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珍
(青海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青海西寧 810007)
“民俗信仰又稱民間信仰,是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在民眾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盵1]民間信仰也被稱為民俗宗教,主要集中于遠離都市現(xiàn)代文明、經(jīng)濟文化相對滯后的鄉(xiāng)村,鄉(xiāng)土氣息濃厚,地方色彩鮮明。民間信仰一般植根于鄉(xiāng)土社會、生長于傳統(tǒng)文化,是經(jīng)過歷史演變并延續(xù)至今的有關“神明、鬼魂、自然及天象等”的信仰和崇拜。民間信仰是廣泛存在于民間的帶有情感寄托、伴隨精神信仰而發(fā)生的行為和行動,大小傳統(tǒng)概念①將民間信仰歸于社會文化下層的小傳統(tǒng)范疇。C.惠布萊稱哈代家鄉(xiāng)為原始信仰的淵藪。作為精神民俗重要內(nèi)容的民間信仰,滲透在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人的生活和勞動中,成為其生命不可或缺的精神要素,萬物有靈為基礎的泛神信仰是威塞克斯民間信仰的主要形態(tài)。派特里謝·英格漢姆指出,哈代的鄉(xiāng)下人和其它社會底層人群都有一種很深沉的與超自然現(xiàn)象或白巫術有關的信仰,這種非自然的力量按人們熟知的規(guī)則發(fā)生作用。[2]人們抱著“聽天由命”的宿命論態(tài)度,缺乏理性地與命運抗爭的精神,他們通常借助各種迷信活動來解決生活中的疑難問題,或直接將命運交與預言家來定奪。哈代小說中的民間信仰因素多呈現(xiàn)為巫術、占卜、算命、預兆、鬧鬼等,這些迷信現(xiàn)象揭示了英國西南邊陲的民間精神信仰和樸素哲思,反映了作者的民俗文化認同和民間價值取向。
民間信仰作為一種文化存在與文學向來有不解之緣。文學是民間信仰的重要載體,文學記錄了作為民族集體記憶和社會文化記憶的民間信仰活動,尤其鄉(xiāng)土文學內(nèi)含大量與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區(qū)群眾的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的民間信仰成分。文學中的民間信仰呈現(xiàn)出一種活態(tài),它靈動具象,激活了民間信仰僵化的歷史記載,能夠使讀者切身感受人類信仰的活性魅力,文學使民間信仰具有了永久的記憶和生命。民間信仰因素既是哈代小說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也是哈代小說民間文化審美的重要內(nèi)涵,民間信仰從以下幾個方面發(fā)揮了應有的文本建構功能,體現(xiàn)了深層的文本內(nèi)審美價值:民間信仰因素預示人物命運或規(guī)定情節(jié)發(fā)展的軌跡,作品中許多主人公的命運按各類預示而發(fā)展并最終走向注定的歸宿;民間信仰還成為小說情節(jié)的重要鏈接,哈代通過民間信仰因素的適時穿插實現(xiàn)了情節(jié)間的順利過渡,為情節(jié)發(fā)展做鋪墊的同時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另外,民間信仰因素還用來營造文本的神秘玄幻氛圍、渲染地方鄉(xiāng)土色彩。在哈代小說中,民間信仰書寫本身作為敘事手段給作品增添了亦真亦幻的神秘感和虛實相間的玄妙美,在現(xiàn)實與魔幻的交融中展示了威塞克斯人蒙昧復雜的心靈世界。關于哈代小說的民間信仰因素,目前國內(nèi)外主要有以下研究:羅斯·費若的《托馬斯·哈代的民間習俗》和貝蒂·郎博德博士的學位論文《托馬斯·哈代威塞克斯小說中的民俗因素》從民俗學角度探討了哈代小說中的民俗事象,追溯了它們的歷史淵源,分析了它們的文化意義,其中涉及到了一些民間信仰因素,但其落腳點在民俗而不在于文學,沒有涉及到民俗與文學的深層聯(lián)系;天津大學滕愛云的《威塞克斯“萬物有靈”觀與哈代小說的神秘風格》分析了哈代小說中的萬物有靈觀和神秘風格。除此之外,迄今鮮有從文本建構層面對哈代小說的民間信仰因素所作的專門研究。
“巫術是一種被歪曲了的自然規(guī)律的體系,也是一套謬誤的指導行動的準則;它是一種偽科學,也是一種沒有成效的技藝?!盵3]巫術有白魔術和黑巫術,前者為善意的,后者為惡意的。巫術有模仿巫術和傳染巫術之分,模仿巫術是以假造受害人的形象并毀之以使真人受害的巫術,其理論根據(jù)是形象與真人相似,形毀人亦毀。這類巫術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都有很長的歷史,是民間傳說及文學作品中的常見主題。傳染巫術是通過人身上的東西,如指甲、頭發(fā)、唾液等物,加害于其人的巫術。十九世紀,巫蠱咒術還在威塞克斯大行其道,哈代前妻?,攲Ρ笨滴譅柕氖ブ禧惾~做了如下描述,“該地偏僻閉塞,居民中盛行巫術?!盵4]69哈代日記記錄了發(fā)生在1830年的用鴿子的心臟放蠱的事件,兩個姑娘把刺了針的鴿子心臟懸掛在3個織針架起的支架上,用燈盞炙烤心臟的同時口念咒語并報出受害人的名字,結(jié)果使一位男子心臟劇烈陣痛,事情敗露后,警察逮捕了那兩個女子。[4]257《苔絲》中提到了4個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巫師——埃格敦的特倫德爾父子、喬納森·凱爾、小時候的卡斯特橋的福勒和克里克老板爺爺時代的貓頭窟的梅特恩,從而說明巫師及巫術是威塞克斯司空見慣的一種存在。人們甚至認為“戀愛”也會導致不出黃油,當奶牛場不出黃油時,克里克老板要請巫師,讀者還會聽到他無奈的感嘆。
巫術在哈代小說文本中發(fā)揮了多種重要功能。首先,巫術書寫用來預示人物的命運,使人物按照巫術所既定的方向發(fā)展。巫婆是巫術的不可回避的人物,巫婆一般指相貌丑陋古怪、聲音尖銳且獨居的邪惡的老婦人,她們常常面部多皺紋,嘴唇生毛。巫婆善用巫術咒語危害人和家畜,在歐洲歷史上有許多人被指為巫而被焚燒或淹死。根據(jù)弗雷澤的《金枝》,在歐洲,人們普遍認為巫婆最常見的破壞是危害家畜,一般家畜生病人們就去請教魔法師來解除魔咒,哈代1888年的日記中就有這樣的記錄。[4]211巫婆、魔法師和巫術是哈代小說敘事常見的民間信仰因素,他們在小說文本建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預示功能?!哆€鄉(xiāng)》中農(nóng)婦蘇珊認定游苔莎是巫婆,她堅信是游苔莎施了魔法讓她的兒子約翰尼生病,因此,她在教堂用織麻袋的鋼針狠戳游苔莎的手臂以放血解法,致使對方當場昏厥。英國有種迷信——扎出巫婆手臂的血可以解除其法術。村婦居然在神圣的教堂有此大膽舉措,從而得以證明巫術在威塞克斯甚囂塵上。蘇珊之后又做了一個游苔莎的蠟像,針扎蠟像并用火燒之,同時口念咒語,這些巫術情節(jié)預示并規(guī)定了游苔莎的命運軌跡,后來,在一個雨夜,游苔莎果然像巫婆一樣被淹死。除此之外,魔法師扮演著重要的“先知”的角色,他們可預知事物的結(jié)果和人的未來生死。哈代在1884年的日記中寫道,梅特恩魔法師預測了一位婦女的丈夫的死期并在一杯水中讓她看到了葬禮和悲傷的抬棺人,那丈夫果然如期而亡。[4]173《卡斯特橋市長》中的男主人公亨察德在生意失利、憂心沮喪的時候也懷疑有人與他作對,給他施了同樣的巫蠱咒術。在與新秀法夫瑞的較量中落敗,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他把求勝的希望寄托在巫師身上,結(jié)果釀成大錯,錯失良機。這個情節(jié)和掃羅請求女巫召喚先知撒母耳的亡靈賜給他對付非利士的秘訣的情節(jié)形成對照,此時二者的悲劇也發(fā)展到了高潮。亨察德為了掩人耳目喬裝打扮,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去見福勒巫師,面對巫師給他預備的飯,“亨察德覺得就像掃羅坐在撒母耳擺的席上一樣”。[5]哈代利用求巫問卜的情節(jié)結(jié)合圣經(jīng)典故暗示了亨察德像掃羅一樣即將走向悲劇宿命。
威塞克斯還有多種巫術性質(zhì)的預知未來的民間信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屬通過仲夏除夕午夜時分的幻影來預知婚姻的迷信習俗。比如,在《綠蔭下》中潘尼夫人從門中了預見了未婚夫鞋匠潘尼,在《無名的裘德》中,裘德在表妹淑和老師費勞遜的婚禮后的午夜試圖用同樣的方法來看見心上人的幻影,可惜沒有出現(xiàn),預示了他和淑沒有真正的姻緣。在《林地居民》中,小欣托克村的少女有過仲夏節(jié)的習俗,在仲夏夜前夕,姑娘們成群結(jié)隊向森林深處走去,“她們是打算去向大森林發(fā)出的幻象和咒語求教,那些幻象和咒語向她們透露關于她們未來的生活伴侶的一些情況?!盵6]120結(jié)果老練的費茲皮爾斯捉住了格蕾絲,按當?shù)亓曀?,這是二人的婚姻預兆,這些包含著巫術成分的民間信仰活動及其結(jié)果在心理深層、潛意識中左右著人們對未來的認知和擇偶取向。安德魯·萊福德指出,姑娘們?nèi)龃舐樽训膬x式與企圖通過模仿巫術以婚姻中兩性的實際結(jié)合促進人、莊稼和動物多產(chǎn)的原始信念有關。[7]哈代借助具有巫術性質(zhì)的民間信仰活動預示了費茲皮爾斯、賈爾斯和格蕾絲之間的情感發(fā)展走向,為費茲皮爾斯和格蕾絲的婚姻奠定了基礎,同時也為他們的愛情婚姻增添了一層神秘魔幻的宿命論色彩。
威塞克斯小說中的民間信仰因素不是純粹為展示地方民俗事象為目的的。民間信仰書寫是構成小說敘事的重要部分,富有鮮明的文學性,在小說敘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服務于小說主題,與小說人物命運、情節(jié)發(fā)展息息相關,同時也是作者刻畫人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比如《苔絲》中的德北夫人為苔絲算命的這一細節(jié)與女主人公的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瓊·德北用她“既崇拜又畏懼”[8]的《算命大全》測得苔絲命中富貴,這個結(jié)果使她充滿了憧憬和幻想,更加堅定了她讓苔絲去攀親的決心,這個迷信舉動成為主體設計女兒未來人生的心理基礎和精神動因,因此,才有了苔絲與亞歷克相遇的后戲。這個算命細節(jié)在人物塑造上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它結(jié)合其它元素共同勾勒出一個戀迷信、好幻想、頭腦簡單的村婦形象。另外,克里克老板打算請教巫師解決黃油問題的情節(jié)彰顯了這個鄉(xiāng)村漢子性格中耿直率真的一面?!读值鼐用瘛分兄傧那跋︻A知未婚夫的巫術活動集中刻畫了費茲皮爾斯的精明圓滑、賈爾斯的敦厚憨實、格蕾絲的文雅矜持、瑪?shù)俚募儤銉?nèi)斂和蘇克的輕佻浮浪?!哆h離塵囂》中的婚姻占卜突出了芭絲謝芭的簡單輕率和莉蒂的冒失任性?!哆€鄉(xiāng)》中荒原上的巫蠱咒術襯托出蘇珊這個魯莽悍婦骨子里的陰狠邪惡。哈代小說中的民間信仰書寫都緊密圍繞小說主題而展開,在小說敘事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或預示人物命運,或用來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內(nèi)涵。哈代小說的民間信仰敘事是現(xiàn)實民俗藝術化的過程,是對現(xiàn)實民俗的藝術重構,飽含作者的文學想象和藝術匠心。
民間信仰因素在哈代小說中發(fā)揮了推動和鏈接情節(jié)的重要功能,作者通過適時穿插民間信仰因素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并實現(xiàn)了情節(jié)間的銜接過渡?!读值鼐用瘛分屑s翰·沙斯對榆樹像神一樣的敬畏以及對它的病態(tài)迷戀,是基于萬物有靈觀的圖騰崇拜,是植物成精并左右人的命運的典型范例,是原始信仰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老沙斯和他的榆樹保持著相同的節(jié)奏,“這棵樹的形狀似乎像個惡魔一樣把他纏住了。他說這棵樹恰好與他同齡,而且已修成了人的靈性。那棵樹就在他出生的時候長了出來,目的就是為了控制他,要他做它的奴隸”。[6]86他認為榆樹時刻威脅著他的生命,最后當榆樹被砍后,老沙斯也中風而亡,榆樹和老沙斯始終保持著生命的一致,像這樣的各類民間信仰也成為決定哈代人物命運的重要因素,這些成分既是哈代小說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也是重要的敘事手段,同時又是表現(xiàn)作者唯心主義宿命論思想的主要渠道。老沙斯現(xiàn)象是欣托克居民原始樹木圖騰信仰的代表。小說中的圖騰崇拜并不只是單一的民俗文化展示,而是更多地被策略性地用于小說敘事,用來創(chuàng)設一種服務于主題的必要情節(jié)。榆樹情結(jié)引起的老沙斯之死直接導致了人物命運的變化和故事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沙斯死后根據(jù)英國鄉(xiāng)村的房產(chǎn)終身承租制,賈爾斯的房產(chǎn)轉(zhuǎn)移到了查曼德夫人手中,結(jié)果促使麥爾伯里解除了女兒格蕾絲與賈爾斯的婚約,老沙斯榆樹情結(jié)引起的死亡也是促成費茲皮爾斯和格蕾絲結(jié)合的重要原因。這一情節(jié)與仲夏夜的巫術預示形成呼應,從而兌現(xiàn)了格蕾絲和費茲皮爾斯的結(jié)合以及與賈爾斯的分手。
《綠蔭下》也包含了巫術元素,范茜和迪克的愛情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在似乎無路可走的時候,哈代又一次巧妙地借助巫術使他們的愛情峰回路轉(zhuǎn),實現(xiàn)了從“山窮水盡”到“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折。范茜回家途中路遇大雨,碰巧到當?shù)匚灼乓聋惿住る[多珥菲爾德的家中避雨,巫婆得知實情后,巧施魔法迫使吉爾弗雷同意范茜嫁給迪克,在巫婆的幫助下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巫婆施法在整個故事發(fā)展中起到了過渡鏈接的作用,白巫術在范茜和迪克的婚姻中起了扭轉(zhuǎn)局面的作用。隱多珥菲爾德(Endorfield)這個名字出自《圣經(jīng)》“撒母耳記”中的地名隱多珥②(Endor),掃羅求助的著名女巫就住在此地。作者匠心獨具,巧妙利用《圣經(jīng)》典故,通過文學命名的藝術手法使伊麗莎白和女巫聯(lián)系起來,暗示了伊麗莎白在梅爾斯托克當?shù)氐呐咨矸荨K髅翡J,家很偏僻,從不上教堂,身披紅色斗篷,室內(nèi)也常戴軟帽,下巴很尖,顯然所有這些都具備了撒旦的特征,不愛思考的人們直接叫她巫婆。作者就此做了如下評述,伊麗莎白屬于那類嫌疑人,在年輕牧師管理下她們逐漸失去神秘色彩,但在老格林漢姆先生的時代,梅爾斯托克是很容易出巫婆的教區(qū),由此可見,巫術迷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逐漸在淡化。另外還有許多類似的民間信仰書寫,比如《遠離塵囂》中,芭斯謝芭在女傭的誘導下用《圣經(jīng)》和鑰匙占卜婚姻,結(jié)果導致已進入中年的單身漢博爾伍德卷入了多角愛情風波,這個與巫術有關的行為成為聯(lián)系男女主人公的情節(jié)媒介。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民間信仰具有鮮明的地方性和區(qū)域性,因此民間信仰因素也是構建地方文學的重要元素。民間信仰因素在哈代小說中還用來營造神秘氛圍或渲染鄉(xiāng)土色彩,其中通過異?,F(xiàn)象來預知吉兇禍福的民俗事象是主要形式。預兆一般有:天體兆、動物兆、植物兆、人體兆。吉兆和兇兆信仰從不同方面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威塞克斯人對事物發(fā)生、發(fā)展與自然現(xiàn)象之間聯(lián)系的最樸素的哲學思想。在《綠蔭下》中潘妮夫人對迪克和范茜婚禮上出現(xiàn)的蜂群贊不絕口,詹姆斯大爺也很感慨:“女人啥時候都能娶,但蜂群請了不一定就能來??!”[9]。在英國,蜂群是美滿興旺的象征,蜜蜂含有吉祥的文化內(nèi)涵,人們認為蜜蜂能預知事物,對主人異常忠誠,有道是:“告訴蜜蜂主人的死訊”。[10]2再者,《號兵長》中磨坊主拉夫戴面前呈現(xiàn)的“燭光信件”預示兒子鮑勃的來信。英國民間相信燭光信件,看見的人必須敲桌子,敲擊次數(shù)與信件到達的時間有關,敲幾下說明幾天后到信;如果信件閃光立刻消失,意指信已到郵局;很大的閃光預示包裹。[10]4其次,在《還鄉(xiāng)》中“靜女店”抓彩會的處理上,哈代巧妙地穿插了胎膜俗信以增強小說敘事的趣味性和地方感,克銳相信他出生時帶有胎膜,抓彩手氣不賴,他果然中了彩。英國有這樣的民間俗信,認為出生時有胎膜的人能免于溺水,抓彩、玩牌會走運,這種古老的信仰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甚至更久遠,源于野蠻習俗和原始信仰。[11]《遠離塵囂》中的馬克·克拉克也提到了幸運胎膜?!哆€鄉(xiāng)》中還利用另一個俗信來渲染地方色彩,以增強文本的藝術感染力。光棍克銳形象猥瑣,命薄福淺,是因為出生時沒有月亮。英國民俗學家戴爾在《英國民俗》中說,康沃爾郡地區(qū)的俗語“沒有月亮沒有人”,意思是小孩出生時如果沒有月亮就活不到成人,人們忌諱小孩出生時沒有月亮。
哈代本人因深受家鄉(xiāng)地方文化的熏陶,在其世界觀里也帶有濃厚的宿命論思想和強烈的迷信意識,滲透著迷信思想的兇兆在哈代小說中成為非理性地揭示悲劇原因的一個重要手段。普格拉斯發(fā)現(xiàn)范妮失蹤時說,他“左耳響”要出事,聽到“烏鴉叫”要出人命?!白蠖懗鍪隆薄盀貘f叫喪”“骷髏蛾子預示死亡”“午后雞叫為兇兆”“黑貓不祥”“鑰匙斷裂顯惡兆”這些預兆類信仰在威塞克斯廣為流傳。苔絲和克萊爾婚禮后即將離開奶牛廠時的午后雞叫預示了他們的婚姻悲劇。另外,英國人認為婚禮那天天氣不好、改變婚禮日期、星期五結(jié)婚都是兇兆?;槎Y天氣的預兆信仰可能跟這個說法有關——“吉祥新娘陽光照”。在《非常手段》中,西賽莉亞與曼斯頓的婚禮正好應了那種說法:改變婚期比星期五結(jié)婚更倒霉,那天的狂風暴雨預示了他們的婚姻失敗。哈代在“鄉(xiāng)村婚禮”這首詩中也描寫了糟糕天氣中的婚禮及一年后那對夫婦的葬禮。在短篇小說《婚宴空設》中,女主人公克瑞斯汀在等待老情人尼古拉斯來赴婚宴時,她父親留給她的老座鐘報完時后突然倒地,這也是一種惡兆,暗示家中要有人要暴死,果然失蹤多年的丈夫貝魯斯頓在歸途中淹死在了芙侖河。以上這些民間信仰書寫在小說故事脈絡和情節(jié)框架上無足輕重,但它們也深入到小說肌理,豐富了小說的地方文化內(nèi)涵,提升了小說的藝術魅力,發(fā)揮了潤物無聲的作用。
鬼魂書寫是哈代小說敘事的另一個典型因素。鬼魂敘事一直是英國文學的傳統(tǒng)話題,從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司各特的《流浪漢威理的故事》、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到20世紀M.R.詹姆斯的《古董商的鬼故事集》都反映了英倫民族的鬼魂情結(jié)。鬼魂傳說和信仰給文學作品增添了神秘和怪異色彩,是地方文學用來烘托鄉(xiāng)土文化氛圍的重要手段。威塞克斯充斥著靈魂不死的鬼魂信仰,在1902年3月寫給好友農(nóng)村問題研究專家拉爾德·哈格德的信中,哈代告訴對方他熟知多塞特的各類鬼魂故事。[4]332鬼魂信仰及相關奇聞怪談在豐富了當?shù)匚幕睢⒃鎏砹说胤缴实耐瑫r不同程度上反映出那個時代哈代家鄉(xiāng)的落后封閉。威塞克斯廣泛流傳著這類俗信,如“鬼找單身的睡”“鬼打墻”等。克銳和普格拉斯是哈代小說中兩個典型的談鬼色變的形象,克銳提醒姚伯夫人夜間荒原上行走要小心小精靈的迷惑;普格拉斯深夜打不開門時就斷定“有鬼作祟”,他連忙跪地念誦經(jīng)文直到靈驗開門。在短篇小說《浪子回頭》中,輕騎兵團長期被鬼魂糾纏的現(xiàn)象甚至被解釋為“團里某些人在過去一些年月犯了某種罪”[12],是冤魂討債,民俗學家瑞艾特認為,陽間飄蕩的幽靈多是不得善終,屈死蒙冤,殺人犯或陽間有事未了的人,所以有理由回到人間。[13]哈代小說的民間信仰成分給作品增添了神秘感和鬼魅感,營造了一種地方氛圍,建構了哈代式的幽默與荒誕,濃化了文本的鄉(xiāng)土色彩和地方情趣。
哈代的民間信仰書寫除展示以威塞克斯為化身的英國西南邊陲的精神民俗文化形態(tài)外,在文本建構方面還發(fā)揮了重要的功能。民間信仰因素一方面發(fā)揮了人物命運預示和情節(jié)銜接過渡的功能,另一方面,還烘托了作品的神秘氣氛,渲染小說的鄉(xiāng)土色彩,從而深化和拓展了作品的主題,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地方文化魅力。民間信仰書寫是哈代小說民間審美的重要內(nèi)涵,除文學文本內(nèi)價值外,還具有文化記錄和傳承的文本外價值。
注釋
① 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提出了大小傳統(tǒng)的文化分類概念,將都市文化為代表的主流文化歸入“大傳統(tǒng)”,將鄉(xiāng)土地方文化歸入“小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屬于社會文化上層,“小傳統(tǒng)”則屬于下層。
② 此典出自《圣經(jīng)·舊約》“歷史書撒母耳記上”第二十八章(Samuel 28),掃羅夜間前往隱多珥去請求交鬼的女巫將撒母耳的鬼魂招上來以討教應對非利士人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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