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楊莉
向來不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創(chuàng)作者,這條路走得也算磕磕絆絆。這里的得天獨厚或許含義豐富,天何指,厚何指,都有多種解釋。最初創(chuàng)作的熱情來源于閱讀,在漫無邊際的文字海洋里,偶遇自己偏愛的風格。譬如讀王祥夫先生的《婚宴》,陶醉于其中一個接著一個銜接自然的細節(jié)。作者能對一場鄉(xiāng)間婚宴如此了如指掌,而這又不全然是虛構(gòu),每道菜的制作過程、人物的每個轉(zhuǎn)身,都明顯透露出作者把控場面、人物的老道能力。介于真實與虛構(gòu)的中間地帶,填著作者的性情態(tài)度,所以更打動我的其實是文字背后那雙觀察的眼睛。他在看,在思索。
創(chuàng)作沖動正是從這一個又一個的句號開始,向著我涌動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愿意成為這樣一員,去描摹和記錄我所處的時代,并且相信糾纏于細節(jié)的作者會有一雙能看清世間百態(tài)的眼睛,和一個容量龐大的胸襟。前者為他捕捉到大部分世人所忽略的細節(jié),后者讓他下筆時能包容那所有的污濁和清新。每一天都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靈感,像雨天的蘆葦葉梢上,一滴接著一滴滾落的水珠,常常滴不成形,但也拾起留著。對細節(jié)的迷戀首先在于觸感上,它源源不斷。但,水珠子能有多大。一提筆便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眼睛,還是筆,能看到的東西還是有限。
停過筆,認真思考過這個被許多人談論過的困境。其實這也正是所有“九○”一代作者可能共有的,經(jīng)驗的重復和匱乏。這代人的探索緊跟在“八○”一代之后,經(jīng)驗似乎要被寫盡:或不斷內(nèi)轉(zhuǎn),從西方小說中學習經(jīng)驗和技藝,追求精熟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或架空現(xiàn)實,從類型小說中提取模式和資源,搭建視聽網(wǎng)娛的世界。精英們哀嘆,思想場上一片荒野,這其中必有一種病癥,或出自作家自己,或出自時代本身。文學似乎枯竭,非虛構(gòu)和科幻贏得了更多淚水和掌聲。在新世紀熙熙攘攘的商品浪潮里,在技術飛速的更迭中,“九○后”一代長大了,也惶惑了。
他們是城市化浪潮下的兒女。十歲以前,我?guī)缀鯖]有城市的經(jīng)驗。因為父母工作原因,住過山里的礦山,住過海邊的鄉(xiāng)村,住過武夷山腳下的村莊,也住過內(nèi)陸縣城。一線、二線、三四線、十八線城市,山里的海邊的農(nóng)村,我都待過或長或短的時間。這樣的空間經(jīng)驗是開闊的,也是封閉的,我仍然在校園里度過絕大多數(shù)的時光。我熱愛校園,以為清空自己、大量閱讀,可以讓自己看清眼前的邏輯,思索更深的問題。但當窗外搭起腳手架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距離所關心的群體,仍然完全隔離。
去年外頭的大樓,短短幾月,一步步被工人們包上墨綠的罩子和盤根錯節(jié)的竹架,一天一天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那些一個人占用一間自習室的周末,外面的工人正在搭著腳手架,他們在二樓窗外走過,彼此竟也不會干擾。
我聽不出他們的口音,只是耳朵里的雷達居然敏銳地捕捉到“毛片”二字,第一反應是笑了笑,下一秒才明白,他們說的是放在腳下幫助他們攀登的毛片墊子,讓他們一步一步爬上竹架,在上面自如行動。書齋里的人,只能用自己故作的姿態(tài)去“理解”他們,繼而在頭腦疲憊之余,與坐在泥土渣邊上吃著快餐的他們毫無交集地擦肩而過而已。他們不會知道陰冷房間里那個講著蹩腳英語的是哪位學生,而我也不知道在窗外飛檐走壁過的是哪只身影。
但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居然在多年前寫出一篇名為《活動板房》的小說,惶惑直指臺風后流傳在朋友圈內(nèi)的一個小視頻,視頻里一個活動板房被大風直接掀翻,又戛然而止在拍攝者的驚叫聲里。小說陰差陽錯與《西湖》擦肩而過,不知是憾是幸。但其實通篇只有一句值得看,那就是作為移動電視頻道作者的“我”面對攝影師的求愛,心里只是想:“他懂得我的喜好,懂得我的想法,懂得我所有的點子,最終應該如何被成功地收集、剪輯??墒侨缓竽??他并不知道我真正關心的是什么,是那個被吹走的活動板房,那個被吹走的人生?!笨蛇@樣的內(nèi)心活動,放在篇末,如點題一般,仍舊輕飄飄——“但我把這句子全部吞進了肚子,因為他又一定會反駁說他知道,他知道我們足以成為朋友。”我吞進了句子,是因為我真怕,真怕一落筆,就發(fā)現(xiàn)腦海里所謂開闊而明亮的世界,不過如罩上毛片墊子一般局促而狹小。
今年才讀到王安憶八十年代的《窗外搭起腳手架》,隔著時空會心一笑。日常生活里的幽微是大多女作家所熟稔的題材,因為生活深處的異質(zhì)因子、瑣碎荒蕪成為了英雄們休憩的場所,女作家敏銳的視角發(fā)現(xiàn)這些細微的能量,收集在一起,竟也成了如張愛玲所說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最初也是這份幽微吸引我進入文學的殿堂,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拉扯和干預,如纖維一般纏繞細膩。另一面則是故事里的邏輯,扣牢滾動,如齒輪一般嚴謹細密,卻也允許粗糙的氣息。在懷疑的時刻,我看到從文字到影像——文學和電影,我最鐘愛的兩種藝術形式——在溢滿“陳詞濫調(diào)”和“徒勞之氣”的形而上世界,仍有創(chuàng)作者們前赴后繼。譬如我心目中2018年最出色的兩部國產(chǎn)電影,《大佛普拉斯》和《暴裂無聲》,都溢出于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痛苦和困惑。他們放下自己,同時如同一個闖關者,在多重語境下尋找自己的聲音。他們看到了更廣意義上的當代,為失語者發(fā)聲,為無權(quán)者謀正義。他們知道他們提出的許多問題沒有答案,許多病癥沒有解藥,但還是找到了一個容器、一個外殼,去擺脫“陳詞濫調(diào)”和“徒勞之氣”。
所以記錄仍有意義,不應放棄。我所處的時代,一切正在被新型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方式所重新結(jié)構(gòu),這是我豐富的空間經(jīng)驗所帶給我的,最為篤定的判斷。這里面的激變是磅礴的。他們在遷徙,而我也在一路遷徙。城市化浪潮的兒女,已經(jīng)把故鄉(xiāng)丟進了清晨七點鐘擁擠的地鐵里。我也在一座腳手架上攀登,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目睹了許多困境,自己也身處困境,而直面困境,或許能給我執(zhí)筆思考的勇氣;而執(zhí)筆思考,也讓我更有勇氣直面困境?;蛟S這個視角讓我成為了低配版的城市漫游者,我嘗試書寫我眼中的上海,以自己的方式聽著這座城市脈搏,咚、咚、咚,它就跳動在我的文字里。它依舊是一個充滿著故事的城市,如何去書寫,或許還可以從新的視角切入。外灘邊的輪船的汽笛聲,在陸家嘴上空劃出了一張玻璃罩。人人都在罩內(nèi),人人也都在罩外看自己。
歷史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齒輪,一步步推衍到當下每個個體的細微舉措。人和人之間的聯(lián)系,在如今又有了更復雜的展示形態(tài),無論是城市還是農(nóng)村,科技也在一步步試探進人性深處,如同對舞,舞姿繚亂。現(xiàn)實世界明明充滿著巨大的文學能量,而年輕一代人其實并非缺乏經(jīng)驗,而是停滯了嘗試和實踐。文學的任務是賦予現(xiàn)實以形式,由創(chuàng)作者的觸點、痛點出發(fā),與閱讀者的生活發(fā)生共鳴。我想讓自己的記錄能有這樣的能量,能出入于寬闊和細膩之間,呈現(xiàn)這個時代的磅礴與幽微。盡管艱難,但仍愿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