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天氣日漸清冷。但比起故事里的節(jié)奏,光陰的更替始終要慢一些,像是大家不約而同地緩下腳步,想盡可能晚地抵達結局。而雪,終究還是降落了。庭院內(nèi)外一片潔皚,整座小島成了汪洋之上一塊可口的糕點。
前情提要
被仇人追殺的少女春筍流落到了海中一小島,偶遇蟄伏此處多年的武林高手武松。漫談之間,二人聊到了江湖中最冶艷的一宗傳聞。抽絲剝繭的過程中,春筍逐漸明白,那個被人誤解至今的俠女金蓮原來懷著極為潔凈的初心……
壹·一丈紅薔擁翠筠
退潮后,海灘上遺留下了許多貝殼。春筍把它們按顏色和形狀分門別類,串成風鈴和項鏈,用來裝飾屋子和自己。原本咸腥的海風經(jīng)由林木過濾,吹送到他們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了溫熱潮濕的水汽。
到了晚飯光景,春筍忽覺不適,回房盹了片刻。他端了一壺茶進去看她,只見她滿面熱紅,涔涔冷汗,他伸手一撫她額頭,才知她吹了海風,受了涼,又兼暑氣旺盛,內(nèi)外火氣夾攻,成了熱毒。春筍叫他先去吃飯,說睡上片刻就好。他卻抽出一方絲帶蒙上眼睛,在春筍呢喃訝異聲中褪去了她的衣衫,為她運功祛熱。
春筍后背的肌膚嬌嫩,他的手掌貼合其上,帶來比平日更加粗繆的質感。
“菡萏也好,金蓮也罷,看來,她調制出來的膏油一點效用都沒有,不然武鏢師告別江湖這么多年,雙手為何還是如此糙而有力?”
“運功的時候不要出聲。”面對春筍突如其來的索問,他平靜地按下了話鋒。
“對于習武之人來說,并不是運功時說兩句話就走火入魔,一定要心中有心魔作祟,才會誤入歧途。”不待說完,春筍驀然轉過身來,一把扯下了他雙目之上的絲帶。
玉體橫陳,春光乍泄,映入眼簾。他才知她是裝病戲弄她。
他怔了一霎就立即下榻,扯下簾幔撒在她身上。未及轉身離去,他只聽春筍在身后笑道:“武松,你敢不敢對天起誓,說這么久以來,你心里對我絕無一絲好感?!?/p>
春筍最早叫她大俠,后來稱恩公,再后來就直呼其名叫他武松。朱紅色的錦帳像霞帔一樣覆在春筍的身上,使她白虛虛的面孔看起來更加遙遠。
他恍然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新娘——她說的大概也是這樣的意思。只是,春筍是笑著說的,那新娘言至此處,卻是淚眼茫茫。
論起婚嫁,起因皆是那一天,菡萏被雨水洗禮后的臉龐給張總鏢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挑了個日子和愛將武松在城中最有名的酒家喝酒。二人邊飲邊聊,從最初的知遇一直聊到鏢局眼下的大小事務。酒過三巡,總鏢頭來了興致,壓低聲量:“家中有賢妻愛女,局里有左膀右臂,如今我算是家業(yè)雙全,只可惜有一件憾事,一直未能如愿?!?/p>
武松請他但說無妨,若能相助,定當竭力。
總鏢頭捋捋疏須,似是尚有顧慮,半晌,笑言:“萬般皆好,就獨獨缺了一位嬌姬侍奉在側?!?/p>
武松笑道:“聽總鏢頭的口音,是已經(jīng)有了人選?”
“就是你從江南帶回來的花匠菡萏啊?!?/p>
窗外一彎冷月高懸,如匕首即將割上喉頭,直至樓下傳來一陣陣清脆的糖人叫賣才讓武松回過神來:“區(qū)區(qū)一個花匠,粗手笨腳,非但不能侍奉周全,恐怕還會壞了雅興?!?/p>
“差矣?!笨傜S頭道,“英雄都不問出處,對美人的身份又何必心存芥蒂。我知道你和她情同兄妹,若有適當?shù)臅r機,不妨探探她的口風。”
武松又道:“此事可同夫人小姐商議過了?”
總鏢頭眉頭一緊:“丈夫納妾何須內(nèi)人首肯。何況她雅量非常,不是那一等妒婦?!?/p>
武松知他心意已決,也不再規(guī)勸,一路上只是低頭思忖著,該如何向菡萏交代。
方至家中,就見菡萏一襲白衣站在院中望月。武松并不吃驚,她身懷天下最好的輕功。
“我現(xiàn)在很期待,你到底會有怎樣的高見去說服我做他的小妾?”菡萏轉過身來,凝重的神色里還帶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挑釁。
“你怎么知道?!?/p>
“你忘了嗎。我跟你說過,我胞弟金風最擅長易容。方才酒肆中為你們斟酒端菜的小二就是他喬裝打扮的。他走這一趟倒不是為了刺探你們的對話。樓上廂房里自京中而來的那幾個腦滿腸肥之輩才是他的目標,只不過陰差陽錯,他無意中聽到你們在構思他姐姐的未來。”
空氣中彌漫著清冷之氣,二人在月下無聲相望。
“有什么理由使你不能當面果斷地拒絕他?”菡萏輕輕走到他近前。
武松閉著眼仰起頭,像是用冰冷的月光醒酒。
“總鏢頭待我恩重如山,小時候我一度病危,是他救了我,恩同再造……”
“恩是恩,情是情,報恩有許多途徑,為什么你偏偏選擇將自己心頭所好拱手讓人?”
武松睜開眼睛。月亮的光鋒刺痛雙眸,一種豪俠之輩不常有的辛酸苦楚千回百轉地在眼眶里翻攪滾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可能多慮了?!彼@樣說。
被月桂薰染過的夜風飄飄蕩蕩撩動著菡萏的發(fā)絲,讓她如瑤池的仙子般若即若離不夠真實。她嘆了口氣,嘆著嘆著就大笑起來:“江湖上都稱武二俠是君子,果然君子有成人之美,也只有君子到了這樣的境地,還能風度翩翩用詞含蓄,替我化解自作多情的尷尬。那么,就勞駕你回去向總鏢頭通傳一聲,下月初九乃黃道吉日,我嫁妝等身,待他迎我過門。雖是納妾做小,該有的排場可一律不能少。我無需任何聘禮,也不難為他本人上門迎親,唯一的要求就是這接嫁儀仗需由武二俠你親自率領?!闭f罷,菡萏就一陣風似的御月而去了。
“你去了嗎?!鼻镲L颯颯,春筍在園中辟了一塊地修籬種菊,沒過多久,他眼前就是一片墨綠金黃。廊下,他謄錄劍譜的間歇,會喝上一杯酒,抬頭看看少女忙碌的身影。她回眸一笑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菡萏。她說得沒錯,他留她在這里,根本就是一種引火燒身的危險??墒且龀鲎屗叩臎Q定勢必也很艱難。曾經(jīng)的錯,而今一恍神就會重蹈覆轍。
接嫁那一天,在閨房深處聽見他的腳跨過門檻,菡萏一把揭落蓋頭,拉著他越窗而出,駕上一匹白馬馳騁而去。一路上,武松都在牽制韁繩,試圖勒馬,無奈快馬忠于主人,輕蹄生風,踏莎疾跑,直直行到水窮處。endprint
“你知道嗎,女子雙足不可輕易示人,如果被男人看去,就要嫁給他。所以,我們私奔吧,把現(xiàn)在的一切都放下,去浪跡天涯?!陛蛰痰哪抗忭樦牧魉氏热チ怂肴サ倪h方。武松調轉馬頭:“你這樣,是陷我于不義,也讓總鏢頭成為武林笑柄。不要再鬧了,儀仗還在門口等著。很可能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行蹤……”
一襲紅裝的菡萏打斷了他:“你敢對天發(fā)誓,說這些日子以來,你從未對我動過心?”
武松不由自主地背過身去。
猶豫很久,他終是在最后關頭搖了搖頭。
掙扎出來的笑意讓菡萏臉上筆直的兩行胭脂淚如血般凄艷。她三兩步躍上近前一棵古樹,回身一揚馬鞭,狠狠抽在馬背上。白馬受驚,即刻一路回程,飛馳而去。
菡萏最后留給他的話如九霄間撒落的魔咒般在山林間回蕩:“武松,今日起,你我江湖不再相見。若有重逢之期,不是你殺了我,便是我殺了你?!?/p>
貳·羅窗不識繞街塵
故事接下來的部分廣為人知,連春筍這樣輕的年紀都曾聽老人們說起過。
說是有位貌若天仙的潘氏娘子,原是張姓大戶人家的婢女,因主人貪戀她姿色想納為妾室,她堅決不從,主人一氣之下就將她嫁給了一個小販。那小娘子生性風流,經(jīng)由一個茶館的婆子牽線搭橋,認得了一個開藥鋪的情人,二人暗自茍合,夜夜偷歡。東窗事發(fā)后,淫婦竟伙同奸夫聯(lián)手毒殺了丈夫。
“這么說來,江湖上還有人在議論這些往事了?”秋氣爽朗的日子里,他們在窗畔食蟹,他取了一只團臍遞給春筍。春筍深深嗅了一口,說果然蒸籠里放上菊花可以去螃蟹的腥氣。
“在問你話呢?!?/p>
春筍一只一只地掰下蟹螯,說:“當然,就像天上的大雁年年都要在南飛的途中一行一行地寫字,地上的人閑來無事,只好把以前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說啦?!?/p>
聽她這么說,他抬頭向廊外看去,果真雁字成書,已是天高地厚的秋天。
“只是當自己有朝一日和故事中人對坐著吃螃蟹,還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呢?!贝汗S啜吸著蟹肉上的蔥姜醋汁,冷不防向武松古靈精怪地一擠眼。
“那可不是故事的原貌?!彼麖娬{。
“我知道。一個夏天過去了,我一直在等你把它說完?!贝汗S滿懷期待。
他想,要用什么樣的立場去講之后的故事呢。很多情節(jié)他都沒有來得及參與,更有部分橋段是他急于抹滅的。
菡萏從婚事上出逃后,武松慚愧萬分,以辦事不力引咎辭職離開了鏢局。江湖中人對此事議論紛紛,張總鏢頭的顏面自然也毀于一旦。不過道聽途說,武松得知菡萏很快嫁了個小販。鏢局順坡下驢,找了個借口,說那一天本就是總鏢頭施恩,替小販張羅著娶妻,只是當天小販身體抱恙,婚期便做了順延。
真假難辨,又兼街頭巷尾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就變成了后來的面貌,說是總鏢頭欲圖收房,遭她抵抗,就分文不取把她許給了下等的小販以解心頭之恨。
而到了景陽岡下小酒家的嘴里,婚后的菡萏竟成了一方名媛。
“過了前面的景陽岡就是陽谷境地,那小娘子現(xiàn)就住在那里。我們這兒有不少孟浪子弟仰慕她芳姿倩影,想去一睹為快,可惜這岡上近日有只吊睛白額虎作怪,許多人尚不及牡丹花下死,倒先命喪虎口了。壯士喝了我三碗不過岡的烈酒,天色又晚,不如還是先在此歇歇,明日與人結伴過路,以求穩(wěn)妥。”店小二另切了一盤牛肉來,絮絮說道。
在外優(yōu)游一年,剛回到齊魯故土,就聽見這樣的消息,酡顏的武松心中自是暗流洶涌。遠眺松岡,見煙云起伏,一片薄暮,他立時抓上包袱,不顧小二的阻攔就踏上了斜陽之下的鄉(xiāng)陌。
剝蟹后,雙手腥不可聞,春筍端了一盆菊葉水來清洗。她笑問武松,江湖上關于他在景陽岡上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編出這樣的謊話對我來說有什么好處?!蔽绾蟪隽巳疹^,秋陽滟滟,他微微瞇著眼。
“如果是假的——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你就算退隱多年,這個傳言也可以為你在江湖上保留一席之地,何樂而不為呢?如果是真的——那你為什么不聽店小二的勸告等一晚再與人結伴上路。是不是急著去見姑……”春筍像是咬到了舌頭一般猝然頓了一下,才又道,“姑娘,我是說菡萏姑娘?!?/p>
他狐疑地將她從頭到腳一打量。春筍撇過頭,回避了他的疑慮,俯下身來收拾桌子。
午陽曬過的風是溫軟的,一層一層地吹著斑駁的屋頂,吹著他們的衣襟。這樣的風和陽光也像醇酒,他醺醺然地再次回到了記憶之中。他記得,徒手打死老虎后,他很快來到了陽谷,憑借這則令人驚嘆的新聞和過往在鏢局歷練的經(jīng)驗,受到了知縣的禮待,成了衙門里吃官飯的都頭。他著意要打聽菡萏的下落,卻苦于男女有別,怕人將他誤作那等花柳之輩。
一日,他在街上閑游,聽身后有人喚他:“武都頭,今日發(fā)跡,如何不來看我?!?/p>
他一回頭,又驚又喜,原來是同胞哥哥武植正卸下一擔生計立在遠處。他快步上前問哥哥如何從清河到了陽谷。武植說:“你在外游歷的這一年,我娶了親,又輾轉到了這里?!?/p>
二人結伴往武植家行去,一路上說起一年來各自的見聞,都十分歡喜。弟兄之間不必拘禮,武松便問道:“哥哥既然來陽谷一年有余,走街串巷,自然也認得些人。不知可曾聽說過一位潘氏娘子?!?/p>
武植停下來,臉上的笑意被秋風吹散了些:“光一個姓氏哪里就能知道,芳名喚作?”
“金蓮。取三寸金蓮之意?!?/p>
武植放下肩上的挑擔:“原來是她??!你來得不巧,她數(shù)日前剛剛搬去了徽州。”
武松聞言,正暗自悵然。武植又道:“方才想起,你嫂嫂染上了很重的風寒,不便待客,今日我先尋一敞亮酒家,開一壇好酒為你慶功洗塵,待她病愈,再領你往家中去?!?/p>
“他這是阻止你們見面?”燈下有細塵,春筍擦拭潔凈,又沏了茶來。
“是啊。許是那些游手好閑的風月弟子困擾了他很久,他也只當我是慕名而來。想取個轉圜之機吧?!眅ndprint
春筍又問:“后來呢?”
后來,他們在酒家痛飲了一番。至戌時,武植說要回家服侍抱恙的妻子,兄弟二人便下了樓去。武松與他另約了登門之期,武植含混應下,挑擔而去。
很快秋去冬來,一夜之間,整個陽谷被初雪染成玉宇瓊樓。到了相見之日,武松打了五斤好肉,備了一籃果點到了紫石街武植府上。叩門三聲,一婦人著素裙薄襖開了門,自言是武植之妻,說他剛剛上街賣炊餅去了。武松雖是習武之人,家教規(guī)矩卻分毫不差。長嫂如母,他二話不說,撩起衣袍,跪拜在庭雪之間,以表尊敬。婦人連忙將他攙起,請進屋烤火喝茶。
屋里沒有掌燈,窗外投射進微微的雪光讓他大致能在一片寂暗中看清周遭的陳設。婦人撩起簾幔去庖廚燒熱水,在內(nèi)間還不斷地問武松年庚幾何,是否娶妻。雖是長兄家中,可坐在幽微而陌生的環(huán)境里,武松仍十分不安,甚至感到某種詭異。他兢兢業(yè)業(yè)地環(huán)顧四周,打量每一樣家什的品貌,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只鮮紅的繡花鞋在門后悄悄探出了腦袋。
“小叔相貌堂堂又有一身武藝,恐怕想嫁與你為妻的姑娘能排上一條紫石街……”婦人的嗓音并不優(yōu)美,有些像兩塊石頭互相磨礪。在這略顯刺耳的聲調里,武松輕聲走到門邊,拾起了那只鞋。
他掏出懷中的那一只,貼合在一起比對。婦人還在里間喋喋地說著話。
易容有術,變聲則難,他確定這婦人絕不是她。
婦人泡了熱茶來,武松垂眼一瞥,她裙下的大腳和粗笨的手儼然配成一套。武松問道:“兄嫂尚未得子,那平日里,家中只你二人相伴吧?!?/p>
婦人道:“便是如此。他若外出謀生活,家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武松指著墻角的那只繡鞋:“那么,這只鞋?”
婦人面色一變,手中一松,虧得武松眼疾手快,接住了直墜的茶盞。
“那不是潘娘子借給你做繡花樣子的么?她如今遠徙他鄉(xiāng),你再要還也難了?!?/p>
武松轉過身來,見他受雪天影響生意慘淡的哥哥早早挑著擔子回來,正在廊下用手巾撲打滿肩的雪花。
叁·虛為錯刀留遠客
天氣日漸清冷。但比起故事里的節(jié)奏,光陰的更替始終要慢一些,像是大家不約而同地緩下腳步,想盡可能晚地抵達結局。而雪,終究還是降落了。庭院內(nèi)外一片潔皚,整座小島成了汪洋之上一塊可口的糕點。
春筍取出幾天前就打理干凈的狐毛大氅為他披上,又撥了撥手爐里的炭遞給他。
雪沒有任何減弱的跡象,怒不可遏地下著。寒氣已讓庭前的臘梅提早了花期,金色的花蕾和銀白的積雪壓得枝頭沉甸甸的。天冷,又隔得遠,春筍并沒有聞到花香。等她折了幾枝回到爐火旺盛的內(nèi)室,才感到香氣襲人。
火光中,春筍仔細打量起他來。她發(fā)現(xiàn)他真的有了白發(fā)。他和這個故事隔了快二十年的光景,已不再年輕了。
“也就是說,那只鞋子的的確確是潘氏的物品?”春筍取下爐上的燒酒,給他斟了滿滿一杯。武松淺淺酌了一口,說:“我沒有去考證這件事。它和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比起來是那樣微不足道。”
“哪些事?”
“比如,我替知縣押鏢去了一趟京中,回來后,我哥哥中毒而死。蹊蹺的是,他的遺體非常矮短,和十歲的孩子差不多高。比如,菡萏莫名其妙成了我的嫂嫂,而且是眾人口中弒夫的元兇。再比如,我殺了她?!?/p>
春筍的目光變得冷硬而哀傷:“你殺了她?憑什么?就憑街坊鄰里之間的流言蜚語?”
他飲盡殘酒:“不光如此,還有我哥哥手寫的遺言血書?!?/p>
春筍冷哼一聲:“血書?如果真的是毒發(fā)身亡,他臨死之前難道還有時間寫下血書并交付他人等著你回來替他報仇嗎。又或者,既然是毒發(fā)后寫下的血書,你有沒有請仵作一并驗一驗,這書上的血是否也有毒呢。還有,你京中之行不過月余,怎么堂堂長嫂就搖身一變,成了你的舊交。這種種疑點你都沒有考慮么?”
“可能她很早就控制了我哥哥,為免打草驚蛇,就請人扮演我嫂嫂,想趁我不備取我性命,一雪前恥?!?/p>
春筍大笑不止:“你覺得她真的會殺你?殺她此生最愛的男子?”
他似乎厭倦了這個話題:“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縱然你是武夫出身,也不該這樣魯莽。人命關天,怎么都要細細地推敲思量?!贝汗S見他只顧低頭飲酒,便道,“縱然你靠自己的想象,補全了故事殘缺的部分。那我也要給你講講我所知道的版本?!?/p>
在春筍的敘述中,那個婦人確實是被請來扮演武植之妻的。不過請她的不是潘氏,而是武植本人。與胞弟武松重逢的當天,武植邀他去酒樓喝酒。除了兄弟久別相見甚歡以外,更重要的是武松向他打聽了潘氏的下落。他們夫婦二人從清河移居陽谷,就是因為妻子的美色惹人垂涎,日子過得很不太平。他萬萬沒有想到,連優(yōu)游在外的弟弟都對她的艷名有所耳聞。為免弟兄之間因為女人生出齟齬,他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請了另一個人來李戴張冠。潘氏則連夜被他送往鄉(xiāng)間,避居于一間竹廬。
此后未過多久,時近年下,知縣備了些銀錢想送往京中去活動。周密的心腹沒有押運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不夠知心,苦惱之際,得師爺在側一點撥,提到武松曾在饒安鏢局任職數(shù)年,知縣豁然開朗,遂委此重任與武松。武松前腳收拾了行裝辭別,武植后腳就駕車去了鄉(xiāng)間找小別的妻子會面。
到了竹廬后,武植發(fā)現(xiàn)妻子潘氏失蹤了。
房間里的用具擺放有度,爐中沒有任何薪柴燃燒過的跡象。他家前屋后四處找了個遍,又越過山頭來到鄰近莊堡向村民打聽,卻沒有任何潘氏的蛛絲馬跡。她像屋后的雪一樣,消無聲息地融化了。
比潘氏消失更不可思議的是,武植的第一反應竟然以為弟弟武松奉命押鏢是個謊言,真相則是他帶著潘氏私奔了。
他狠狠操起一塊巨石像遠處上凍的大河砸去。
就在武植感到山窮水盡之時,事情很快迎來了柳暗花明——他剛剛駕著馬車進城,就發(fā)現(xiàn)當天是一月一度的趕集之期。桃紅柳綠的布料,五光十色的玩器,活色生香的盆景,鮮血淋漓的食材,人們扶老攜幼,你追我趕,擠作一團。在遠處,白茫茫的日光里飛舞著塵埃,白梅花開了,氤氳有致的枝節(jié)在半空中盤繞,落花陣陣,落在花下的美人身上。endprint
那美人不是別人,正是妻子潘氏。
武植激動萬分地丟下馬車,擠開人群,向她飛奔而去,緊緊地抱住了她。潘氏問他怎么了。武植說他以為他把她給弄丟了:“你是進城趕集的嗎?”
潘氏點點頭:“沒有糧米了,胭脂也用完了?!?/p>
武植說:“我以為你要離開我?!?/p>
潘氏在微塵紛紛的光芒中黯然一笑:“我要離開你,隨時都可以。你看那里的道觀,高有百尺,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飛到觀頂之上。我既然嫁給了你,就不會再離開你?!?/p>
潘氏看著武植,眼中流動著一種和煦的光澤。
武植深知妻子身懷絕技。他們相逢之初,他挑著擔子過窄橋,險些墜入河中,是潘氏帶著他風一般掠過河面回到岸上。他一直想不通這樣一個美貌又深藏不露的女子為什么要嫁給他。潘氏說:“人生漫長,總會經(jīng)歷許多意想不到的緣分。你把它當成緣分就行了?!?/p>
婚后,潘氏并不與武植同房。她常常一個人端著一杯酒坐在夜風繚亂的屋頂上。武植不介意這件事。褻玩并不代表絕對的擁有。他想,她可能就是上蒼所賜,陪伴他度過一些時日而已。可是,在草廬里找不到她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能失去她?;蛘撸缫恍┑臅r候,例如他為她上街被其他男子所側目這樣的事而怒火中燒的時候,他就應該發(fā)覺自己深不可測的占有欲。
好在,潘氏回來了,她只是進城購置一些日用罷了。
武植說:“我們回家吧?!?/p>
潘氏說好,就像當初他要她去鄉(xiāng)下一樣,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不問任何原因。
她越是不多著一字,武植越是覺得恐懼。像是她下一秒就要飛去無蹤。
他決定留住她。不論以任何殘酷甚至卑鄙的方法。
肆·月里依稀更有人
“有一個和他一起結伴在街上叫賣的小哥兒,名叫鄆哥,賣梨為生。此人同江湖中的三教九流都有所往來。武植從他那里得知丐幫有一種丸藥喚作銷骨丹。服用后,武功盡失,肌體無力,百步即乏,只可將養(yǎng)于家中?!贝汗S嗓音柔曼輕俏,講的故事卻非常斗折,沉沉的冬夜在這樣錯落的對照里也變得詭譎起來。
“你不會是想告訴我,哥哥找來了銷骨丹給她服用吧?”沒等春筍回答,他就否決了這個說法,“這不可能。銷骨丹很早就在江湖上絕跡了。丐幫的前一任幫主行事磊落,曾下令集中銷毀這種下流之藥?!?/p>
“問題就出現(xiàn)在這里。銷骨丹是早就不存在了的,可是鄆哥不知從什么邪魔歪道手中尋到了幾粒。武植帶回家中,研成細粉,還偷天換日,用止咳散的藥紙包好,想伺機混在潘氏的湯羹中。甫入臘月,天寒地凍,武植犯了咳喘久疾。這包藥就陰差陽錯被潘氏拿來燉了冰糖雪梨?!币妼ψ吣柯扼@愕,春筍的嘴角微微上揚,顯出一種不合時宜的快意。
至于故事中的武植,也是吃了梨之后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荒謬。這假冒的銷骨丹實為苗疆秘煉的冬蟲夏草縮骨丹。某些習武之人為練就土遁之術或是想行動方便掩人耳目,常服用此丹。但這藥無解,一旦入口,身矮如童,面目猙獰,再難恢復成當初的樣貌。
面對這離奇的一幕,潘氏束手無策,武植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但二人的啞口無言并不能阻止這則奇聞在陽谷不脛而走。大街小巷的口水將它渲染得神乎其神,人們在大肆發(fā)泄窺私欲的同時也不忘逞口舌之快,給新版的武植取了個非常傳神的綽號,叫作“三寸丁谷樹皮”。每當他在家門前吃力地抬起比他個子還要高的籠屜,總會有去私塾上學前特意來瞄一眼的皮鬧小兒過來繞著他戲耍一番。
這時,街對面開茶館的王婆都要向那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們潑去一碗茶:“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叫你們明天都縮成蚯蚓在他腳底下爬。”
武植并不計較。他相信善惡有報,相信這一切都是對他的懲罰——也許是銷骨丹一事,也許是他在某件事上對妻子刻意的隱瞞。
“縮”這個是他的痛處,顧不上答謝鄰居的義舉他就匆匆上街開賣了。
武植走后,王婆敲開了他家的門。武植的娘子非常客氣,向來因王婆年長而尊稱她干娘。在王婆眼里,潘氏的客氣仍是一種生疏的客氣,像水中粼光寂寂的月亮。
“他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可苦了你了。”王婆幫潘氏纏線時說。
“干娘何出此言。”
“在外頭,這身板一天要少賺多少錢。在家里,你又要多費多少心神去伺候他?!?/p>
“為人妻子,這是應該的。何況,難過也并沒有用處。如果難過能治好他這絕癥,我也愿意花些時間在難過上。”
“要說是絕癥也未必。”
潘氏抬起頭。王婆污濁昏花的老眼中泛著慧黠的光。她說城東五十里,梅花山上有座萬梅山莊,山莊的主人復姓西門。西門先生雖是一位高蹈遁世的名醫(yī),可城中也有幾處懸壺濟世的藥鋪屬他名下。不過西門先生脾性古怪,從不醫(yī)旁人可醫(yī)之癥,也不醫(yī)從前醫(yī)過的人。
“說白了,他竟是拿看病當樂子消遣。我掂量著武植此癥不同尋常,或許也能投其所好請他一看。我曾與西門先生的一間藥鋪門對門開過數(shù)年茶館,也算有幾分交情,拿這迎來送往的三寸不爛之舌在他跟前美言幾句,恐也能賣我個面子?!?/p>
潘氏當即謝過。王婆臉上的皺紋隨著笑容堆疊如菊,燈影中,密集累累地盛開著。
“先別忙著謝。這西門先生古怪的地方可多著呢!還有一點我忘了告訴你,他接診不收診金。若是女人看病,只要她丈夫一日為奴。若是男人看病,只要她妻子一夜為妾。這樣的條件,你還是先思慮周全再給我個答復吧!”王婆聽壁間有人喚茶,拍拍潘氏的手就回去了。
潘氏就著一盞豆大的油燈做針黹,也就著做針黹來考慮王婆的提議。直到近午時分,天色更暗,雪勢更大,武植也挑著擔子回來了,她做出了決定:“隔壁干娘認識一個城外的名醫(yī),我打算挑個日子帶你去拜訪他?!?/p>
武植搖搖頭,坐下來喝茶。
“如果你不想一生都成為別人的笑柄,我看你還是跟我走一趟。”潘氏推開門,想到對面去找王婆商議具體事宜,迎面而來的寒氣與風雪卻讓她感覺到了新年的腳步,她回身問武植:“你說你有個弟弟在外游歷,如今一年有余,新春將至,他難道不回來與你團聚嗎。”endprint
武植努力拎起疲憊的腰,顫顫巍巍地離開了座椅:“怎么忽然提起他。你們認識嗎?”
聞言,潘氏本十分篤定的眼神隨即從他身上移開,又開始觀望庭前的飛雪:“沒有。只是,如果他要回來過年,你得提醒我準備些他愛吃的菜,也算不失了禮數(shù)?!?/p>
伍·適知小閣還斜照
比武松更早品嘗到潘氏手藝的人是萬梅山莊的西門先生。
小寒時節(jié),潘氏準備了一籠糕點,一籠小菜并幾缽新糟的鳳爪鴨胗,雇了個車夫,由王婆帶路,大清早就往萬梅山莊行去。
開門的是個叫吹雪的小童。他接過王婆的帖子,又領著他們到客堂歇下,才去向主人回稟。不多時,又回來請他們到診室去會面。
白雪襯著泛黃的竹簾,簾外斜斜一枝紅梅,吹雪撩起簾子,伸手有請。
屋內(nèi)暖氣襲人,坐具都低矮精致。透過綽約的綃紗簾帷,潘氏瞧見前方燈下背對來客坐著的是一位白衣先生。看不出他是在參禪還是靜養(yǎng)。那一頭銀發(fā)一半束起一半披垂,和他的坐姿一樣,梳攏得一絲不茍。
寂靜之中,王婆忽而笑道:“多年不見,西門先生還是如此飄逸出塵,一定是得到了華佗扁鵲的真?zhèn)鳌!?/p>
“婆婆你也還是老樣子?!甭犅曇舻共⒉幌裆夏昙o的人。
“何時西門先生身后開了天眼,背對著人也知道老身樣貌如舊?”
“我是說婆婆的嗓門,還和過去一樣洪亮。”西門先生的座椅轉了個向,潘氏見他果然正值盛年。龍眉鳳目,削鼻薄唇,潔白臉龐無甚血色,又兼神情漠漠,便讓人生畏。潘氏未及細看,只見西門撥開紗簾,陡然飛出,直直向王婆劈來,王婆見勢慌忙接招,二人凌虛過了一個回合才休手站定。西門又道:“不光如此,身手也和過去一樣敏捷?!?/p>
西門看了看王婆身旁的武植夫婦:“如果準備好了就隨我來吧。”隨后瞥了王婆一眼:“人已送到,婆婆請回吧。雪天馬蹄打滑,讓馬夫慢些行路?!?/p>
王婆見他往里走,連忙跟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老身托付先生的事可有什么眉目嗎?”
西門嫌惡地拈開她的手:“如果有什么消息,我會差人傳信給婆婆的?!?/p>
武植夫婦跟著西門往一處內(nèi)廊走去。王婆哀戚的聲音追隨而來:“老身已是風燭殘年,趁著尚能喘氣,只想贖罪而已,先生萬萬替我留心?!?/p>
下集預告
離開武松的潘金蓮下嫁給了一介伙夫武植,表面看來是對命運認輸,卻只是因愛生恨等待怯懦的心上人歸來,伺機一血前恥。而半路殺出的賣茶老嫗王婆和離群索居在萬梅山莊的西門大官人有著怎樣令人詫異的前緣,他們又將把金蓮引入怎樣的處境,作為故事之外的春筍究竟是偶然到此還是有備而來,所有人最終將去向何方?敬請期待大結局——《三寸》下卷《無生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