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今本《呂氏春秋》由“十二紀(jì)”、“八覽”、“六論”三部分依次組成,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及《呂不韋傳》所載次序皆作“八覽”、“六論”、“十二紀(jì)”,自清中葉梁玉繩提出“八覽”當(dāng)居篇首之后*梁玉繩《呂子校補》首倡此說,但其后來又否定自己(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頁)。,學(xué)界關(guān)于次序之爭迄今尚無定論。爭論分作三派:一派主張今本不誤,畢沅、章學(xué)誠、劉咸炘、蔣伯潛、孫人和、陳郁夫、田鳳臺、吳福相、陳奇猷、何志華均持此說;一派主張先“八覽”后“六論”,終于“十二紀(jì)”,以周中孚、楊樹達(dá)、呂思勉、孫志楫、王叔岷為代表;一派主張“六論”、“十二紀(jì)”在前,“八覽”乃續(xù)書,王利器獨倡此說*以上諸說分別見于:畢沅《呂氏春秋新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頁),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頁),劉咸炘《呂氏春秋發(fā)微》(《劉咸炘學(xué)術(shù)論集·子學(xué)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 283-319頁),蔣伯潛《諸子通考》(正中書局1948年版,第503頁),孫人和《呂氏春秋集釋序》(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頁),陳郁夫《呂氏春秋撢微》(原書未見,田鳳臺《呂氏春秋探微》引,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6年版,第69頁),田鳳臺《呂氏春秋探微》(第70頁),吳福相《呂氏春秋八覽研究》(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版,第22-24頁),陳奇猷《〈呂氏春秋〉成書的年代與書名的確立》(《復(fù)旦學(xué)報》社科版,1979年第5期);何志華《王利器“〈呂氏春秋〉編次本為〈六論〉、〈十二紀(jì)〉、〈八覽〉”說書證獻(xiàn)疑》(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報》,2008年第48期),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五,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56年影印本),楊樹達(dá)《〈呂氏春秋〉拾遺》(《清華學(xué)報》1936年第2期),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179頁);孫志楫《呂氏春秋札記》(《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九卷第三號,1935年,第72-74頁),王叔岷《史記斠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71頁),王利器《〈呂氏春秋〉平論》(《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6年第5期)。。王利器先生乃當(dāng)世文史大家,所治《呂氏春秋注疏》旁征博引,新見迭出,故其次序之說雖最晚出,頗為學(xué)界所重。何志華《王利器“〈呂氏春秋〉編次本為〈六論〉、〈十二紀(jì)〉、〈八覽〉”說書證獻(xiàn)疑》認(rèn)為其說乃誤解所致,該文論據(jù)充分,析理嚴(yán)密,足證王氏白璧存有微瑕。剔除王利器先生之論,關(guān)于《呂氏春秋》成書次序之爭實為先“紀(jì)”后“覽”與先“覽”后“紀(jì)”之爭,二說各有所據(jù),卻難以駁倒對方。處于雙方爭論焦點的是《序意》篇,該篇居“十二紀(jì)”之末、“八覽”之前,它明確提到成書時間乃“維秦八年,歲在涒灘”,但今本僅言及“十二紀(jì)”,不見“八覽”、“六論”蹤跡。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提出《序意》乃全書之序而非僅序“十二紀(jì)”,但今本有關(guān)“八覽”、“六論”者亡佚[1]178-179。此說想落天外,遂使“先覽后紀(jì)”之說呈現(xiàn)石上生根、牢不可破態(tài)勢,后出主張“先紀(jì)后覽”者群摭眾由,卻惟獨對呂氏潮論避之不談?!妒酚洝份d《呂氏春秋》成書后懸于咸陽市門,能增損一字者賞千金,此舉震撼古今,《新論》、《論衡》、高誘《呂氏春秋序》及注皆言其事,足證非向壁之論也。檢核呂書,“八覽”、“六論”錯誤之處多達(dá)六起;“六論”不僅有違例敘事,更有襲用本書成篇者,而“十二紀(jì)”則無懈可擊。據(jù)此,懸于市門者定然不含“八覽”、“六論”,《呂氏春秋》三部分分階段成書,“十二紀(jì)”成書最早,《序意》不序“八覽”、“六論”亦可得到合理解釋。
《呂氏春秋》在書成之后懸于市門,重賞以指瑕,此事最早見于司馬遷《史記》,其文曰:“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盵2]2510-2511呂氏以商界奇才涉足文化傳播,手筆之大,可謂震古爍今,若非實有其事,實難向壁空論。司馬遷距秦不遠(yuǎn),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此說當(dāng)為信史。
《史記》之外,兩漢學(xué)界亦頗有記載,資為旁證:
桓譚《新論》曰:“秦呂不韋請迎高妙,作《呂氏春秋》;漢之淮南王聘天下辯通,以著篇章。書成,皆布之都市,懸置千金,以延示眾士,而莫能有變易者。乃其事約艷,體具而言微也。”[3]卷四十楊修《答臨淄侯箋》1819
王充《論衡·自紀(jì)》曰:“《呂氏》、《淮南》,懸于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痘茨稀?、《呂氏》之(文)不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4]1199-1200
高誘《呂氏春秋序》曰:“不韋乃集儒書(士),使著其所聞,為《十二紀(jì)》、《八覽》、《六論》,合十余萬言,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名為《呂氏春秋》,暴之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有能增損一字者與千金。”[5]2
《呂氏春秋》卷十四《孝行覽·慎人》高誘注曰:“此云亡虢,誤矣。揚子云恨不及其時,車載其金。”*本文所引《呂氏春秋》之文均出自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下文不再出注。
《呂氏春秋》卷十九《離俗覽·適威》高誘注曰:“顏闔在春秋后,蓋魯穆公時人也,在莊公后十二世矣。若實莊公,顏闔為妄矣。若實顏闔,莊公為妄矣。由此觀之,咸陽市門之金,固得載而歸也。”
楊修《答臨淄侯箋》曰:“《春秋》之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箝口,市人拱手者,圣賢卓犖,固所以殊絕凡庸也?!盵3]卷四十,1819
據(jù)高誘注所言,揚雄曾指陳《呂氏春秋》瑕疵,有生不逢時使金徒懸之說。揚雄、桓譚、王充、高誘、楊修,或為文壇大家,或為學(xué)術(shù)巨擘,有嘆生不逢時,有云懼勢鉗口,甚至附會《淮南》者,足以印證呂不韋懸書一事在兩漢長期受到社會的關(guān)注,不斷引起文化界熱烈的討論。
據(jù)《史記》,《呂氏春秋》“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三部分,即一百六十篇全部懸掛于咸陽市門,后人皆信奉此說,直至現(xiàn)代,方有提出異議者。
繆鉞《〈呂氏春秋〉撰著考》認(rèn)為呂書布局合理,構(gòu)思嚴(yán)密,且成于眾手,故撰寫前必然制定詳細(xì)的寫作計劃,所懸當(dāng)為該書之大綱[6]。陳郁夫《〈呂氏春秋〉撢微》則提出所懸乃“十二紀(jì)”之“紀(jì)首”,以每篇六百字計,不過七千有余。吳福相《呂氏春秋八覽研究》從陳氏之說[7]22-23???、陳二人所據(jù)相同:呂書規(guī)模龐大,書于帛或成于冊懸掛皆不現(xiàn)實。二說皆屬推測,然均經(jīng)不起推敲。漢靈帝時五經(jīng)刻石立于太學(xué),五經(jīng)十六萬余字,呂書字?jǐn)?shù)方十萬余[8]16,書于竹帛之難度又遠(yuǎn)遜于刻石,以此而論,呂氏為之并非難事,若所懸者僅“十二紀(jì)”,則更易矣。
呂不韋懸書以賞指瑕,士人莫有應(yīng)者,呂氏聲振七國,其書流譽天下。然后人頗有哀嘆生不逢時,不能摘呂氏之金者。高誘為《呂氏春秋》作注,指摘其妄二十處,陳奇猷認(rèn)為或為異說,或為高氏誤解[5]3-4;《四庫提要》指陳四事記述有誤,經(jīng)余嘉錫先生考證,“其三事皆有實證,惟《審應(yīng)篇》注以公孫龍為魏人,與諸書言趙人者不合,然以上三事推之,知其必別有所據(jù)也”[9]825。以高誘、四庫館臣二事驗之,懸書之金得之甚難也。品讀呂書,核檢諸史,剔除異說和傳抄至訛諸因素,得《呂氏春秋》錯誤六則。
1.卷十三《有始覽·謹(jǐn)聽》:“解在乎勝書之說周公,可謂能聽矣;齊桓公之見小臣稷、魏文侯之見田子方也,皆可謂能禮士矣?!?/p>
田子方乃段干木之訛。
《呂氏春秋》于“八覽”、“六論”存留戰(zhàn)國時期的解經(jīng)模式八例,前文提出論點,后文以史實驗證之,此乃該書為保持篇幅的整齊性而采取的一種策略,“解在乎”乃其標(biāo)志。畢沅《呂氏春秋新校正》曰:“勝書說周公見《精諭》篇。齊桓、魏文二事皆見《下賢》篇。此田子方乃段干木之訛。”[10]200其說是也。
2.卷十四《孝行覽·義賞》:“趙襄子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為首。張孟談曰……仲尼聞之曰:‘襄子可謂善賞矣。賞一人而天下之為人臣莫敢失禮。’”
孔子卒后二十六年,方有趙襄子解智伯晉陽之圍,此說誤甚。
趙襄子出圍,即春秋后期鑄定三卿分晉格局的晉陽之戰(zhàn)也,事亦見于《韓非子·難一》、《淮南子·氾論訓(xùn)》、《說苑·復(fù)恩》。據(jù)《史記·六國年表》,時在周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而孔子卒于周敬王四十一年(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此說之訛,古人久已察之,《孔叢子·答問》載孔鮒答武臣語已有明辨[11]432。
3.卷十五《慎大覽·下賢》:“子產(chǎn)相鄭……故相鄭十八年,刑三人,殺二人,桃李之垂于行者莫之援也,錐刀之遺于道者莫之舉也?!?/p>
“十八年”當(dāng)為“二十一年”。
梁玉繩曰:“《左傳》,子產(chǎn)相鄭二十二年。并為卿之年計之,是三十三年。此云十八,《史記·循吏傳》作二十六年,并誤。”[12]26楊伯峻曰:“自襄公三十年子皮授子產(chǎn)政,至此已二十一年有余,《呂氏春秋》謂子產(chǎn)相鄭十八年,誤?!盵13]1421據(jù)《左傳》,魯襄公十九年(公元前554年),子產(chǎn)為卿;三十年(公元前543年),為鄭國執(zhí)政;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卒于任。自為卿時計,乃三十二年,為相則二十一年,《史記·循吏傳》作二十六年,并誤。
4.卷十五《慎大覽·報更》:“張儀所德于天下者,無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過萬乘也,令秦惠王師之,逢澤之會,魏王嘗為御,韓王為右,名號至今不忘,此張儀之力也?!?/p>
逢澤之會,時在秦孝公二十年,張儀尚未入秦。
《史記·秦本紀(jì)》:“(孝公)二十年,諸侯畢賀。秦使公子少官率師會諸侯逢澤,朝天子?!盵2]203時孝公信用者乃商鞅也。據(jù)《史記》,秦孝公二十四年,惠王車裂商鞅,惠王十年,張儀入秦,旋為相。《竹書紀(jì)年》亦載逢澤之會時秦國當(dāng)政者乃孝公。今本《竹書紀(jì)年》曰:“秦孝公會諸侯于逢澤?!蓖鯂S注曰:“《史記·六國年表》顯王二十七年,秦孝公會諸侯于澤?!都狻罚骸鞆V曰:‘《紀(jì)年》作逢澤。’《水經(jīng)·渠水注》同?!盵14]285古本《竹書紀(jì)年》方詩銘注曰:“永樂大典本《水經(jīng)注》云:‘徐廣《史記音義》云秦孝公會諸侯于逢澤陂?!椋都晨つ怪駮o(jì)年》作‘逢澤’?!盵15]129-130
5.卷十六《先識覽·察微》曰:“楚之邊邑曰卑梁,其處女與吳之邊邑處女桑于境上,戲而傷卑梁之處女。卑梁人操其傷子以讓吳人,吳人應(yīng)之不恭,怒殺而去之。吳人往報之,盡屠其家。卑梁公怒,曰:‘吳人焉敢攻吾邑?’舉兵反攻之,老弱盡殺之矣。吳王夷昧聞之怒,使人舉兵侵楚之邊邑,克夷而后去之。吳、楚以此大隆。吳公子光又率師與楚人戰(zhàn)于雞父,大敗楚人,獲其帥潘子臣、小惟子、陳夏嚙,又反伐郢,得荊平王之夫人以歸,實為雞父之戰(zhàn)?!?/p>
此事誤甚。將雞父之戰(zhàn)(魯昭公二十三年七月)、舟師之戰(zhàn)(魯定公六年)、迎荊平王夫人入?yún)?魯昭公二十三年十月)三事混為一談。此外,吳得荊平王夫人于郹而非郢。
《春秋》曰:“(昭公二十三年,公元前519年)秋七月,戊辰,吳敗頓、胡、沈、蔡、陳、許之師于雞父。胡子髠、沈子逞滅,獲陳夏嚙。”[13]1440《左傳》詳載其事,此戰(zhàn)吳國主帥乃公子光。同年十月,公子諸樊又侵楚,廢太子建之母居郹,開門迎吳師,后隨之歸吳。二事俱見《史記》。高誘已為“郢”字作注,可知非郹形近至訛。魯定公六年(公元前504年)舟師之戰(zhàn)見于《左傳》,“四月己丑,吳大子終累敗楚舟師,獲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13]1557。卑梁之釁,吳楚血流,《史記·吳泰伯世家》、《楚世家》、《伍子胥傳》俱載其事。
6.卷十八《審應(yīng)覽·離謂》曰:“子產(chǎn)治鄭,鄧析務(wù)難之……而學(xué)訟者,不可勝數(shù)。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讠雚嘩。子產(chǎn)患之,于是殺鄧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p>
子產(chǎn)卒后二十一年,鄭國執(zhí)政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
《左傳·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曰:“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盵13]1571而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子產(chǎn)已卒。子產(chǎn)誅鄧析一說肇自《荀子·宥座》[16]387,非獨呂書,《列子·力命》、《淮南子·氾論訓(xùn)》皆沿襲其誤,但張湛《列子注》已辨其非[17]202。
古人沒有今天的版權(quán)意識,也沒有嚴(yán)格的學(xué)術(shù)規(guī)范,尤其在先秦西漢時期,甚至不以襲用為嫌。但除了史學(xué)寫作和經(jīng)師的講義之外,襲用是有限度的,它僅限于故事、評論,形式上以段落而非篇章的形式出現(xiàn),自我抄襲更是忌諱,至少在已知可靠的傳世文獻(xiàn)中,尚無此例?!秴问洗呵铩肪谷淮嬖谡晕页u者,此舉令人咋舌?!秴问洗呵铩肪矶妒咳菡摗?wù)大》曰:
嘗試觀于上志,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故也。俗主之佐,其欲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功故也。皆患其身不貴于其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于天下也,此所以欲榮而逾辱也,欲安而逾危也。
孔子曰:“燕爵爭善處于一屋之下,母子相哺也,區(qū)區(qū)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灶突決,上棟焚,燕爵顏色不變,是何也?不知禍之將及之也,不亦愚乎!為人臣而免于燕爵之智者寡矣。夫為人臣者,進(jìn)其爵祿富貴,父子兄弟相與比周于一國,區(qū)區(qū)焉相樂也,而以危其社稷,其為灶突近矣,而終不知也,其與燕爵之智不異。故曰:‘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有安家;一家盡亂,無有安身’,此之謂也。故細(xì)之安,必待大;大之安,必待小。細(xì)大賤貴,交相為贊,然后皆得其所樂。”
薄疑說衛(wèi)嗣君以王術(shù)。嗣君應(yīng)之曰:“所有者千乘也,愿以受教?!北∫蓪υ唬骸盀醌@舉千鈞,又況一斤?”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昭文君謂杜赫曰:“愿學(xué)所以安周?!倍藕諏υ唬骸俺贾哉卟豢?,則不能安周矣;臣之所言者可,則周自安矣?!贝怂^以弗安而安者也。
鄭君問于被瞻曰:“聞先生之義,不死君,不亡君,信有之乎?”被瞻對曰:“有之。夫言不聽,道不行,則固不事君也。若言聽道行,又何死亡哉?”故被瞻之不死亡也,賢乎其死亡者也。
昔有舜欲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內(nèi)矣。湯、武欲繼禹而不成,既足以王通達(dá)矣。五伯欲繼湯、武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墨欲行大道于世而不成,既足以成顯榮矣。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已,故務(wù)事大。
第一段見于《呂氏春秋》卷八《有始覽·務(wù)本》,第二段見于《有始覽·諭大》,第三段闡釋《諭大》“解在乎薄疑說衛(wèi)嗣君以王術(shù),杜赫說周昭文君以安天下”,第四段闡釋《務(wù)本》“解在乎鄭君之問被瞻之義”。梁玉繩論曰:“此段幾及百字與《務(wù)本》篇仝,蓋不韋集諸客為之,失于檢照。高氏屢欲載咸陽之金,何以不糾之?”[12]45陳奇猷先生亦稱此篇“可謂《務(wù)本》與《諭大》之合編”[5]1715。該篇處于“六論”之末,自我抄襲、拼湊成文顯然是黔驢技窮的拙略行為,實乃鴻文之?dāng)」P。
《呂氏春秋》以事實立論,稱之為先秦歷史故事總集絲毫不過。除少數(shù)篇目單純說理外,立事起義、以評論結(jié)語是《呂氏春秋》標(biāo)志性的敘述模式。凡事必以議完結(jié),此在“十二紀(jì)”、“八覽”一以貫之,但在“六論”中出現(xiàn)了違例敘事模式——只敘不議。凡六例:卷二十一《開春論·審為》:公子牟問詹子;同卷《貴卒》:伶悝詐死,吾丘鴥戰(zhàn)亡;卷二十三《貴直論·過理》:晉靈公不君,齊愍王問公王丹,宋王射天。
方圓以成,循例可破,本無可非議,關(guān)鍵是違例敘述僅見于“六論”,“十二紀(jì)”和“八覽”卻無此種情況,且其行文亦顯粗糙,若非時間倉促,斷難釋此疑問。
“八覽”中的諸多錯誤,原因多方,或疏于檢照,或沿襲舊誤,或記憶混淆,若以此懸于市門,呂氏之金必將告罄?!傲摗敝械淖晕页u有辱斯文,若以此懸于市門,必貽笑于大方之家,徒增天下之談資爾!違例敘事的存在,也為其倉促成書提供了佐證。與此相反,上述缺陷在“十二紀(jì)”蹤影無尋。以呂不韋之精明,在始皇六年其政治騰達(dá)之際,集天下精英之智慧,賦以充裕之時間,斷不可能將瑕疵之文懸于市門以自取譏諷,故其所懸者只能是“十二紀(jì)”,此舉也著實為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按照最初的設(shè)想,懸書之后,“八覽”、“六論”的創(chuàng)作漸序展開,而始皇的漸壯、嫪毐的得勢不僅使呂不韋的政治輝煌初露頹勢,也使他的心境呈現(xiàn)疲態(tài),這對“十二紀(jì)”的后續(xù)寫作必將產(chǎn)生重大負(fù)面影響。尤其是始皇八年嫪毐封侯之后,大肆招攬門客,公開制衡呂氏,潛在威脅始皇,秦國政壇呈現(xiàn)山雨欲來之勢,作為嗅覺極其靈敏的商人、政治家,斂跡收聲,盡快結(jié)束《呂氏春秋》的寫作,恐怕是呂不韋于文化江湖之上要做之首席要事,故“八覽”、“六論”的成書當(dāng)在始皇八年嫪毐封侯后不久。沒有了懸書的苛責(zé),“八覽”之失于檢照,乃在情理之中;催促結(jié)項的壓力,“六論”之偶爾自我抄襲和個別違例敘事,似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