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英,喬培哲
(大連外國語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清初“羅剎”與“夜叉”形象,僅《聊齋志異》即有《羅剎海市》馬驥隨風漂至其人皆奇丑的“大羅剎國”女樂“貌類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天宮》“晝無天日,夜無燈火……則姮娥何殊于羅剎,天堂何別于地獄”以及《聶小倩》的“狎昵我者……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1]等。這些“羅剎”已有鮮明的“符號化”色彩,作為“異空間”及特殊行為主體的觀念性顯現(xiàn),是對域外他者及化外對象的“概言”。又如順康年間地理學家劉獻廷描述雅克薩之戰(zhàn):“羅剎國……阿克薩,其極東之邊界也,在烏龍江側,與梭倫鄰。柵木為城,一將守之,兵不滿千。其人猛如虎豹,而火器尤利,發(fā)無不中,梭倫時被其害,子女參貂,搶擄殆盡?!盵2]卷二,84“初,羅剎屢得志,二十年無一騎至其地者”[2]卷二,87?!傲_剎”已確指是“羅斯”或“俄羅斯”。當時其他文獻也多存在“羅斯”“羅剎”混類書寫。清代文史中“羅剎”與“俄羅斯”形象的文化關聯(lián)與書寫特征及其佛經文學的影響,值得探討。
作為地域緊鄰,“俄羅斯”形象一直是文史記載中不能忽視的精神現(xiàn)象。如明朝時就有“羅斯”人(russia)的書寫,“伊凡雷帝”時期火器、火炮已廣為運用。受“西洋人”打擊與啟發(fā),“開疆拓土”成為俄羅斯人行動內驅力。清初西伯利亞東部“俄羅斯人”或曰“哥薩克人”始向遠東擴張,早期中俄邊境搶掠騷擾不斷,而17世紀兩國軍事與外交多次交鋒,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哥薩克”式明火執(zhí)仗的搶掠有所減少。雖說“挑戰(zhàn)的強度越大,應戰(zhàn)的辦法也越是新穎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3]141,但傳統(tǒng)悠久社會的“創(chuàng)造性”可做多維度解讀。有清一代“羅剎(俄羅斯)”話語,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國人的異域觀念與文化心態(tài)。每次兩國交鋒的俄強清退,惡劣影響一直延續(xù)在日后經濟文化軍事交流中。
首先,運用不確切的“概言”,書寫“異空間”形象。順康年間地理學家劉獻廷記載雅克薩戰(zhàn)役,就以“羅剎”指稱俄羅斯。乾嘉滿族宗室昭梿又從族群角度“概言”俄羅斯情況:“俄羅斯國在喀爾喀、烏里雅蘇臺之極北,東西袤長數(shù)萬里……其人黑皙目,衣服、食物、語言、文字皆近西洋,與蒙古部落習俗懸絕。其文官皆洋中人為之,武官始參用本國人。其主名察罕汗,女傳已七世,生男則為異姓人,生女始為國種。又《蒙古源流》云:‘元太祖之長子分封絕城,來往數(shù)萬里(見《元史》),即為俄羅斯之始祖云。然則彼國亦元裔也,其世系莫可考矣?!盵4]談到“俄羅斯人”(即今稱“金帳汗國”)為蒙古人后裔,但膚色描述似不確。又有諸般“皆近西洋”,與蒙古習俗懸絕描述,則更見出書寫的互文性特色,缺少族群特色與習性的確切考辨。
乾隆進士阮葵生指出俄羅斯生存空間最大,人民體質強悍且恃強好斗;異俗在“帝位”傳于女,物產豐饒且寶藏無窮,為控噶爾(東羅馬帝國)附屬國,有爭取自由精神,終失敗變弱。[5]相對說較確,但缺乏國家政體意識,流為逸聞軼事輯錄。嘉慶進士趙慎畛所稱其國森林密布、“制槍最精”等也有認知價值。[6]下卷197如控噶爾,楊憲益認為是“土耳其人未來之前的東羅馬帝國”,繼引用椿園氏《新疆外藩紀略》:“鄂羅斯西北鄰控噶爾,本控噶爾屬國,稱臣納貢,由來已久?!盵7]一是體現(xiàn)出承襲前文的雷同。二是崇尚“武功”,關注等級,“文武皆佩刀,刀柄有玉、金、銀、銅、錫、鐵之別”。三是中俄正式交往時間:“康熙年間始與中國通,遣其俊秀入我國學,受四子書而去”。嘉慶時梁章鉅則側重于戰(zhàn)爭與談判,載錄兩國軍事經濟勢力較量早自順治十二十三年,“兩有史至”,強調俄羅斯起于右哈薩克部西鄙,其人曰“羅剎”“藥殺”,羅剎地小,“自為俄羅斯,始漸熾盛”。[8]認為清順治時俄羅斯已建國千余年,但一直處附屬國地位,直到元末才獨立。作為雅利安人一支,與佛教有教宗沖突,被視為“羅剎”惡魔,其獨立不久就開始向東方“開疆擴土”,頻繁入侵中國黑龍江流域。清政府由于國力不足一直未能有效打擊俄羅斯入侵者。
筆記稗史散亂不確,官修史書也體現(xiàn)“概言”特點?!肚迨プ鎸嶄洝份d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玄燁第二次東北之行親自布置抗俄方略。選派郎談、彭春等率兵往達斡爾、索倫部居地借“捕鹿”名偵察俄軍動向,圣諭明言:羅剎犯我黑龍江一帶戕害居民不已,“萬一出戰(zhàn),姑勿交鋒,但率眾引還,朕別有區(qū)畫?!盵9]卷一〇四《清實錄》載“羅剎”人員構成、數(shù)量、軍備等均模糊?!肚迨犯濉妨袀髁叩睦商埂⑴蟠?、薩布素、瑪拉等將領傳記,對“俄羅斯”情況亦均不甚了了。如順治九年,寧古塔章京海塞遣捕牲翼長希福率兵抵御犯境的俄軍,敗,世祖命誅海塞,鞭希福百。十一年,固山額真明安達里率師敗敵,羅剎復侵入精奇里江諸處,又據(jù)雅克薩城耕種漁獵,侵擾索倫、赫哲、飛牙喀、奇勒爾諸部。[10]列傳六十七《清史稿·世祖本紀》載順治11年起數(shù)次與羅剎交鋒。[10]世祖本紀這里的“羅剎”是游離于“俄羅斯部察罕汗”的。對模糊性話語的運用威廉姆森認為“模糊性是無知”[11],事實上僅用“無知”并不能解釋書寫者的復雜心理。作為學者或史學家及實際操作者將領們在中俄邊境問題上的言行,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話語操縱者的內在精神,特別是“羅剎”話語頻繁使用,懼俄排外情緒表現(xiàn)出非國家外交的話語。
其次,弱化的倫理形象構設。北鄰雖強大但遙遠,囿于“中心-邊緣”或“華夷之辨”的話語張力,“羅剎”的頻繁書寫中彰顯中央集權森嚴等級的大國心態(tài),這是曾經草原兄弟的遙遠記憶與大清“文明古國”碰撞的必然結果。運用話語權力符號表達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統(tǒng)治力,與實力相悖謬,折射出專制等級體系兩極分裂的無奈心態(tài),以及身份變化中族群心態(tài)與行為背離的荒誕。系統(tǒng)與個體單元的呼應無能導致國家系統(tǒng)的結構性能力衰弱,這在康熙“上諭”和將帥“奏疏”中隨處可見。如康熙二十一年秋遣郎坦等率兵往索倫,行前上諭,揣度羅剎不敢出戰(zhàn)。另諭雖同意所奏攻取羅剎,仍告誡:“第兵非善事,宜暫停攻取。調烏拉、寧古塔兵千五百人,并制造船艦,發(fā)紅衣砲、鳥槍教之演習。于愛琿、呼瑪爾二地建木城,與之對壘,相機舉行……如此,則羅剎不得納我逋逃,而彼之逋逃且絡繹來歸,自不能久存矣?!崩商棺嗍璺Q雅克薩城只三千兵、二十紅衣砲就可攻取,這是據(jù)一線將帥“戰(zhàn)報”的判斷[10]郎坦傳。表明康熙對俄羅斯人如“羅剎”般善戰(zhàn)嚴重估計不足,自信“朕以仁治天下,素不嗜殺。以我兵馬精強,器械堅利,羅剎勢不能敵,必獻地歸誠。爾時勿殺一人,俾還故土,宣朕柔遠至意”。但實際戰(zhàn)況則慘烈得多,士兵多關內人,康熙二十四年:“詔選八旗及安置山東、河南、山西三省福建投誠藤牌兵,付左都督何祐率赴盛京,命朋春統(tǒng)之,進剿羅剎……”[10]朋春傳豈非達到借機消減漢人有生力量之效?薩布素將帥奏疏對“勞師襲遠”質疑,建議“速行征剿”?!吧喜辉S?!盵10]薩布素傳眾臣反對,因“事有緩急”策略羈縻,外患被認為不若內地反叛嚴重。清初統(tǒng)治者尚如此輕率,對外戰(zhàn)爭異化為國內生存權力的平衡手段。
最后,自然法則下的“化外”蠻人。與落后戰(zhàn)略戰(zhàn)術相映成趣的,是清廷自信滿滿地應對先進的“火槍火炮”?;蛟S,史官運用“羅剎”這樣的暗示性話語,似能減緩軍事與外交失利帶來的精神壓力,獲得觀念性社會安全福利。一曰“招撫策略”:“上念兵丁更戍勞苦,命在黑龍江建城,備攻具,設斥堠……擢薩布素為黑龍江將軍,招撫羅剎降人,授以官職,更令轉相招撫?!盵10]薩布素傳二曰“當期必克”:“上命都統(tǒng)瓦山、侍郎果丕與薩布素議師期,薩布素請以來年四月水陸并進,攻雅克薩城,不克,則刈其田禾。上謂攻羅剎當期必克,倘謀事草率,將益肆猖狂?!盵10]薩布素傳三曰“持久戰(zhàn)”:“二十五年,疏言羅剎復踞雅克薩,請督修戰(zhàn)艦,俟冰泮進剿。上遣郎中滿丕往诇得實,乃命薩布素暫停墨爾根兵丁遷移家口,速修戰(zhàn)艦,率寧古塔兵二千人往攻。又命郎坦、班達爾沙會師,抵雅克薩城。城西瀕江,薩布素令于城三面掘壕筑壘為長圍,對江駐水師,未冰時泊舟東西岸,截尼布楚援兵,冰時藏舟上流汊港內;馬有疲羸者,分發(fā)墨爾根、黑龍江飼秣,計持久?!盵10]朋春傳四曰“簽訂合約”:“上因荷蘭貢使以書諭俄羅斯察罕汗,答書請遣使畫界,先釋雅克薩圍,上允之,命撤圍。二十八年,俄羅斯使臣費耀多啰等至尼布楚,命內大臣索額圖等往會,令發(fā)黑龍江兵千五百人為衛(wèi)。尋議以大興安嶺及格爾必齊河為界,毀雅克薩城,徙其人去?!蔽逶弧巴呗浴保骸艾斃眰鬏d其奏,索倫總管博克所獲俄羅斯人及招降的,不宜久留,應移之內地,被采納。六曰“經濟制裁”:“雅克薩、尼布楚二城久為羅剎所據(jù),臣密诇雅克薩惟耕種自給,尼布楚歲捕貂與喀爾喀貿易資養(yǎng)贍。請飭喀爾喀車臣汗禁所部與尼布楚貿易,并飭黑龍江將軍水陸并進,示將攻取雅克薩,因刈其田禾,則俄羅斯將不戰(zhàn)自困。”上允諾。七曰“丟卒保車”:詔選八旗及安置山東、河南、山西三省福建所降藤牌兵進剿。[10]薩布素傳應對策略是表面“和與戰(zhàn)”兩手的懈怠敷衍,康熙二十四到二十八年,由征羅剎至雅克薩城,“羅剎酋”請降,清兵毀木城;冬羅剎復來筑城,清兵攜紅衣砲進兵,圍城鑿壕擊敗之;俄請釋圍,獲許,撤軍,索額圖等與俄簽訂尼布楚條約,毀城徙去。[10]列傳六十七女真子孫們似亦不敢小覷“戰(zhàn)斗民族”習性,從招撫、同化到“丟卒保車”,思路周密而中心分散的文本書寫,“醉翁之意”是以文字符號遮掩對緊鄰認知的不足與自身落后無力,達到文本世界中想象的狂歡效應。而以如此套語陳述特定理念成為一種民族情緒宣泄。
不可否認,有時文本書寫的“手段也是目的”。雖清朝軍事實力落后于俄,生存理念也持續(xù)保守,但借助于原有地理及軍力優(yōu)越性,閉關鎖國亦可有效規(guī)避沖突。歷史地看,草率簽訂不平等條約,誘發(fā)對手更大胃口。這源于對鄰國的“刻板印象”,有民族矛盾與軍事經濟落后的現(xiàn)實壓力,但更是鄰國之間、族群之間“挑戰(zhàn)和應戰(zhàn)”“社會法則”[3]122-138中的政治策略。而俄羅斯形象書寫特征,則不僅僅是清廷一時“應激”之策,而是多種因素交互作用下的政治意識展示。
首先,征服者的復雜心態(tài),在其自我持存中的多重表現(xiàn)。一者,與近鄰的實戰(zhàn)經驗顛覆了固有觀念,引發(fā)認知危機。正是“挑戰(zhàn)在某種情況下過分嚴厲,成功的應戰(zhàn)就會不可能”[12]169-170?!把趴怂_”之戰(zhàn),上下幾乎舉一國之力應對,才取得妥協(xié)性條約的簽訂。對手何其兇猛!作為曾經的“金帳汗國”藩屬國,以莫斯科公國為核心的俄羅斯首先是強勢軍事政體。其斯拉夫人、俄羅斯人、哥薩克人因生存發(fā)展需要有“開疆擴土”野心。清初俄羅斯已為富庶先進與偏遠苦寒集合體,“俄羅斯人”是融合西洋人與“羅剎”的復雜代名詞,天使惡魔結合體,具有頑強的戰(zhàn)斗精神:“彭椿公既平其地,甫歸報,而羅剎已于其地復建城,比前愈巨,益其眾,耕牧如故,掠梭倫益甚”。[2]87他們不畏武力威脅,在侵掠來的領土上建立更強大的城堡。二者,借用慣用名稱的隱喻內涵也遭遇事實解構:“俄羅斯之為‘羅剎’,譯言緩急異耳,非必東部別有是名也。初遣兵诇敵,郎坦主其事;取雅克薩城,朋春、薩布素迭為將,而郎坦與瑪拉實佐之。尼布楚盟定,開市庫倫,是為我國與他國定約互市之始。用兵當期必克,我茍草率,彼益猖狂,圣祖諭薩布素數(shù)言,得馭夷之要矣?!盵10]列傳六十七可見,這一譯名的權宜之計,暗存隨意不負責任的文化惰性。而對康熙“馭夷之要”的評價,實有美化君王之嫌。與“先強占再談判”的進攻者相比,清廷的抵御太過仁慈軟弱。由《璦琿條約》《中俄北京條約》可證。
應該說,“羅剎”套語一定程度上也銷蝕了清朝與非農耕牧族群之間曾經的合作,緩解了與農耕民族的隔閡沖突,也是族群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生存法則的藝術化表現(xiàn)。雖然自然資源的局限,一個獨特的物競天擇過程,其實并非僅生存競爭如此,族群的“觀念性存在”也須“毫不猶豫地、不加論證地承認文化和民族及民族實力和文化傳播之間的雙重紐帶關系”[13]。當“俄羅斯人”野蠻地撬開中國邊境時,作為地緣友好鄰邦的女真人在中原尤其是江浙廣東等地與明朝殘余勢力拼殺。不可否認,入主中原會令滿族無奈地失去部分種族特性,適應新的社會倫理結構。當遙遠的記憶與現(xiàn)實需要沖突時,有效改變不利處境的最佳方式即擺脫“尷尬身份”。將曾經的伙伴“俄羅斯人”模糊地稱為“羅剎”,正是有效運用話語權力擺脫文化裂層的表現(xiàn)?!傲_剎”話語便具有了族群社會倫理認同的強大內在驅動力。
其次,狡詐而適宜的自我持存策略。面對落后于世界發(fā)展的競爭危機,征服者與大國心態(tài)遭遇生存沖擊,如何應對?一者,用自洽的觀念與模糊書寫遮蔽無知。在建構著中心-邊緣的體系結構之時,迎合了等級制社會結構元素的身份認證需要。有效運用話語權力以實現(xiàn)身份正統(tǒng)化,并進而重構建立理想社會倫理秩序。雖然在國際外交上還時常暴露“族群”的無知傲慢,如最初入侵烏蘇里江口的俄羅斯遠征隊,即被清人(順治九年)稱為“羅剎”。1670年(康熙九年)五月康熙致書沙皇,禁止“羅剎”掠邊,由滿文書寫,七年后才被天主教徒譯出。[14]康熙本紀大國至尊用“滿文”撰外交書信,自感無上尊顯,卻暴露出自上而下對“國際外交”的無知。二者,以“小知”與猜測遮蔽懶惰與因循守舊的疲弱??滴踉儐柣鹌髦?,君臣對話昭明朝野對火器了解甚少:“因問所以御之者,曰:‘惟滾被為第一。’上問滾被為何物,侯曰:‘即人家所用之棉被也?!闲υ唬骸呛文転??’侯曰:‘柔能制剛耳。’因詳言其進退滾閃之法,上頷之。又問曰:‘滾被之外,更有何法?’曰:‘有滾牌,臣家有其器。’上立命取至。曰:‘汝家有能用此牌之人否?’曰:‘有數(shù)人耳?!嵴倭藖?,于上前舞跳。上命善射者數(shù)人,以雹頭射之,數(shù)發(fā)皆不能中,矢未發(fā)已滾至面前,疾于飛鳥?!盵2]85-86面對新型武器,卻因循冷兵器時代崇尚靈巧的慣性思維。而沙俄的“帝國主義”戰(zhàn)略一方面是掠奪領土,另一方面“通過在帝國主義的受害者和維護者之間確立一個自發(fā)的、自我肯定的、正當?shù)臋嗤w系,來推行一種模糊或掩蓋這種思想的實踐”[15]94。比較之下,清朝君臣拒絕以發(fā)展眼光認知緊鄰,則不僅是“強悍”“歧視”的荒誕思維作祟,更主要的是以“瞞”和“騙”的愚民策略,緩解族群間的生存壓力。三者,以世俗傳統(tǒng)的外在形式認知,阻隔意識形態(tài)的深層交流??滴醵?1683年),清軍在雅克薩俘虜一批哥薩克軍士,小部分編入八旗鑲黃旗滿洲第四參領第十七佐領,時稱“阿爾巴津人”。清廷稱:“羅剎歸順人頗多,應令編為一佐領,令其彼此相依,庶有資籍。”[10](卷一二二)隨戰(zhàn)俘來的東正教修士大司祭馬克西姆·列昂季耶夫神甫把被賜佛寺改稱為“尼古拉教堂”,中國人則稱為“羅剎廟”,“羅剎”一詞來自印度,“意為‘魔鬼’,十七世紀中國人便用它來稱呼黑龍江沿岸的俄國移民?!盵16]63-64俄羅斯人主要信仰東正教,這與中原流行的“佛教”及滿蒙崇拜的喇嘛教和薩滿教有根本不同,此印證了“羅剎”稱謂的文化自洽性與觀念性拒斥功能。而這種現(xiàn)實印象與固有觀念中的“羅剎”形象不對接,不僅形成了扭曲的文化氛圍,也阻礙了族群間的交流,是愚民策略。如此阻隔族群間正常交流,帶來民族精神的扭曲。
將遠東地區(qū)的強勢控制者稱為“羅剎”或“魔鬼”,在文獻的互文性上看,也與漢譯佛經的觀念性認知及書寫模式的歷史性投射,有種種內在聯(lián)絡。雖說文明民族“意識到野蠻人所具有的權利與自己是不相等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所發(fā)生的戰(zhàn)爭和爭端,是爭取對一種特定價值的承認的斗爭,這一特征給這些戰(zhàn)爭和爭端以世界歷史的意義。”[16]63-64因此,在崇奉拜火教的雅利安人(早期人種是黑發(fā)褐眼)強勢入主古印度并建立森嚴的種姓制度,后又創(chuàng)古印度教,而此時佛教“釋迦族”尚處草創(chuàng)階段。以“眾生平等”“六道輪回”為核心理念的佛教創(chuàng)立過程中,作為宗教對立物而存在的異教徒,常被以“羅剎”含糊名之。而在佛教傳入中土過程中,裹挾著排斥異教徒的遺傳因子,使“羅剎”一詞也將其能指與不斷豐富的所指一起傳入,并被大眾消極地接受。
首先,佛經文獻“羅剎”是“惡鬼”化身,吃人,能飛行、土遁。而“羅剎女”則是絕美婦人。早期雅利安人用來稱呼土著居民的“羅剎黑身、朱法、綠眼”,含有“不開化”之貶義。王邦維指出:“羅剎,梵文rKsasah 或 Raksas音譯,又譯羅剎婆,羅叉婆,阿落剎娑等?!痘哿忠袅x》卷二五:‘羅剎,此云惡鬼也。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大54/464b)羅剎一名,最早見于《梨俱吠陀》(Rgveda),原為印度土著民族名稱。雅利安人進入印度,與原土著民發(fā)生沖突,羅剎一名便成惡稱。傳說羅剎黑身、朱法、綠眼,羅剎女(梵文r ? Ksasī)卻是絕美婦人。大史詩《羅摩衍那》(R ?may ?na)主要故事情節(jié)即是楞伽島(斯里蘭卡)十首羅剎王羅波那劫走羅摩之妻悉多,羅摩為救妻與之大戰(zhàn)。”[17]《大唐西域記》卷十一載師子國(斯里蘭卡)羅剎傳說產生于佛教前。在印度多種神話與宗教傳說中,羅剎多出沒在南方及海島中。慧覺等譯《賢愚經》卷九載善求與惡求入海訪寶,中道乏糧,善求與諸商人誠心禱神,遙見一樹郁茂,善求及眾人請求,樹神現(xiàn)身以甘泉及美衣寶物相助。惡求不聽勸阻伐樹根,善求只得率眾歸家,而惡求等被五百羅剎吃掉[18](卷四,416 B-C)。北魏朝釋曇曜譯《大吉義神咒經》卷三還寫夜叉、羅剎能變幻、力大:“有夜叉羅剎鬼等作種種形:師子、象、虎、鹿、馬、牛、驢、駝、羊等形,或作大頭,其身瘦??;或作青形,或時腹赤;一頭兩面或有三面、或時四面,麁毛豎發(fā)如師子毛;或復二頭,或復剪頭;或時一目,鋸齒長出,麁唇下垂;或復嵃鼻,或復耽耳,或復聳項,以此異形,為世作畏”[18]卷二十一,575。這都奠定了唐宋后的中原夜叉羅剎形象。
“羅剎女”迷惑比丘事見惠詳譯《弘贊法華傳》卷六,說年輕比丘遇羅剎美女來勾引:“比丘被惑,遂與之通。通后精神惶惚,無所覺知。鬼負之飛行,欲還本處規(guī)將啖。于夜前分,從一伽藍上過,比丘在鬼上,聞伽藍中有誦法華經聲,因即少醒。憶己所習,乃心暗誦之,鬼便覺重,漸漸近地,遂不能勝,棄之而去?!盵18]卷五十一,27a-b對待美色、女性態(tài)度中印相似,如對女性的恐懼。色戒考驗故事寫羅剎女鬼變作美婦。唐代“羅剎”被普遍看作食人女妖,善于幻形。張鷟《朝野僉載》稱某青年被青衣女子誘惑,同寢,天明只剩頭顱,一大鳥沖門飛出,人稱“羅剎魅”。[19]“羅剎”并非佛經特有形象,特點可概括為:1.“羅剎男”外貌丑陋,“黑面赤發(fā)碧眼”,“羅剎女”則是“絕美婦人”;2.有吃人習性,貪嗔癡等惡德;3.女性居多且善于以色迷惑“比丘”。這之中除了種族偏見與歧視,更多的是宗教差異、信仰不同所致。相關解釋則牽涉“華夏中心”的人們慣于從體貌特征上,對外來人種排拒、抵觸和貶抑的文化傳統(tǒng)。[20]對此,俄羅斯人可謂首當其沖。佛經中經常持久性地書寫“羅剎”為“異教徒”,其逆向思維則是“羅剎”之強大與不可戰(zhàn)勝的宗教政治顯現(xiàn)。
其次,“羅剎”是人類“強大者”代名詞。體質強健,還有堅定意志與進取精神,是“他族”的強有力競爭者。中西交通史家曾就戎昱《苦哉行》“匈奴為先鋒,長鼻黃發(fā)拳”句,指出勇猛“先鋒”的種族特征:“中國古書從無有言諸族之有長鼻黃發(fā)拳者。長鼻黃發(fā)拳乃歐洲北部之諾爾的人(Nordische),譯義北方人也,包含斯堪地那維亞人及所有波羅的海沿岸諸族,如德國、荷蘭、英國等日爾曼諸族(Germanic),以及東部之斯拉夫諸族人也。凡此諸族皆為白種人,膚色白,頭發(fā)金黃色且拳曲狀,目瞳青藍。《苦哉行》中之長鼻黃發(fā)拳人為占據(jù)歐洲北部及東部者之一支族,毫無可疑……而其由東歐前往基洼及撒馬兒罕,就柘羯軍隊之招募,毫無可疑也。”[21]其中“東部之斯拉夫諸族人”亦即“俄羅斯人”一部分,或曰“哥薩克人”。族群構成略微有些復雜,但其作戰(zhàn)威猛則一。[22]趙慎畛《榆巢雜識》還載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鄂羅斯察漢汗遣使進貢,上諭免之:“鄂羅斯人材頗健,從古未通中國,距京師甚遠……聞其國有二萬余里?!闭J為張騫、霍去病出西域“想或有之”,擔心接受朝貢會生事端。有時對“西洋人”書寫時無從確考,就有意借用“羅剎”代之。
最后,佛經“羅剎”與清代文獻“羅剎”確有內在聯(lián)系。乾隆學者俞正燮認為:“羅剎者,紅毛諸番。其正名羅剎國者,今之俄羅斯。其國東北自黑龍江外,北盡北海,西盡西海,西南包額納特珂克外。羅剎種人素與佛不合,自立天主教。其部強盛,當佛時,羅剎王名阿修羅,欺凌佛,并欺凌佛國。佛國深畏之,遇惡人、惡物,則皆以羅剎名之。故有在山羅剎,有在海羅剎,有飛天羅剎,皆假名羅剎,而于真羅剎無與也。羅剎至今俄羅斯而極大?!稘撉裨洝费远砹_斯定非羅剎,謂長安貴人為不考。閻蓋略見佛書,不能詳悉,且俄羅斯自稱非羅剎,何得謂之定非也?”[23]166此論似有體質人類學依據(jù),但混淆了“西洋人”與俄羅斯人區(qū)別?!凹t毛諸蕃”(紅毛鬼)主要指“西洋人”(葡萄牙人)等。而談到“羅剎”與俄羅斯淵源倒有所據(jù)?!度蛲ㄊ贰肥鲅爬踩伺c俄羅斯人有血統(tǒng)淵源。雅利安人建立種姓制度時,“釋迦族”據(jù)說是“蒙古人”后裔,處于婆羅門、剎帝利貴族之外的種族。與“羅剎”另一不同處是俄羅斯人信“異教”。又因其部強盛,“當佛時,羅剎王名阿修羅,欺凌佛,并欺凌佛國。佛國深畏之,遇惡人、惡物,則皆以羅剎名之”。所以,“羅剎”便有強大、兇惡質素,進而有“難以征服”“必須回避”之義。所以“羅剎”稱謂的宗教政治因素可進一步考證:“《隋書》:羅剎在婆利東,屬南蠻,其人朱發(fā)黑身,獸牙鷹爪?!短綇V記》引《國史纂異》云:‘林邑貢火珠,得于羅剎國,其人朱發(fā)黑身,獸牙鷹爪?!w紅毛之黑鬼,能沒水,唐人亦謂之昆侖。其他海陬惡物,以羅剎惡佛,佛亦惡之,故凡人物惡者皆謂之‘羅剎’。羅剎者,如中國自言華人耳,實則羅剎乃其部人自稱之名。閻若璩《潛邱札記》謂俄羅斯必非羅剎,譏京師貴人為不考,是讀書而不明理也?!稌x書·鳩摩羅什傳》云:‘羅剎者,外國誕道人也。’則指羅剎之天主教言之?!盵23]163賽義德認為閱讀時讀者必須開放性地理解兩種可能性:一是寫進文字里的東西,二是被作者排斥在外的東西:“每一件文化作品都是某一剎那的反映。我們必須把它和它引發(fā)的各種變化并列起來……另外,我們必須把一個敘述的結構和它從中汲取支持的思想觀念和歷史聯(lián)系起來?!盵15]91如此,“羅剎”稱謂無疑因域外認知局限與思維習慣而致,“羅剎”可用來概指一切“惡者”。作為宗教思想、教派勢力競爭時對異教徒“有意妖魔化”的書寫,而最根本與直接的還來自書寫的“愉悅感”。于是俄羅斯就有了“愉悅論”打底的族群與宗教雙重社會倫理價值。
因而,“羅剎”作為清初以降俄羅斯稱謂,具有社會、宗教、政治及軍事多重意指。一是從“羅剎”“紅毛鬼”到“俄羅斯”,以及模糊稱謂(包括羅叉、老羌、老槍等)交錯呈現(xiàn),是民俗記憶與現(xiàn)實撞擊后的文學化表現(xiàn)。邊疆史地研究也推測,伴隨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者”給當?shù)馗髯迦嗣窳粝铝恕啊蓯旱某匀藧耗А男蜗蟆R虼?,后來謫戍黑龍江的漢族人知識分子在記錄當?shù)厣贁?shù)民族有關俄國人的傳聞時,有意將‘loca’一詞用漢字記作‘羅剎’,亦未可知。”[24]可見這一“有意誤讀”推測能予落實。東亞地區(qū)清初原住民受到來自種族體質、宗教同化的、先進科技與火器武力、經濟生活壓力等因素綜合沖擊,在開放與固守的矛盾沖突中,不斷改變著對世界的認知。二是新觀念取代舊體系的必然狀態(tài)。民族融合與文化勃興的開始,從對“非我族類”的懷疑與恐懼到部分認同與接受,在探索中調整種族的外交策略。雖有些研究能辨析“羅剎”“俄羅斯”的不同,但卻無法掩飾“模糊稱謂”遙遠而誘人的族群記憶。美好記憶與適者生存的政治策略,暗示著滿族漁獵民族質素的一定程度上的衰減。三是在清代文史傳說中俄羅斯形象的主體性書寫,蘊含著深沉的無奈與有意誤讀情緒。由康熙皇帝、滿族貴族、普通漢族讀書人,構成文本的書寫主體結構,體系化地堅持話語權力原則:對他族惡德的突出與肯定,就是對其美德的否定與忽略。這顯示出“國大而力弱”的民族國家,因對世界的不了解與對“他族”歷史的無知而盲目膨脹,在國際生態(tài)大環(huán)境中還沒有找到適合的生態(tài)位,也透露出民族國家生存的困境與困惑。此與清朝的經濟文化中心南移,軍備力量不足有關,也從一個角度證明其統(tǒng)治模式的不得力。[25]清代“羅剎”書寫隱藏著復雜的民族文化精神、國家經濟及政治運作機制與策略,還可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