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莎
有一段時間,因為經常要寄一些文件、書籍,所以熟識了幾個快遞員。他們帶著職業(yè)微笑,隨叫隨到。一次,一位快遞員收件后,一邊接下一個客戶的電話,一邊匆忙跑出去。他的背影,很快在門外消失,我望著空蕩蕩的門,突然生出許多感慨。這些快遞員,每天進出不同的房子,和不同的人迅速遇見、分開,會是怎樣的一種體驗?他們或許素不相識,甚至不會再見第二次面。他們每天都在不同的人之間奔走。對這些短暫相見的人,他們會麻木嗎?有過揣測嗎?有沒有一個客戶,會觸動他們的內心,勾起他們的遐想?
一連串的疑問,像鞭子一樣,催促我要寫點什么。于是,當天晚上,就有了《查無此人》,就有了一個快遞員,因為一位寄信的女客戶,勾起了自己寫信的時光,而對女客戶念念不忘;就有了一個女人,因身患頑疾、蹤跡無常,而留給一個男人大段的空白和疑問。他們其實彼此依戀,可始終找不到溝通的出口,他只好把自己困在無盡的思念里,而她只好用隱晦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像兩個夜行者,在黑暗中舉步維艱。等他想沖破黑暗時,她卻已經消失。
這篇小說寫于兩年前,在那之前,我?guī)缀醵际窃趯懺?,因此小說還很稚嫩。不過,它讓我的敘述能力和虛構能力得到了訓練。慶幸的是,兩年后,盡管工作和生活一變再變,可是回頭寫它的創(chuàng)作談,我依然能夠記得當初的感受,而且清晰如昨。
1
門竟然沒有鎖,他一推開,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身體傾斜伏著玻璃桌,頭發(fā)又長又黑,遮住了臉。房間里,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沙發(fā),白色的空蕩蕩的電視柜,和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如果不是那襲黑發(fā),他真會懷疑她會溶進這一片白色中。盡管巨大的落地窗外,有昏黃的陽光涌進來,可是他還是覺得,房間空蕩得如同午夜無人的廣場。
她轉過臉來,笑道,你來了。不是反問句,是陳述句,語調清淡不拘謹,仿佛和他熟識已久。
他亦感覺對她的熟悉,可說是似有若無?,F(xiàn)在,他對人的臉部概念已經很模糊,每天都進出不同的房間,和不同的人迅速遇見,又迅速分開。臉已經不是他熟記人的標準了。
只是她的那雙眼,幽暗眸子里散發(fā)出的憂傷氣息,像一口被遺棄多年的荒蕪的井。他感覺自己曾親臨過它的邊沿。
接到你的電話我就趕來了。他說。
進來吧。她依然笑著,兩邊臉頰有淺淺的酒窩。
他低頭,門邊剛好擺放著一雙男士室內拖鞋。
換好鞋,他走到她斜前方蹲下,遞給她一張快遞單。
她接過,放在一本白色封面的書上,是張愛玲的《半生緣》。
她看了一下單子,鄭重其事地,開始一格一格地填。
他嘴角微揚,他喜歡人們認真對待他的快遞單子,當然不是要寫得多漂亮,但至少是持認真的態(tài)度。可是人們通常都是拿過單子看都不看三下五除二就草草寫完了事,還經常有客戶寫錯,又不能涂抹,只好再給對方一張。
她一筆一劃,用黑色簽字筆很慢地寫著每一個字。橫是蠶頭燕尾的橫,豎是帶勾的豎,撇、捺都是帶著筆鋒的。執(zhí)筆的手指,修長纖細、一塵不染。他把目光從她的手開始緩緩往上移,她清瘦而輕盈,細細的手臂,薄薄的肩膀,線條清晰平直的鎖骨,一直延伸進衣領里。
寫好了。她抬頭微笑,遞給他單子。
他一陣慌亂,這樣打量客戶過于冒失,好在似乎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除了必要的客套話,他不會刻意去接近或討好誰。見的人多了,客套慣了,距離感就逐漸在內心蓬勃生長了。
他雙手接過,看到沒寫寄件人地址。
不寫你的地址嗎?他問。
寄出去了,我就沒想過讓它回來。她答。
他抽出底單遞給她。
寄什么?他問。
信。她翻開書,拿出疊好的米黃色信紙。
她把它交給他。
他把它放進信封里。
她看著它,有些不舍。
她一安靜起來,世界就跟著靜了。他不忍打擾,許久,才微微挪動身子。
啊,噢……她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臉有些微紅,起身走到電視柜邊,打開下方的抽屜,從里面拿出錢交給他。
一個單身女子,不僅讓陌生男子進屋,還當面打開放錢的抽屜,如果碰上別有用心的人……
出門時他本想勸告她,以后謹慎些,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如果說了,就顯得自己是別有用心的人了??墒遣徽f又擔心她真會遇上壞人。這樣反復矛盾著的時候,她已經送他到了門外,換鞋時他突然想到,屋里應該是有男人的,只是恰巧今天不在而已,你看男士拖鞋都有了。他自嘲地想,真是杞人憂天。
出門后,他拿起信封看,寄件人是婉梨,好名字。收件人是木子,名字有點土。他們是什么關系?情人?朋友?現(xiàn)在是通訊發(fā)達的時代,幾乎沒有人寫信了,人們要寄的無非是一些文件、證件等物件。信已經不屬于這個時代了??墒强此顚憜巫拥恼J真和她看他裝信的眼神,很明顯那信是她傾注了感情的。
人們只有寄東西給自己在意的人才會小心翼翼,才會反復檢查。生怕字寫得不好被對方笑話,生怕會把地址或電話寫錯,讓東西不能順利到達對方手里。
難怪人們總是胡亂填單子,原來他們寄的都是一些沒有感情的東西。
他突然想起自己寫信的那些日子,屋子清冷,夕陽照窗,一筆一劃,一點一捺,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一張紙上,讓思念變得悠長深遠。
他走出樓層,走進陽光里,黃澄澄的陽光有點兒不真實,像一個巨大的黃色籠子罩住了世界,讓世界處在光的所在,卻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本色。
這時手機響了,喂,您好……好的,桃源路佳佳超市是吧?好,您稍等兩分鐘,我馬上就到。
他把婉梨的信放進郵件袋里,和許許多多的郵件放在一起,然后跨上電動車奔向下個客戶。
他做這行已經四年了,那年高考他沒考上。還好沒考上,考上了還不知道往哪湊錢呢。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當年讀高中是自己硬著脾氣要讀的,那三年著實讓父母勒緊了褲帶。還好,那三年自己是混著過的,不然父母還不得更勒緊褲帶幾年哪?現(xiàn)在也不錯。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四年了,從自行車到摩托車,再到現(xiàn)在的電動車。他每天都在這座城市里穿梭,不是接單就是送貨。風里來,雨里去,現(xiàn)在,大街小巷他閉著眼都能走。因為他態(tài)度親切,所以積累了不少回頭客。他喜歡看見接單時人們拜托、感激的眼神,和人們拆開包裹時那驚喜、振奮的表情,每每此時,他就很有成就感,讓他更熱愛這份工作。
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只螞蟻,而這座城市是一張葉子。自己就在葉子的脈絡上爬行,進進出出不同的細胞(房間),和形形色色的細胞核(人)打交道,所以有時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城市了如指掌。哪條街是所謂的紅燈區(qū),哪條街又是地攤的天堂,哪棟房子是用來辦公的,哪棟房子又是空留著的……如此種種。
下班在單位飯?zhí)贸粤孙垼砘氐匠鲎馕?,單間配套,窄而不擠。擰開風扇,他直接鉆進衛(wèi)生間,洗完澡出來就倒在床上,今天單子挺多的,累得夠嗆。
清瘦而輕盈的身子,清晰筆直的鎖骨,還有恬靜寂然的午后陽光……沒有來由的,她的模樣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了面前。
她一定很有錢,住那么好的房子,可是……說不定是被人包養(yǎng)的呢?
三年前的一天,他到一所大學的女生宿舍里收件,客戶是一位黃頭發(fā)女孩兒,她邊填單子邊說,晶晶,今晚你要和陳總去吃飯嗎?
嗯,要去呢。盥洗室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你今晚如果不回來,我們就早點鎖門了哦。
嗯,不回了。
他拿著單子的手突然就加大了力度,手指的肌肉都發(fā)白了。黃頭發(fā)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反應過來,把單子遞過去。他剛一轉身,果然一張熟悉的久違的臉龐就映入眼簾。
這張臉曾陪他走過三年的高中時代。蟬聲喧囂的夏天。寒風呼嘯的冬天。放學午后的操場。深夜寂靜的教室。相同的家庭背景,讓兩顆孤獨的靈魂互相靠近取暖。安靜的陪伴,沉默的歡樂,純潔如同天山盛開的雪蓮??尚腋5幕孟?,稀薄得如同空氣,一觸碰,就被現(xiàn)實打破了。她考上了大學,家里東拼西湊學費仍然不夠,開學前夕,他把偷偷從家里衣柜拿的錢塞給她??墒撬洗髮W后,就杳無音信了。
一開始,他不停地給她寫信。一個星期一封到三天一封??墒且环夥庑?,都被退回來了。上面赫然寫著:查無此人。他親自來南城,他曾在她的學校門口一整天蹲著,他曾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尋找她的身影。可是,沒有。
此刻,她粘著假睫毛的眼睛,驚訝又恐慌,鮮艷的嘴唇倔強地沉默著,很快她恢復淡定的神情,轉身對鏡,開始畫眼影,淡淡的紫色開始在她的眼皮上暈開,就像那些夏天里盛開的紫薇花,烈日下,一簇簇,一蓬蓬,像夢一樣迷人。
他突然明白了她跟他失去聯(lián)系的原因了。一個擁有新生活的人,何必再跟一個落魄的人有瓜葛?他默默地往門外走,經過她身旁時,一陣清香撲鼻而來,讓他淚盈滿眶。
他怏怏地坐起來,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溫暖而微辣的氣息順著咽喉而下,在肺部纏繞一圈從鼻腔而出。
他從床下拖出一個紙箱,里面是一箱子的信,他寫給她被退回的信。
今天遇見的那個她是不是這樣的人?可是不管如何,那房間里都是有男人的。也許……是她父親的鞋子。如果是父親應該還有母親的鞋子呀?可能……她是單親女兒呢?不像,雖然房子窗明幾凈,可是沒有家的味道。
疑問。假設。否定。肯定。如此反復幾次,他開始煩躁了。
奇了怪了,屋子里有沒有男人關自己什么事?他懊惱地站起來,把一箱子的信拿到衛(wèi)生間,用打火機點燃,藍色的火苗妖嬈地舞動。
他回到房間關燈,黑暗中彌漫著悶熱燒焦的煙味,樓下的夜市燒烤攤隱隱約約傳來笑聲,偶爾有幾聲醉漢的喊叫。窗外的苦楝樹,細細密密的葉子映在玻璃窗上,影影綽綽,晃來晃去。
他躺下,肌膚觸到竹席,在被擠壓的細微聲音中,能感覺到席子的涼和硬,可是他已經毫無睡意,睜著眼,一直到天亮。他起身。他要開始派送包裹了。
風依然吹著,陽光依然照著,他依然工作著,每天去不同的房間,做相同的工作??此葡嗤娜兆樱鋵嵰呀洶l(fā)生了改變。
一天,在退回的信件中,一個熟悉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娟秀的筆跡,很顯然出自那雙纖細的手。上面赫然寫著:查無此人。
他拿著信,出門跨上電動車,飛奔來到那女孩的家,現(xiàn)在,他終于有借口來找她了,他不停地敲門不停地敲門,可是,門一直沒開。他撥通她的手機,卻是忙音。他抱著信封,蹲在門外,從夕陽西下蹲到華燈初上,從華燈初上蹲到夜色闌珊。最后他是怎樣回去的,他都不知道。
如果郵件找不到收件人,也退不回寄件人手中,信件就得在郵件留置處保管,兩年后再由專人銷毀。
他沒有把這封信交給郵件留置處,而是悄悄地保存起來。他有預感,她還會聯(lián)系他的。
果然,半個月后,電話響起了。
喂。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你好,我是建政路37號文化大院B棟502號房,還記得我嗎?她的語氣很輕,像飄在風中的柳絮,若不細聽,就會隨風而走。
記得。他抑制不住激動,偷偷地在心里加了一句,怎么會不記得呢?
現(xiàn)在方便過來幫我收個包裹嗎?
我馬上就到。
好!
他沖出樓,跨上電動車,風一般竄上馬路。
穿出老街,拐彎進入民族路,再到古城路,剛到東葛路口,豆大的雨點突然劈里啪啦從天而降。
2
門仍然沒鎖,他一推開,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頭發(fā)盤起來了,在腦后扎成一個發(fā)髻,她整個臉部的輪廓就顯現(xiàn)出來了,柔和的細長的臉部線條,如同春光般明媚。
快進來!她拿出一條干毛巾遞給他。
沒事,待會兒就干了。他受寵若驚。
擦擦吧。語調清冷,他很難從她的語氣中讀出喜怒哀樂。
遲疑了一會兒,他接過毛巾,先把頭發(fā)胡亂地擦了一把,再仔細把雙手擦干,然后放下毛巾,從包里掏出快遞單給她。
她接過,放在白色書皮上,開始一筆一劃地寫。她的兩個手背都有淤青,上面幾個針孔醒目而刺眼。他仔細看她,瘦了,臉色蒼白。她病了嗎?嚴不嚴重?他張嘴想要問,話到嘴邊又咽下。因為他想起了自己腳上穿著的男式拖鞋。
世界好安靜,安靜到只有筆輕輕滑動的聲音,安靜到能感覺她的一呼一吸。
寫好了。她抬起頭,雙手遞給他單子。
他含笑接過,看到收件信息仍和上次一樣,便說,還是寄這里嗎?上次的信已經退回來了。
還是寄這里。
可是……
他總會收到的。她柔弱的語氣透著一股堅定。
好吧。他說,然后抽出底單遞給她。
她把信交給他。
他把它放進信封里。
她看著它,眼神幽幽怨怨,若有所思,而后回過神了,又從書底下拿出準備好的錢遞給他。
退回的信,下次我再拿來。他說。
不,不要拿來。她說。
他還想說什么,可想到以前自己寄信時,收到退信時的失落,就住口了。
雨大著呢,停了再走吧。她說。
他看看窗外,便席地坐在她對面。
寄給你男朋友嗎?他帶著玩笑的意味問,免得被她看出他的目的。
她的臉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無奈地笑道,算是吧!
窗外的雨滴仿佛落進了心里,碎碎的,涼涼的,有風吹過的時候,冷得尖細。
蓮城,挺遠的。他又說。
是呀。她垂下眼,長嘆一口氣,接著又低低地說,好遠!她轉臉看向煙雨迷蒙的窗外,眼神長到沒有盡頭。
他看到她晶瑩欲滴的耳垂、濃密的發(fā)根,看到她脖子的線條延伸到衣領內,他看到她滿臉的安靜。巨大的安靜和沉默,讓他看到了自己和她是如此的遙遠。
電話和短信總是太快,有時還沒來得及經過大腦的過濾,就直接傳達出去了。只有寫信,能夠讓人靜下心來梳理思緒,只有在一筆一劃之間才能讓自己直接地面對自己的情感。只有情感細膩的人才會寫信,她和自己一樣。
可是,一樣又能怎樣呢?他輕輕地不為人知地嘆了口氣,和她一樣,看向煙雨迷蒙的窗外,那遙遠的無法企及的窗外。
雨已經漸漸地小了,但他們卻沒發(fā)現(xiàn)。直到他的手機響起。
喂,您好……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到。他起身要走。
雨還在下呢。她說。
沒事,客戶在等。
遲點沒關系的吧!
有時,一遲,就永遠錯過了。
他們四目對望,他看到她眼里,一朵水仙花在風中搖曳,搖過來,搖過去,像飄在水里,果真是飄在水里,越來越晶亮,水溢出來——兩行清淚滑過她的臉龐,在下巴匯聚、結合,承受不住重量,搖搖欲墜。他伸出手,她的淚水滴進他的手掌,一滴,兩滴,三滴,他捧住她的臉。
她突然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雙手在他的身體里索取,她的手像冰一樣冷,可是嘴唇又像火一樣燙。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冰冷的空氣開始燃燒……
窗外雨聲潺潺,窗內清涼如秋。潔白的床單,潔白的衣柜,潔白的毫無擺設的房間,連一點多余的顏色都沒有。她背對著他躺在床上,楚楚可憐的細長的脊背,還有身下那塊鮮紅,他想抱住她。
你走吧。她冷冷地說,和剛剛的熱烈截然相反。
他沒有動。
走。她說。
他起身,拿起衣服往身上套,干燥的纖維摩挲的聲音,沙沙作響。
臨出門時,他把滑下的被子拉到她的脖子上。
走。她說。
他出門,悠長的走廊空蕩蕩的,像一個巨大的午夜無人的廣場。
這一天,他第一次沒有在單位飯?zhí)贸燥?,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帶著滿身的雨水鉆進衛(wèi)生間?;⑾录毤毭苊艿乃椋苤念^發(fā),他黝黑的臉龐、厚實的肩膀,他的手臂、胸膛、大腿和腳,把皮膚淋得通紅也毫無察覺。直到滿室的水霧讓他感到難以呼吸。他面對鏡子,想看看現(xiàn)在的自己是不是滿臉的挫敗,鏡子卻被水霧蒙住了。他拿起花灑沖鏡子,一小塊明亮出現(xiàn)了,他把臉移過去,看到的卻是……她的臉。
這一夜,他又沒有合眼。他關燈坐在黑暗里,坐在深夜里。煙頭忽明忽暗,像手指上的一塊傷口,結痂了又被撕開。
他仍然每天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每天見各種各樣的人,聽各種各樣的聲音,收各種各樣的郵件。
他又收到第二封退信,他把兩封信帶回家,每晚睡前,他都會對著信封寫她的名字:撇點、撇、橫、點、點、橫鉤、撇、橫撇、點、橫折鉤、豎彎鉤——婉;撇、橫、豎、撇、點、豎、豎鉤、橫、豎、撇、捺——梨。這樣就完成了一次,從無形到有形的呼喚。
他的夢里開始有她,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白色的沙發(fā),白色的空蕩蕩的電視柜,和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清瘦輕盈的身子,清晰而筆直的鎖骨,柔和而細長的臉部。她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對著他笑,一動不動。
一個月后的某天午后,她的電話又來了。
喂,你好!
你好,我是建政路37號文化大院B棟502號房,還記得我嗎?
一聽到她的聲音,他的眼睛就濕潤了。
記得。他抑制住哽咽。
現(xiàn)在方便過來幫我收個包裹嗎?
我馬上就到。
3
門還是沒鎖,他一推開,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頭發(fā)垂下來,似乎比以前的短,亦沒有多少光澤。盡管她化著淡妝,象牙白的粉底、淺淺的腮紅、細細的柳眉和嫣紅的嘴唇,但是她消瘦得讓人難過。兩眼凹下去,顴骨也凸了出來,身體薄如秋葉。
時值盛夏,她卻穿著白色長袖秋衣,袖子一直蓋到手指根。
你來了。她笑道。她的笑容,像一株長期長在室內的植物,沒有生氣和光澤。
他以為他們之間的再次見面,會是尷尬的、難以互相對視的,然而她平靜得像一汪沒有泛過任何漣漪的水。
你是跑著來的?她接過快遞單子開始寫,邊寫邊問。
是的。
她的手似乎沒有多少力氣了,字也寫得沒有之前順暢,短短幾個字,她寫起來似乎有些費力。好不容易寫好了,她連同一個文件袋交給他。
他接過,把文件袋放進信封里。
這一次,她沒有看信封,而是直接把錢遞給他。
你——病了?他忍不住問。
她笑,沒有回答。
他不來看你嗎?他又問。
來過了。她低下頭,輕輕說,又走了。
他還想詢問,可是她已經把臉轉向窗外,很快地陷入了沉思,他只看到她的沉默而倔強的后腦勺。
他默默地退出房間。
偌大的倉庫里,貨物堆放得嚴嚴實實。他站在分類投遞處,低頭看著信封發(fā)呆,娟秀卻無力的筆跡,沒了以前的筆鋒和霸氣,卻顯出幾分孩童可愛的氣息。這封不知凝聚了她多少心血的信哪,這封與自己無關的信。他突然妒忌起了這位叫“木子”的男子。木子。木子。他是一個怎樣的男孩兒呢?陽光帥氣的大學生?墨守成規(guī)的職員?他應該有雙干凈而柔軟的手,這雙手可以撫摸她的頭發(fā)、臉龐,她手上的針眼,她的瘦弱,甚至靈魂。
像開了一扇窗,信封上緩緩打開畫面,她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對他笑,她只是笑,什么也不說,那笑容,燦爛而絕望,像煙花消失前的綻放,安靜得盡心盡力。他伸出手,指尖剛一觸碰,畫面就消失了,粗糙的紙張,真實得讓他無盡地落寞。
他把這封和自己無關的信輕輕丟進分揀格,這一松手,就不知何時再能和她擁有交集的機會了。
如果……
如果,他把這封信藏起來……
如……果……可是,也僅僅是如果。
他走出倉庫,沒有去食堂,亦沒有去騎車,獨自走出大門,走進車水馬龍里。
黃昏的南城,寂寞的南城,每個人都在面無表情地行走,構成龐大而安靜的生物群,孤獨的生物群。
滿樹滿樹的細葉榕,樹葉在上面層層疊疊挨在一起,互相擁抱,垂下的細細長長的根須,在微風中飄來蕩去。他在樹下走著,旁邊花圃里的綠蘿瘋狂地生長,霓虹燈亮起來了,他走在夜里,走在燈光里,走在樹影里,卻渾然不覺走到了她的樓下。
第三封信再退回來的時候,他再次去敲門,門內依然沒有回應,仿佛從來沒有人存在過。漸漸地,他有了一個習慣,每天都抱著三封信,來到樓下,凝望她的窗口。沒有人知道,他看的是天空還是白云,看的是窗戶還是枝椏。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是如此渴望那扇窗口能夠出現(xiàn)她的身影。他期待她能從窗口看到他。
有時,他沮喪地想,她也許去蓮城了,去到那位名叫“木子”的男友身邊了;也許她病了,是什么?。繃乐夭粐乐??她手背上的針孔淤青,是否已經散了?想到焦慮時,他就會改變目標,改數(shù)目光所及的紅豆樹葉。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數(shù)著數(shù)著,他就把時間給數(shù)沒了,把自己給數(shù)丟了。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方,何地。
南城的秋天依然炎熱,悶得像飄滿水蒸氣的浴室,可是,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風悄悄地大了,空氣漸漸地干燥了,地上的落葉慢慢地多了。他從滿樹的青蔥,站到滿樹的枯黃,站到滿地的落葉。
可是,她的窗口一直沒有開過。
如此又是半年,那些信封的邊緣已經被他抱得磨損了,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天,他擺弄著信封,封口不小心撕開了,淡黃色的信紙掉落下來。他拿起來,凝視良久,終于鼓起勇氣打開,上面只寫著三個字:記住我。
他繼續(xù)打開第二封信,依然是淡黃色的信紙,依然只寫著三個字:忘了我!
第三封信,是房子的房產證,上面是婉梨的名字,此外還有一份遺囑,一份公證,以及一些相關的資料。讓他驚訝的是,遺囑上赫然寫著房子由他繼承。
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陣抽搐,他抱著包裹蹲下身子,臉色蒼白,細密的汗珠在額頭上滲出,一顆顆,就像回潮天墻壁上的水珠。
天快要黑了,風也起了,員工們三三兩兩地走向飯?zhí)?。夕陽已經下去很多了,黃黃的,像一個橙子,酸得不近情理。
一位同事經過窗邊,順帶喊道,小李,吃飯去。
他抬頭,同事已經走過去了,他重新低下頭看信。
一滴水珠滴到信紙上,滴在“我”字上,慢慢洇開,字跡和句號都變得模糊了,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是承受不住一滴水的重量。又一滴落下。第三滴。第四滴……
他抱著信跑出門,車水馬龍,他茫然四顧。人群中,一個輕盈清瘦的背影在眼前飄過,他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她回頭,卻是一張陌生而驚訝的臉。又一個輕盈清瘦的背影在眼前飄過,他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她回頭,是一張陌生而憤怒的臉。
他不敢再抓了,他覺得滿大街都是她??墒撬谀睦??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