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夏至前幾天,是梅雨前必有的窒悶天氣:上頭一把天火熊熊燒著,空氣低低扣在每個人頭上,像摘不掉的帽子,汗出來散不掉,又掉回到每個人身上。熱得燥得,聽見黑云層里一聲霹靂,忍不住暗叫一聲“爽”。
花貓杜威怕雷,大雨一起就一溜煙進家。我笑它是“抱頭鼠竄”。雨停了,它又屁顛屁顛上了陽臺,大概它和我一樣,也很享受雨后的涼爽與空氣中的濕意吧。
我在電腦前如常工作,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是杜威找我玩來了。奇怪,它停在我腳邊,怎么一聲也不出。我一偏頭:啊,它嘴里叼了個什么東西,好像是只……鳥?
我家住在花木蔥蘢的舊小區(qū),鎮(zhèn)日里鳥語花香。我每天睡在鳥兒的獨鳴里,醒在鳥兒的大合唱里。它們時常上陽臺,吃我媽在花盆里種的菜,啄我掛晾的香腸,也會在我曬的被子上拉屎。
收養(yǎng)了花貓杜威之后,好長一段時間,鳥雀絕跡。這一陣,杜威多半在屋子里溜達,鳥兒們又陸續(xù)來了。想來是這一次,它與它狹路相逢。貓與鳥,是不是天敵?
一驚,我蹲下身,一手牢牢按住杜威,另一手,不假思索,從它嘴里掏。貓口奪食,惡虎口中奪脆骨,杜威感覺到我的動作,頭微微動了一下,疑惑地看著我。
我怕手勁一大,它直接一口把鳥咬碎了,柔聲叫它:“杜威杜威,給媽媽?!陛p輕地、帶點力道地抽。杜威有一雙冰冷的黃眼睛,緊盯著我。它是家貓,但它的眼神屬于猛獸,若我的體積只有現(xiàn)在的百分之一,這眼神會讓我魂飛魄散。
我終于把鳥掏了出來,暫時擱一邊。一把抄起杜威,抱到陽臺上,咔嚓一聲鎖上門,就往回跑,只聽見它在我身后著急地喵嗚喵嗚大叫。
我喘得厲害,摸摸小鳥——是只麻雀——似乎有心跳,也可能是我的。好像有體溫,也可能是天太熱。它渾身濕透,羽毛凌亂。我到處找,最后把一堆杏仁餅倒出來,空出了餅干盒,墊上了報紙,把它放進去。它的傷勢可能不輕,灰褐花的羽毛里透出一絲一絲的血痕來。
杜威在門外不屈不撓地大叫,它一定在想:壞媽媽,搶我的伙食。
我去廚房找了些小米,灑在盒子里。我輕輕撥一下小麻雀,它隨著我手的動作,身體向一側(cè)倒下去。我心一沉。把它掬在掌心,試著輕輕舉起它的頭,就像舉一小團破布。我不甘心,連連撥弄它,它一動不動。它應該……已經(jīng)死了。
它小小的尸體在我掌心。突然間,我滿心歉意,又不知道該向誰抱歉。
小麻雀是無辜的:那么大的雨,來得又那么猛,它來不及飛回家,只能狼狽地、暫時找一個避雨處。它上錯了陽臺,死神驀地出現(xiàn),是雨水打濕了它的羽毛吧?它飛不起來,被命運咬住了咽喉?!皠窬蛉壶B,子在巢中盼母歸?!痹诔仓醒郯桶偷人?,會是它的爸爸媽媽還是兒子女兒?
杜威又錯在哪里呢?《了不起的狐貍爸爸》里有一句經(jīng)典臺詞:“我們是野生動物?!痹谖野讯磐脑鹤永飺旎貋碇埃恢浪骼诉^多久,除了翻垃圾桶、等好心人的喂飯,它很可能捕殺過老鼠也撲殺過鳥。捉到小麻雀,它應該很高興吧,一擊得手,證明它寶刀未老。它興沖沖拿來給我,是炫耀,也可能打算跟我分享一下,甚至是討好的反饋——你天天給我吃的,今天輪到我了。此刻它一定以為我想吃獨食吧。
隔窗我看見,杜威跳到陽臺上離我最近的一角,以震耳欲聾的音量大喵特喵,好像在說:“自然界就是這么殘酷,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命運。你給我提供每日必需的食物與水,但你控制不了我的靈魂,我的野性。”
終于,我開了陽臺門,把死去的小麻雀還給杜威:那是它的戰(zhàn)利品,它驕傲的小旗幟。迅速回頭,我不想看見即將發(fā)生的事,關(guān)上門像把整個大自然與初夏都關(guān)在身后。
杜威會怎么對待小麻雀呢?那是它們之間的事了,我管不著。
人類,總是在這一次一次的無能為力里,懂得了自己的渺小。
(選自2016年8月3日《齊魯晚報》)
本文和《明天不封陽臺》有著巧妙的“重合”:陽臺、受傷的鳥、“我”、兒子(本文“我”視貓為子)。但這些相似的元素卻連綴成完全不一樣的故事,也引發(fā)了不一樣的思索。
貓殺了鳥,“我”很悲傷,但這于貓而言,似乎只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貓殺鳥,是覓食,是為了生存,“我”又憑什么苛責呢?作者“關(guān)上門像把整個大自然與初夏都關(guān)在身后”,采取了逃避。同學們,你們怎么看待這“貓與鳥狹路相逢”的事件呢?
1.自選角度,賞析“把它掬在掌心,試著輕輕舉起它的頭,就像舉一小團破布”一句。
2.文章最后說“人類,總是在這一次一次的無能為力里,懂得了自己的渺小”,你怎么理解“渺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