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
大約在七、八歲時,我路過鄰村遇到了一條通體白毛的小狗。那小狗僅有我的小腿那么高,眼睛有些血絲。初見遠遠望過來,我也沒在意,僅把它當作尋常偷跑出來的草狗罷了。
待我快到家時才發(fā)現(xiàn),它竟然一路跟了過來。想去還了,卻不知它家在何處,領回去又怕家人責怪。自記事起家里便沒有養(yǎng)過狗,因為沒有多余的肉骨頭給它。從廚房的篾籃里掏出一個饃掰成小塊遠遠扔過去,望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心中一喜,究竟是個沒有主的野物,留下最多也就是少吃一口饃饃的事罷了,且又喜添了一個玩伴。
因它全身白毛,我便叫它“小白”。平日吃飯時它便湊上前來,晚上便在草柵里湊合一宿,從未在家中過夜。家人扔什么它便吃什么,從不挑食。偶來客人加餐時,桌下的骨頭自然成了它的專享。無事的時候,它多是伏在墻角的陰涼下,或蹲坐起來盯著母雞帶著一群剛下地的炕雞在院子里轉悠。
小白平日僅在我家或伯父家的院子里走動,因為我們小孩子的堅持,兩家人便默認了它的存在。在我們出門時它多數(shù)會尾隨身后,村子里的人便認定小白是我們養(yǎng)的寵物了。
天氣漸漸燥熱起來,風仿佛也無力扯起綠葉成蔭的枝梢,小炕雞已能夠掙脫母親的翅膀,在楊槐樹下獨自翻尋葉底的蟲子了。而小白卻連續(xù)幾天沒有出現(xiàn),你難道是離開了嗎?還是被人偷走了呢?前些日子村子里來過陌生人,大人們說是來偷狗的,他們看見落單的草狗便用袋子套在頭上,打暈后放在自行車上帶走。在村子里找了幾圈始終無果,我的內(nèi)心不安起來。
中午放學回家時罕見地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做飯,也不見人影。鄰居卻帶給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你家狗瘋了,把前門口萬財家的小兒子咬死了?!?/p>
萬財哥哥家里有三個孩子,兩個大的是姑娘,最小的是個兒子,比我小幾歲,還沒上學。兒子是什么?在農(nóng)村那就是天!為一家續(xù)香火,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在鄉(xiāng)下就有“十閨女抵不上一個瘸腿的兒”的說法。
我焦急地在家等待,不多時母親和伯母各拖著一把鋤頭回來,鋤頭上分明還有殷殷血跡。
“那個小孩在家門口的馬路上玩,小白突然上去咬了一口,孩子沒送到市里就咽氣了!”耳前簡單的幾句話,卻給我描述了一個血腥的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也最終打破我心中僅存的一點幻想。
母親和伯母費了好長時間才在一堵墻后尋到,這時的小白瞪著血紅的眼睛,流著涎,竟然連家里人也要咬,它真的是瘋了!最終被周邊的幾把鋤頭結束了性命。
小白離家的幾天經(jīng)歷了什么?素日里溫順的它怎么會瘋掉!它為何去咬路邊的小男孩……
帶著諸多不解和傷感,我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懨懨地回學校了。待到傍晚遠遠就聽到院子里傳來呼天搶地地嚎叫聲,而我家并不寬敞的院門口已被看熱鬧的里三層外三層的堵實了。
我從院子東面小豬圈圍墻上攀進去,發(fā)現(xiàn)萬財家的帶著兩個閨女伏在院子中間嚎哭。“我的兒啊,你可讓我怎么活呀……”看熱鬧的也小聲嘀咕“這家怕是要絕后了!”
祖母和兩旁鄰居在邊上不住地勸慰,可是越勸萬財家的哭的越厲害,到后來她竟要兩個閨女把兒子的尸首抱來,幸得大家勸住。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萬財哥來了,他哭喪著臉把她們半拖半拉地弄走。
我小心翼翼地吃飯,小心翼翼地睡覺,再小心翼翼地去上學。接連幾天,一坐到教室里的凳子上,眼前就是小白的身影和萬財家里凄厲嚎哭的場面,就連老師連番點名要我發(fā)言都沒有一點兒反應。
終在族中幾位長者的調(diào)停下,伯父和我們兩家湊了五百塊錢,又打了一口小棺材送了過去。孩子得以下葬,可是萬財家里仍然在傍晚時來院子中間哭鬧。看著她蓬亂的頭發(fā)和深陷的眼窩,我心中愈加不安,可是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偷偷跑到小白出事的地方,那里已不見一點痕跡,許是被夏日的疾風掩去、烈日蒸干,連同透明的雨珠一起深深沉埋在厚土之下。
二
一個午后,我被家里人叫到伯父的院子里。院子中間的大椿樹已枝繁葉茂,在微薰的春風里擺弄著枝梢上的嫩葉,花牛則安靜臥在小豬圈邊上的桑樹下。
大椿樹底下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張板凳,一塊說不清楚是什么顏色的圍巾軟搭搭的爬在上面。板凳四周是一圈零亂的碎發(fā),離板凳不遠的地方則是一群頭頂著“西瓜殼”或“茶壺蓋”發(fā)型的哥哥、弟弟或大侄子,板凳的后面則是理發(fā)師之泰伯伯。
聽老人們說之泰伯伯大概五六歲時被一陣陰風掃過,遂兩條腿發(fā)育不良,成年后雖能走動但是姿勢不佳,一拐一拐的。之泰伯伯平時話很少,留著一臉須青的絡腮胡茬,可能是小時候在搖籃里睡得太久的緣故,頭有點扁,而臉自然就顯得長了些。好在他少年時拜了同村剃頭匠李氏為師,學了一門糊口的手藝。農(nóng)閑時在村子里幫人剃頭,秋收之后挨家收幾斤糧食,再開些荒地種菜,也能顧得住老婆孩子一家人。
我見到他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尤其是每次剃頭像過堂,心里必定默默地念十二聲“老扁頭!”再念十二遍村里口口相傳的童謠“老扁頭,吃芋頭;屙屎屙到門后頭,爹爹打,奶奶揉,我滴乖乖老扁頭……”可是伯父和父親每次見到他時必定親熱的喊聲“之泰哥”。
此時的之泰伯伯正在一個蕩刀布上蕩剃刀,一個敞開掉了漆的暗紅色小木箱倚在他的腳邊。閉上眼都知道箱子底無非是幾把破手工推子,一把長口的剪刀,兩把長柄木梳子,一塊舊海綿,還有兩小塊洋胰子。幾柄剃刀排在一個皮革袋子里,還有一個小袋里則是兩柄小巧的耳朵耙子,那可是他的看家寶貝。箱子蓋上則用小繩子拴著一面塑料底的鏡子,一塊比外面略新一些的蕩刀布。
伯母和母親早就燒了幾鍋熱水,打上一盆擱在洗臉架上,兩家的暖水壺像哨兵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立在一旁,再就是半木桶井水,用來兌熱水洗頭的。
極不情愿地爬上板凳,我的小腦袋已與之泰伯伯的肩平齊了。伯父馬上叫我下來,把板凳放倒,我坐在板凳的木襯上,之泰伯伯再把那塊帶著重重腦油味的破圍巾罩在我身上。此時的我心中不由的微嘆一聲,莫不又是一個“茶壺蓋”!明天去學校定是要被那幫女同學笑話的。
之泰伯伯卻毫不理會我的情緒,拿起推子和剪刀便開始干了起來。先順著腦袋下面一輪狠推,隨著一陣呼嚓呼嚓的聲音,我的烏黑頭發(fā)紛紛落在地上。由于推的太快,手工推子夾得我頭皮發(fā)麻,也不知道頭皮上有沒有滲出血絲來。好歹第一輪手工推子撐下來了,大剪刀又晃在眼前了。腦門上幾絡引以為傲的長發(fā)也被無情的幾下咔嚓掉,頭頂上再劃拉幾剪子便算基本完工了。操起那塊舊海綿圍著我的脖子一頓狠抹,抖掉圍巾,一個新的“西瓜殼”就成了。
母親把我的頭按在洗臉盆里一頓搓洗,拿洗臉手巾擦干,再跑過去用箱蓋里的小鏡子一照,配上綠色的褂子,嗯,還湊合著吧,至少比“葫蘆頭”強上許多。
待我轉過身去,叔祖也走了過來。這下之泰伯伯好似突然來了精神,先把破圍巾給叔祖系妥,抖出新的蕩刀布拴緊洗臉架,抽一柄剃刀輕快地來回蕩了兩下便開工,平日里不便的雙腿也仿佛利索了許多。我們鄉(xiāng)下老一輩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光頭,他們的說法是省事、省心,刮一次可以頂很多天的事。我卻一直認為多半是他們心中那塊袁大頭烙印太深的緣故。小時候祖母從柜子里給我見過的袁大頭就是腦袋上光光的,她說這可是好東西。對著邊上吹口氣分明還能聽到響亮的回聲,祖母卻一直不肯把袁大頭給我們玩,還用布裹了幾層放在衣柜的最里層。
叔祖的頭發(fā)全部刮光時,之泰伯伯拿出洋胰子沾上水在他的腮邊涂起一圈泡沫,再換上第二把剃刀。胡子徹底清理完后,仍然坐在凳子上沒挪屁股,我心里直嘀咕,叔祖不用洗頭嗎?還是光頭好啊。
哪知之泰伯伯又抽出一柄耳朵耙子探著腦袋在叔祖邊上動作起來。我只覺得此時的春日斜暉射在叔祖葫蘆腦袋上分外耀眼。
“可如適?”
“管,管,哎喲,好,再往左邊一點……”
“右邊可掏了?”
“一起弄了吧。”
“管!”
待到叔祖滿意的起身離去,之泰伯伯便開始收拾家伙。家人一齊招呼他留下吃晚飯,他卻擺擺手挎上了小木箱。
暮色中,我只看見他那藍布褂子下面深埋著的瘦小背影,而他每邁一步,就給這平凡的世界帶來一陣強烈的震蕩。
三
“抹抹頭、頭不痛,抹抹心、不惡心,頭上來,腳上去,馬上就好!”
“再哈一口氣,好,走吧!”
對著一疊火紙,我用盡全身力氣吐了一口氣之后,在祖母神咒般的語言下沉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早晨竟還回一個生龍活虎的我,連日的低燒已不見影蹤。
大約一周前的一個傍晚,我因壩埂上澆菜晚回,到第二天凌晨便開始發(fā)燒,至早晨已是半睡不醒之間,體溫卻只有三十七度多些。托同村的同學向老師請了假,母親用三輪車推我去醫(yī)院,測了體溫,說是受了風寒,屁股上被狠狠干了一針,再掛吊瓶。母親把我安頓下來便回去下地,田里的秧苗正等著灌水。
連續(xù)四五天打吊瓶,回去還有口服的藥,可是病卻似認得家門一般不肯離我半步。飯是吃不下,人已全無精神,母親慌了,便請祖母來看看。
“湯乩!”祖母翻了一下我的眼皮立刻做了診斷,然后轉身從廂房里拿了一只盛著半碗清水的瓷碗,三支竹筷,一疊火紙。
只見她右手把三支竹筷往瓷碗當中放,一邊放一邊念到“是哪個跟小孩開玩笑?你想要什么?跟我講?!?/p>
“認得的給你送兩錢,趕緊走吧,不認得的也給你們路費,小孩要上學,不能耽誤?!?/p>
接著祖母又念出一組近十年村里過世人的名字,可是三只竹筷像散了架一樣不肯立在一起。
于是祖母又念出一組去世更久的人的名字,最后在念到我曾祖父時,竹筷像打了雞血騰地立住了。事后我感到很神奇,三只不沾不靠的竹筷立在水中,而它們的上端卻牢牢的靠在一起,大有三國鼎立之勢。這是什么緣故呢?一切真的是冥冥中自有的定數(shù)?
“可是我大爺?你想小孩子了嗎?”
“那不是你孫子,你孫子都娶過媳婦了,你走的時候他們才這么高,這是你重孫子了!小孩小,你看看就趕緊走吧。他前兩天去壩埂上澆菜,走老皮塘上回來的,可是你看到了?好了,你也看過了,一會給你送點錢,早點回家去吧。要是錢不夠用,我讓他們上墳的時候給你多燒點……”
祖母的話還沒講完,竹筷“咣當”一下便向門外方向倒去。
“走了!”
祖母長長舒了口氣,立刻拿起那疊火紙走到我面前,“來,對著哈口氣”。被我哈過氣的火紙從我的頭、心臟再到腳的部位都抹了一遍。祖母一邊抹一邊念:“抹抹頭、頭不痛,抹抹心、不惡心,頭上來,腳上去,馬上就好!”
“再哈一口氣,好,走吧!”緊接著祖母把這刀火紙拿到院子門口的路邊點上洋火化了。而我則感覺好像千斤大山壓身,渾身的不自在,終于在無力中睡去。
父親帶我去給曾祖父上過墳,墳地就在我家打谷場的南面,中間僅隔著鄰居的打谷場,打谷場的出口正對著老皮塘的路。
我僅記得那天走到老皮塘叉路口時,渾身一緊,心頭一寒,莫名的有點炸毛?;蚴翘旌诘木壒?,眼前似有東西卻又看不清楚?;蛟S是真的在路上遇到男老太回家吧??墒俏遗c這個傳說中的曾祖父面都沒見過啊?
有時見或不見其實已不重要了。在這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發(fā)生特殊的事情就顯得非常的正常了。曾祖父看看重孫子,跟重孫子回家,有什么錯呢?任他陰陽兩隔,終是剪不斷的親情。
據(jù)說祖母的這一手絕活還是從我曾祖父手里傳下來的。父親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一直說這是迷信,而每次祖母都會據(jù)理力爭。將她知道的認為不是迷信的往事一一列出來。伯父三歲時在大牛棚后面解手,這時天正下著雨,一道響雷過后,天上垂下一條碗口粗的繩子,一個全身通紅、扎著兩只小辮子的小孩往繩子上爬。自那日后伯父得了一場大病,多半還是奶奶去求了菩薩才算結束。
西塘沿小明家里在門口和一群人乘涼、拉呱,突然便跳將起來,邊哭邊罵人。兩三個成人降不住,那聲調(diào)、神態(tài)分明是前門口的一位過世三年的父母啊,口口聲聲說著生前的事和兒媳的不孝。一個見過世面的伯伯一巴掌扇在臉上,小明家里便如爛泥一般撲在地上,被眾人掐人中弄醒后,竟然問道“你們看著我干什么?我的臉怎么這么疼?。 边@件事也是很多人知道的。
“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怎么會是迷信?不要欺侮我不識字,你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备赣H便說不出話來。
四
鮑家溝像一條捻不斷的細線,一頭連著千里長淮,一頭穿過小小村落,最終向西南方向流去。鮑家溝上的那座碾盤橋,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個傳說。
我所知道的碾盤就是那圓圓的磨盤,恰如祖母平日切菜用的案板,只不過一個是石雕的軀殼,一個是木做的心底。假使這兩件東西中的任何一樣壓在心上,每一天、每一刻都會感到無比沉重。
我見到的碾盤橋其實已不是橋了。有橋便有河,便有路。橋沒了,河還在。路被河隔成了兩塊相向的、半圓形的土墩。路西頭成了祖母的菜園,而河的對岸,卻是一片寂寂的莊稼地和萋萋的野草。
祖母自18歲嫁給祖父起便與這個家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們一起挺過舊社會,一起跑過鬼子返,一起撫養(yǎng)四五個孩子,一起打理幾畝薄田,又一起趕上了新中國成立。祖母說早年村子里唯一的大路就是在碾盤橋這里,從朱莊南面一直通向村子的北面。在牛馬拉大車行走的年代,祖父經(jīng)常從這條路往市里、集上運油運糧,下地、收工也是這條路上來往。自從橋被洪水沖斷之后,公社在原路址南面約五百米處重新修了一座水閘和一條用水泥、石頭砌成的橋,一條新的鄉(xiāng)路便成了。祖父和其他幾位村民便在荒廢了的碾盤橋西側的路面上開荒種糧。
三十多年前祖父病逝,碾盤橋頭的開荒地便成了祖母的心頭肉。這里有祖父留給她的念想。她不但把原先種莊稼的地方全部種上了菜,還把河邊多余的空地也填上土、搭上架子,就連坡上也挖坑埋上菜種。
每逢周六、周日或是暑假,祖母便安排我們堂兄弟幾個往碾盤橋運農(nóng)家肥。一個架子車,上面兩三個大筐,我們?nèi)齻€大孩子拉著車子在前面走,祖母掂著小腳一手攙著弟弟一手扶著糞箕緊跟在后面。糞箕里無非是鏟子、菜苗之類的,有時也會有一小包冰糖。
到了新橋頭,車子就得停下來,河邊通往碾盤橋的路只容得下兩個人并排走,空車子過去都很麻煩,何況還是裝了肥料的笨重家伙。于是再把筐分幾趟抬進去,一筐放在菜地的最上頭,一筐放在菜地的中間,最后一筐勻做幾處,那是留給坡地和河沿菜苗的。
接著我們在祖母的指揮下分頭給菜分肥,二哥負責已開花的辣椒和茄子,大哥負責坡地剛剛上架子的豆角和黃瓜,我和祖母負責河沿和邊角上的冬瓜、南瓜、西紅柿,有時也有扁豆,弟弟坐在糞箕邊上唱歌給我們鼓勁,兼看著東西。收工前我們每人可以得到一塊或大或小的冰糖做為獎勵。
在眾多蔬菜中,蠶豆和毛豆是我們的老相識。在灑了肥料的土里刨個坑,丟兩粒蠶豆種,澆半瓢鮑家溝的水,掩了土便可回去等消息了。約莫半個多月,或是一場雨后,再來看時土里便會鉆出兩片胖胖的葉芽,新的希望便誕生了。
蠶豆收獲的季節(jié)便是祖母少有的開心時刻。叫齊我們四個,帶夠籃子和蛇皮袋,每人分一小塊,把頭茬蠶豆全部摘下。第二天一早由父親騎腳踏車把裝好的蠶豆送到山南頭的東站菜市場,祖母自己則是雞一叫就起床,帶著秤和零錢從村西翻過黃泥山趕過去。吃中飯前準能看到祖母輕快的身影,中飯過后再到地里轉轉,直到傍晚才回來。
接下來隔個三五日,祖母便去賣一次蠶豆。等蠶豆都下來的季節(jié),祖母便會分一些蠶豆給我們炒菜吃。再過一段時間,蠶豆老了,我們就可分到更多,或煮或炸,便有更多的美味了。
另一個老相識便是毛豆,它帶給祖母的收獲和我們的歡樂大抵與蠶豆相仿。從清明前后直到中秋,碾盤橋上一直可以看到祖母忙碌的身影。
最難熬的時候還是在冬天。茫茫的雪給江淮大地裹上一層厚厚的冬裝,鮑家溝的河面已結上一層厚厚的冰,放眼往河西邊的曠地望去,北風呼嘯著卷起幾塊舊塑料布在小麥地里盤旋。一只受驚的正在覓食的野雞,“咯咯”地老遠就暴露藏身之處,村里一群草狗追趕過來。
從新橋到碾盤橋的路都被雪蓋住了,好在河邊還有些干枯的蘆葦和樹可以分辨路與河。祖母用一支長棍子為她綁著裹腿的小腳探路。寒風用力扯著她的圍裙,卻攔不住她前行的步伐,嚴寒裝滿她背上的糞箕,卻掩不住她蹣跚的腳印。她想去,就一定要去,也一定會去,一刻也等不得。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即使到了碾盤橋她又能看到什么、做些什么呢?
我總覺得光禿禿的碾盤橋在冬天實在沒什么可看的。父親每次都把爐火燒得旺旺的,讓祖母不要去了,可是她每次都固執(zhí)的單獨跑出去。她給我們的理由是家里悶得慌,出去透透氣。祖母是真的嫌家里悶嗎?我想她更多記掛著的是深埋在積雪下面的希望吧。
11年前,94歲的祖母無疾而終,想那碾盤橋怕是再沒人去打理了吧。而今的碾盤橋或者成了一片莊稼地,如當年河的對岸一般,只有寂寂莊稼和萋萋野草?;蛘叱闪艘粔K荒地,任牛羊采食與踐踏。總之,一定不會再成路,不會再有橋,只有那鮑家溝無聲流淌。若干年后,亦或“碾盤橋”三個字也會從人們的記憶里永遠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