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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帕爾汗

2018-02-11 00:38葉舟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古麗理發(fā)師喬治

葉舟

A

開羅來的理發(fā)師走到頹墻下時,艾尼瓦爾的一坑馕剛剛打熟。

他是在河邊過的夜,身上帶了整宿的水汽。艾尼瓦爾埋下頭在摘爐坑里的馕餅,發(fā)現(xiàn)火苗暗了暗,便知道那個異鄉(xiāng)人又來了。買馕的人這時并不多,但需求量大,一坑馕餅四五十個,分散在不同的筐子里后,人就走光了。馕房也在頹墻下,臨時搭建的一座簡易氈房,四面漏風(fēng)。艾尼瓦爾的老婆在里頭搟面餅,搟好一個,便從門簾下遞出來,不露面,但理發(fā)師能看見她下半截的碎花裙子。面餅樣子僵,艾尼瓦爾用指頭抓起鹽水,一甩一甩地往上面灑,順帶著也將黑芝麻扔了上去。這一灑,面餅登時生動了起來,有一層明黃色的光暈,水濕濕的,發(fā)黏,也發(fā)軟,很容易被貼在爐壁上炙烤。

“朋友,想想看,怎樣才能藏好一把鹽粒,而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

“哦!我從沒想過,費(fèi)腦子?!?/p>

手上太忙,艾尼瓦爾無心作答。

“再想想吧!你是全伊犁最聰明的小伙子,我不會走眼,你一定能想出來的?!薄_羅來的理發(fā)師一邊發(fā)問,一邊從兜里摸出一枚粗釘子,嵌在了頹墻的磚縫中,隨即又將肩上的包袱掛起來。接著說:“嘖嘖,別灑那么多的鹽水了,你的馕能把一頭大象齁死的?!?/p>

艾尼瓦爾說:“從沒人說過我的馕咸,我從小就這么打馕?!?/p>

“再想想吧!”催促道。

“什么?”

“一把鹽怎樣才能偽裝好,不被別的人發(fā)現(xiàn)?”

“夠了!”艾尼瓦爾忽然火了,將手里的大氈蓋猛地扣在坑口上,力氣大得足以把馕坑拍碎。理發(fā)師悻悻的,不明白對方的這股邪火從何而來,悶頭騎上了旁邊的頹墻,將身體放平坦了,枕起雙手,一個人開始望天。艾尼瓦爾知道自己有點(diǎn)過分,便拽過來劈柴墩子,墊上一塊大樹根,揮斧砍了下去。哦,該死的!每一斧都砍歪了,手柄也快震裂了。艾尼瓦爾嘟囔說:“問了我整三天,這個破問題把我的腦筋都想壞了,可你還在問,一點(diǎn)不罷休?!?/p>

“抱歉!”

“哦!其實(shí)也沒什么,主要是我的腦子不夠用,你可以問問別的人嘛?!?/p>

“我沒朋友?!遍_羅來的理發(fā)師從頹墻上支起身子,手搭在額頂上,遮住了火辣辣的日光,居高臨下地說:“兄弟,我在伊犁沒朋友,但你算一個?!?/p>

“我也這么看?!卑嵬郀柡徒獾?。

“感謝主!”

理發(fā)師騰地坐起來,高聲贊美了一句。

夏日的伊犁令人措手不及。入夜后,河谷地帶濕氣大,空氣里能擰出水來,涼得像一塊冰;但日頭一旦升起,整個城市又像淪陷在了馕坑的炭火中,撕心裂肺地酷熱。這從人們的穿衣上就能瞧出來,有的披著羊皮襖,有的裹著粗毛毯子,可年輕的男女們喜歡裙子、夾襖或袷袢。比如艾尼瓦爾和理發(fā)師,都各自穿了一件白色的袷袢,但一個干凈,另一個臟兮兮的;一個清清爽爽,另一個濕塌塌的。

后者是開羅來的理發(fā)師,天天早上一露面,就像從污水池子里鉆出來的。

艾尼瓦爾知道他自有一套工序,多半不理睬,也不催促他開張。一般來講,理發(fā)師掛完包袱中的剃頭工具,先要躺在頹墻上曬半天。等曬足了,曬透了,才會像還了陽魂似的,跳下來吆喝個人的買賣。半個月前,理發(fā)師初來乍到,在直角尺般的街上溜達(dá)了幾個來回,數(shù)了數(shù)行人,終于瞅準(zhǔn)了這一處角落?!@里位于左右兩條長街的對接處,身后是洶涌的伊犁河,按說是個打頭碰面、人粥稠密的所在,但伊犁城的小商小販們喜歡講迷信,說濱河地帶一般財運(yùn)不佳,銀錢都會被水流白白沖刷殆盡,無人肯就地設(shè)攤??梢灿胁惶v究的,大天白日的將攤子支在了河沿邊,扯起聲嗓吆喝生意,很快就應(yīng)驗(yàn)了:先是一個賣錫瓶的站在那里,錫瓶有上百上千只,層層疊疊地碼放著。有一日,突然刮起一陣風(fēng),錫瓶嘩啦一聲倒了,滾下了河堤,小販跑過去想撈,結(jié)果被一個浪頭卷走了,至今尸首也沒找見。接著,哈密來的一個馬掌匠站在了那里,生意火旺了半年,最終卻被一匹病殃殃的伊犁馬給踢死了。后來,一個衣飾鮮亮的迪化商人瞅中了這一塊,他倒也不急,雇了一個泥水匠,連夜砌起了半堵墻。迪化商人是做藥材生意的,在墻下鋪開了攤子,壇壇罐罐里裝滿了各色藥粉,像他的衣裳一般漂亮。不承想,那天下午來了三個女人,不問青紅皂白,撲上去就將他騎在了胯下,連撕帶打的。街上的人們耳朵尖,知道是他的三個老婆,以前互不認(rèn)識,都是騙婚騙來的,此番集結(jié)而來,就是來討一個說法的。廝打了半天,其中一個三百斤重的老婆抬起門扇大的尻子,將商人的腦殼從褲襠里拽出來時,才發(fā)覺他已經(jīng)嗚呼哀哉了。頓時,三個女人在街上追打了起來,不要命地打,分不清地上是誰的血,反正染紅了半條街。打夠了,她們才想起去哭尸,又抱成了一團(tuán),哭得像親姊妹。

只是,路邊的那半堵頹墻還在,荒涼了一整個冬天。人們捫下心來等待,看哪個倒霉鬼會去替補(bǔ),免費(fèi)給伊犁城的百姓們增添一些茶余飯后的談資。

事實(shí)上,艾尼瓦爾也是個異鄉(xiāng)人。

剛開春,他帶著老婆將馕房設(shè)在了頹墻下時,人們暗藏的幸災(zāi)樂禍尚未消退,只等著看笑話。孰料,這種不良企圖漸漸被艾尼瓦爾的馕餅給修正了。艾尼瓦爾烤的馕里酥外脆,分量足,金燦燦的,有一股新麥的濃香,重要的是它只賣一個天罡錢,而別的馕房一只要賣一個半。漸漸地,艾尼瓦爾的馕房聲名鵲起,一天賣三口袋麥粉都不在話下。

但買賣雙方都存了私心,都屬精明人。在艾尼瓦爾看來,馕房的對過是紅烏鴉客棧,全伊犁最高檔最熱鬧的場所。那些戴著大金箍子、身穿貂皮大衣的客人們臨上路時,往往會在前一夜下訂單,一買就是半馬車馕餅,訂單幾乎天天都有,夠忙乎的了。對街上的小伙子們來講,去艾尼瓦爾那里買馕,運(yùn)氣好的話,還可以順便瞄一眼他的漂亮媳婦子。閑話傳開了,越說越像一句順口溜。人們咂巴著嘴說,哎喲!艾尼瓦爾的媳婦子,男人看了受不了,女的看了要撞墻?!徊贿^現(xiàn)在入了三伏,小伙子們都去葡萄園里消暑了,馕房前頭賊兮兮的眼睛才少了一多半,但生意照舊火。

開羅來的理發(fā)師也瞅準(zhǔn)了這里。endprint

他一點(diǎn)不客氣,將釘子插在磚縫里,掛起一包袱剃頭工具后,簡簡單單開了張。剃頭匠都有自己的幌子。幌子是一條拃寬的生牛皮,既可以捆扎包袱皮,還可以磨刀。理發(fā)師對艾尼瓦爾一笑,摸出天罡錢,買了一只熱馕餅塞進(jìn)了嘴里,干噎著說:

朋友,我是從開羅來的,剃了幾千里路的頭發(fā),剃光了無數(shù)腦殼呀。

開羅?

對,在埃及!

天山南,還是天山北的?

理發(fā)師知道雞同鴨講了,忙釋義說,怎么講,反正挺遠(yuǎn)的,能跑死一萬匹馬。

啥村子?

呃,村子也不大,你叫埃及也行,叫金字塔也好,不過我喜歡別人喊我開羅來的。我家里也有一條河,比伊犁河水大,至少大十倍吧。理發(fā)師敷衍道。

你會游水?

對呀!我人生地不熟的,無處借宿,打算晚上游過去,住在對岸的樹林里。理發(fā)師驕傲地說,我住慣了野外,或許還住不慣氈房呢。

這么著,半個月以來,開羅來的理發(fā)師每天早起,就像從污水池子里撈出來的,先要躺在頹墻上曬日頭。他不像個匠人,匠人沒這么懶惰的,但懶惰是別人身上的病,艾尼瓦爾也就懶得去計較?!@時,新一爐的馕餅烤熟了,艾尼瓦爾揭開馕坑上的大氈蓋,一股濃烈的麥香突地播散,理發(fā)師不由得咽起了唾沫。艾尼瓦爾用火釬子勾起一只,高高地遞給了對方。理發(fā)師不接,一副忸怩狀,遞得急了,方說,“兄弟,我兜里光了,僅有的幾個天罡早上被水沖掉了?!薄澳阆瘸园?,吃完了再說?!卑嵬郀栒骡物?,干脆扔了上去,才逼對方接上手。理發(fā)師說,“兄弟,那天我給你剃過頭,剃一次七個錢,我已經(jīng)吃完了,這個算欠你的!”艾尼瓦爾嘻然一笑,摸了摸頭皮說,“等我的毛再長出來,你恐怕會吃我上百個吧。別惦記我的毛了,你抓緊干活才對?!?/p>

理發(fā)師不答,掰開燙乎乎的熱馕餅,瞇眼蹙鼻,先聞了一陣子麥香,然后才細(xì)嚼慢咽了起來。

這是上半天的時光,街上的馬車、驢車和行人驟然多了起來,游走的小販叫聲嘹亮,附近的店鋪都卸開了門板。一個女人在石階上洗氈,幾個鼻涕娃娃在跳毽子,有人正站在梯子上拋漿泥,準(zhǔn)備修繕一下破損的屋瓦。忽然,一匹轅馬被飛過的麻雀驚了驚,蹄子遲疑間,車上的甜杏子翻倒在街上,四處亂竄,像一枚枚金元寶?!獱t火快敗了,該到了添柴的時候。艾尼瓦爾從墻根下抱來整齊的劈柴,撅起尻子往馕坑里碼放。一扭頭,發(fā)現(xiàn)理發(fā)師正抱膝坐在墻頭上,定睛打望著對面的紅烏鴉客棧,連眼睛都不眨。

打馕需要暗火。艾尼瓦爾待爐中的劈柴燒透后,才舀來一瓢水,潑在馕坑里,讓它們變成木炭,速度慢了下來。馕坑里的溫度上升時,艾尼瓦爾接過老婆從門簾下遞來的面餅,灑鹽水,扔芝麻,又撅起尻子往坑壁上貼。再一扭頭,看見過來了一個長髯老叟,請理發(fā)師剃個頭,再修一修鬢角。理發(fā)師卻說:

“不修!今天我歇業(yè)。”

“那你不該掛幌子?!?/p>

老叟嘀咕道。

“反正沒心情,你去別的攤子上修吧,別打攪我。”

老叟蹣跚著走了,原先腿腳不利索,不良于行。艾尼瓦爾摹地犯了病,攥著一根羽毛撣子,抽打起空氣中的蒼蠅,邊抽邊罵。不巧的是,又過來了兩個小巴郎子,互相攀著肩,站在頹墻下仰頭央告。一個說,“我頭上生了虱子蟣子,請你給我剃成光頭吧?!绷硪粋€則說,“我見了鬼,讓鬼啃成了斑禿,我也要個光頭?!必M料,理發(fā)師不為所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紅烏鴉客棧的大門口,老僧入定似的。問急了,理發(fā)師居然憤懣地說,“滾!快滾!”兩個小巴郎子松開手,忽然朝上啐了一口唾沫,反身便跑遠(yuǎn)了。理發(fā)師卻也不惱,慢慢揩掉了鼻子上的唾液,繼續(xù)往死里看。艾尼瓦爾終于忍不住了,搶上前去,在理發(fā)師的脊背上抽了一撣子,抽得他哆嗦了一下。艾尼瓦爾嚷叫說:

“到手的錢被你罵走了,你吃撐了么?”

“噓!”

理發(fā)師催他安靜。

“笨蛋,一個大大大的大笨蛋!”艾尼瓦爾氣不過,開始揪撣子上的羽毛。羽毛被風(fēng)一卷,停在了空氣中,令理發(fā)師的視線一時間混淆起來。又嗔怪說,“沒見過你這樣做買賣的。難道,你們開羅村子里的人都缺腦子么?喂,你再不開張的話,我就不認(rèn)你做朋友了?!?/p>

理發(fā)師聞聽,從一群羽毛中跳了下來,撫住艾尼瓦爾的肩膀說,“那可不成。你不認(rèn)我的話,我會餓肚子的,我不答應(yīng)?!?/p>

“算你聰明。你看什么看,紅烏鴉那是闊人們待的地方,你看也看不飽。”

“不過,今天真的很邪乎呀!”

理發(fā)師低聲說。

“什么?”

開羅來的理發(fā)師頓了頓,用目光掃了一眼街面,沉郁地說,“今早上來了兩班郵驛,都騎著官府中八百里急遞的快馬,停在了紅烏鴉門口。我看見一個女人從樓上下來,簽收了郵驛帶來的信件。哦!那個女人臉白得像一捧雪,慌里慌張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敢打賭?!痹挳?,理發(fā)師從袷袢下掏了掏,摸出來一根納斯(劣質(zhì)大麻),給打馕匠讓了讓。對方直搖頭,理發(fā)師便自己點(diǎn)了洋火,咂出一口煙來。理發(fā)師說,“前一天收工時,就有一班郵驛來,昨天來了兩班。蹊蹺的是,今早上才過去了一泡屎的工夫,居然就來了兩匹快馬,頻率越來越急。我猜吧,肯定還有另外的在路上,往紅烏鴉客棧里趕。你敢打賭么?”——艾尼瓦爾撲哧一樂,聊賴地說,“呵呵,你們開羅村子里的人不缺腦子,缺的是錢,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呢。不過,這一點(diǎn)也不稀奇,我認(rèn)得那個臉像一捧雪的女人?!?/p>

“你干么認(rèn)識?”

“喏,她來買過我的馕,買了一個禮拜了?!?/p>

“原先這樣子呀?!?/p>

“我還知道,她是英國人,從俄羅斯的奧什車站下來的,我聽客棧的小廝們這么講。”艾尼瓦爾占了上風(fēng),唏噓地說,“她可真漂亮呀,比我老婆古麗還漂亮。”

“我走眼了。我還以為你是老實(shí)疙瘩,原來你也很壞嘛。”

理發(fā)師挖苦道。

“糟了糟了,大事不妙。”endprint

“干么?”

“她出來了,那個英國女人從客棧里出來了,又來買馕。呃,我又聽不懂她的話,她干么難為我,偏偏要來買我的馕呀。”

艾尼瓦爾躲在剃頭匠身后,哭訴道。

——這時,開羅來的理發(fā)師肅靜下來,慢慢側(cè)轉(zhuǎn)了過去,瞭見一道頎長婀娜的身影,被正午的日光送過來,越來越近。他抬起頭,看見了那一張白雪般的臉,看見了一束搭在胸前的金色發(fā)辮,還看見女人的懷里抱著一只鑌鐵罐子。罐子上有一行羅馬體的英文:

伯明翰威爾遜糖廠出品

B

客房在二樓的最里梢,是紅烏鴉客棧惟一的套房。

英國女人捧著幾只燙乎乎的熱馕,左手換到右手,右手丟進(jìn)左手,剛出鍋的東西,沒辦法。站在門前時,她才安靜下來,瞇了眼盯著門楣上垂掛下來的一副門簾?!T簾是用極細(xì)的竹絲編織的,間距勻稱,頂天立地,中間勾連的絲線則更細(xì),在光線下跡近于無。但退后一步看,整副簾子上有一方隱約的圖案,像一棵碩果盈枝的高樹,又像一只黑白的飛鶴。她多半相信前者,因?yàn)閺膴W什車站過來的路上,向?qū)Ь袜┼┎恍莸亟榻B說,伊犁是一座蘋果城。哼!中國人的小趣味,有點(diǎn)可笑吧。

可每次進(jìn)出時,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壞了它。這一回,她矮了矮身子,行了貴族禮,心中默念了一聲:午安!等她閃身進(jìn)去時,簾子果然沒壞,她頓時有了一種滿足感。

不用問,臥房在拐角,門前立著一座衣架,掛滿了女裝、帽子和絲巾。外面的客廳偌大,三面透窗,日光像雪崩似的撲進(jìn)來,亮若天堂。墻上掛了幾幅水墨卷軸,還是中國人的小趣味,蝦米,菜蔬,螞蚱,魚和龍,花鳥,以及一些夸張放肆的方塊字。昨晚上,她將卷軸統(tǒng)統(tǒng)反了過去,露出背襯,希望第二天再翻過來時,變成一張張油畫,變成肯特郡鄉(xiāng)下的風(fēng)光。她果然這么干了,一手捧著熱馕,一手去翻墻上的卷軸。但她很快失望了,每一幅都確鑿無疑,老樣子。于是,她再一次告誡自己說:凱瑟琳,你真的遠(yuǎn)離了倫敦,身在遙遠(yuǎn)的中亞細(xì)亞,在新疆,在伊犁了。

她并不沮喪。她嘻然一笑,踩著厚厚的栽絨地毯踱向了窗前,懷里的熱馕香氣撲鼻,一絲一縷地喚醒了胃中的饑餓。哦!仔細(xì)想想,她已經(jīng)有許久沒認(rèn)真進(jìn)過食了,紅烏鴉的飯菜太劣,劣到了極點(diǎn),不是烤肉、抓飯和羊油,就是奶茶、面食與雜碎湯。怎么說呢,這對一個女人的身材不利,尤其是對一位貴族出身的小姐的冒犯,但她都忍了,在敷衍的笑臉下埋著不快。幸虧,一個禮拜前她出門去散步,在紅烏鴉的對面,發(fā)現(xiàn)了這種本地的面包——她不喜歡叫馕,她討厭那個粗笨的發(fā)音——并漸漸習(xí)慣了它。呵呵,今早上蠻不錯的,那個烤面包的小伙子言聽計從,在她的指導(dǎo)下烤了幾只帶糖的,而不是那種苦哈哈的咸東西。

突然,她像一只彈簧般地跳起了腳,神色驟變。

她扔掉了懷中的熱馕,撲向了窗下的書桌,聲嘶力竭地尖喊了一聲:上帝!——桌案上凌亂不堪,一片狼藉。她臨出門前擺放整齊的幾冊書、一沓信紙和蘸水筆都挪換了位置,要命的是兩封攤開在桌上、尚未重讀的家書也次序顛倒,高下不平,仿佛被人私自翻動過似的。她有一個固執(zhí)的習(xí)慣,喜歡將母親的信置于右邊,而將喬治的信放在左邊,那里離心更近,更容易被自己誦讀和感動??涩F(xiàn)在,桌子上被人做了手腳,稍一低頭,甚至?xí)匆姽饩€下一枚粗魯?shù)拇笾讣y。

她咒罵了一句,沖過去拽動了一根線繩。

線繩機(jī)敏,牽連著紅烏鴉廳堂內(nèi)的一盞叫鈴。她拽得很粗暴,像一個比賽中的劃槳手,差一點(diǎn)將線繩扯斷了。果然,一個紅衣黑褲的小廝忙不迭地跑來,在竹絲簾子外氣喘吁吁的。她喊他進(jìn)來。小廝撩起簾子入內(nèi),頭頂?shù)墓掀っ钡粼诹说厣希瑒偞鞣€(wěn),小廝雙手抱拳欲作揖時,瓜皮帽又掉了下來,窘得他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的。眼前的一幕,令她的氣消了一大半,還差點(diǎn)兒失笑出來。她從沒見過這么古板的人,連打聲招呼都像蛤蟆似的撅起屁股,拘謹(jǐn)死了,與中世紀(jì)的玩偶一樣。她沒笑出聲,反而板起了臉,指著一桌的凌亂說:

“貓來做客了?”

“不!客棧里不養(yǎng)貓,也不養(yǎng)狗。”

小廝鎮(zhèn)定地說。

“嗬,那你也別告訴我,說服務(wù)員來清掃了房間,更別說剛才刮了一陣風(fēng)。我剛從街上回來,風(fēng)平浪靜的,連一只飛鳥都沒看見?!彼悬c(diǎn)咄咄逼人,又問,“你是想說風(fēng)吧,可風(fēng)在哪兒?”

“天山上?!?/p>

“山上自然風(fēng)大,可它干么偏偏吹我的窗戶,弄亂我的東西呢?”

“小姐,請等等!”——小廝忽然叫停,這倒出乎她的意料,不能不閉嘴。她瞧見小廝合上眼,背起手,穿著一雙船型的土布鞋,在栽絨地毯上踱起了方步。她心說,別糊弄我了,你想找見一只老鼠或旱獺,然后歸罪于它們吧?但又不像,小廝一直抽吸著鼻子,東嗅嗅,西聞聞,簡直目中無人一般。她卻也不惱。她覺得他像馬戲團(tuán)里的一個小丑,挺有笑料的,所以就寬容了他的孟浪與無禮。好半天了,小廝這才塑下身子,睜大了眼睛,陶醉地盯視著她。

哦!他還是個少年人,雙頰細(xì)膩,唇上孵了一層淡黑的汗毛。摹地,她發(fā)現(xiàn)這名小廝的目光變了,由剛進(jìn)門時的懶散和無力,變成了兩道閃爍的精光,貪婪而又滿足,似乎挺矛盾的。的確,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底里有一團(tuán)發(fā)亮的物質(zhì),可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終于,小廝穩(wěn)住了鼻子,試探說:

“小姐,恐怕您還不知道吧?樓上樓下的客人們,悄悄給您起了個綽號,喊得可親熱了?!?/p>

“綽號?給我的?”

她驚詫道。

“對呀!都快喊了您一個禮拜了,可您就是獨(dú)自待在客房里,不肯下去跟他們一起進(jìn)餐,讓他們一睹芳容。”小廝伶牙俐齒的,口氣夸張地說,“為見您一面,有幾個客人還續(xù)了房,耽誤了買賣,甚至還拌過嘴,紅過臉,打了賭。真不騙您,騙您我就是這一只臭鞋?!敝噶酥改_上。

“瞎說!我有什么好見的,我又不是天使和圣女?!?/p>

“小姐比天使還美?!?/p>

“呃,你的嘴巴抹了蜂蜜水,可我不愿給你小費(fèi),你去別的客房贊美吧?!眅ndprint

“小的免費(fèi)!”

她斗不過他,但心里涌過了一陣激動的微瀾,像一枝玫瑰在怒放。她盡量掩飾著,又問說,“你的口音里有一股倫敦腔,你去過英國么?哦,自從我在倫敦上了船,這大半年來坐火車穿過了法蘭西、德意志和俄羅斯,又從奧什車站一路走到了伊犁,你是我見過的最標(biāo)準(zhǔn)的發(fā)音。如果不看你,我還真以為碰見了同鄉(xiāng)。”

“客棧里偶爾有英國人,我聽會的,覺得也不太難?!?/p>

“聽會的?”

“當(dāng)然!但我不認(rèn)識字母,你們的字像蚯蚓一樣。”小廝道。

她撫了撫桌案上的信瓤,略略踏實(shí)下來,又驀地問,“嗨!說了半天,你還沒講我的綽號呢,客棧里的人們究竟是怎么捉弄我的呀?”

“伊帕爾汗!”

“什么?”

“他們私下里喊您伊帕爾汗。嘿嘿,全叫開了,連紅烏鴉客棧里的洗衣娘、廚師、掃地丫鬟和馬車夫統(tǒng)統(tǒng)都叫您伊帕爾汗。不信的話,您出去問問吧?!?/p>

“不!其實(shí)我叫凱瑟琳·波爾蘭德,叫我馬嘎特尼夫人也行。”她急了,這事關(guān)她的身份和名譽(yù),沒法不急。又嚷道,“我的丈夫叫喬治·馬嘎特尼。呃,這名字也許饒舌,但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馬繼業(yè),怎么說呢,他是個混血兒,有一半來自他的中國媽媽。喬治很優(yōu)秀,一米八的個頭,帥極了。知道么,我和喬治是在泰晤士河邊認(rèn)識的,那天霧挺大,我很馬虎地丟了傘??蓡讨问莻€細(xì)心人,他從傘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乳名,刺繡下的,他就在濃霧中大喊波爾蘭德、波爾蘭德。這么著,認(rèn)識了剛剛一個月,他就對我展開了攻勢。他挺浪漫的,有一肚子的奇思怪想,居然三天兩頭就跑到肯特郡去看我,我沒法不被他俘虜,我的心腸挺軟,這你能瞧出來吧?”她越說越激動,越來越亢奮,面色潮紅,仿佛在旅途上醞釀了大半年的話,終于能夠一吐為快了。又說,“哦!我和喬治認(rèn)識三個月就結(jié)了婚,婚禮蠻樸素的,就在一間鄉(xiāng)村的教堂里完成了婚誓。這事不怪他,他走得很急,因?yàn)榕醣菹孪铝嗽t書,正式任命喬治為英國駐克什米爾公使的中國事務(wù)特別助理。其實(shí),他此前干的就是這份活,只不過未被任命罷了。太風(fēng)光了!在肯特郡,人們都對波爾蘭德家族豎大拇指,尤其那些跟我一般大的姑娘們,呵呵,簡直嫉妒死我了,恨不得把家里的傘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倫敦,砸中哪個白馬王子算了。喏!我丈夫喬治是1890年去了喀什噶爾的,粗粗算來也有七八個年頭了,我是他妻子,我不能不來陪他。所以呢,你不能喊我別的,叫我波爾蘭德小姐也行,但最好稱呼我為馬嘎特尼夫人吧?!?/p>

“夫人,大家沒一點(diǎn)惡意?!?/p>

小廝申辯道。

“是么?”

她有些意猶未盡,但更多的是為了糾正這個仆人,也為了發(fā)泄這一趟漫漫長旅上積攢的不快。便說,“知道么,喬治很孤獨(dú),也挺想我。我了解我的丈夫,他在婚后三個月就走了,但他不停地給我寫信,不停地寫呀寫,來安慰我,好讓我開心。哦!他只身一人在喀什噶爾,雖然口口聲聲說那里是中亞細(xì)亞最富庶最繁華的城市,說那里有精美的飲食、熱鬧的巴扎、漂亮的絲綢以及瘋狂的歌舞,他還說那里有一座外國人俱樂部,每個周末都有定期的酒會或沙龍,他還說自己多年來花錢建了一座CHINA PARK(中國花園),專門等著我去做女主人,生一大堆孩子,等等的。反正他說了很多,就像他經(jīng)常愛唱的那些歌,什么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唱著天國的贊歌,什么為女王陛下照料東方,什么英國的戰(zhàn)靴到了哪兒、哪兒就有女王陛下的曙光……但我作為妻子,我知道喬治很寂寞,真的寂寞。他在信上的那些話,只不過為了粉飾太平,讓我別擔(dān)心。我此番前來,就是替我的丈夫瓦解寂寞,分擔(dān)不快的,可我沒料到我竟干了一件蠢事,蠢到了家。我居然在伊犁的這個破爛客棧里,滯留了有一個禮拜了,遲遲動不了身?!币荒钪链?,她的眼圈忽然紅了,噙著淚水,哀告說,“喬治愛聽我彈琴,說我的琴聲里有一種單純而憂傷的元素。在肯特郡的老家時,我一邊彈,他會在一邊旁若無人地伴唱?;蛟S吧,那是婚后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在琴聲中,我發(fā)覺自己越來越愛他,離不開他。臨來前,我想給喬治一個大大的驚喜,所以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執(zhí)拗地帶走了一架鋼琴,搬上了輪船,搬到了法蘭西,又搬上了駛往奧什的火車。上帝!我沒料到會這么遠(yuǎn),即便天上的月亮徒步來伊犁,來喀什噶爾做客的話,也早已到了吧??墒屡c愿違,來伊犁的路上,那幾座冰大坂開始融雪,洪水沖毀了道路,加上接我的管家雇來的一幫阿塞拜疆的挑夫們太蠢,竟然讓鋼琴陷在了泥漿里。唉!管家先把我送來了,安頓在了這個客棧,他又折返回去迎鋼琴了。先生,我在等鋼琴,等了一個多禮拜了,我不想下樓,因?yàn)槲也辉刚J(rèn)識誰,也不想招惹誰,但拜托大家也別取笑我,褻瀆我,別給我起什么綽號?!?/p>

“小姐,不,夫人,您真的誤解了?!?/p>

“我相信直覺!”

“夫人,伊帕爾汗是‘香姑娘的意思?!毙P篤定地說。

“香姑娘?”

小廝回說,“對呀。大家都議論說,自從夫人您入住了這間客房后,整個紅烏鴉客棧里都飄滿了一股淡淡的馨香。一定的,香氣是從這門縫里漏出去的,從您的窗口上飄下去的,一朵云似的,罩在了每個人的頭頂,吹也吹不走。您下樓去買馕時,掃地丫鬟和洗衣娘碰見過您,她們鼻子尖,非說您的裙子也香,您的頭發(fā)也香,您戴著的那一頂帽子也香氣撲鼻,險些饞死了她們。后來,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一致覺得其實(shí)是您身上的肉香,香氣是從您的肉里發(fā)散出來的,不是什么破香水,也不是您涂了脂,抹了粉,所以大家愛喊您伊帕爾汗?!?/p>

“肉香?”

她嚇了一跳,蹊蹺地問。

“一個比方吧。小的剛聽了夫人的話,深覺有理,夫人跟馬嘎特尼先生好像還在熱戀當(dāng)中那樣。熱戀的人不免會,怎么說呢,不免會散發(fā)出一股氣息。在中國,人們叫它心氣兒,平頭百姓也愛叫它肉香,一種心底里的東西嘛?!?/p>

“咦,怎么個香法呀?”

她好奇道。

“抱歉!我的鼻子不夠尖,我剛才抽了兩根納斯,但我知道香還在,快熏死我了?!薄P又恢復(fù)了剛進(jìn)門時的顢頇樣子,瞇眼蹙鼻,背起手踱步,慨然說,“我會找出來的,我一定會說清楚的,夫人。”endprint

“可我喜歡這個名字,伊帕爾汗?!彼才d道。

“這個也免費(fèi)!”

“呃!先生,那我就更不肯下樓去了,免得大家白白聞了我?!庇哪?。

小廝陡地嚴(yán)肅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夫人,您遠(yuǎn)道而來,就是伊犁的客人,是紅烏鴉的客人,我們歡喜都來不及呢。但有些話需要先提醒您,不光伊犁,不光喀什噶爾,最近連整個新疆都兵荒馬亂的,街上的賊娃子和化裝進(jìn)城的土匪很猖獗,哥薩克的騎兵也經(jīng)常騷擾邊境線,據(jù)說屠殺了幾個村子,放火燒掉了大片大片的草場,搶了無數(shù)牛羊。街上傳言說,朝廷和皇上都知道了,沒準(zhǔn)兒會重開戰(zhàn)事,給老毛子來個狠的?!闭f到這,小廝攥起拳頭,一下子擊在了墻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了半天。又叮囑說,“夫人,您千萬得留個心眼,不怕貓,也不怕狗,但請您晚上把門窗關(guān)好,您桌上的物件可都金貴著呢?!?/p>

“你又在怪罪風(fēng)吧?”

“對呀!夫人有所不知,天山上有一只斑斕猛虎,它專管風(fēng),它的胃就是一座大風(fēng)庫。它有個壞毛病,喜歡站在山頭上往伊犁看,往喀什噶爾看,一瞧見香噴噴的漂亮太太,它就忽地吹一口氣,等你愣神的工夫,它就會下嘴吞了你的?!毙P做了個虎嘯的怪臉,惟妙惟肖,又唏噓說,“反正,全伊犁的漂亮太太都被吃光了,今年夏天數(shù)您最漂亮,馬嘎特尼夫人,不騙您!”

“先生,我記住你的話了,我真的很愉快。”

“如此便好?!?/p>

“再見!”

“伊帕爾汗,回見!”

小廝鞠了一躬,擰身出門。

她偏偏不從。她忙亂了一陣,將三面窗戶統(tǒng)統(tǒng)敞大,讓日光徹底噴涌而入?!愑虻恼纾炜丈钏{(lán),水洗似的,猶若一片明凈的弧形之瓦,罩在頭頂。她自小習(xí)慣了肯特郡那種晦暝難分的天氣,陰郁,霉?jié)?,霧靄纏綿,心里好像時時生了一層蒼苔。但伊犁卻不,雪崩般的日光砸下來,毫無陰影,連空氣中的灰塵仿佛都長了一雙隱形的翅膀。她記得一位愛爾蘭的詩人說過:??!日光燦爛,猶如一本發(fā)光的書。對!她篤定地說,伊犁也這樣,伊犁就是一本日光之書。

她的心情好極了。她對著窗外河谷一帶的蘋果林,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后來,她彎腰撿起地毯上的馕餅,沒摔碎,還燙。她吹掉了灰,一口咬成了月牙狀,狼吞虎咽了起來。她一手持馕,一手搬來圈椅,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將早上郵驛送來的兩封家書依次擺好,打算再讀一遍?!鋵?shí),這一路上喬治和媽媽的信就像上帝的信鴿,一步不差地追攆著她,總會在她落腳的地方扇起翅膀,咯咯咯地叫她。不說媽媽了,光喬治寄來的信就有一大摞,都被她按時間順序,仔細(xì)裝進(jìn)了行李中。嗬!滯留在紅烏鴉客棧的這一個禮拜內(nèi),喬治的信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今早上她剛讀完了一封,另一封又在樓下喊她。這讓她覺得喀什噶爾離伊犁并不太遠(yuǎn),興許就在伊犁的郊外呢,誰說得準(zhǔn)呀?

現(xiàn)在,先讀誰的呢?

她邊吃邊思忖,左喬治,右媽媽,媽媽當(dāng)然啰嗦了些,但她喜歡說肯特郡,說倫敦,自然感覺親近;而喬治雖說談的都是陌生的喀什噶爾的瑣事,有點(diǎn)乏味,有一點(diǎn)點(diǎn)無聊,但喬治離自己的心臟更近。不是么?

當(dāng)然,面包也不錯,不像前幾日那么咸,那么齁。

這得歸功于自己,她暗自慶幸。早上,她抱著一罐白砂糖去交涉,烤面包的小伙子也不太頑固,將她帶進(jìn)了陰暗的氈房,讓他的戴著頭巾的太太將糖?;闪怂?,揉進(jìn)了面團(tuán),這才烤出了如此噴香的面包,這不免令她得意。

哦!臭喬治,兩撇小胡子的喬治,長了一雙大腳丫的喬治,喜歡在頭發(fā)上抹發(fā)蠟的喬治,愛穿槍駁領(lǐng)西服的喬治,吹牛的喬治,女王陛下的喬治,我的心肝喬治……,她念叨著,干澀地咽下了一口馕餅,打算從喬治開始:

波爾蘭德,我的寶貝!

哦,上一封信還沒說夠,我就匆匆交寄了,真的很后悔。你知道的,一對你開口,我的話就像伊麗莎白姨媽家的那只破手風(fēng)琴,越拉越長,怎么也講不完。(順便,姨媽的門牙補(bǔ)了嗎?她家的那只癩皮狗還喜歡在半夜里吠叫嗎?)……,告訴你吧,昨晚上喀什噶爾又刮了一場沙塵暴,不大,但也不小。早起,我就帶領(lǐng)仆人們將CHINA PARK沖洗了三遍,里里外外亮得像一塊玻璃,比這片綠洲上的任何東西都亮。相信我!寫信的這一刻,CHINA PARK的院子里落滿了云雀、燕子、紅腹灰雀,另外還有幾只美麗的GOLDENORIOIE(金鶯)和HOOPOES(戴勝鳥)。門外的克孜爾蘇河面上,照舊吹來了一陣陣巧克力味道的風(fēng),令人陶醉。

我還做了禱告。我祈求該死的塔克拉瑪干在你到來之前,收回它的狂躁和魔法,別再刮魔鬼般的沙塵了,好給你一個不錯的第一印象。——你應(yīng)該知道,喀什噶爾是整個中亞細(xì)亞的圣城,這里惟一升起的一面“米”字旗,就在CHINA PARK的上空,女王陛下會保佑你快樂的,波爾蘭德。

呃,波爾蘭德,現(xiàn)在我要給你隆重介紹一位先生,一位學(xué)識、德行與智慧集于一身的紳士。

他叫彼得洛夫斯基,乃俄國沙皇陛下派駐喀什噶爾的總領(lǐng)事。他幽默風(fēng)趣,擅長朗誦普希金,在喀什噶爾的外國人俱樂部中,他的酒量數(shù)第一。我與他相處甚睦,惺惺相惜,雖說為了各自國家的利益偶有不快,但我尊敬他,愛戴他,始終以“兄長”視之。這不,今早上這位紳士大駕光臨,還帶來了他的一隊(duì)哥薩克精兵,不問三七二十一,就將院子墻角下的幾株吉格達(dá)爾(沙棗樹)連根挖掉了,移栽上了石榴樹。這位紳士說,吉格達(dá)爾太難看了,簡直配不上美麗的凱瑟琳小姐。對他的盛情,我深表贊同,因?yàn)槭駱鋭偟搅怂鼱N爛的一季,花蕾綻放,彤紅一片,像極了你曾經(jīng)穿過的一件曳地長裙。

對了,波爾蘭德,等你一到喀什噶爾的話,我想我們應(yīng)該第一時間就去拜訪這位紳士,以表謝意?!溃说寐宸蛩够壬牡厣屏?,溫文爾雅,也很隨和。不瞞你說,他可是整個喀什噶爾乃至中亞細(xì)亞最有權(quán)勢的大人物。前幾年,那個來自瑞典的探險家斯文·赫定,就將彼得洛夫斯基稱為“新察合臺汗”,這當(dāng)然是一份敬意。我想,這位紳士一定會接待我們的,不僅會為你斟一杯伏特加,還會沏一杯香濃的咖啡,而他親煮的咖啡,在喀什噶爾是絕無僅有的。endprint

另外,喀什噶爾的按辦大臣潘效蘇,今早上也差人送來了一只錦凳。凳子上蒙了一塊彩色絲綢,繡滿了松枝與仙鶴。哼!這是中國佬愛玩的小把戲,我對此不屑一顧。先說這些吧,再續(xù)!

吻你!

18∕7∕1897 你的馬嘎特尼

媽媽的信寫在一頁粉紅色的信箋上,藍(lán)色墨水,像她的人一樣整潔。

波爾蘭德,為你祈禱!

這些天,我一直拿著最新版的中亞地圖,特別是新疆方面的,我掐指計算,你應(yīng)該到了天山的南側(cè)盆地了吧?但愿你一路順暢?!?!孩子,你的月經(jīng)還好吧?要知道你每次來月經(jīng)前,你疼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多可怕,這是最讓媽媽揪心的事。記住,月經(jīng)疼痛時,除了向上帝祈禱外,你一定要臥床休息才是,別那么著急趕路?!F(xiàn)在,在倫敦流行的是一種裝飾了白鷺修長羽毛的小耳帽子,就連女王陛下在禮拜日的禱告會上也戴著這樣的帽子。親愛的女兒,可我沒法給你寄一頂,因?yàn)檫@種流行的時尚彌漫以后,整個大不列顛土地上的白鷺已經(jīng)至為罕見了,人們開始從美國西部印第安人的沼澤中獵殺這種候鳥,然后再源源不斷地輸入倫敦,整個市場上的羽毛價錢看漲。

在中亞的喀什噶爾,我相信也有白鷺的,你可以讓喬治想想辦法!下回見!

11∕5∕1897 你的媽媽

她讀完了,也吃完了一塊甜馕餅,甚至將掉下來的碎屑都拾進(jìn)了嘴里。在整理最近的幾封書信時,她忽然覺得喬治太粗心了,也太不像話了?!獘寢尩男偶埗际枪鉂嵉溲诺姆奂t色,可喬治的呢,喬治的信紙?jiān)絹碓胶冢絹碓酱植?,尤其是手頭的這幾封,像隨意撕下來的一片片紙頭,邊角料。況且,喬治的拼寫越發(fā)地潦草,字母也丟三落四的,勾勾畫畫,涂抹的痕跡非常重。蘸水筆也可能壞了,滴下來的墨汁暈染一片,不使勁猜,還真的讓人費(fèi)解。

呃,這對人的確不太尊重,這也不像一位紳士的品行。她暗忖道。

但是,對喬治的怨怪并不妨礙她的好心情。她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在空曠的客房內(nèi)撲哧笑出了聲,笑聲若一只野鴿子,在日光下羽翅繚繞。她去盥洗室凈了面,擦了粉,描了眉,又從衣架上擇出一件火紅色的曳地長裙,無袖,低胸,裙裾上鑲滿了一道道蕾絲。她匆忙換在身上。臨出門前,她又摘下衣架上的那頂帽子,歪斜地扣在了頭頂。

下樓梯時,她看見紅烏鴉廳堂內(nèi)的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舉起頭,將目光焊在了自己身上。她不二話,下巴揚(yáng)得很高,暗中拎起了裙擺,咚咚咚地用鞋后跟回?fù)袅吮娙说臒o禮眼神。

街上的日光像一塊透明的白地毯,繡滿了中亞細(xì)亞的夏天。她抬腳邁過了門檻,塑下身子,略略停頓了幾秒鐘,朝左右兩側(cè)的長街深望了一眼。行人稀少,街景寡趣,這個火辣辣的午后,人們都去家里或樹陰下乘涼了。她忽然有點(diǎn)失意,覺得冷清真是一份罪過,尤其當(dāng)一個白種女人站在街上,尤其這一件石榴色的長裙亮相時。

可她并不氣餒,有三個人就足夠了。

她收腹挺胸,暗暗將臀部抬升,邁起一種貓步,妖嬈地朝對面的馕房走去?!嵬郀栒谫N馕,新一爐的烤制開始了,爐火正旺。當(dāng)她的身影拋過去時,艾尼瓦爾剛直起了腰,眼睛忽地瞪圓了,比牛眼還大。她發(fā)現(xiàn)面包師的太太也撩開了門簾,不錯眼珠子地盯著自己,嘴角上文了一朵花似的。另一側(cè),那個邋遢的理發(fā)師本來躺在頹墻上打盹兒,此時也撲騰跳了下來,瘸了瘸腳,顯得很窘。

“先生,我專程來告訴你,謝謝你的面包!”

她懇切地說。

“面包真香!”

再道。

自然,面包師聽不懂她的話,但從她的手勢上,似乎又猜見了什么,謙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仿佛在說不客氣。她的目光掠過艾尼瓦爾,又對著女主人打招呼。古麗大方地斜出來半個肩膀,用笑意回應(yīng)了她。——上帝!她突然停下了,她發(fā)現(xiàn)面包師的太太居然才是個大美人,美得無以復(fù)加,像正午的一個夢,像一只工業(yè)時代的精密儀器,像一座鑲滿了彩繪玻璃的小小教堂。她有點(diǎn)尷尬。心說,比起眼前的這一位精美的中國瓷人,自己不過是一間窄小作坊里,剛剛捏塑完的泥胎粗坯罷了。念想至此,她反倒輕松了下來。她說:

“拜托一件事,我肯定會付小費(fèi)的,先生。”

什么?

她看見了夫婦倆的疑問,忙用手語比劃說,“外邊真的太熱,我決定不再下樓了。煩請你們一日三餐,將烤好的甜面包送到客房里吧。我會付小費(fèi)的。”

沒問題!一點(diǎn)小事而已,太太。

她得到了答案,伸手抹下了寬大的帽子,頻頻致謝。這是一種禮節(jié)。但面包師忘了手上的軟餅,美人古麗也一直瞅著她,目光中纏滿了艷羨和欣賞,好像在這個短暫的空隙里,她也被馕坑燒制成了一片優(yōu)美的中國瓷。忽然,她指著氈房門前垂掛的一根撣子說:

“可否給我一根羽毛,彩色的那根?”

古麗依言拔下了一根,款款遞在了她的手中。

“哦,上帝!”她愉悅地接過來,在帽兜上找了一圈,終于找見了一線縫隙,將彩羽插了進(jìn)去。贊美說,“簡直太漂亮了,這是什么鳥的羽毛呀?”

“野雞的!”

“什么?”她看見理發(fā)師瘸著腿,慢慢走上前答話。

“紅尾錦雉。”

她喜興地問說,“先生,你會說英語?你是個理發(fā)師吧,你會英語?”

“呵呵,除了英語,我還會講法語、德語和俄語,這難不倒我,因?yàn)槲以跉W洲漂泊過,像一個浪子那樣。”——理發(fā)師很大度,邊回話,邊將內(nèi)容翻譯給艾尼瓦爾兩口子聽,但語氣里不乏賣弄?!疤?,我從埃及來,我是一個開羅的理發(fā)師。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回家的路被戰(zhàn)亂和瘟疫給阻絕了,我滯留在了這個該死的地方,天天做夢都想回到金字塔下去。”

“呃,難怪你一直盯著我的頭發(fā)看,想做一單我的生意?”她問。

“不盡然?!?/p>

她忽然譏誚說,“莫非賣鏡子的人都不照照自己?賣水的人會被渴死?一個理發(fā)師留這么長的臟頭發(fā),十天半月都不洗,讓我怎么放心呢?”endprint

“為了襯托你的金頭發(fā),和你身上的香氣?!?/p>

“Shut up!”

“太太,你現(xiàn)在是整個伊犁城的伊帕爾汗,香姑娘?!崩戆l(fā)師贊美道。

“先生,您稱呼我什么?”

她頓了頓,囁嚅道。

“伊帕爾汗!”

“這您也知道呀?哦,上帝,干么客棧內(nèi)外的人都這么稱呼我,這么見外?”她一半埋怨,一半歆享地說,“我究竟做了什么呀,難道圣母瑪利亞給我灑了甘露?難道我的到來讓大家不快?難道……”

“因?yàn)檗挂虏?!?/p>

“薰衣草?”

她驚詫地問。

開羅來的理發(fā)師誠實(shí)地笑了笑,指著她身上火紅色的長裙說,“太太,你一定路過了巴黎郊外的普羅旺斯,你也一定在薰衣草的花田里走過,所以你的裙子上沾滿了歐洲的花粉,你慷慨地把薰衣草的味道帶進(jìn)了伊犁城,帶入了新疆?!?/p>

“是的,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先生!”

她真想給他一個擁抱。

C

艾尼瓦爾的馕餅之所以走俏,除了價廉,另一個關(guān)鍵在面粉。

不是糧鋪里賣的大路貨,更不是小販們上門推銷的那種羼雜了麩皮和灰塵的面粉。馕房里的糧袋快告罄時,艾尼瓦爾會和古麗租一輛架子車,去伊犁城郊外的農(nóng)戶家里,專門收購新麥子。農(nóng)戶們勤儉持家,一般舍不得吃當(dāng)年的新麥,吃的是往年的舊糧食,賣的自然也是陳糧。但艾尼瓦爾長相喜人,嘴也甜,帶著古麗走村串戶,一家一家地拜訪,積少成多,總能淘來滿架子車的新麥子。新麥子貴,一袋要多出七八個天罡錢,艾尼瓦爾卻覺得值,薄利多銷嘛。

買來的新麥子,也不會送進(jìn)糧鋪里去磨。糧鋪里雖然磨得細(xì),但浪費(fèi)大,老板為了趕工,還常愛在磨石上涂一種潤滑的煤油,這使得面粉中常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夫婦倆喜歡伊犁河畔的水磨坊,價錢低,還磨得粗。打馕一定要用比較粗的面粉,尤其對新麥子而言。粗面粉再經(jīng)過一只網(wǎng)眼大的籮子一篩,篩下來的粗顆粒就可以和面、發(fā)酵和打馕了?!@種粗顆粒在炭火中會爆炸,炸出花,炸出糧食本身的香味來,不像蒸煮的那樣,吃不出精彩。

幾天后的傍晚,艾尼瓦爾熄完馕坑的火,收了工,去租了一輛架子車。

古麗跳上了車,坐在車框上,又整理了一下頭巾,將五官虛籠籠地掩在里頭。艾尼瓦爾想了想,丟下車把,踅到了半堵頹墻下。一連幾天,開羅來的理發(fā)師都悶悶不樂,斜倚在墻頭上,不吭不哈的,互相之間鮮有交流。但艾尼瓦爾明白,這個臟頭發(fā)的家伙沒吃沒喝,就那么一直硬扛著,八成是不好意思張口,再賒欠自己的熱馕了吧。

開羅人!——艾尼瓦爾記得理發(fā)師曾說過,那個叫開羅的村子能跑死一萬匹馬。嗬!夠遠(yuǎn)的了,難怪他里子厚,臉皮薄。料想一番,艾尼瓦爾抹下小帽,摳著青光锃亮的頭皮,笑瞇瞇地問說:

“朋友,給我剃個頭吧?”

“一邊涼快去!你的光頭亮得能當(dāng)鏡子使,你故意挖苦我?”一頓白眼。

“喂!就算你提前預(yù)支,先替我剃了,我欠你一份工錢嘛。”艾尼瓦爾從馕房里取出幾只馕餅,溫吞吞的,遞上去說,“這幾個樣子怪丑的,我沒賣,想留下自己吃。干脆,你的工錢就用馕換了吧?”

理發(fā)師一骨碌翻起來,接在手里,“這主意不錯,伙計,成交了?!?/p>

“那你欠我一個光頭?”

“當(dāng)然,隨叫隨到?!?/p>

理發(fā)師狼吞虎咽地啃下一口,腮幫子都腫了。

“可我很納悶,你干么白天光睡覺,不接客掙錢呢?”

“沒心情?!?/p>

聞聽此話,艾尼瓦爾氣不過,掉頭欲走?!@時,他發(fā)現(xiàn)理發(fā)師停止了咀嚼,目光迢遞而去,直勾勾地盯在了紅烏鴉客棧的門口??蜅@镉钟瓉砹艘粏未笊猓浜D滿地,吵吵嚷嚷的。迎送嘉賓的那輛馬車卸下來不少人,轅馬也在打著響鼻,不失時機(jī)地湊起了熱鬧??匆姲嵬郀枒嵟难凵駮r,理發(fā)師聊賴地展了展雙臂,狡辯說:

“我們開羅人都說,金字塔不是一天蓋成的,不用那么忙?!?/p>

“喂,那你能看飽么?”

“伙計,你放心去買糧吧,我替你守著馕房。”理發(fā)師道。

“不必!”

夜深了,一份巨大的涼爽降臨下來,熨帖人,滋潤人。整個伊犁河谷地,沉浸在了一種夏夜的狂歡中。艾尼瓦爾拉著架子車,曲折地往城外走。街道上行人稠密,吆喝聲四起,到處都是賣吃喝賣工具賣衣服和瓜果的虱子巴扎,每個攤位前的煤油燈都挑大了捻子,亮若白晝。艾尼瓦爾邊拉車,邊給古麗嘮叨起理發(fā)師這個人,古怪,深沉,摸不透,不像一個吃手藝飯的匠人,甚至還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腦子缺弦吧。古麗沉吟一番,卻另起爐灶地說:

“可我喜歡那個洋女人,漂亮,貴氣,金頭發(fā),身上還那么香?!?/p>

“她有薰衣草,你沒有?!?/p>

艾尼瓦爾有點(diǎn)生氣。

“薰衣草是什么草?”

“呃,你要是有薰衣草,你比洋女人更香,伊犁城的勢利眼們也會喊你伊帕爾汗的,我保證。”——艾尼瓦爾擦了擦汗,覺得應(yīng)該對妻子溫柔點(diǎn)才是,遂和緩地說,“我問過理發(fā)師了,他喜歡打比方,可比方來比方去,我覺得薰衣草既不像牡丹和芍藥,也絕對不是玫瑰和吉格達(dá)爾花,反正說不清?!?/p>

“她好像也說不清,那個洋女人?”

古麗問說。

“我沒敢多看她。嗬,她的領(lǐng)口那么低,那么鼓囊囊的,比我剛出爐的熱馕還飽脹。古麗,你知道的,我只愛看你,別的女人不入我的眼睛。”

“瞧!桃子下來了?!?/p>

艾尼瓦爾顧不上去瞧小販的桃子,喊了聲坐好,忙將車把一拽,撇到了路邊。古麗驚了驚,扶住了車框,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瘋跑過來一匹馬,馬蹄在麻石上濺起了火花,蹄聲恐怖。馬上的家伙狂甩著鞭子,抽打在馬屁股上,罔顧行人,切瓜砍菜般的一閃而過。兩側(cè)的攤販們遭了殃了,扶條凳的扶條凳,拾瓜果的拾瓜果,對著街道盡頭的那個家伙和畜牲咒罵不止。古麗也緩過勁來,嘟囔說:endprint

“哎喲,像個死神似的,去報喪去吧?!?/p>

“該死的郵驛!”

艾尼瓦爾鎮(zhèn)定地說。

出了街口,本該往西走的,艾尼瓦爾卻拐向了北側(cè)。古麗問說,“干么不從伊犁將軍府走呢,這邊不是近么?”艾尼瓦爾低聲說,“我預(yù)感不好。今晚上不知怎么了,將軍府四周站滿了朝廷官兵,個個都是重甲鐵鎧,封鎖嚴(yán)密,咱們?nèi)遣黄稹!甭劼牬嗽挘披愓趪?yán)了面紗,藏住了雙眸。

次日一早,理發(fā)師從頹墻背后翻了過來,渾身雪亮。

這一宿,他沒去對岸的樹林里過夜,而是躺在墻根下的一塊青石上,數(shù)了半夜的星星。銀河浩蕩,繁星稠密,他一邊數(shù),一邊支起耳朵,聽著紅烏鴉客棧里的動靜。直到后半夜時,才聽見客棧的大門哐當(dāng)一聲閉合了,他才歇下口氣。但還是睡不著,他又繼續(xù)數(shù),數(shù)了許多遍,天上的星星像在跟他惡作劇,忽明忽暗,讓他每一次都數(shù)錯了,還得重頭再來。偶然間,他發(fā)現(xiàn)河面上騰起了茫茫的霧氣,赳赳然而來,仿佛一幕廣大輕薄的帷幔,將夜空完全遮蔽了,不許他反復(fù)造次。露水也像黑夜泌出的影子,吹襲而至,悄然落滿了他的全身。——這一剎,他抽搐不止,遍體滾燙,驀地想起了少年時的情景:當(dāng)時,他還是個放羊娃,給財主做雇工,天天在沙漠上驅(qū)趕著上千只羊,三十峰駱駝,逐水草而行。可有一日,從馬格里布沙漠盡頭掀起了一場黑風(fēng)暴,將羊只和駱駝都活埋了,一個不剩。他撿了一條命,晝伏夜行,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才幸運(yùn)地踅出了沙漠。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財主一旦看見他兩手空空地回去,會毫不猶豫地派人綁了自己的父母,然后扔進(jìn)沙漠深處。不出幾天,父母就會變成兩具慘不忍睹的木乃伊。

他決定出逃,亡命天涯,因?yàn)橛袝r候死無對證也是一份說辭。

臨別前,他站在尼羅河畔,也是這樣的夏夜,也是河面上升起了一層薄霧,露水打在了眉頭上,心里空荒。他瞭見了遠(yuǎn)處的金字塔,貝都因部落里隱約的帳篷和石油燈,甚至還聞見了空氣中一陣羊肉的膻腥。他跪了下去,做了禱告的功課,然后義無反顧地跳進(jìn)了水中。待他精疲力竭地泅渡到了尼羅河中游時,他忽然聽見了一陣船歌。他獲救了。他被一張漁網(wǎng)撈了上去。

此后,他跟著這一艘商船去過開羅,去過亞歷山大港,去了地中海對岸的威尼斯、阿勒頗和直布羅陀海峽一帶。他瘦小黝黑,身負(fù)異稟,自尊心極強(qiáng),但常常受到同行的欺凌和辱罵。在尼斯港卸貨時,他竊走了船主的七枚金幣和一把摩洛哥匕首,又一次開溜了,徑直往北,再往北,一心要遠(yuǎn)離家鄉(xiāng),遠(yuǎn)離開羅,雖說他隨時隨地自稱是開羅來的。

那些年,他做過馬車夫、點(diǎn)燈人、皮貨匠、擦鞋人、花匠、泥水小工和賊,但他始終沒停下過腳步,繼續(xù)往北奔命,仿佛一匹瘦骨嶙峋的喪家狗?!钡剿M(jìn)入了圣彼得堡,懂得了俄語,勾引了一個爛醉如泥的侯爵女兒,并趁機(jī)奸污了她后,他才被及時拿住,打入了天牢,等待尼古拉二世陛下簽發(fā)斬決令,孤身一人地走上斷頭臺。

這時,他又走了狗屎運(yùn),他快活地簽下了一紙契約,被無罪開釋。從此,他背著一包袱剃頭工具,輾轉(zhuǎn)進(jìn)入到了中亞腹地的新疆一帶,秘密活躍于天山兩麓,儼然變成了一位開羅來的理發(fā)師。

……憶及過往,他跪在墻后的青石板上,將拳頭塞進(jìn)了嘴里,美美地哭了一鼻子??尥?,他又心生悔意,咒罵了一頓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他不再哀傷,也不再自憐了。他蹲在河邊,將身上那件臟兮兮的袷袢搓洗干凈,晾在了樹杈上。

天亮了,他白雪雪地站在頹墻下,啃吃著半拉牛筋似的冰馕。

這時,一個小廝露頭,站在紅烏鴉的門檻上,尖起聲嗓喊他。他停下嘴,拔長脖子問,“喊我么?”小廝卻說,“打馕的那個小胡子呢?”他回說,“昨晚上就走掉了,好像他老婆得了急癥?!毙P探頭望了望左右長街,便很泄氣地說,“不過你也行!她讓我喊對過的人,打馕的不在,但你也算對過的。你快點(diǎn)跟我來吧,英國太太有事要吩咐?!薄芰艘幻腌?,忙將嘴里的食物吐干凈,摘下墻上的包袱,挎在了肩膀上。臨進(jìn)客棧前,他還撣了撣鞋面上的灰土。

“喂!你得把包袱放下,空手進(jìn)去?!?/p>

小廝打著哈欠說,沒睡醒的樣子。

“搜身么?”

“我不認(rèn)識你,但這是規(guī)矩?!?/p>

“呵呵,里頭是吃飯的工具,剃刀、推子、汗巾、黑皂和鏡子罷了。小哥,那你替我保管吧?!薄戆l(fā)師卸下包袱,交給小廝,暗中轉(zhuǎn)動了腰肢,將白色袷袢下的凸起處藏穩(wěn)了。在理發(fā)師看來,剃頭的家什唾手可得,但那把鑲滿了珍珠和寶石的摩洛哥匕首,卻比命還要緊。它跟了自己十幾年,穿州走府,嗜血飲淚,劈開了一條條生路,豈能栽在這個愚蠢的仆人手里。理發(fā)師說,“小哥,煩請你給太太通報一聲?”

“進(jìn)去吧!”

小廝靠住門墻,丟起了盹兒。

隔著竹絲門簾,理發(fā)師嗅見了一股猖獗的馨香:這氣息含有熾烈的攻擊性,像寂寞的山野里炸開的花蕾,也像無端的天籟。他輕撩起簾子,閃身入內(nèi),雙腳陷在了厚厚的栽絨地毯中。客房里濃香迫人,廣大無邊,令他越發(fā)的不堪起來。他覺得這氣息是對自己的一種深刻冒犯。他知道,它來自巴黎郊外的普羅旺斯,他見識過那一片片六月里怒放的紫藍(lán)色的花田,但他禁止自己去回憶?!藭r,英國女人背對著他,沖著墻上的一面鏡子,正在悉心綰著發(fā)辮。

哦!她白皙,高挑,性感,一雙修長的腿襯托了她,像極了一只火烈鳥。他凝神望去,尤其當(dāng)她撩開了腦后的金頭發(fā),露出光潔細(xì)膩的脖頸時,他竟怪異地聯(lián)想到了斷頭臺上森冷的鍘刀,聯(lián)想起她只呢喃了一半句,便身首分離,泥軟地倒了下去。他暗自掐了自己一下,輕咳一聲。英國女人聽見了,也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便潦草地結(jié)束了梳妝,對他莞爾一笑。

“是你呀!面包師呢?”

“今天是主麻日,艾尼瓦爾和古麗一大早就去了寺里。他是個虔誠的教徒,他沒落過一次功課。”——理發(fā)師放心地撒了謊。他知道,即便雙方日后去對質(zhì),中間也隔著一道語言關(guān)。他又說:

“太太,今天沒有甜面包,真抱歉!”endprint

“呃,你干么這樣盯著我,先生?”

“怎么?”

“你的眼睛里有一層蛛網(wǎng)和銹跡,挺奇怪的?!?/p>

她異常直率。

理發(fā)師含了含胸,明白自己輸理在先,忙敷衍說,“太太,我心中的蛛網(wǎng)和銹跡,來自失眠的煎熬和摧殘。哦,我來自開羅,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回去過了,思鄉(xiāng)日深,而這種思念其實(shí)是一場熱病,不能怪我?!彼碘猓@句話準(zhǔn)定是一把殺手锏,除非這女人天性冷漠,無理取鬧。又說,“太太,埃及有一句諺語,看不見金字塔時,一個人就像個可憐的棄兒。你覺得呢?”

“哦,上帝!”

“另有一句,說喝過尼羅河水的人,遲早會回到金字塔下的?!?/p>

“求求你甭說了,先生!”——她忽然煩躁起來,十指插進(jìn)了頭發(fā),頹坐在圈椅中。她哀告說,“我是去追隨我丈夫的,我以為他在哪兒,哪兒便是我的家。我本來忘了身在旅途這件事,可又被你叫醒了,該死的!”她的金頭發(fā)亂糟糟的,語氣也接近了窒息,忽而又說,“不過我比你好一點(diǎn)點(diǎn),我快回家了,喬治在等我??赡隳叵壬?,你還將駐留在伊犁么?”

理發(fā)師沮喪地說,“這正是我失眠的緣故。我的白天與黑夜一樣混賬?!?/p>

“可我睡得很香!”

“哦!看得出來,你氣色不錯,你正坐在那輛叫幸福的馬車上。”——理發(fā)師斜覷了一眼門外,看見了小廝的側(cè)影,同時也感覺到了腰后的那柄摩洛哥匕首在蠢蠢欲動。他霍然說,“對一個幸福之人來講,再多的恭維也是給黃金涂色,給百合添香,徒勞無功而已。”

“你讀過莎士比亞,先生?”

這一剎,她似乎有了某種認(rèn)同,語氣轉(zhuǎn)圜。

“偶爾涉獵吧。”

她摹地起身趨前,距理發(fā)師一尺之遙。她開心地說,“心休眠,人好住,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先生,也許我可以為你做點(diǎn)什么,比如我可以送你一包薰衣草?”她盡量挑選著辭藻,不讓對方感覺為難,也不會令對方當(dāng)即拒絕。又說,“哦!法國佬真的很浪漫,他們說薰衣草精油是圣母瑪利亞的甘露,說薰衣草花乃是愛情的信物。不過在我看來,薰衣草的花香還能療治失眠,養(yǎng)神安心,像讀完了一頁莎士比亞那么滿足?!彼_始絮叨起來,賣弄說,“要不是先生你那天提醒我,我還真忘了這一茬呢。路過普羅旺斯時,我的確采購了一皮箱薰衣草花,我找出來了,現(xiàn)在像個大富翁喲。也難怪,客棧內(nèi)外的人都說我渾身香透了,還叫我伊什么來著?!?/p>

“伊帕爾汗!”

“先生,請?jiān)试S我送你一包吧?!”

她慷慨道。

“那敢情好!”

他的目光逡巡來去,終于覓見了難逢的機(jī)會,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他看見英國女人笑吟吟地擰身,邁著一種優(yōu)雅的貓步,踅進(jìn)了臥房。

這時,理發(fā)師倒也不急,款款踱步,立在了窗前。

窗下有一堵客棧的土坯圍墻,兩米高,墻頭上栽滿了干燥的荊棘刺和削尖的木頭。墻外則是一座蘋果園,枝柯橫生,密不透風(fēng)。他冷笑一下,又緩緩站在了書桌前。桌案上擺著一封家書,內(nèi)容短促,字跡潦草。——令他意外的是這張粗糙的信紙,約摸二指寬,一拃長,質(zhì)地爛極了。他不敢動手,只俯身細(xì)察。

不出預(yù)料,信是這個英國女人的丈夫?qū)憗淼?,但他平靜和自負(fù)的口吻,一點(diǎn)也掩飾不住書寫時的狂躁與急迫。他說:

波爾蘭德,祝賀我吧!

因?yàn)槲覄倓偨拥搅俗钥耸裁谞栟D(zhuǎn)呈來的外交部郵件,你的丈夫——喬治·馬嘎特尼,已被女王陛下任命為大英帝國駐喀什噶爾領(lǐng)事館之領(lǐng)事。寶貝,我將不再給你寫信。這些天,我會閉門謝客,撰述一封效忠信發(fā)往倫敦。我期盼你的擁抱,以及對一位新領(lǐng)事的甜蜜之吻。匆匆。不贅。

“你在干么?”

英國女人尖聲問。

“哦,太太,礦石燈快燒完了,天都亮了,你忘了吹滅。”

理發(fā)師異常鎮(zhèn)定,俯在桌角前,連吹了幾口,才將燈吹熄。一轉(zhuǎn)身,他發(fā)現(xiàn)英國女人懷抱著一件鼓鼓囊囊的斑斕錦袋,忙說:

“燈光代表了一種哲學(xué),不是么?”

“當(dāng)然!”

又是莎士比亞。女人咧起嘴,贈出一記微笑。

“喏,這一定是薰衣草了!不用看,我已經(jīng)聞見了它神圣的天堂般的氣息,聞見了它嬰兒般的味道。它絕對是天賜的甘露,也代表了太太對一個開羅來的游子的禮遇。我想,它不光能治好我的失眠,還會讓我美夢成真的?!彼麖澫卵ы樀亟蛹{于懷,卻茫然地問說:

“太太找我來,有事么?”

“的確!我想請人改造一下這個薩莫瓦爾,不煮茶,專門用來燒咖啡?!?/p>

“茶炊?”

她的興奮持續(xù)不斷,引著理發(fā)師走到了門端,指著一只紅銅茶炊說,“這是我在奧什車站買的。嗯,俄國人的東西總是又蠢又笨,偏偏我不想喝下午茶了,我想親自煮咖啡,喬治也愛喝我煮的咖啡?!?/p>

“放心吧,太太?!?/p>

時間緊迫,理發(fā)師不敢再逗留,忙將拳頭大小的薰衣草錦袋塞入袷袢,系在了腰帶上,又將薩莫瓦爾摟抱在懷里。出了門,小廝依舊半夢半醒的,隨手將包袱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哈欠不絕。

理發(fā)師下了樓,沖出了紅烏鴉客棧,站在頹墻下,扔下薩莫瓦爾,緊著打開了包袱皮。他將那一根做幌子用的生牛皮掛在釘子上,掰開剃刀,將它一拉兩半?!@是信號!劃開的越多,表明事態(tài)越緊急,越強(qiáng)調(diào)見面。

簡直見鬼了!

整個白天,理發(fā)師蹲在墻下的陰影里,抽掉了十幾根劣質(zhì)納斯。

他急得想罵娘,想抓狂,想跳進(jìn)河水里清醒一下。但想歸想,他必須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原地,等待接頭人的到來。他手里下意識地攥著一塊小石子,到傍晚前,竟然不知不覺地將它捏碎了,竟毫無痛感。其間,一群二流子擁過來,將他圈住,喝令他給每個人剃個光頭。見敵眾我寡,力所不逮,帶頭大哥的腰里又插著幾把英吉莎刀子,更要命的是怕誤了大事,他忽然靈機(jī)一動,在自己的鼻梁上來了一老拳。唉,鼻梁快折了,鮮血洶涌而下,淌在了他雪白的袷袢上。他滿不在乎,捧住臉上的血水,左甩一巴掌,右甩一胳膊,裝瘋賣傻地嚇退了他們?!@是他小時候的記憶:血祭。如果沒記錯的話,埃及的血祭一般用的是羊只和駱駝,但他現(xiàn)在豁上了自己的命。endprint

暮色垂降,晚霞肆虐,伊犁的黃昏像一場巨大的恩情,再一次無辜地降臨人世,灑在了高高矮矮的屋頂與麻石砌成的長街上。他在生牛皮上劃下了最后一刀,再也無從下手了,因?yàn)椤靶盘枴笨斐闪艘桓鲏m,在風(fēng)中漾蕩著,像一莖蘆葦花那么繽紛,那么細(xì)弱。

就在絕望的一剎,一輛廂式馬車嘎吱一聲停在了面前,放下來一只梯凳。他認(rèn)得車框上的那盞小燈籠,光暈中有一枚墨印的骷髏頭。

他四下里張看,見一切如常,便摘了包袱,抱起薩莫瓦爾,跳上了車子。馬車夫放下了簾子。他在黑暗中捫心自查,究問自己剛才有沒有什么紕漏。車子時疾時緩,馬車夫的鞭梢子甩得像雷聲。他趔趄地坐著,幾乎快把心臟都顛碎了。約摸一刻鐘后,他忽然聽見車廂外人聲嘈雜,沸反盈天,吆喝聲和爭吵聲仿佛捅壞的蜂巢。不用猜,一定是到了某處大巴扎,就像他明白如何把一把鹽機(jī)密地藏好一樣,他覺得這個點(diǎn)選得不錯。呃,他幾乎想即刻獎勵一番自己的手下了。

車停了,簾子一起。

他去踩梯凳時,腳踝瘸了一下,手中的薩莫瓦爾突然滑脫,炸響在街道上,若一只嘹亮的響器。該死!他覷見行人們都看了過來,忙埋下頭鉆進(jìn)了一旁的店鋪。馬車夫拾起散落的紅銅茶炊,也慌忙尾了進(jìn)來。

“都到齊了么?”

他叱問。

“長官,單缺一個情報員,他叫穆薩?!?/p>

“狗屎,干么遲了?我的信號掛了一整天,也沒見你們來接應(yīng)。”

“本該穆薩當(dāng)班,可他晚上才說他在拉肚子?!?/p>

理發(fā)師驀地轉(zhuǎn)身,一記直拳,釘在了伊犁本地情報員頭子的臉上。他知道自己絕對打下了對方的兩顆門牙,讓他們長長記性。小頭目四仰八叉地栽倒時,撞翻了店鋪里的幾排貨架,聲音凌亂。他看見一堆鐵器、錫瓶和銅壺什么的滾落一地,心中陡然一凜?!堑?!他現(xiàn)在需要一個巧手的工匠來幫忙。

他撲上去,攥住了小頭目的衣領(lǐng),將他拽起來問話,“誰是鐵器匠?”小頭目哆嗦說,“小的便是!這家鋪?zhàn)舆€是總領(lǐng)事大人出資開的,讓小的有個合法身份。”他目光掃視一圈,“他們呢?”小頭目眼望著理發(fā)師滿臉滿襟的血跡,心存忌憚,畏懼地說,“都是我發(fā)展的下線,為沙皇陛下效命的。長官,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受傷了么?”他松了手,用腳將薩莫瓦爾勾過來,踢在小頭目的跟前,叱令說:

“快動手,把它改成一只咖啡壺?!?/p>

“長官,那紅烏鴉客棧呢,不用盯梢了?”

“白癡!”

“可是新察合臺汗交代過,必須晝夜盯防那個洋女人,不能讓她囫圇著回到喀什噶爾呀?”小頭目手持器械,一邊拆解著薩莫瓦爾,一邊生疑地說,“這幾天,伊犁將軍府警衛(wèi)森嚴(yán),盤查嚴(yán)密,好像有什么大的動作。”

理發(fā)師說,“洋女人是以游客身份進(jìn)來的,將軍府尚不知情?!?/p>

“不過,與其在半路上做掉她,不如在這里刺啦一下?!薄☆^目以指作刀,在自己的脖子里橫切了一下。又說,“死在這里的話,不是恰好嫁禍給將軍府,讓英國佬去跟我們的朝廷內(nèi)訌么?”

“少廢話!”

他不樂意自己被窺破,登時咆哮一聲。

薩莫瓦爾終于被拆解開了,小頭目搬來了鐵砧子,其他的幾個互相幫襯著,用一把木榔頭開始敲打,準(zhǔn)備先將銅皮碾平。理發(fā)師累極了。在火辣辣的日頭下站了一整天,此時口干舌燥,幾乎快虛脫了過去。他將身體窩起來,坐在暗處的犄角旮旯里,腦子里卻細(xì)細(xì)地捋了一遍白天的細(xì)節(jié)。他挺滿意。他沒覺得有一絲半毫的差池,更無一點(diǎn)破綻。此刻,只待咖啡壺改制完后,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紅烏鴉客棧,像一位熱心的紳士那樣,敲開英國女人的門,做他該做的一切。

時間漫長,敲打聲也很單調(diào),有氣無力的,像一支唱壞了的催眠曲。理發(fā)師合上眼,打算先瞇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就在他快要睡著的一剎,土著情報員卻喊醒了他,歉意地說:

“長官,我可從沒喝過咖啡呀?!?/p>

“一幫蠢雜碎!”

“那壺長得什么樣?你畫個草圖,我才能下料開工?!?/p>

“讓我想想看。喂,你們誰有納斯,煙也行?”

理發(fā)師接過一罐莫合煙絲,順手展開了煙紙,準(zhǔn)備卷一支喇叭筒,提提神。突然,他的目光僵住了,忙抻開一頁煙紙,對著煤油燈光正面看,反面瞧。——煙紙約摸二指寬,一拃長,質(zhì)地爛極了,多半是這種下三濫的販夫走卒們吃煙用的。他認(rèn)出了它,一位英國新領(lǐng)事曾在這種糟糕的紙上,給太太寫過信,訴說過衷腸。一念至此,理發(fā)師騰地站了起來,問說:

“有后門吧?”

“柜子后面有,快!”土著情報員們迅速動作開來。

“帶我走!”

——這天晚上,在人流湍急的大巴扎上,艾尼瓦爾蹲在架子車后,目光不離鐵匠鋪?zhàn)笥?。先時,他聽見薩莫瓦爾摔落的炸響時,恰巧回頭看見了一只剃頭的包袱。他正是從熟悉的包袱皮上,辨識出了理發(fā)師的側(cè)影。現(xiàn)在,艾尼瓦爾的腿都蹲麻了,心里不停地埋怨說:

“呃,你還說我是你惟一的朋友,騙鬼去吧!”

D

小廝將古麗帶上樓,站在英國女人的客房門前時,放棄了搜身。

事實(shí)上,他也沒法去搜:首先,古麗始終在笑,咧嘴笑時,兩顆迷人的虎牙像和田的羊脂玉,布滿了一層迷人的光澤;其次,他經(jīng)常去馕房里買馕,打頭碰面的,也算半拉熟人吧,他沒道理不客氣。況且,古麗這時還舉起了手中的籃子,讓他隨意拿幾個桃子吃呢。

他挑了一顆中等的,替古麗敲開門,撩起了竹絲簾子,轉(zhuǎn)身走了。

這天晚上,英國女人決定節(jié)食。因?yàn)殚e來無事時,她打開了從倫敦帶來的幾只衣篋,翻檢出一大堆裙子和褲裝,挨個兒試了一遍。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肥了一圈,竟有好幾條裙褲都穿不上身,卡在了半途中。她沮喪地扔掉了衣裳,坐在圈椅里生悶氣。就在她心情惡劣的一瞬,面包師的太太不請自來。

她知道對方不會講英文,便用很夸張的手語尖叫說:endprint

“哇,古麗,是你么?”

“太太,我來給您送一籃桃子。伊犁的桃子剛剛上市,個大,汁濃,咬在嘴里像一包蜜糖水?!薄披愑靡浑p幽藍(lán)的眸子在說話,將籃子遞給她,催促說,“先嘗一個吧!知道您愛吃甜食,您一定會喜歡的?!?/p>

“不!我發(fā)過誓,今天要節(jié)食的。不過好吧好吧,我先拿一個,明天吃!”

“這一籃子都是給您的,太太。”

古麗的眼睛喋喋不休,一彎腰,將籃子擱在了地毯上。

她有點(diǎn)無措,雖說是一份禮物,但對方的催迫令她產(chǎn)生了些許的不快。她尷尬地聳了聳肩,冷下臉來,卻發(fā)現(xiàn)古麗哭了。淚水從古麗悠長的睫毛下淌了出來,掛在清冷的面頰上,聲音抽噎著。——她退后幾步,這才發(fā)現(xiàn)古麗不對勁:沒了平日里的面紗,頭發(fā)凌亂,渾身沾滿了嗆人的灰土,那件碎花的小裙子也撕裂了。哦!古麗哭得那么懇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眸子說。

“不!我能讀懂你的眼神,一定有事的,請信任我吧?!?/p>

她手勢頻亂。

這時,古麗方才破涕為笑,笑得那么由衷,那么自然。她當(dāng)然不會再追問下去了,忙舉起兩手,做了投降狀,啃下一口桃子,還故意做出一番陶醉的表情。古麗的樣子也舒展開來,悄悄從夾襖下摸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塞給她。

此刻,信并不重要。

她忽然靈光乍現(xiàn),來不及去讀,隨手將信件扔在了桌子上。她一把拽住古麗,推推搡搡地將她擁進(jìn)了臥房中。她開心極了,指著滿床滿地、花花綠綠的各式衣裳,樂呵呵地說,“我嫌瘦!這都是前幾年倫敦流行的時裝,不過時,可我居然肥了五磅,十磅也說不定呢,我穿不了了,但比較配你。好妹妹,你挑一件吧?”古麗一頭霧水,愣怔地瞧著她,不明所以。她拍了拍腦門,揀起一件長袖的白裙,唐突地繃緊在古麗的胸前,左試右探,比劃尺寸,裙擺似乎有點(diǎn)太長。她另拿起了一件粉色的百褶裙,肩距、腰身、肥瘦都十分襯,好像專為古麗捎來的一樣?!?!上帝,就這件了。一個粉色的烤面包美女站在伊犁街頭上,將會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吧。她猜。

“不過呢,你得去沖沖澡,才能換上它?!?/p>

古麗懵懂著。

“好妹妹,洗澡的時間剛巧到了,客棧的水很燙。等你香噴噴地出來,再穿上這件百褶裙后,呃,那個小胡子的面包師肯定會興奮地跳起腳,給你來一個猛烈的濕吻的?!彼贿呑哉f自話,一邊將古麗搡進(jìn)了盥洗室內(nèi)。

隔簾后頭,浴缸里盛滿了水,熱氣蒸騰,水霧繚繞,墻上的架子里擱著土皂、巾帕、鏡子和梳子,這都是客棧的洗衣娘晚飯后準(zhǔn)備的。她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古麗明白了,但有些為難,也有點(diǎn)忸怩不安,卻拗不過眼前這位美貌如花的洋太太的熱情,腳步蹣跚。她將古麗輕搡到了浴缸前,拉開了隔簾。

“呀——”

古麗被嚇出了聲,擰身撲進(jìn)她的懷里,瑟瑟發(fā)抖。

“怎么了,好妹妹?”

“你瞧!”

她順著古麗的手指一看,登時釋然了,忙輕輕卸下古麗緊摟的胳膊,踱到了浴缸前?!「字械乃嫔巷h滿了一層細(xì)碎的花瓣。在蒸汽的作用下,花瓣次第張開,互相攀援,仿佛結(jié)成了一塊紫藍(lán)色的花氈。她心里有數(shù)。這是她剛剛灑進(jìn)去的,不承想,卻驚嚇了這個伊犁姑娘。她俯身撥開了一坨花瓣,撩了撩,忽然掬起一捧水,遞到了古麗的面前。她催促說,“快聞一聞,好妹妹!再不聞的話,香氣就跑掉了?!惫披惪炊怂那榱x,埋下頭,貪婪地抽了幾回鼻子,而后陶然地仰起臉,發(fā)出一種醉心的表情。她驀地有了一個搗蛋的念頭,趁古麗恍惚的瞬間,將手心里的香水澆在了古麗的頭頂。

呵呵,這下你該去洗澡了吧,不洗也得洗。她心說。

“真香!”

眸子說。

“對!這是普羅旺斯的花,天堂的氣息?!彼貞?yīng)道。

“Lavender!”

古麗鸚鵡學(xué)舌。

“咦,你竟然知道薰衣草這個單詞?”

“聽來的,聽艾尼瓦爾講的?!?/p>

用了手語說。

她心里一突,慢慢近前,將古麗摟進(jìn)懷里,給了一個誠摯的擁抱。她低語說,“不!在伊犁,它不該叫薰衣草,應(yīng)該叫伊帕爾汗?!?/p>

“伊帕爾汗?”

“是的!你就是伊帕爾汗,一位香姑娘?!?/p>

她哀懇道。

隔簾閉合了,光線幽暗,盥洗室內(nèi)闃寂無聲。

古麗躺在浴缸中,視野中繁花綻開,波來涌去,泛起一層神秘的熒光。這一塊被水簇?fù)淼霓挂虏莼指仓瑵饬业臍庀⒐∷?,她像個嬰兒似的,忽然覺得自己有一種委屈,一種不可自拔的弱小感。她剛才哭了一鼻子,實(shí)在忍不住,竟在洋女人的面前哭了,真丟人!

昨晚上,艾尼瓦爾拉著她去買新麥,可他一反常態(tài),不往郊外的村子里走,偏偏在伊犁城區(qū)里兜圈子,兜了一整夜。今天她坐在架子車上,又坐了一整天,腦袋都快被晃暈了。天剛擦黑,等她從車框中剛睡醒,卻發(fā)現(xiàn)車子停在了大巴扎,艾尼瓦爾從一座土樓上急匆匆地出來,一臉惶恐。

丈夫二話不講,將她拽進(jìn)了一條僻靜的巷道內(nèi),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叮囑她趕緊送給紅烏鴉客棧的英國女人。她太不情愿,艾尼瓦爾卻斷喝說,現(xiàn)在就去,別磨磨蹭蹭的像個小母雞,一定要當(dāng)面交給她。她搶白說,那你呢,你干么去?丈夫火急火燎地說,男人家的事,女人家廢什么話!她也火了,將信扔給了艾尼瓦爾說,我偏不去。

孰料,丈夫竟送上來一記耳光,烙在了她臉上。

后來,她畢竟還是來了,因?yàn)榘嵬郀柍榭张芰恕T诼飞?,她還買了一籃子鮮桃,想做一份見面禮?!丝蹋谵挂虏莸难鞠?,古麗覺得臉頰也不那么腫,也不再痛了。她將身體浸潤在花田似的水波中,漸漸犯起了瞌睡。

這時,外間的書桌上,那盞礦石燈也燒到了末尾,火苗矮下一分,又矮下了一分,終至滅了,仿佛被英國女人奔下樓去的腳聲給踩滅的。endprint

今晚,客棧廳堂內(nèi)空空蕩蕩,一只機(jī)械鐘在滴答鳴響。她慢慢斂住了腳步,將手摁在胸脯上,撫下了心跳。她開始端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走到門端處的鏡子前,整理了一番頭發(fā),用膏油輕拭了一下嘴唇。她知道自己很優(yōu)雅,撩起裙擺,偏腿邁過了門檻,用一種夸張的貓步,沒入了長街。

但三分鐘后,她又踮起腳尖,原路踅了回來,像一條倉皇的暗影,閃進(jìn)了艾尼瓦爾的馕房。上帝!她聽見了一聲黑暗的驚叫,聲嗓很低。

閉了眼,她撲進(jìn)了對方的懷里。

她將腦袋深埋在他的脖子里,使勁嗅,拼命咬,瘋狂地扭動不止?!挥脝?,她從他的體味里辨識出了喬治·馬嘎特尼,她的丈夫,她未來的爵士,她從萬里之遙投奔而來的靠山。她顫抖著,覺得身體內(nèi)的器官統(tǒng)統(tǒng)打開了,水聲漫溢,幾乎快淹沒了自己。她一手掛住他,另一只手摩挲著往下,想扔掉他腰帶上的子彈袋和槍械。但他并不允許這樣,他粗暴地捏住她的手腕,撇開了。

她不肯罷休,又用嘴去找,找見了他的胡子,打算用舌頭撬開他的牙齒。

“不,波爾蘭德!”

“為什么?”

她從他身上滑下來,僵得像一塊冰。

“你遲到了半小時,我在信里說好是十一點(diǎn)整來見面的,寶貝!”馬嘎特尼十指翻飛,橫在彼此之間,喋喋地抱怨說,“事態(tài)異常緊急,我本來約定的十一點(diǎn),備好的馬車就在街角上等著咱倆,可你晚了這么久?!?/p>

“喬治,你怎么來了?”

“接你!”

“用了這樣的指責(zé)和抱怨么?”

“呃,親愛的,我一直在往伊犁趕,馬不停蹄地趕,半路上只在一家車馬店停留過,和那些該死的癮君子、臭蟲、跳蚤和雜種們睡在一張大通鋪上。上帝,幸虧你安全無虞,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馬嘎特尼一步步退卻著,生怕她再貼上來,糾纏不休。又說,“寶貝,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咱們就走,馬上撤。哦!至于行李呀鋼琴呀什么的,自然有我的人善后。”

“你的人?”

“我的情報員,以及喀什噶爾官府派來的特工?!彼稹?/p>

“喬治,可你在信上說,你一直待在CHINA PARK里等我?”

“我撒了謊,我的信上都是謊言?!?/p>

“為什么?”

“波爾蘭德,現(xiàn)在一言難盡呀?!?/p>

“不!你得告訴我,否則。”

她執(zhí)拗道。

“嗯,這是一片詭譎的土地,也是一塊遙遠(yuǎn)的疆域,殺機(jī)四伏。你初來乍到,一個殖民軍的妻子,一個外國人,根本不會明白其中的曲折和恩怨?!薄@時,馬嘎特尼開始示好,想主動擁抱一下妻子,卻被她拒絕了。他篤定地說,“我發(fā)過誓,我許諾只讓你享受中亞細(xì)亞的陽光和所有的歡樂,而看不見一絲黑暗。我真不能說,現(xiàn)在也不是講述的時刻?!?/p>

“我必須明白!”

“波爾蘭德,我的寶貝?!?/p>

“不!領(lǐng)事先生,請稱呼我凱瑟琳小姐!”

她用了清晰的發(fā)音,重復(fù)提醒道。

就在英國夫婦你吵我嚷,爭執(zhí)不下的關(guān)口,紅烏鴉客棧里突然傳來了不測。——小廝的尖叫聲像春天的滾雷,也像山崩的巨響,在左右兩條長街上回響開來。夫婦倆忙掀起一角簾子,看見紅衣黑褲的小廝正站在門檻上,連哭帶跳,扯著嗓子朝樓上的賓客們喊話:

“殺人嘍!活著的快下來,全都下來呀!”

又喊:

“英國女人被殺了,二樓的洋女人被殺了。”

當(dāng)然,他很樂意翻譯給她聽。

她晃了晃,身子往后一趔,差點(diǎn)暈死過去。馬嘎特尼手疾眼快,將她攬進(jìn)了臂膀中。他輕喊她的名字,掐住了人中,才讓她慢慢醒了過來。她渾身酥軟,卻被他輪彀般的雙臂箍緊了,不至于癱倒在地。半天了,她才緩過一口氣,囁嚅說:

“她死了,她是替我死的。”

“誰?”

“伊帕爾汗,香姑娘?!?/p>

他切齒地說,“好吧,這就是你剛才要的答案,我不必答復(fù)了?!?/p>

“放開我,我要去看看古麗?!?/p>

“No!”

馬嘎特尼低低地咆哮一聲,捂住了她的嘴。他一邊鉗制她,一邊耳語說,“波爾蘭德,現(xiàn)在需要一點(diǎn)點(diǎn)自私。有的時候,自私其實(shí)也是一種不太壞的品質(zhì)?!薄娝廊惶咛叽虼?,泥鰍般地掙扎,他忽然在她的太陽穴上擂了一拳,將她擊昏了過去。

尾 聲

禮拜三傍晚,艾尼瓦爾在伊犁河對岸的林子里,找見了開羅來的理發(fā)師。

抬埋完了古麗,馕房并未關(guān)張,艾尼瓦爾依舊打馕賣餅,像從前那樣。這天歇工早,他一邊啃著馕餅,一邊端著喝水的凈杯,踱到了河邊,見理發(fā)師的一堆衣物扔在岸上,人卻在河中心游水?!鉃⒃谒嫔?,風(fēng)吹微瀾,白楊樹的葉子猶如一面面手鼓,在喑啞地放歌。理發(fā)師招了招手,喊了聲,“朋友!”他也回應(yīng)了一句,“伙計!”

抽了空,他用腳尖撥拉了一下理發(fā)師的衣物,看見腰帶上系著一件薰衣草的錦囊。袷袢雪白,但有一點(diǎn)點(diǎn)暗漬,像沒洗干凈的血跡。

半晌后,理發(fā)師從水里鉆了出來,哆哆嗦嗦地跑到他的跟前,單腿在跳,想把耳眼中的積水跳出來。他背靠一棵樺樹坐下,平靜地吃喝。理發(fā)師問說,“喝得那么香,究竟是什么呀朋友?”他哼了一聲,輕蔑地說,“糖水!那個失蹤的洋女人留下來的一罐白砂糖。”理發(fā)師泄氣地說,“我剃了半輩子的頭,現(xiàn)在我的頭發(fā)太長了,快生了虱子,可沒人來為我效勞。你會剃么?”聞聽此話,他款款擱下了凈杯和馕餅,隨口說,“試試吧!反正,你已經(jīng)欠我一個頭了,再欠一個也沒什么,虱多不癢嘛。”

四野空曠,夜風(fēng)逶迤,理發(fā)師隨便坐在了地埂上。

艾尼瓦爾將一塊苫布兜過去,護(hù)在他胸前,綰了個疙瘩。他掰開剃刀,左手摁下頭發(fā),右手將刃口貼在了發(fā)根上,仔細(xì)地掠過。他剃得很小心,漸漸地剃白了理發(fā)師的頭皮,腳下竟堆滿了一層臟兮兮的亂發(fā)。他不做聲,暗中踩住了它,咒罵它,仿佛它是魔鬼的化身?!髞?,當(dāng)剃刀移向了左右兩腮,開始修理鬢角和胡須時,他突然將鋒利的刀尖,摁住了理發(fā)師脖子里的一根動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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