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萍++方奕晗
“我是一個特別特別絕望的人?!?/p>
絕望來自愛的真相、終極問題的無解
北野武的電影《玩偶》中有個橋段,黑社會老大自知時日無多,突發(fā)奇想故地重游,發(fā)現(xiàn)年少時愛慕他的女人依舊身穿紅裙等在原地。只不過,30年后,年輕女人成了老太太,老大也蹉跎成風(fēng)光不再的老頭。
兩人在長椅上分享午餐。他問:“你的男人還沒來?”
她沒認出他:“他不來了?!?/p>
“他真的沒來?”
“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最近你來了,也許我不會等他了?!?/p>
秋微說起這個失落的老頭,“明明是我去找那個喜歡我的人,結(jié)果她把我當(dāng)成了別人”。幾十年漫長的喜歡宣告結(jié)束,她語氣悵悵的,“因為她愛上‘他,所以不愛‘他了”。
2017年出版的新書《幾乎愛人》中,秋微寫了個類似的故事。“我”長達20年暗戀黎浩然,某次重逢后毅然決然地跟他回家,但從不開口訴說感情。
故事本來到這里戛然而止。寫完后,秋微一度失眠,為筆下人物的命運難過。等書開始排版,她向編輯央求擠出幾頁紙,以黎浩然的口吻為“我”寫了封信,將暗戀的B面翻出來。讀者赫然發(fā)現(xiàn),黎浩然對“我”有類似的情愫,故事反轉(zhuǎn)。
短篇取名《暗戀時代》,致敬茨威格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本小說,秋微反復(fù)讀過多遍。茨威格筆下的故事囊括了時代背景和階級差異。秋微的《暗戀時代》想表達另一件事:主觀是很自大的,兩個人都認為對方不認識自己,帶著各自的愛和卑微,生活了20多年。
秋微發(fā)覺,周遭世界充斥著主觀的愛、主觀的恨、主觀的難過,人們自卑又自大地活著,容易暴躁,容易下結(jié)論、受傷害?!拔覀兌急蛔约旱闹饔^蒙住了眼睛?!鼻镂⒄f。
看秋微的文字時,知名媒體人楊瀾常常忍不住笑起來,秋微那雙眼睛往上看的“刻薄樣兒”仿佛就在眼前?!八臇|西會有一點冷眼看世界的感覺,但背后卻是對真情的需要,很溫暖的執(zhí)著?!睏顬懻f,“她的情是有脊梁、有骨子在后面的,永不妥協(xié)?!?/p>
多年來,牽動秋微寫作的核心始終是一個疑問—愛是什么。
米蘭·昆德拉在《不朽》里說,“愛的幻象,咔嚓一聲,被鎖到了大門外”。秋微被這句話點到,驚覺人間一切皆幻象。那愛的真相呢?她年過40,經(jīng)歷過不少愛與被愛,一直尋找,一直未能覓得答案。
每一段愛最終都導(dǎo)向“不愛”,循環(huán)往復(fù),毫無例外?!澳阏f每一季的櫻花有什么不一樣呢?”她對自己失望,對循環(huán)無解。
物哀
2017年上半年,秋微去了3次日本,每次住一個月,專心寫作。
《幾乎愛人》的第一個同名短篇是在那里完成的。酒店窗外能看見東京塔,她生活極其規(guī)律,早起,早飯后查閱資料,跳兩小時阿根廷探戈,舞蹈老師是從布宜諾斯艾利斯請來的,下午偶爾睡個午覺,然后一口氣寫到傍晚,去戶外跑步。
母親一度不解,認為這事太過矯情。她起先應(yīng)付:“東京咖啡店里的面包比較好吃。”
后來有一天,鄰桌來了兩個中國人,她心不在焉,全程偷聽他們說話,一下午什么都沒寫。這才恍然大悟:“是因為我在那個環(huán)境里,我聽不懂日本人在說什么,所以不會受到影響?!?/p>
秋微居住的酒店在惠比壽,邊上是代官山,蔦屋書店是她鐘愛的寫作場所之一。再往前走是南青山和表參道,兩旁布滿咖啡店,大小展覽輪番更換。
每隔數(shù)十日,秋微會去一趟東京周邊的鄉(xiāng)野。她尤其愛三島,起初是出于對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愛,后來真喜歡上那里。
三島水域中央有個島,島上只有一家不許兒童進入的酒店和一間水族館。她住下,白天去水族館看海豚和企鵝,晚上獨自在酒店餐廳用餐,四周坐滿了人,卻異常安靜。她常?;秀保X得整個酒店里只有她一人。
站在酒店陽臺可以望見富士山。秋天最美。黃昏,遠處紫色的富士山尖映襯著近處紫色的水面,成群海鷗飛掠而過。
偶爾坐船去村里溜達。那里不常有游客,當(dāng)?shù)厝速|(zhì)樸得很。隨便進一家小館子,食物不同于東京,烹飪得野性彪悍。飽滿的魚子飯送進嘴里,一顆顆在口腔內(nèi)爆開。那一刻,秋微覺得自己是一只心滿意足的貓。
窩在那樣的地方寫作,《幾乎愛人》的第一個故事充滿日本氣息。女兒Yuki為了解答心中疑惑,去日本尋找與母親年輕時有過交集的男人羽生慶太。慶太是神職人員,年輕時是新宿的Host(日本牛郎俱樂部的男性服務(wù)人員)。
為了寫好這個故事,秋微訪談了神職人員和Host。這些人對自己的職業(yè)充滿敬意,態(tài)度端正,向她詳盡釋疑。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日本Host的主要服務(wù)對象是同行女性。
這與秋微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她本打算寫一個濃烈的愛情故事,Yuki母親與羽生慶太特別相愛。后來,她扭轉(zhuǎn)寫作方向,Yuki母親和羽生慶太成為“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知己。
置身東京,故事寫得順暢,筆調(diào)中也帶著日本文化氣息。知名媒體人楊瀾說,她在這個故事里讀到“物哀”的情緒,不論斷是非,只崇尚美和動心,但背后暗含著巨大的溫情。
“什么時刻愛最美麗,是失去時抑或是發(fā)現(xiàn)時?”意大利導(dǎo)演保羅·索倫蒂諾在《年輕的教宗》里這樣用一封情書提問。
秋微把提問寫進書里,鉚足了勁發(fā)問:“愛是什么?”。她筆下的人物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做過不少情感節(jié)目,思維活躍,分析起雞毛蒜皮的事兒一針見血。但她反對被稱為“情感專家”,因為情感沒有答案。
她關(guān)心與愛有關(guān)的議題,筆下人物大多超過35歲。都市題材的電視劇和市面流行的言情小說是給年輕人看的,相愛的永遠是花季男女,仿佛人到中年只剩一地雞毛的世俗零碎。
她想寫一些接近中年的“美人”,設(shè)想了一場中年人完美的相愛,推演什么原因能讓這樣的戀人分開。要有第三者,但不能如通常所見那樣面目單一;三個人里沒有真正的壞人,也沒有真正的受害者。她寫下第三個故事《愛,不由自主》。endprint
創(chuàng)作來自想象而非擁有
秋微對情感題材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14歲那年,她參加作文比賽,仿照杜拉斯小說《情人》的開場,用第一人稱寫了臺北一位年邁的雜志社女主編處置年輕時兩段愛情回憶的故事。參賽前夜,在一張大紙上,她一字一句將故事寫下來。
字數(shù)超出要求,班主任囑咐她重新謄一遍:“如果因為字數(shù)超了,不能得作文比賽的獎勵,實在是太可惜了?!?/p>
那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省級中學(xué)生作文大賽,不符合體制審美的故事當(dāng)然沒能拿獎。但班主任對這篇作文的態(tài)度令她意外,對寫作的熱情有增無減。
遇到這位老師前,秋微話少、自卑,長相平平、成績不好、家世一般,“我沒有什么引以為豪的事”。最煩人的是生日。秋微是水瓶座,1月21日生,正逢放寒假前成績單下發(fā)的日子。記憶中的生日,永遠先是一場責(zé)罵,再被賞賜點好吃的,她心里憤憤地想,“不食嗟來之食”。
擅長表達的天性或許一早就擁有了,可她父母不知道,她也從未察覺。直到初二,班主任穿著馬丁靴、白襯衫和牛仔褲走進教室—這在30年前的銀川足夠另類,秋微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受寵”的感覺。
25歲的班主任對她的喜愛毫不掩飾。經(jīng)常一邊在黑板上寫字,一邊用后腦勺發(fā)問:“哎,《呼嘯山莊》的男主角叫什么,秋微?”“希斯克利夫?!彼摽诙觥?/p>
有一次,意氣風(fēng)發(fā)的班主任邀請秋微去家里玩,聊起三毛的書,言語懇切地說,說不定有一天她會成為這樣的人。師母是個文藝青年,穿著白襯衫和牛仔吊帶褲,在一旁剝橘子、倒茶。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回家晚了,母親震怒。她說去班主任家了,母親斷定是說謊:怎么能在男老師家待那么久?她就帶著母親去找老師核實。
班主任夫婦正要下樓吃飯,在樓道里碰著了,師母對秋微一頓夸。她眼睜睜看著母親那張僵硬的臉上漸漸綻放出笑容。
她沒有成為三毛。但在那時察覺到人生具備的可能性。班主任45歲過世,秋微后來把他的故事寫成長篇小說《再見,少年》—她唯一一部有原型的作品。
她不喜歡女作家寫自己的事,視之為“泛濫的自戀”—“你創(chuàng)作一個多有意思”。
剛畢業(yè)時,秋微在滾石唱片工作。她問李宗盛:“大哥,你寫了那么多情歌,一定有很多感情經(jīng)歷吧?”李宗盛告訴她:“創(chuàng)作是來自想象而非擁有。”
她覺得李宗盛在騙她,只是將浪漫傳聞秘而不宣。等她開始創(chuàng)作,才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李宗盛那句話成了她應(yīng)對讀者對她情感經(jīng)歷猜測的標準答案。
她創(chuàng)造出各式各樣的人物:戲劇家、主婦、企宣、漫畫師、培訓(xùn)師……這些人愛里困頓、成長。她將困惑投射在他們身上—愛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寫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還未得到解答。
沒有答案讓人欣慰,這樣就可以一直問下去。
蜜蜂
銀川多雨。水系發(fā)達。
這是秋微的銀川記憶,“大漠孤煙直之外,還有很多很多水”。
有個揶揄銀川的童謠:“一個公園一只猴,一個警察管兩頭。”地方小,空曠。治安好,自在。偏西,天黑得晚。食物里喜歡添加辣椒和西紅柿。這些都是她喜歡的。
遇到班主任前,秋微對未來生活的設(shè)想是:像隔壁阿姨那樣,成為家庭婦女,嫁給爸爸的學(xué)生。丈夫會長成油膩的中年男人,她每天做飯干家務(wù),到了深秋就在院子里打毛衣。總之,生活是不會跳出院子的。
班主任說她是水漲船高的人,對自己的要求不會嚴格到超越環(huán)境。她記住了,后來上北京念高中,多少和他有關(guān)。
那是她跳出院子生活的第一個通關(guān)機會,也帶給她持續(xù)至今的噩夢。她很少做噩夢,做的話也只有兩條線索。一條通往外婆。外婆離世時,她不在身邊,內(nèi)心長久歉疚,夢中,外婆在銀川狹窄、逼仄的角落,情狀慘烈。另一條通往北京那所中學(xué)。夢中,四周充斥著廉價的脂粉氣,臟兮兮的,無處落腳。
地理課上,老師問:“你們知道銀川為什么叫銀川嗎?”接著自己解釋:“因為銀川鹽堿地太多了,地都是白的,所以叫銀川?!庇謫柷镂ⅲ骸澳阍趺礇]有戴小白帽?你們不是要背著竹簍撿羊糞嗎?”
“他說這些的時候不是善意的。我在銀川長到14歲,也沒有見過大街上誰背著竹簍撿羊糞,大街上哪來的羊糞啊?”
學(xué)校琴房少,午間有同學(xué)在教室練琴,樓上的老師一個酒瓶子扔下來,砸碎教室玻璃。
她想了想,說:“那個學(xué)校充滿惡意,不善良的人不在少數(shù)。”
她很少這樣定義別人。高考結(jié)束,她回銀川,打電話回學(xué)校查分數(shù),是一個學(xué)聲樂出身的女老師接的電話:“秋微,你差4分!”說完在電話那頭毫無節(jié)制地哈哈大笑。
許多年后,她成了光榮校友,學(xué)校邀請她錄制祝福視頻。她在視頻中坦然地表達真實感受,從不介意別人知道她對誰有禁忌,一向愛憎分明得很。
主持人張紹剛說,之所以能和秋微成為好友,一部分原因是兩人都率性,喜歡不喜歡都掛在臉上?!拔覀兌祭谶^別人。秋老師一不高興就拉黑,還會告訴對方,我要拉黑你?!睆埥B剛說。
主持人戴軍在電視節(jié)目中,從眾多動物卡片里挑選出“蜜蜂”代表秋微?!懊鄯淅锩嬷挥幸粋€蜂王,其他都是工蜂。她能掌控局面,所有鋒芒都在表面。她是特別善良的人,但她會讓人覺得不好交往。”戴軍說,他每次交友、戀愛,總要將對方帶到秋微面前。喜歡的,她會直接表達,不順眼的,也當(dāng)面說出來,“完全讓人下不了臺”。
這樣一個人主持電視節(jié)目,時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年《天下女人》為楊瀾挑選搭檔,選中秋微和劉碩。節(jié)目中,秋微有種非要點破什么的執(zhí)著。楊瀾回憶,一次,一位女嘉賓說起情感經(jīng)歷,秋微非常不留情面地問起她與某一任男友的關(guān)系。對方察覺到秋微對那段感情很了解,氣氛一度尷尬?!八惶菀捉邮軇e人想要把自己裝扮成的樣子,她會看到更深一層的東西。她好像特別火眼金睛,一眼就看透了?!边@種時候,楊瀾就是那個給對方臺階下的人。但她喜歡秋微這樣,覺得她的真性情非常可愛。endprint
好友柯藍說過一句話,“沒有絕交,哪來至交”,秋微深以為然,對不喜歡的人決絕,對朋友仗義得很。張紹剛做高校公益活動多年,常讓秋微幫忙介紹藝人參加,只要提出,她都全力以赴。
女版高曉松
成為作家前,秋微做過很多工作:開公司、給品牌做策劃、擔(dān)任電臺和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成績都不錯。
滾石策劃過一檔電臺節(jié)目,秋微選用了大學(xué)生主持人何炅。哈根達斯冰淇淋引進中國時,她否定了對方走奢華路線的廣告方案,寫了一本講生活態(tài)度的書,通過雜志文章和線下活動,讓方興未艾的“小資”群體成為哈根達斯的主要擁躉。
那本書叫《懶得哭》,配圖攝影師是她找的—后來成為電影導(dǎo)演的寧浩。
《懶得哭》2000年出版,一口氣賣了3萬冊。她有些飄飄然,以為出書簡單,賣書不難。等到真正開始寫小說,才體會到寫作的難處?!靶≌f和寫雞湯文完全不同,雞湯文可以隨時寫隨時不寫,小說不是。”
第一次寫小說,秋微寫了19萬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給信賴的人看。對方覺得不行,她沒有遲疑,當(dāng)即重新開始。
19萬字說不要就不要,不需要時間消解嗎?“要是我消解一下的話,應(yīng)該就會被這個結(jié)論打倒了,我會覺得寫不了小說,那就真完了?!鼻镂⒄f。
第一本小說叫《流言流年》,關(guān)于工作人員愛上藝人的故事。她自我評價一般,是純粹的經(jīng)驗寫作。后來寫《女少年》,依舊有經(jīng)驗在里面。但這次,經(jīng)驗向外延展,講述女少年的成長故事,還有中國家庭關(guān)系里缺失的愛的教育?!拔蚁氡磉_這樣的東西,在熱鬧的環(huán)境里,其實每個人都特別孤獨。但你也不好意思說孤獨。”
張紹剛喜歡《女少年》,喜歡秋微從孩子的角度將大人的雞毛蒜皮、牽腸掛肚、撕心裂肺寫得生動。他把《女少年》推薦給妻子,第一版中有一些錯別字,兩人就拿著筆,一邊讀,一邊把錯誤標出來,細細做了校對。
再后來,秋微有意識地不用經(jīng)驗寫作。
那是2013年之前,柯藍對她說:“你別當(dāng)主持人了,出不來?!彼呀?jīng)當(dāng)了十幾年主持人,嘗過“臉熟”的甜頭,也困惑于其他工作分散精力。同樣的問題,她咨詢過主持人李響。
李響問她:“如果主持人、公司老板、作家只能選一個認認真真做好的話,你會選什么?”李響回憶,秋微想了想回答:“那我最擅長的還是寫作。”
“那好,從今天起,除了你現(xiàn)在做的節(jié)目之外,你放掉所有的主持邀約,關(guān)掉公司,全心全意做好作家?!崩铐憣η镂⒄f。
她采納了這個建議。在李響看來,秋微天生就是寫作的人。身為主持人,他的能力是更準確地表達、聽懂別人的意思和隨機應(yīng)變的溝通。但秋微不同,“她展現(xiàn)得更好的是她講什么東西,別人津津有味聽的過程。作家不需要溝通,作家需要的是引領(lǐng)。我來說我的世界觀,你來聽我的世界觀,這就是作家?!?/p>
聽過《城市日記》的人能明白李響的意思。那檔時長20多分鐘的電臺節(jié)目持續(xù)了5年。秋微是固定主持,跟她搭檔過的有戴軍、劉同、羅兵、許力、徐睿、李靜、綠妖、王弢……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她搭得好,她毫無路數(shù),沒有空話,天南海北什么都聊。
后來和秋微姐弟相稱的劉同,第一次錄節(jié)目時非常拘謹。北上前,劉同做過出鏡記者,習(xí)慣有主題的表達,到了秋微這兒,一度不知該在什么時候說什么。“她的節(jié)目好奇怪哦,就是亂聊。她這種完全不講規(guī)矩的人,講完第一句之后忽然就跑了,然后再回來。”劉同形容,秋微就像女版高曉松,閱讀量大、感受豐富、記性好,張口即來。
那些年,每錄一期節(jié)目,劉同就會有一小筆收入。具體數(shù)字他記不清了,不是50元就是100元。他那時正在攢錢,這筆錢挺重要。他白天有工作,下了班,八九點鐘和秋微去錄節(jié)目,一次錄5期,直到夜里12點多。
錄制結(jié)束,劉同坐在秋微小小的甲殼蟲車里,行駛在北京凌晨的街道上。他覺得世界很大,冬天的北京很冷,自己很窮,問她:“姐姐,你覺得我們的未來會在哪里啊,我們會紅嗎?”
秋微看他一眼:“你放心,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白白發(fā)生?!?/p>
“我從來也不覺得人生特別安穩(wěn)”
打算專職寫作的2013年,秋微聽從柯藍和李響的建議,推掉大部分工作。她想以十年為節(jié)點,將其間發(fā)生的新聞事件一一列出來:非典、奧運、雪災(zāi)、地震、牛市……寫一對戀人的分分合合,取名《莫失莫忘》。
總有人認為主人公林小枝就是秋微。可林小枝偏偏是她現(xiàn)實生活中最不喜歡的那類人—太過關(guān)注自己,過于放大自己的難處,拘泥在小情緒上。她塑造這樣一個人,試圖講述林小枝的成長和釋懷,而非那些矯揉造作的小情緒。但她必須讓林小枝慢慢轉(zhuǎn)變,這樣故事才有說服力。
轉(zhuǎn)變林小枝的是一場又一場大事件,從2003年的SARS開始。
對秋微個人而言,2003年也足夠特別。此前,她揚揚得意,成功運營了哈根達斯的案子,出來開公司。少年得志,常和名流來往,散著德行。
去中關(guān)村跟人談生意,對方在窗邊窺見她打車過來,愛搭不理。她一氣之下花了20多萬元買了輛二手跑車,談下那筆兩萬塊錢的生意,興致勃勃地載著戴軍和閨蜜吃宵夜。
飯后開車送戴軍回家,邊上一輛車猛按喇叭追她。秋微氣瘋了,拼命踩油門,和對方飆車。遇到紅燈停下,她喊戴軍去后備廂拿棒球棍,“是壞人就跟他打”。那車上的男人把車窗搖下來,對她說:“跑啥呀,你后面黑煙冒的,車都快炸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車壞了。
她那時做過一些不理智的投資,一夜之間破產(chǎn),低價把房子賣了,自嘲是“北京少有的賣房能賠錢的”。公司青黃不接,又趕上非典,半年時間無事可做,她就每天給僅剩的兩名員工讀《圣經(jīng)》。
后來,一個女性朋友介紹她去房地產(chǎn)公司做公關(guān),每月4萬塊錢收入,幫她度過難關(guān)。上班不久,那女孩失聯(lián)了,電話永遠關(guān)機,郵件從不回復(fù)。她沒多想,事業(yè)逐漸步入正軌,開始有自己的節(jié)目。一年后才得知,那女孩得了產(chǎn)后抑郁,自殺了。
“這兩件事其實給我沖擊挺大的,SARS時我跌入谷底,終于起來了,這個幫我的人自殺了?!彼肋h記得一個畫面:她和女孩相約去戴軍家看北野武的《性愛狂想曲》,戴軍家在10層,臥室鑰匙鎖在里頭。秋微跟戴軍說:“你把窗戶打開,我從外墻爬過去拿?!?/p>
女孩聽了,在沙發(fā)上笑得前仰后合:“你惜命一點好不好?!边@樣一個勸別人珍惜生命的人,說沒就沒了。
“我從來也不覺得人生特別安穩(wěn)”,她在所有故事里潛藏進一點共性—永遠不會有大團圓的結(jié)局,“因為我不相信大團圓”。
“我是一個特別特別絕望的人?!苯^望來自愛的真相、終極問題的無解。
特別絕望帶來了特別積極。好友陳默說,秋微敏感,正面與負面情緒都容易感知到。“有人會因為敏感而脆弱,但她因為敏銳擁有更強的力量?!闭勂鹎镂?,陳默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她運動時滿頭大汗又咬牙堅持的模樣,“那就是我心中的她,內(nèi)心非常豐沛,永遠充滿力量”。
兩年前,秋微開始籌備電影《女少年》。她找過幾個編劇,都不合心意,最終決定親自上手。創(chuàng)作、融資、與各單位磨合,其間狀況百出,狀況本身“比一部電影精彩多了、復(fù)雜多了”。
“導(dǎo)演”是她賦予自己的新角色。新角色帶來新挑戰(zhàn),這讓她振奮。她一一拆解不同的問題,過程如同接受一項新的體能訓(xùn)練,被遺忘的肌肉將重新打開,痛苦、磨人、需要很多堅持,但她確信,新的知覺和體悟也會隨之而來。3024.jpg
幕后
她想寫一些接近中年的“美人”,設(shè)想了一場中年人完美的相愛,推演什么原因能讓這樣的戀人分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