于東漢官修本朝史書《東觀漢記》卷九：

鄧遵破諸羌，詔賜鄧遵金剛鮮卑緄帶一具，虎頭鞶囊一，金錯刀五十，辟把刀、墨再屈環(huán)橫刀、金錯屈尺八佩刀各一，金蚩尤辟兵鉤一。[13]305

鄧遵在東漢安帝時官至度遼將軍，因軍功，又因系鄧太后從弟，在元初五年(公元118年)被封侯，獲賞賜極厚，《東觀漢記》所載“詔賜鄧遵金剛鮮卑緄帶一具”理應(yīng)在封侯之時。所謂“金剛鮮卑緄帶”，“金剛即金剛石，鑲嵌金剛石的銅帶鉤，并與皮革編織的帶子配套，比一般銅帶鉤為高貴，當(dāng)東漢安帝將金剛鮮卑緄帶一條賞賜打了勝仗的鄧遵，應(yīng)認(rèn)為金剛鮮卑很可能是與外來敵對勢力戰(zhàn)斗中的戰(zhàn)利品?！盵14]39-40

金剛系“梵文Vajra意譯，巴利文作Vajira，音譯跋折羅，指金屬中最剛者。一作武器，為帝釋和密跡力士所持的金剛杵，一作寶石，即金剛石。佛教典籍多以金剛作為譬喻?！督饎傁烧摗肪硪唬骸越饎傉?，從譬喻為名，取其堅實之義，如世間金剛。有二義，一其體堅實能破萬物，二則萬物不能壞于金剛?！盵15]669東漢時期，佛教開始傳入中國，所以鉆石“金剛”一名也隨之而來。

三國吳丹陽太守萬震《南州異物志》也記：

金剛，石也， 其狀如珠，堅利無匹，外國人好以飾玦環(huán)，服之能辟惡毒。[16]3614

上引《金剛仙論》所謂“萬物不能壞于金剛”本就含有保護(hù)之意。古印度寶石專著《游吟佛者》也認(rèn)為鉆石具有保護(hù)的力量，佩戴鉆石的人都將免遭毒蛇、水火、毒藥、疾病、偷盜以及妖術(shù)的侵害。因此，隨著金剛之名的傳入，鉆石“辟惡毒”的觀念也一并輸入中國。而金剛“其狀如珠”的記載，則表明萬震了解的鉆石是人工制作而成，并不是天然的，再輔之以“外國人好以飾玦環(huán)”的認(rèn)識，說明三國時期的中國人已經(jīng)知道鉆石除治玉的用途外，還可以加工成首飾佩戴。其實，從上引《東觀漢記》來看，金剛石飾品早已在東漢時期就進(jìn)入中國，鄧遵所獲“金剛鮮卑緄帶”可能也曾被當(dāng)作“辟惡毒”的護(hù)身符。

《晉起居注》亦曰：

咸亨三年，敦煌上送金剛，生金中，百淘不消可以切玉， 出天竺。[16]3614

據(jù)考證，上引文“咸亨”應(yīng)為咸寧[14]37。咸寧三年(公元277年)，敦煌上送的這一鉆石就來自印度，而鉆石“生金中，百淘不消”的說法可能也源自印度。鉆石確實經(jīng)常被發(fā)現(xiàn)在金礦旁邊，印度的淘金者可能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鉆石“百淘不消”，之后隨著鉆石的外傳，鉆石“生金中，百淘不消”的說法也一并流傳開來。古希臘羅馬對鉆石也有類似看法，如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說鉆石是在黃金中形成的某種內(nèi)核，古羅馬學(xué)者老普林尼認(rèn)為鉆石總是和金子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17]20。

在晉咸寧三年前后，葛洪《抱樸子》和郭璞《玄中記》中也有對鉆石的描述。《抱樸子》載：

扶南有金鋼，可以刻玉。體似紫石英，外國人名為千延。至于百丈底，著盤以鐵槌打之，不能傷。以羖羊角扣之，則漼然冰泮。[20]3614-3615

此“金鋼”即為金剛，是產(chǎn)于扶南的鉆石。“以鐵槌打之，不能傷”，強(qiáng)調(diào)的是鉆石的硬度，這與古羅馬學(xué)者老普林尼的看法相同：“鉆石具有難以描述的堅硬度，當(dāng)人們把它放在鐵砧上，用錘子敲打它的時候，它會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回?fù)袅Γ词沟缅N子和鐵砧都迸裂成碎片?！盵17]20而“以羖羊角扣之，則漼然冰泮”，則與佛教傳說有關(guān)，如禪宗六祖惠能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序》中說：“金剛喻佛性，羚羊角喻煩惱。金雖堅剛，羚羊角能碎；佛性雖堅，煩惱能亂”[18]15云云。郭璞《玄中記》則載：

大秦國出金剛，一名削玉刀，大者長尺許，小者如稻黍，著環(huán)中，可以刻玉。觀此，則此則金剛有甚大者，番僧以充佛牙是也。欲辨真?zhèn)?，但燒赤淬醋中，如故不酥碎者為真。若覺鈍，則煅赤，冷定即銳也。故西方以金剛喻佛性，羚羊角喻煩惱。[10]616

晉人已知可以將小粒鉆石放入指環(huán)中以刻玉。關(guān)于晉代的金剛指環(huán)，也有出土文物可以佐證。1970年，在南京象山東晉尚書王彬家族7號墓出土鑲嵌有金剛石的銀指環(huán)一件，放在男棺內(nèi)，大約在死者的手旁。這枚指環(huán)“扁圓形，平素?zé)o花紋，上有方形斗狀方孔，長寬0.4厘米，內(nèi)嵌金鋼石一粒，直徑一毫米余，作八面體，錐體尖端向外。指環(huán)直徑2.2 厘米?！盵19]35王彬出身于東晉第一流高門瑯琊王氏，其家族墓中的這枚金剛石指環(huán)可能來自西域?！端螘ひ男U傳》曾記呵羅單國“元嘉七年，遣使獻(xiàn)金剛指镮，赤鸚鵡鳥”[20]2381等，同傳還記元嘉五年天竺迦毗黎國王月愛遣使奉表，“奉獻(xiàn)金剛指環(huán)、摩勒金環(huán)諸寶物，赤白鸚鵡各一頭?！盵20] 2386《南史·夷貊傳上》也有同樣記載?？梢?，晉宋時期的金剛指環(huán)多是西域所獻(xiàn)，一般為皇室、門閥士族擁有。王彬家族墓出土的這枚金剛指環(huán)可能曾被當(dāng)成刻玉工具，但也可能因其珍稀及具有護(hù)身符之意而被用作飾品。

此外，《魏書》《周書》《北史》《隋書》都記波斯國出金剛；《舊唐書·西戎傳》載中天竺“有金剛，似紫石英，百煉不銷，可以切玉?！盵21]5306《新唐書·西域傳上》也載中天竺國有金剛。

兩晉南北朝時期，除金剛之名外，鉆石也被叫做如意珠和舍利。章鴻釗先生在《石雅》中寫道：“姚秦鳩摩羅什《大智度論》卷十云：‘如意珠生自佛舍利，若法沒盡時，諸舍利皆變?yōu)槿缫庵??！杭纫棺g《雜寶藏經(jīng)》卷六云：‘佛言此珠摩竭魚腦中出，此珠名為金剛堅也?！瘎t如意珠與金剛明非二物矣。魏曇鸞《往生論注》卷下亦云：‘諸佛入涅槃時，以方便力留碎身舍利以福眾生，眾生福盡，此舍利變?yōu)槟δ崛缫鈱氈??！粍t舍利亦必有金剛其物矣?！盵1]79郝用威先生也有類似看法[3]391-392。不過，如意珠和舍利并不是鉆石的專名，只是佛教徒慣以質(zhì)地堅硬、晶瑩透徹的鉆石充當(dāng)這兩種物品，況且這種說法主要出自佛教徒所譯佛教經(jīng)典，這一時期對鉆石的稱呼應(yīng)該還是以金剛為主。

上述可知，受佛教的影響，晉唐時人主要稱呼鉆石為“金剛”，突出了其硬度和“辟惡毒”的護(hù)身符作用。

三、 金剛石、金剛鉆之名與人們的認(rèn)知

唐朝中期以后，鉆石也被稱為金剛石、金剛鉆。唐人劉餗《隋唐嘉話》卷中載：

貞觀中有婆羅僧，言得佛齒，所擊前無堅物。于是士馬奔湊其處如市。時傅奕方臥病，聞之，謂其子曰：“是非佛齒。吾聞金剛石至堅，物不能敵，惟羚羊角破之。汝可往試之焉?！焙}縢甚嚴(yán)固，求良久，乃得見。出角叩之，應(yīng)手而碎，觀者乃止。今理珠玉者皆用之。[22]101

《隋唐嘉話》成于唐玄宗天寶年間，作者劉餗為史學(xué)家劉知幾之子，官集賢殿學(xué)士，兼知史官，監(jiān)修國史。兩唐書《傅奕傳》無此段文字，大約是劉餗 記錄了當(dāng)時的傳說，而這一傳說應(yīng)是根據(jù)以下3方面的史實糅合而成：一是有外來僧人以鉆石冒充佛牙，二是自晉代就流傳的羚羊角能擊碎鉆石的傳說，三是唐初傅奕堅決反對佛教的儒家學(xué)者形象。尤可注意者，鉆石在此被叫做“金剛石”，鉆石本就是“石”，古代中國人早就認(rèn)識到這一點，如《南州異物志》就說：“金剛，石也”，因此在當(dāng)時鉆石流行的稱呼“金剛”后面再加一“石”字也是順理成章的。此外，“今理珠玉者皆用之”之語，也說明鉆石在當(dāng)時仍主要被用作刻玉工具。而且，傅奕的這一傳說在《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五、《唐語林》卷三、《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七均有記載，且均作“金剛石”，這說明宋人已比較普遍地稱呼鉆石為“金剛石”了。

成書于開元年間的《唐六典》卷二二還載“赤麖皮、琴瑟、赤珪、琥珀、白玉、碧玉、金剛鉆、盆灌、鍮石、胡桐律、大鵬砂出波斯及涼州”[23]573，可見，在唐代中期，鉆石也開始被稱為金剛鉆③。而《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亦載甘州回鶻出“金剛鉆”[24]916。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十六則同時提及“金剛鉆”和“金剛石”：

玉人攻玉，必以邢河之沙，其鐫鏤之具，必用所謂金剛鉆者。形如鼠糞，色青黑，如鐵如石。相傳產(chǎn)西域諸國，或謂出回紇國。往往得之河北沙磧間鷙鳥海東青所遺糞中，然竟莫知為何物也。蓋天下至堅者，莫如玉，古者惟錕铻刀可以切之。今此物功用，乃與錕铻均，其堅可知矣。貞觀中，有婆羅門言得佛齒，所擊無堅物。時傅奕方臥病，謂其子曰：“是非佛齒。吾聞金剛石至堅，物不能敵，惟羚羊角能破，汝可往擊之?！惫麘?yīng)手而碎，是知此物自昔亦罕知者矣。[25]207-208

可知，宋人在稱鉆石為金剛鉆的同時，也沿襲前代，稱呼其為金剛石，兩者通用。所謂金剛鉆“往往得之河北沙磧間鷙鳥海東青所遺糞中”的記述，一方面可能來自古代西方的鉆石傳說：據(jù)說在東方一個深不可測的山谷中有很多鉆石，但有無數(shù)條毒蛇守護(hù)，人們?yōu)榱说玫姐@石，就拋下腐肉，鉆石就粘到腐肉上，然后山鷹盤旋而下啄食這些誘餌，待山鷹吃飽后，人們就可以爬到山鷹的窩巢中，從它們的糞便中挑揀出鉆石[17]21；另一方面，這一金剛鉆“往往得之河北沙磧間”的記述還可與《唐六典》載涼州、波斯出金剛鉆以及《新五代史》載回鶻出金剛鉆相互參看，其實都與回鶻，尤其與占據(jù)河西走廊的甘州回鶻在陸上絲綢之路中介者的作用有關(guān)，“回鶻在漠北時期，就同唐朝友好相處，密切往來，并在很大程度上操持著唐朝在絲綢之路上的對外貿(mào)易。西遷后，分處河西、西州、龜茲、于闐等地的回鶻依舊同中原五代各朝以至宋、遼政權(quán)，保持著密切的政治、經(jīng)濟(jì)聯(lián)系，往返在絲綢之路上的使臣也絡(luò)繹不絕。其中甘州回鶻最為突出?！盵26]22甘州回鶻商人和使者們的足跡遍布東西各地，西至波斯、印度、阿拉伯，東及宋遼之汴京、上京等地。所以，鉆石的原產(chǎn)地是印度，回鶻只是中介方，古人對此不夠了解，也會以之為鉆石原產(chǎn)地，上引周密所言金剛鉆“相傳產(chǎn)西域諸國，或謂出回紇國”就說明了這一問題。由此亦可見，唐宋時期鉆石進(jìn)入中國的途徑之一是陸上絲綢之路。

元人亦稱鉆石為“金剛鉆”，如元代劉郁所撰《西使記》載：“金剛鉆出印毒，以肉投大澗底，飛鳥食其肉，糞中得之。”[27]4印毒即為印度，這一記載更為準(zhǔn)確地指出了鉆石的原產(chǎn)地，也更接近于西方的鉆石傳說，畢竟《西使記》來自蒙古使臣常德西行中亞的經(jīng)歷，能夠獲得西方比較多的信息。

由上文亦可知，唐代中期至元代，鉆石主要還是被用作理玉工具，所謂“其鐫鏤之具，必用所謂金剛鉆者?！钡S著時間的流逝以及鉆石名稱的演變，宋人已經(jīng)不太清楚古之切玉刀、昆吾劍等物品與金剛石的關(guān)系，將之當(dāng)成了不同的物品，謂之“蓋天下至堅者莫如玉，古者，惟錕铻刀可以切之。今此物功用乃與錕铻均，其堅可知矣。……是知此物，自昔亦罕知者矣?！泵魅艘嗍侨绱耍缑鞔~子奇《草木子·觀物篇》曰：“昆吾之刀，可以切玉，是金之至精者也?！饎傘@可以鉆石，是石之至精者也?！盵28]18也把昆吾刀和金剛鉆當(dāng)成不同的物品。

四、 從金剛鉆到鉆石

由上文所引明代葉子奇《草木子·觀物篇》亦可知，明人仍稱鉆石為金剛鉆，再如《明史·西域傳》也載魯迷國在嘉靖年間曾進(jìn)貢“金剛鉆”等物[29]8626；此外，明人亦同時稱鉆石為金剛石，如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卷十就將“金剛石”釋名為“金剛鉆”，并說“其砂可以鉆玉補(bǔ)瓷，故謂之鉆”，還記其可“作釵镮服佩，辟邪惡毒氣?！盵10]616明人“金剛鉆可以鉆石”“其砂可以鉆玉補(bǔ)瓷，故謂之鉆”之類的記述，一方面解釋了金剛鉆之名的由來，如同前世切玉刀一樣突出了鉆石的功用；另一方面也為清人將金剛鉆之名簡化為鉆石作了鋪墊。而李時珍“作釵镮服佩，辟邪惡毒氣”的記載，也是繼承前代對于鉆石的認(rèn)知，如上文所引《南州異物志》載金剛“外國人好以飾玦環(huán)，服之能辟惡毒?！钡灿胁煌?，《南州異物志》強(qiáng)調(diào)的是“外國人好以飾玦環(huán)”，說明三國時代的中國人極少以鉆石為飾品，主要是聽說外國人有此習(xí)俗，在此前后，可能有個別貴族佩戴外國進(jìn)貢的金剛指環(huán)等鉆飾，但直至明代，帝王后妃對鉆石作為飾物才有了較大的需求，清代更是如此，如慈禧太后就有一枚重達(dá)27.5克拉的鉆戒以及其它鉆石飾品。而這一轉(zhuǎn)變應(yīng)與西方鉆石切割技術(shù)的發(fā)展有關(guān)，鉆石早期的切磨方式主要遵循原石的八面體作為模板，打磨作業(yè)僅稍微改變八面體晶體的角度，制成品與原石差別很小，這一種切磨方式一直流行到大約15世紀(jì)。所以，在漫長的時光中，鉆石在人們的心目中雖也有一席之地，但遠(yuǎn)不及其他寶石受珍視。15、16世紀(jì)，玫瑰狀切磨開始出現(xiàn)，至此鉆石才煥發(fā)出深藏的光彩，一躍成為歐洲寶石之首。十八世紀(jì)，又出現(xiàn)明亮式切磨，鉆石展現(xiàn)出更為璀璨的光芒，更受人們珍愛、追捧。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明清兩朝的宮廷才開始比較多地佩戴鉆石飾品。

清代始有鉆石之稱。清人陳倫炯，歷仕康乾雍三朝，乾隆年間官至浙江提督，作《海國聞見錄》一書，其中就記載了“是以紅毛呷板，從小西洋來中國者，由亞齊之北，麻喇甲之南，穿海過柔佛，出茶盤，而至昆侖，自呷而東至戈什塔；自戈什塔而東至亞齊，其海皆呼曰小西洋。人黑白不同，皆西域裝束，長衫大領(lǐng)小袖，裹頭纏腰。國富庶，……以金為幣，鉆石為寶?！盵30]63清宣統(tǒng)《山東通志》中也載蘭山縣于家泉產(chǎn)鉆石，并加以案語云：“鉆石即金剛，名見唐書傅奕傳，其物本非中國產(chǎn)，而礦物檔案載此條?！盵31]1516《桃源縣志》(光緒十八年刊本)也記：“道光季年，邑南鄉(xiāng)淘金者，以手撼水則有浪花，初不識何物，后始知之，土人轉(zhuǎn)售江粵各省，皆以為西鉆之佳者”[32]733，后兩條記載還展示出我國也有鉆石礦藏，鉆石已不再僅僅是“它山之石”了。而鉆石之得名，蓋因“當(dāng)時民間常見流動的小手藝工匠，讓微粒金剛石嵌在鐵錐的尖端，用弓牽引在瓷器上轉(zhuǎn)動打眼，補(bǔ)好破損的部位，民間俚語簡化了‘金剛鉆’謂‘鉆石’。在編地方志時又當(dāng)以民間流傳的方言詞匯據(jù)實記錄在志書中，其后又為著作家們將‘鉆石’一詞視為‘俗稱’或‘又名’之謂。”[4]26

由上述可知，明清兩代，鉆石仍具有理玉補(bǔ)瓷的功能，但也日益作為昂貴的裝飾品而備受王公貴族追捧。此時的中國人仍以鉆石為寶，但顯然對這一寶物的認(rèn)識已與前代“切玉如切泥”的觀念有所不同了。

結(jié)語

中國古代的鉆石主要來自西域，一直被視為奇珍異寶。在上千年的時光中，古代中國人對鉆石的稱呼經(jīng)歷了從切玉刀、昆吾劍到金剛，再到金剛石、金剛鉆、鉆石等名稱的演變。上述名稱都突出了鉆石的硬度和治玉補(bǔ)瓷的功能，這與古代中國人對鉆石的認(rèn)知及其主要用途有關(guān)。而且，我國古代鉆石名稱的演變，也顯示出人們認(rèn)識外來事物的本土立場和中國化趨勢，切玉刀、昆吾劍之類，是先秦至漢代時人賦予鉆石具有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名字；金剛是晉唐時期，受佛教影響從梵語意譯過來的名稱，具有佛教的譬喻意義；唐代之后佛教式微，遂出現(xiàn)金剛石、金剛鉆之名，這是在金剛之名基礎(chǔ)上的通俗化、本土化；清代鉆石之名的流行，則是這一寶石之名在佛教影響消退之后徹底的通俗化和中國化。

注釋

① 參見王春云《夜光的本質(zhì)與夜明珠千古之謎的揭開》，《珠寶科技》2004年第3期第43-49頁；王春云《中國金剛石歷史溯源研究概論》，《珠寶科技》2004年第4期第30-47頁；王春云《中國金剛石使用歷史超過4500年》，《超硬材料工程》2005年第2期第54-56頁等。

② 《列子》“偽書”之說，自唐代以來頗為流行，但并無確鑿證據(jù)，所以岑仲勉等學(xué)者對此持反對意見，本文即依后者之議。

③ 東漢支婁迦讖所譯《般舟三昧經(jīng)》卷上《問事品第一》有“如金剛鉆無所不入”之句，似乎金剛鉆之名早已出現(xiàn)，但這一經(jīng)書的異譯本還有隋時阇那崛多翻譯的《大方等大集賢護(hù)經(jīng)》，在《大方等大集賢護(hù)經(jīng)》卷一《思惟品第一》此句被譯作：“云何當(dāng)?shù)萌缃饎偅赝ㄟ_(dá)一切法故？”可見，支婁迦讖本中金剛鉆之“鉆”當(dāng)為“穿徹通達(dá)”意，為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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