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敏
摘 要:本文試圖以劉再復的片斷散文為研究對象,從空間、時間兩個維度探討片斷寫作這種新文體的詩學與意義。論述劉再復在其流亡旅程里,何以選擇片斷寫作這種形式作為其重建主體身份的嘗試;其寫作的內容如何與中國當代的歷史語境相勾連,卻又深入到形而上的哲學領域;以及他如何在破碎中——以漂泊的空間詩學和追求永恒的時間詩學——進行了自我靈魂的重整。
關鍵詞:片斷寫作;漂流;空間詩學;時間詩學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6-0036-06
20世紀80年代,劉再復因為寫作《魯迅美學思想論稿》、《性格組合論》與《論文學的主體性》,成為當時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家之一。受李澤厚所闡釋的康德主體論影響,“文學主體性”成為劉再復追尋文學自主、學術自主的重要表達,引起彼時學術界的廣泛討論。但1989年去國離鄉(xiāng)的現(xiàn)實,改變了劉再復文學生涯的路徑:此后,在繼續(xù)思索主體性理論建構的同時,他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散文創(chuàng)作——十卷本的《漂流手記》應時而生。在異國他鄉(xiāng)已近三十年的漂泊旅程中,劉再復以散文記事抒懷,在其寫作中對“自我”、“家國”等進行了主題式沉思。在其十卷本散文著作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片斷式散文”,或稱作“悟語體散文”。此種體裁的寫作試煉,標志著劉再復于傳統(tǒng)寫作之外對文體之變的探索。
以1999年出版的《獨語天涯:一千零一夜不連貫的思索》為起點,劉再復迄今已寫下逾兩千五百段片斷式散文,除專書《獨語天涯》和《面壁沉思錄》全本收錄片斷散文外,其它片斷收于《紅樓夢悟》、《紅樓哲學筆記》、《雙典批判》或散見于《共鑒滄桑》、《審美筆記》與《讀書》雜志中;《〈西游記〉悟語三百則》是劉再復最新的悟語片斷。正如作者本人所言,在這種違背通常寫作程序的“反寫作”策略中,作家得以自由表達、自由書寫。①
本文試圖以劉再復的片斷散文為研究對象,從空間、時間兩個維度探討這種新文體寫作嘗試的詩學與意義,論述劉再復在其流亡旅程里,何以選擇片斷寫作這種形式作為其重建主體身份的嘗試;其寫作的內容如何與中國當代的歷史語境相勾連,卻又深入到形而上的哲學領域;以及他如何在破碎中——以漂泊的空間詩學和追求永恒的時間詩學——進行了自我靈魂的重整。
一、片斷寫作與漂流主體
作家兼編輯Guy Patrick Cunningham將片斷寫作視為規(guī)避傳統(tǒng)文學單一線性敘事結構的“先鋒寫作方式”,與當今數(shù)字化的碎片時代相合。②但碎片文體早已存在,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沉思錄》,被后世學者視為片斷寫作的濫觴之作。十八世紀后的西方,碎片文學更成為一種廣泛的可能。德國作家利希滕貝格(Lichtenberg)的《格言集》、法國文人儒貝爾(Joseph Jonbert)的《隨思錄》均可視為片斷書寫的代表。時間來到二十世紀,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惶然錄》、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十三篇散文碎片集結的《無所謂的文本》(Texts for Nothing),都可以稱為片斷文體的經典作品——那些靈光乍現(xiàn)的瞬間,以不加修飾的原初表現(xiàn)形式得以留存。西方理論家將片斷寫作的興起視作文學現(xiàn)代性的表征,以捷爾吉·盧卡奇(Gyrgy Lukács)為代表:他將片斷文體視為“史詩形式(epic form)的對立面,而后者已然是相對古早且圓融完整的文明的產物,在被各種碎片撕裂的現(xiàn)代世界里趨向末路?!雹叟c此相反,片斷文學則恰逢其時,其斷裂、不完整性成為一種意義,與現(xiàn)代主義所提倡的疏離感以及打破連貫結構等訴求一致。因此,碎片成為一種現(xiàn)代的表達形式,借用霍拉斯·恩格道爾的評論:“反古典主義的先鋒派把真實性的要求轉移到了表現(xiàn)方式本身?!雹?/p>
然而對于劉再復而言,片斷寫作的意義不止在于它的先鋒性或現(xiàn)代性,他自陳受到尼采與泰戈爾表達方式的影響,鐘情于可以自由表述、隨時記錄沉思之核的片斷文體:因為這種表達方式“沒有專業(yè)者的權威面孔,而有從專業(yè)固定地盤游離出來的漂泊者的活氣”。⑤這句剖白表明了劉再復選擇片斷寫作的兩個重要原因。
第一,劉的片斷書寫力求不事“體系”(system),拒絕大結構、程序與專業(yè)者的權威。這份追求與愛德華·薩義德提倡的“業(yè)余者”不謀而合。在薩義德的觀點中,專門化(specialization)代表了體系中的工具性壓力,意味著“昧于建構藝術或知識的原初努力;結果就是無法把知識和藝術視為抉擇和決定、獻身和聯(lián)合,而只以冷漠的理論或方法論來看待”。而薩義德理想中的知識分子應具有“業(yè)余性”,即“拒絕被某個專長所束縛,不顧一個行業(yè)的限制而喜好眾多的觀念和價值”。⑥在劉所著的片斷中,他游離于體系之外,竭力避免受限于專業(yè)知識而流向狹隘或屈服于權力和權威,這種廣博與自由,正體現(xiàn)了碎片為作者贏得的價值:“因為我自由思想,所以我贏得人的全部尊嚴和全部價值”⑦。
第二,“片斷”文體呼應了劉再復流亡異鄉(xiāng)因而遭遇破碎的主體身份。評論家Iain Chamber認為,遠離故土帶給人的碎裂感、疏離感,影響主體的身份認同:過去想象的自我是完整而健全的,但是漂流的經驗卻打破了這種想象,使之成為泡影。⑧換言之,流亡者動蕩的生活造成其主體身份的碎裂,基于這一點,他們選擇片斷文體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這種“離家漂流”的經驗將不停召喚出過往記憶的碎片與反思的瞬間。但是,更值得深思的也許是劉再復雖然選擇了片斷寫作,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對“完整”的追尋,或者說他始終在探究“碎片”與“完整”之間的關系,并在二者的張力間進行書寫。在《獨語天涯》的片斷中,劉再復表達了對“還原”、“完整”的追求:
“此后,我還會有關懷,然而,我已還原為我自己,我的生命內核,將從此只放射個人真實而自由的聲音……”
“驚覺之后,我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是完整的,不是碎片也沒有裝飾。這是生命的原版。母親賦予的生命原版,不再被意識形態(tài)所剪裁、所截肢、所染污的生命原版……”
“在這個被稱作‘后現(xiàn)代的喧囂社會里,人與文化均成了碎片,而我卻能贏得一份完整,并能以此種完整去領悟神秘與永恒,這又是何等的福分……”⑨
由此而知,寫作的形式雖然破碎,但是寫作者的主體卻反而得以完整和屹立,這也許是碎片書寫最重要的意義之一——“有這次破碎,才有靈魂的重整”。⑩在破碎與完整之間,正是劉再復的漂流主體,一個告別了過去的榮光與知名度、通過自我審視與自我放逐開啟了“第二人生”的寂寞漂泊之旅的新主體。而經過破碎后的還原,才有所謂靈魂的真實與完整。
關注片斷寫作的形式意義是重要且必要的。對于作家的文體自覺,評論家黃子平認為,“體裁”與“權力”息息相關,因而產生“體裁秩序”,意即體裁會隨著時代潮流而有邊緣與中心的位移:魯迅晚年持之以恒的工作之一,正是為“邊緣體裁”的合法性辯護與抗爭。雖然碎片文學在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中其來有自,但其相較于其他傳統(tǒng)文體,仍舊處于“邊緣”位置;對于劉再復而言,選取這樣的表現(xiàn)形式,自然與其流亡后“邊緣人”的漂流身份相合,更同時表達了一種類似魯迅的勇氣與執(zhí)著。但只強調形式意義,也許將遮蔽劉再復寫作片斷的思想內容。雖然此前已有卓越的片斷作品問世,劉再復的碎片散文仍在數(shù)量與內容的深廣度上,做出了超越前人的努力與貢獻。無論是奧勒留、儒貝爾,還是尼采,他們的碎片感悟或格言式的警句大多自傳性明顯、倫理色彩濃厚;而除了個人生活經驗的再思考,劉再復則將其片斷寫作拓展至文學批評、文化批評、國民性批判、人類性批判與對歷史和哲學的認知等各方面,并且許多片斷并不只涉及單一內容,而是時有交叉。文學批評諸片斷以對《紅樓夢》的再閱讀為典范,同時兼及對紅樓哲學的妙悟,以《紅樓夢悟》和《紅樓哲學筆記》中的片斷為例,在討論到這部曠世之作的文學性的同時,劉對其無象哲學、意象心學、棄表存真等形上意義投以了關切與深思的目光;而《雙典閱讀筆記》與“西游三百悟”則在進行文化批評之外,論及對國民性、歷史的追問。在劉看來,《三國演義》與《水滸傳》這兩部名著,實則充滿機心與殺戮,本是毀壞人心的“地獄之門”,而它們被奉為經典的事實,恰恰暴露了國人潛意識的權力崇拜與暴力崇拜——這種崇拜綿延千年,直至文革,其引發(fā)的群眾惡行更為昭彰。
可見,在內容的深廣度上,劉再復的片斷寫作無疑有著重要的拓展意義。更具體地來說,劉再復的兩千余段碎片散文,與現(xiàn)實政治、歷史語境有著難以剝離的互動關系,而同時又是極其個人的,深入到內心層面甚至走向形而上的哲學思考。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我將集中探討劉再復片斷寫作的內容,并探究在空間詩學層面上,“家國”的失落,如何影響了他對“家國”超越地理意涵的再認識;個體的獨語,或與集體、組織的對話,如何彰顯了劉在當代歷史語境中所堅持的個人性與美學;以及他對文學經典的感悟,如何以明心見性的方式呈現(xiàn)道家與禪宗哲學的智能,超越現(xiàn)實空間而進入形而上的領域。同時,探究在時間層面上,劉再復書寫的語言和文字的碎片如何與“死亡、再生”的意象相互交織,并指向一種延宕結局、追求永恒的時間詩學。
二、“漂泊”:片斷寫作的空間詩學
(一)
劉再復的第一本片段散文著作《獨語天涯》出版于1999年,距離他流亡生涯之始已經整十年。在這些碎片中,漂泊者始終以孤獨的面目示人,甚至樂在其中,與山川、夕陽、大森林的寂靜相依為伴。地理空間上的離家造成寫作中疏離的智能:學者Caren Kaplan將“距離”(distance)視作主體可以擁有批判性眼光和視野的必要條件,認為“疏離產生遠見”。這個觀點與阿多諾(Theodor Adorno)在他以碎片文體寫就的《最低限度的道德》(Minima Moralia)里的觀察如出一轍:流亡者,無一例外都是破碎的,但與故土和自己文化的隔絕催生了批判意識,這有助于他們擺脫蒙昧。這種批判性反思的自覺同樣深深烙印在劉再復的漂流寫作中:“處于兩種文化的夾縫之中,游離于兩種文化的邊緣地帶,對兩種文化都能反思,便形成自己特殊的經驗和特殊的批評位置,因而也形成自己特殊的視角。在中心之外,未必是一種劣勢。”
除卻批判性思維,更具體地來說,距離帶來的優(yōu)勢更在于啟發(fā)劉再復重新探討“故鄉(xiāng)”的意涵。在遠離故土后回望故土,“故鄉(xiāng)”竟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在以“兩個自我關于故鄉(xiāng)的對話”為小標題的四十六段片斷中,劉扮演了分裂的“東方之我”和“西方之我”,以對話的形式書寫地理故鄉(xiāng)與心靈故鄉(xiāng)、自然故鄉(xiāng)和人造故鄉(xiāng)的罅隙,不停地告別將故鄉(xiāng)浪漫化的過往。而這種分裂的自我,體現(xiàn)了主體在懷鄉(xiāng)情結與世界主義之間的徘徊,“東方之我”是在流浪中尋根的主體,而“西方之我”是認同漂流美學、反離騷的主體;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漂泊后的劉再復認識到故鄉(xiāng)的多層向度,當?shù)乩硪饬x上的家國已經遠隔重洋,它的文化與精神意義反而得以彰顯:故鄉(xiāng)并不局限在天涯的一角,而是切實地活在漂泊者的心靈中和生命里,并跟隨他一起漂泊。
因此,在地理的空間意義上,劉再復的“碎片”話語與“漂流”經驗緊密相連。阿多諾說:“對于無家可歸的人,寫作成為了棲居之所?!钡⒍嘀Z并未切實地將寫作視為對破碎人生的救贖,這當然與他所處的特殊歷史語境與所持的人文主義有關——反倒是劉再復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阿多諾的箴言,在其碎片中寫下擲地有聲的一句:“漂流使自己得救。”
(二)
個人的際遇可以折射國家與時代的歷史情境。在劉再復的寫作片斷中,有眾多對于“集體”、“歷史”與“暴力”的反思。例如:
“人群乃是情緒的傀儡……群眾常常踐踏天才與處死天才。蘇格拉底不屬于任何組織和集團……他只和個人交談,視個人為絕對的、批判任何事物的生命存在……可見世界的哲學從一開始就是個人的聲音……”
“一個早晨或一個夜晚,一次權力的游戲和一次暴力的試驗,‘人間可以立即變成‘牛棚。牛棚對我的教育勝過十所大學……”
“二十世紀的極權統(tǒng)治沒有帝王的桂冠,但常常比殘暴的帝王更為可怕……極權政治不僅產生一個主宰一切、指揮一切的英雄,還生產出無數(shù)的精神侏儒與人格侏儒……”
劉再復對集體與權力的排斥源于他對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的認知:斗爭哲學的陰影不僅籠罩了中國的當代歷史,也深刻影響了中國的當代文學,個人主體性被集體主義的大潮裹挾甚至扼殺;而文革中的群眾暴力更引發(fā)了無數(shù)悲劇的事實。因此,劉再復在他的悟語片斷中,一再呼喚并書寫具有獨立精神與人性尊嚴的個體,深切地痛惜“集體靈魂之殤”,警惕政治運動制造的“無底的深淵”。對于群眾、集體與組織而言,每個具體的個人都是洪流中的一塊“碎片”,在這一點上,片斷書寫的象征意義不言而喻。但劉再復并未將文學變成一種控訴,甚至也拒絕用它過度渲染傷痕,此時,片斷寫作的邊緣性和斷裂感的重要意義表露無遺:當1949年后官式語言的壓力滲入各類中文寫作,眾多作家的語言同時也成為國家意志與政治權力的表達;而劉選用悟語碎片寫作,這種黑暗中的獨語、憂郁或悄靜的嘆息、靈魂深處的話音,正與權力體系格格不入,也與官式表達方式背道而馳。碎片文體不僅為作家?guī)硭枷氲淖杂?,更帶來真實的力量,一如劉再復借用德國作家圖霍爾斯基的剖白:“說謊必須前后一致,而說真話則可以斷斷續(xù)續(xù)”。在這一闡釋層面上,片斷寫作代表了一種“解構”現(xiàn)實虛妄并回歸本真生命的嘗試。
在歷史空間的維度上,漂泊后的劉再復全然撤退到個人個體的立場,站在人群與多數(shù)的外圍,自遠于權力中心和體制中心,因而他寫下的碎片無疑可以被賦予特定的歷史意義,具化為審視自我與時代關系、告別革命的文本實踐。但這樣的闡釋,仍然有可能令讀者忽視了劉再復時而抽象性的思索,也無從涵蓋他對超越時代的人性的追求——這樣的追求,恰是中外歷史上諸多偉大文學家、哲學家、思想家如梭羅、歌德、康德、托爾斯泰等,共同的追求。正因為同樣看重人心的道德律,懷有對人文主義的虔誠向往,劉時時在其片斷寫作中與歷史人物對話,尋找永恒的意義??梢哉f,碎片既記錄了劉再復對歷史情境的深思,也保存了他有意識地超越現(xiàn)實、追求本真的個人性的努力,一如他征引并解釋約瑟夫·康拉德的話語片斷:“文學藝術是將最高的正義給予有形的世界的一種嘗試,它試圖在宇宙、物質以及現(xiàn)實生活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本質的東西……這種基本的、持久的東西,就是人性”。如果說特定的歷史條件造成的文學藝術的意義,是直接和直白的第一層意義,那么凌駕于歷史之上的經驗則將文學提高到第二層意義,一種更深刻持久、更接近事物本質的意義。
(三)
在地理和歷史的空間響度之外,劉再復悟語片斷最重要的個人性,體現(xiàn)在他哲學的思維習慣上,更具體來說,是道家與禪宗哲學影響下的美學觀、世界觀。禪宗的“頓悟”直接影響了劉再復的悟語體寫作,啟悟他放下研究意識與著述意識,以心靈生活之需,記下讀書時的頓悟片斷:“悟的方式乃是禪的方式,即明心見性、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方式,也可以說是抽離概念、范疇的審美方式。因此,它的閱讀不是頭腦的閱讀,而是生命的閱讀與靈魂的閱讀?!?/p>
在世界文學史上,“漂流美學”自有歷史線索可以追尋:盧梭般的孤獨漫步者、本雅明筆下波德萊爾式的都市漫游者、紀德懇切呼喚的離家旅人、還有如喬伊斯和昆德拉一樣的流亡之人,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視作以漂流為美學的代表。劉再復對于漂泊經驗的感悟及對于漂流美學的認同,呼應了上述的文學傳統(tǒng),但值得注意的是,他還將“逍遙游”與“無立足境”等東方哲學觀念注入其個人的漂流美學中。劉將莊子內在精神的逍遙視為比現(xiàn)實流浪更深刻的漂流:“作家詩人在本質上都是流浪漢。即使沒有身軀的流浪,也會有心靈的流浪。莊子作逍遙游,便是靈魂的大流浪?!睋Q言之,當本雅明筆下的漫游者在都市街道間尋覓靈韻(aura)之時,劉再復理想的漂流者是具有形而上的逍遙意識的,這種境界還可以延伸為一種空寂感,一種大于家國、歷史語境的“生命宇宙語境”。而劉對于《紅樓夢》的諸多感悟片斷便與這種精神境界相關:“林黛玉不僅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蒼涼與恢弘,而且還有陳子昂所缺少的蒼涼中的空靈與飄逸……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飛馳的詩魂,才是大詩魂?!?/p>
此外,漂泊瀚海的個人經歷使劉再復對禪宗的思想逐漸親近,最顯著的表現(xiàn)之一便是對“無立足境”的認同。在《紅樓夢悟》中,他將寶玉描述為“宇宙的流浪漢”,并視黛玉所作偈語“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為最根本的提醒。這種“無家之感”、“處處皆異鄉(xiāng)”或“檻外人”之感,是對生命本質作出的反思與領悟。12世紀的修道士雨果(St.Victor Hugo)曾寫下類似的感嘆,被薩義德引用在他那篇著名的《關于流亡的省思》里:“那覺得家鄉(xiāng)美好的人,還只是一個稚嫩的新手;那可以處處為家的人,則已經是強大的人;但是,唯有把整個世界視為異鄉(xiāng)的人,才是完美的人?!蓖瑯?,劉再復也為充滿異鄉(xiāng)感的“檻外人”和“異端”辯護:“曹雪芹在他們(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倡導者)之前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異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本是泥濁世界彼岸的異類生命”。
可見,漂流對于劉再復來說,已經不再局限于地理、歷史的意義。在哲學空間的闡釋層面上,他更像一個觀念世界的無盡漂泊者,在“無立足境”的現(xiàn)實世界里向往精神境界的逍遙游。
三、“逃離死亡”:片斷寫作的時間詩學
行文至此,對“片斷書寫”的定義尚未論及。學者Olivia Dresher指出,“片斷寫作沒有傳統(tǒng)的開頭和結尾……每個片斷都是生活的‘吉光片羽,是一短片對思想、記憶、見解、心情、觀念、意象或經歷的記錄或描摹”。在Olivia的闡釋中,片斷寫作“無始無終”的時間性特點已經被明確點出,換言之,碎片寫作可以一直延續(xù),沒有終結——正像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所指出的“枝節(jié)”寫作策略,同樣是為了避免終結:“延宕結局、將敘述時間拉長,是一種永恒的逃離與飛翔。飛離什么呢?答案當然是,死亡。”在《風格與幸?!分?,霍拉斯也已然指出了“碎片”文體的生命力:“所有的有生命的物體,既有個體的完整性,同時也有必要是一塊碎片;每一種僅僅只有完整性、自身自在的東西,都會冒出奇怪的冷氣和死亡氣息?!?/p>
因此,在時間意義上,碎片的延宕性特征克服了線性寫作的弱點,為作家爭取了無盡的時間,使得“逃離死亡”成為一種可能。而這種追求時間性的永恒意識,在劉再復的碎片寫作中得到了極清晰的表達:“《紅樓夢》沒有被限定在各種確定的概念里,也沒有被限定在‘有始有終的世界里去尋求情感邏輯。反抗有限時間邏輯,反抗有限價值邏輯,反抗世俗因緣法,《紅樓夢》才成為無真無假、無善無惡、同時也是無邊無際的藝術大自在。其綿綿情思才超越時空的堤岸,讓人們永遠說不盡、道不完”。碎片,成為逃離有限、追求無窮的表現(xiàn)形式。從僵死的教條中掙脫,拒絕概念、時代的限定,也因而充滿了時間性的意義。在劉看來,勾銷時間、放逐時間,正是一種將“生命的血脈與宇宙本體互相鏈接”的方式。
而與此同時,“逃亡”的路徑不僅在于拒絕概念和限定,還在于主體的分身,或多重主體的對話。在劉再復的片斷書寫中,他不斷強調主體多重:“通過自我審視達到另一個自我……唯有能告別自我偶像者,可不斷地贏得美麗的前方”。自我主體的分裂,造成一種多聲部對話的效果,這是來自巴赫金的啟悟,而有對話,便可以有無窮的時間延續(xù)。在這一意義上,劉再復不斷以新的主體嘲笑、審視乃至告別過去的自我主體,也同時嘲諷到過去荒誕的歷史時刻,因而得以不斷迎來新生。拒絕單一的、被限定的、刻板死守的主體,便是拒絕自我束縛與死亡。
事實上,劉再復對“死亡”最直接的感受與體會,來自于文革時期乃至之后政治運動的歷史經驗,這些片斷多收于《獨語天涯》中題為“死亡雜感”的部分。肉體生命的逝去,的確帶來思想與靈魂的沖擊,令劉不斷反思與“生命”、“死亡”、“再生”有關的話題,而這種關懷又延伸到對境界、本體、宇宙的詰問。但“人生只是瞬間”的直觀體驗,還為劉再復帶來了更深層的收獲:不僅啟迪他成為永恒的自我流亡者,以強昂的生命意志卻兼散淡的處世之心生活、書寫,在碎裂中建造和更新出更完整的自我;更啟悟他擺脫具體的空間與時間的約束,探索超越歷史經驗與自傳框架的哲學與美學,在碎片的言說與留白的間隙,尋覓生命和精神中本質的、永恒的光芒。
① 劉再復:《獨語天涯:一千零一夜不連貫的思索》,香港:天地圖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頁。
② Guy Patrick Cunningham,“Fragmentary: Writing in a Digital Age”, accessed August 30, 2018. https://themillions.com/
2012/01/fragmentary-writing-in-a-digital-age.html.
③ See, John Anthony Cuddon,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 (Hoboken, NJ: John Wiley & Sons, 2012), 241.
④ 霍拉斯·恩格道爾:《風格與幸福:文學論文集》,萬之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頁;第57頁。
⑤⑦⑨⑩ 劉再復:《獨語天涯》,第318頁;第85頁;第5,310頁;第91-92頁;第255頁;第87頁;第168,170頁;第317頁;第221頁;第310頁。
⑥ 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84頁。
⑧ Iain Chambers, Migrancy, Culture, Identit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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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面壁沉思錄》,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4年版,第11頁;第14頁。
見劉再復:《面壁沉思錄》,第131-176頁;《獨語天涯》,第217頁。
劉再復,《紅樓夢悟》,香港:三聯(lián)書店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8頁;第24頁;第51頁;第54頁;第12頁;第1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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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