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松
初上高原,無論是誰,一定會為突然出現(xiàn)在頭頂遮天蔽日的黑影所驚詫——一葉葉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高高在上。
運氣足夠好的話,會看到這些巨大的身影蹲坐在路邊,平靜地注視著你,一如看著每一個穿著古怪的過客。若充滿好奇地冒失接近,它們最多向前慵懶地挪動幾步,四平八穩(wěn),不慌不忙。平淡不驚的反應(yīng)同其巨大怪兀的身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時,身邊若有藏族朋友,一定會報以無奈的微笑,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自己家鄉(xiāng)最為常見、最為親切的猛禽——高山兀鷲,一種“只食死尸而不殺生”的溫和大鳥。
在內(nèi)地,提起鷲,除去武俠小說中近乎傳奇的“靈鷲”,第一時間激發(fā)出的往往是一群兀鷲擁在死尸周邊大快朵頤的不堪場面,然而,等親身到達藏區(qū)后才會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兇神惡煞般的猛禽是多么的溫婉可愛。
兀,“高而上平也”,一如高山兀鷲的巨大體型,翼展可至280~300厘米,成鳥體重在8~12公斤,何等雄壯!在青藏高原,高山兀鷲主要以死掉的家畜和大型動物為食。此外,在食物資源極端緊缺的情況下,也有記錄顯示其會捕食旱獺等小型獸類。當明悉其食性后,再觀高山兀鷲,不由會慨嘆其看似詭異的外形同生存需求是怎樣的緊密相關(guān),互為因果。
為了盡快地發(fā)現(xiàn)地面的腐尸,高山兀鷲視覺和嗅覺極佳,兩翼寬大,極適合在高空長時間盤旋尋找食物;由于不需像金雕、蒼鷹等猛禽通過腳爪捕捉活動的獵物,兀鷲的足趾更適于在地面奔走跳動,支撐身體。
相比于其他猛禽,高山兀鷲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其長而裸露的脖頸,頸部延長同時裸露,僅被以短短的絨羽,這樣的身體構(gòu)造使得喙部的撕咬可以通過頸部發(fā)力,極大地方便其將頭伸進腐尸體腔,掏食內(nèi)臟。脖頸基部,一圈長而蓬松的羽毛圍成領(lǐng)襟,好似小孩子吃飯時的餐巾飯牌,可以在其大快朵頤的同時保護體羽免遭污染。
生存的需求促進了身體的演進,而結(jié)構(gòu)的改變則進一步導(dǎo)致了食性的特化——生物進化的規(guī)則在高山兀鷲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展示和極致的表達。
每到春季,當在南國溫暖了一冬的候鳥紛紛返回青藏高原開始準備繁殖時,高山兀鷲的繁殖卻早已在春風尚遠的冬季開始了。根據(jù)中國科學(xué)院新疆生態(tài)與地理研究所馬鳴老師研究組在新疆天山地區(qū)的研究,高山兀鷲一般在1月~3月營巢,而在青藏高原,由于海拔較高和夏季較短等因素,在1月的青海治多已有高山兀鷲營巢產(chǎn)卵的記錄。
高山兀鷲常營群巢,依據(jù)山體結(jié)構(gòu)的不同,每個巢區(qū)巢數(shù)在5~16之間,每巢乳白色窩卵1枚。在筑巢時,兀鷲往往選擇巖壁上固有的平臺或巖洞,并以細草和少量脫落的羽毛為鋪墊。
令人意外的是,這些同兀鷲巨大身型形成對比的細小巢材除來自于喙拾口銜之外,還會同飼喂幼鳥的食物一同被其儲存在嗉囊和食道內(nèi),運抵巢中。難以想象,這些纖細雜亂的稻草在兀鷲茹毛飲血的強喙之下竟可以被安排成如此精巧細膩的育兒場所。
隨后,在雌鳥和雄鳥的輪流孵化下,幼小的兀鷲雛鳥在大約54天后出殼。經(jīng)過長達四五個月的悉心飼喂,出殼時僅重約160克的幼鳥最終竟出落成翼展三米的龐然大物,除羽色偏深外,同親鳥已無二致。振翅離巢,扶搖直上,高山兀鷲的種群就這樣在青藏高原上得到了繁衍和延續(xù)。
值得一提的是,除去高山兀鷲,胡兀鷲和禿鷲也是高原上常見的大型鷲類。胡兀鷲尾呈楔形,兩翼較窄且尖;禿鷲翼寬大,腹面純黑色——相比之下,高山兀鷲翅形寬大,腹部及翼下覆羽色淺,極易區(qū)分。
在高原生態(tài)系統(tǒng)當中,以高山兀鷲為代表的幾種鷲類共同構(gòu)成了食物鏈的關(guān)鍵終端。由于青藏高原海拔高,溫度低,尸體自然分解緩慢,長期腐敗易致病菌滋生,疾病傳播。通過鷲類的拆解和消化,腐尸得以快速分解,歸于塵土。
正因如此,兀鷲同世居高原的藏族和諧共存——高山兀鷲依賴死去的家畜和天葬中的尸體作為食物,而虔誠的藏族佛教徒也將天葬臺周邊的神鷲視為“格龍”比丘的化身,當作死亡儀式上靈肉分離的關(guān)鍵角色而敬之有加。
近年來,隨著旅游業(yè)的興起,市場對于青藏高原牦牛產(chǎn)品的需求也同步走高。因此,一些利欲熏心的不法之徒便將目光投向了那些看似被“白白扔掉”的尸體上。從皮張至肉骨,由收購到加工,這些兀鷲賴以生存的食物就在不知不覺間送進了游客和食客的口中。
拋開食品安全不談,單對兀鷲而言,這一影響無疑是巨大的。食物資源的銳減已致部分地區(qū)高山兀鷲種群數(shù)量減少,繁殖成功率下降,幼體新增率降低。
此外,雙氯芬酸的濫用也是導(dǎo)致兀鷲種群受脅的另一重要因素。作為一種被廣泛使用的家畜非甾體抗炎藥,雙氯芬酸類藥物無法被鷲類分解吸收——當其取食了含有這種藥物的家畜尸體后,會因藥物積累中毒而最終腎衰脫水致死。
20世紀90年代起,98%的分布在南亞次大陸的白背兀鷲、細嘴兀鷲和長嘴兀鷲都因取食含有這類藥物的家畜尸體而消失,令人扼腕。然而,反觀國內(nèi)對高山兀鷲種群的保護,雖其早在1996年即被《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列為“稀有”且面臨諸多威脅,但由于種群基數(shù)較大且不懼人類,分布范圍內(nèi)易于見到,因此直至今日卻仍遲遲未能引起公眾關(guān)注。
不過,在青藏高原,受益于藏傳佛教“愛生”“護生”的理念,目前已有一些寺院著手對兀鷲進行人工投喂等種群保育的實驗。雖三五二人,杯水車薪,但已足夠在這物欲橫流的厚重陰霾中拔云見日,讓人欣喜地看到一絲兀鷲種群復(fù)健的希望之光。(本文原刊登于《知識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