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幸?！钡纳倌?/h1>
2018-02-28 20:19房偉
天涯 2017年3期
人的記憶，好像持久的賭博，贏得越多，忘得越快，贏家總憧憬著美好未來，而輸家更多地沉溺于輸贏過往。痛苦壓抑的經(jīng)歷，往往會比幸福記憶，更持久清晰。當(dāng)然，更可怕的是徹底遺忘，徹底生活在“當(dāng)下”。作為大學(xué)教師，我常會遇到學(xué)生或家長詢問，有關(guān)“人如何教育”的問題。遇到這些情況，我不禁回憶起少年求學(xué)的經(jīng)歷。作為七零后一代人，這些經(jīng)歷具有強烈的“個人性”，它們暴烈冷酷，潛伏在記憶深處，并未消失，而是在黑暗中打量著我。它們冷笑著，等待著回到陽光的那一刻。
黑暗的心
我蜷縮在床的一角，等待天亮，渾身火辣辣的疼。
我的家在荒涼的油礦區(qū)。那里只有一所中學(xué)。我是差生，差生的體驗，就是被懲罰。這種懲罰，有肉身羞辱，也有精神創(chuàng)傷。教育的暴力，是恐懼的產(chǎn)物，而這個恐懼來自家長、學(xué)生和教師，共同的無安全感。老虎和獅子，通過暴力獲得食物，人類的暴力，有時出于由邪惡生出的快樂，有時也出自恐懼。我第一個恐懼對象是父親。每次考試成績出來，懲罰總不可避免。挨打后，我在床上睜大雙眼，盯著黑暗虛空。那是一片茫然純凈，有本質(zhì)性恐懼誘惑，也會涌現(xiàn)很多形象，比如，惡魔、鬼怪和食人獸。當(dāng)然，更多是挨打情景。在我驚恐的想象中，父親高舉著鞭子或棍子，憤怒地盯著我，腳下是雪片般被撕碎的考卷。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父親矮瘦，年輕時面容清秀，多才多藝，尤其擅長音樂、書法與文學(xué)。他學(xué)的是聲樂，但上高中查出嗓子有問題，就轉(zhuǎn)行考上醫(yī)學(xué)?？茖W(xué)校，成了醫(yī)生。我的少年記憶里，他暴躁孤僻，又絮絮叨叨，懦弱自私。只有獨自在房間里拉二胡，或?qū)懖輹?，才能看到一點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對人和氣，醫(yī)術(shù)精湛，經(jīng)常義務(wù)幫助鄰里看病，被戲稱為“雷鋒”?！拔母铩逼陂g，他寫過諷刺領(lǐng)導(dǎo)的詩歌，被單位批斗，幾乎弄到停職自殺。事業(yè)不得志，扭曲了他的性格。我極少看到他笑。他總板著臉，檢查我的功課。他期望我考上大學(xué)。
我是那樣不爭氣。我厭惡學(xué)習(xí)，我討厭無聊的數(shù)學(xué)公式、英語字母。懲罰隨之而來。他不許我看電視，吃好東西，不許我買喜歡的衣服。當(dāng)然，少不了各種花樣百出的懲罰方式。他信奉棍棒教育。我頂過尿盆、接過鞭子、嘗過皮帶、跪過搓板。有一次，我被打得屁股幾個星期不敢碰凳子。父親讀書時是班里的優(yōu)等生，他蔑視我糟糕的學(xué)習(xí)成績。每當(dāng)來客人，他冷冷地指著我說，這是不成器的犬子，長大就是淘大糞的貨！我在客人尷尬的笑聲和父親故作爽朗的狂笑中落荒而逃，想象著肩挑大糞的落魄樣子。我甚至羞愧地聞到了身上的惡臭。
他不許我有業(yè)余愛好。有段時間，我酷愛收藏?zé)熀屑垼刻旆艑W(xué)，我都在附近垃圾堆翻來翻去。每個周末，我都約上同學(xué)去很遠(yuǎn)的地方找煙盤。當(dāng)遇到稀有煙盤，我歡呼雀躍，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奇寶藏。我大約收集了上千種煙盤紙。當(dāng)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煙盒紙，被我小心翼翼地擦干凈，貼在我自制的折疊紙板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快樂。那里有神秘世界，芒果樹、大瀑布，也有金沙江、長城，還有稀奇古怪的動植物，甚至外國香煙奇異的花紋和圖案，都能激發(fā)我的好奇心。
一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了這樣幕：我放日記和煙盒的寫字臺抽屜，人生之初最隱秘的幻想、歡樂和激情，無情地被撬爛、撕碎，丟在地上。門口有一只火盆，父親正冷著臉，冷靜地將那些煙盤碎屑投入火中?；鸸鈸u曳，我看到他的臉在明喑閃爍的火光中變幻不定，好似地獄走來的使者。我哭了，尖叫著失去了理智，沖上去和父親廝打。父親愣住了，但很快，我瘦弱的身軀，被父親像布娃娃一樣丟出很遠(yuǎn)。咸咸的鮮血，從我的嘴里、鼻子里涌出，一件黃色印有老虎圖樣的小汗衫被撕得粉碎。我拼命反抗，不惜用拳頭打碎了窗戶玻璃，示威似地讓碎玻璃割傷了手。父親愣了一下，更加惱怒地向死里打我。我毫不懷疑，如果沒有一位熟悉的鄰居及時勸阻，我會死在父親的拳下。
晚上，我的手被包扎好，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沒人理我，渾身疼得幾乎散架。我想到死亡或出走。實際我出走過好幾次，但每次都孤零零地自己走回來，沒人找我。我不過躲在荒野孤墳旁，或鄰近農(nóng)村的草垛。天亮的時候，饑腸轆轆的我，垂頭喪氣地走回來。但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要走到很遠(yuǎn)的、無人知曉的地方，再也不回頭，哪怕死在異鄉(xiāng)，也算解脫吧。
那天我渾身劇痛，竟不由自主地睡著了。計劃再次失敗。我依然在黑暗之中。
教師
我不是老師寵愛的孩子，我痛恨教師這個職業(yè)。我從沒想到，長大后，我竟然成了“光榮”的教師。我在油區(qū)礦辦中學(xué)度過了初中。學(xué)校除了幾個師范?？粕?，大多是“自學(xué)成才”的老師。油區(qū)非常閉塞，老師們酷愛體罰。我的耳朵，在冬天被老師不斷地揪著，甚至流膿淌血，遲遲不能痊愈。初三那年，我的班主任是個人高馬大的教師。他戴一副深度眼鏡，總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說起話就像刀子刮在玻璃讓人難受。此人后來娶了自己的女學(xué)生，調(diào)入油礦辦公室高就。我們都喊他“大炮”。
每周班會，是體罰的好機會，他從安插的小密探口中得知每個人的表現(xiàn)，然后把犯錯的孩子叫出來。他揍人的原因和方式都特別。一次，我被他打了耳光，只因作業(yè)丟了一個標(biāo)點（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老師失戀了）。有時老師心血來潮，居然讓挨打的同學(xué)像電影《霸王別姬》的戲子，一邊挨打，一邊大叫打得好。我們也麻木到以告密為榮，以挨打為恥。老師不打人的時候，常用辦法是“餓飯”。中午，如果你經(jīng)過我們班的窗口，你會發(fā)現(xiàn)，十幾個孩子被反鎖在教室，餓著肚子，恐懼著、哭泣著、努力趴在桌子上，將一篇中學(xué)課文抄一百遍，或二百遍。他十分滿意自己的管理方法，我們常聽到：
“為什么上課和女生說話？真賤！”
“作業(yè)為什么不交，你這頭豬！”
“上自習(xí)看小說，抬起頭！還有臉戴著遮羞帽！”
許多年了，這些話還縈繞在我耳邊，令我渾身發(fā)緊、冒冷汗。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天班會，教室光線強烈，一切似乎暴露無遺。那位清秀瘦弱的女同學(xué)，由于老師訓(xùn)斥時間太長，以至不敢也忘記了要求上廁所。她哭泣，顫抖，蒼白著臉，緊咬著牙，努力并緊雙腿，可刺鼻的尿水還是順著褲管流出來，浸濕了她的褲子，可恥地淌在地板上。當(dāng)時，全班同學(xué)和老師一起哄堂大笑。
許多年了，我依然記得那刺耳的笑聲。我也是那無恥且“幸福”的集體的一員。后來，這名女同學(xué)成了混混，或許多少和老師教導(dǎo)有關(guān)系。
然而，這不是我最痛苦的原因。一天下午，我被叫到“大炮”的辦公室。老師蹺著二郎腿，臉色鐵青，劈頭蓋臉地怒罵，間或用卷起的書本，對我的臉狂抽。漸漸，我才明白，那因為我的同桌，一位優(yōu)秀學(xué)生。他出身干部家庭，學(xué)習(xí)突出，人聰明乖巧，又唇紅齒白，俊秀可愛。我倆較要好，又是同桌，經(jīng)常閑聊，甚至耽誤自習(xí)課。當(dāng)同學(xué)被老師叫去問話，很自然地將責(zé)任推到我的頭上。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師義憤地說，“你又笨又蠢，一輩子沒出息的家伙，你為什么要拖累××！他可是聰明的好孩子?！?/p>
我無地自容，恨不能有墻角鉆進去。我想哀求老師不要罵，可我不能移動分毫。
老師不依不饒：“你知道多少學(xué)生和家長求著我要和××同桌嗎？你這樣的差生，我對你太照顧了，你有什么資格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開始哭泣。骯臟的淚水像蟲子般爬在臉上，我甚至丟臉地淌出了鼻涕。這時候，辦公室其他老師紛紛被吸引過來，嬉笑、鑒賞、品評，有幾個漂亮女老師甚至笑出聲來。我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切都模糊了，耳邊一切都消失了，有種徹骨的痛刺穿了我的心，比父親打我要痛百倍、千倍。它是我絕好的“人生教育課”，它讓我清醒地認(rèn)識到，原來一個座位，也是因為老師的恩賜與仁慈；一個座位，原來還隱藏了這么多等級的秘密和微妙的奧秘。我所有的倔強、堅持、沉默的掩飾，都那樣可笑、不值一提。我感謝老師的教誨，他讓我明白了一個智商平平的十四歲孩子的絕望。
多年后，我考上研究生，一位初中同學(xué)請客，當(dāng)年的優(yōu)秀生也在座。他考上重慶的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在礦機關(guān)做科員。他也很替我高興，很真誠地勸酒，我們?nèi)谇⒌卣f說笑笑。他可能早忘了那件小事。然而，我不能忘，它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希望”相信，他只是無意對我造成傷害。我“希望”相信，父親望子成龍，老師激勵我成才，同學(xué)只想改掉我自習(xí)說話的不良習(xí)慣。我也知道，當(dāng)年打?qū)W生的老師，并不止我的班主任。我親眼看到，一位漂亮溫柔的女老師，把訂書釘釘?shù)讲钌哪樕?。他們恨鐵不成鋼，然而，我寧可做普普通通，但快樂的人，也不能忍受“人上人”的虐待光榮。父親、老師、同學(xué)都不是壞人，甚至可以說是好人。他們勤奮工作，在社會受人尊敬。然而，我不明白，為什么好人傷害別人，如此心安理得？如此習(xí)慣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是讀了奧威爾的《1984》和扎米亞京的《我們》之后。它們讓我深深體會了，生存如何艱難，個人尊嚴(yán)如何渺小，假象如何成為真實，扭曲如何成為光榮。它們讓我深深體會了，當(dāng)“飯碗萬歲”成為人生坐標(biāo)，當(dāng)恥辱和恐懼成為某種習(xí)俗力量，通往人性奴役之路，就成了鮮花和笑臉的陽關(guān)大道。
那天，我從“大炮”的辦公室開始哭泣，直到晚上回家。我沒有吃晚飯，只是慢慢地哭泣入睡。我好像哭干了一個少年能有的全部淚水。
野火、骷髏與麻雀
上中學(xué)，我的成績總是倒數(shù)幾名。語文勉強及格，數(shù)學(xué)和英語三四十分，我甚至在期末英語考試中，捏了四個紙團，寫上ABCD，讓上帝幫我考試。每次考試失敗，我都會獨自跑到荒野、釣魚、下河摸蝦、用彈弓打鳥或毫無目的地閑逛。我不敢回家，家中有父親的皮帶。我也不敢想將來的日子。我會躺在青石橋上一整天，體驗藍天白云的變幻，魚兒躍出水面的驕傲；我會趴在地上，聽鳥類交朋友的悄悄話，螞蟻打架的聲音；我會瘋狂地在曠野奔跑，追逐燒紅天邊的晚霞的落幕，放生剛捉到手的螞蚱，看它們自由飛翔，五光十色的翅膀變成美麗彩虹。
我更愛野火。我家鄉(xiāng)的那片荒原，盛產(chǎn)紅柳、荊棘、蒲草，野菜，還有一望無際的鹽堿地，及地下涌動的石油。干燥冬季，我會在荒野點燃野火，那野火開始是柔弱的，它暖暖地貼著地面開花，火色的花，幽藍的花。它舔著草根，調(diào)皮地驅(qū)趕冬眠的野兔，蛇和漫天飛舞的火灰。小刺猬們，咻咻地叫著，笨拙地挪動著身體逃跑，我在它們肥厚的屁股上踢一腳，哈哈大笑。我看到野火慢慢長大了，長高了，它攻城略地，變身成一條妖嬈的紅龍，盛開在荒涼鹽堿灘。它對我神秘地微笑。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孤獨，它的高傲，它的誠實，如同它的美麗，都讓我血脈賁張，心馳神往。
野火燒過后，黑黑的灰燼之處，露出些丑陋的墳頭。有的坍塌了，露出蒼涼的洞。在我們這片荒原，這些墳才是真正的主人。它們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次野火的燃燒與熄滅，看了多少次野花的繁盛和衰老，看了多少只野鳥兒的離去和歸來。它們莊嚴(yán)地沉默著，保持著死亡最后的體面。我會悄悄地趴在上面，讓“咚咚”的心跳聲貼在上面。多么神奇，生與死竟只有一線之隔！這種奇怪的感受，幾乎讓我愛上了那些野墳。它們像慈祥智慧的老人，聽我訴說心中的委屈，原諒我的無能，撫平我的恥辱。我不再孤獨。我的孤獨有人分享了。
這種隱秘的快樂，到我在墳里無意發(fā)現(xiàn)一個骷髏頭的時候，達到了頂峰。面對這死亡的最后呈現(xiàn)，不知為何，當(dāng)時年少的我并不害怕，反而透著興奮。它是什么人留下的？它是男人，還是女人？它離開人世的時候，是痛苦，還是幸福？它生前有著怎樣的故事？我胡思亂想著，將頭顱帶回學(xué)校，在水龍頭上沖干凈了，鄭重地將它裝進我軍綠色的書包，最后塞在書桌之中。它泛著晶瑩白玉色，但最終嚇壞了我的同桌女生，并被老師訓(xùn)斥了一番。
我的骷髏頭朋友被沒收了。這讓我非常沮喪。我給它取了個名字：了空，少林寺字高僧的意思，那時候，電影《少林寺》很流行，我仿照了一下。骷髏頭被沒收后，被班主任交給了生物老師——于老師。他非常高興地將它制成了標(biāo)本，并允許我空閑時，去他的標(biāo)本室看望“了空”。
于老師五十多歲，黑瘦，邋遢，有長長的八字須。不知何故，他一直未娶，孤零零地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他還兼任美術(shù)老師，教我們刻圖章、畫水彩畫。我學(xué)得十分認(rèn)真，一次，我畫了一幅水彩畫，于老師給了我一個A+，還笑瞇瞇地夸獎講我說，不錯，真不錯。那神態(tài)語氣，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們都頑皮地喊他老于頭，他一點也不在意，只笑瞇瞇地摸摸我們的腦袋。膽子大的同學(xué)，敢在上課時，在他的背上貼紙條。他知道了，還是不生氣，只笑瞇瞇地罰他到野外捉昆蟲作標(biāo)本。對實驗用的昆蟲和小動物，別的老師都丟掉或祭了“五臟廟”，可于老師從不這樣。他總在實驗后鄭重其事地將那些生物埋葬。校園后的院子雜草叢生，異?；臎?，那里至今還有許多于老師做的小墳，安葬著小兔子、刺猬、青蛙，只不過土堆已漸漸平整，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樣子。于老師把小動物放在他自制的小木頭棺槨，慢慢地用鐵锨挖坑，一言不發(fā)。只有在這時，我們看到于老師的臉色是灰暗的，而且他還嘮叨些“尊重生命”之類的話，可惜我們當(dāng)時并不十分明白。
有一次，我和同學(xué)在樹下?lián)斓搅艘恢恍÷槿浮Ｋ艅倓倳犻_眼，渾身沒什么毛，很可愛的樣子。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叫“蛋蛋”。我們很想養(yǎng)大“蛋蛋”，可父母都覺得養(yǎng)麻雀很無聊，況且它晚上還要“啾啾”地叫個不停。我和小三捧著那只小小的生命，四處找人，希望有同學(xué)可以收養(yǎng)它。正當(dāng)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們想到了于老師。
于是，我和同學(xué)一路跑到于老師門前，大聲喊著：“于老師，我們給你送麻雀了！”看到“蛋蛋”，于老師的眼亮了一下，又板起臉，嚴(yán)肅地說：“這是哪里來的？你們把它從窩里掏出來，很難養(yǎng)活的！真造孽！”當(dāng)我們解釋清楚后，于老師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蛋蛋”，快活地說：“讓我來養(yǎng)它吧！”很不幸，“蛋蛋”不久后死掉了。于老師告訴我們，鳥兒們生性就愛自由，就是小麻雀也是這樣，要是成年的麻雀“氣性更大”，如果被人抓住，它們寧愿不吃不喝一直到死。
這些算是美好的少年回憶吧，我把它們藏在心里，有時也拿出來曬曬陽光。它們讓少年的我，慢慢地懂得了尊重、寬容的重要性。
帶刀的少年
十六歲那年，我轉(zhuǎn)入油區(qū)高中。打人的老師也有，不過少了許多。不過，我接著又碰到了更讓人頭痛的事，那就是學(xué)校惡劣的環(huán)境和頻繁的校園暴力事件。
1990年代初的中學(xué)，我不知是否條件都和我們學(xué)校相似（據(jù)說，許多不如我們），我們十八個人擠在一間舊教室改造的房屋。宿舍后是廁所，空氣污濁不堪。夏天，沒有風(fēng)扇，也不敢開窗，熱浪滾滾，老鼠咬壞了床和箱子，令人恐怖的磨牙聲讓我們徹夜難眠；冬天，沒有暖氣，屋里冷得像地窖，早上起來，鼻子都可以結(jié)一層冰。至于食堂伙食，現(xiàn)在的孩子更無法想象，我們稱之“豬糇”。糇在古代是軍糧的意思，“豬糇”間接含義就是說，我們是一群訓(xùn)練有素、膽大無恥的豬。食堂的伙夫（簡稱炊哥）成了我們心中僅次于班主任的二號人物。他們做的飯，既體面又經(jīng)濟，比如茄子，他們根本不去皮、不過油，而是砍成燉肉般漂亮模樣，放在水里煮，再大方地澆點熟油，一盤“油汪汪”的茄子就好了。如果你還幻想有點肉，那也好辦，炊哥會理直氣壯地從盆底找出幾塊肥肉煉的“油丁”。為了讓“祖國的花朵”有充分的營養(yǎng)，你還會在菜中發(fā)現(xiàn)小“調(diào)味”，如蒼蠅、蟑螂等“肉制品”。一次，我的同學(xué)競中了“大獎”，吃到只小拇指粗的青蟲，他吃得太快，青蟲首級已被他吞下。同學(xué)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又毫不猶豫地吃完了剩下部分，還殺豬般高聲嚎叫：“好好吃的豆角哇！”聽說，這位悟性高的同學(xué)考取了著名學(xué)府的行政管理專業(yè)，畢業(yè)后混得不錯。
如果你因此認(rèn)為我們恨炊哥，那你大錯特錯了。他們是我們的偶像。青春期的學(xué)生，正是飯量和頭腦一起瘋狂的歲月，我通常上午第三節(jié)課就腹如山響，第四節(jié)課基本在“人性的掙扎”中度過。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老師提問我“?！笔鞘裁?？我昏昏沉沉地說：“白面?！贝耸略谛@傳為美談。
每當(dāng)吃飯時刻來臨，那簡直是“肉搏”。教室距離食堂幾百米，為節(jié)約時間，我把飯盒帶到教室，下課鈴一打，就箭一般躥出教室，和同學(xué)展開百米追逐賽（我僅有的體育能力都是那時鍛煉出來的）。到達食堂后，我們又像沒出息的豬一樣擠在僅有的幾個窗口，互相撕打、擠壓、漫罵，通常來晚的人，或個子小的女生都買不上菜，只好干吃饅頭（據(jù)說，這樣的做法，可以減少剩菜率）。有時買飯也會發(fā)生斗毆事件，桌椅混亂、飯盆亂飛。這時就顯出炊哥的重要性了。如果你和炊哥認(rèn)識，且關(guān)系還可以，你可以早吃上飯，并吃得干凈些。炊哥懶洋洋拿著飯勺，鄙夷地看著我們搶飯的樣子，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樣的環(huán)境，不論男女或強弱，雖然我們外表看來是溫文爾雅的高中生，一個個成長得“像街上揀煤核的孩子般潑刺有為”，以至我校一位漂亮女生被河南籍炊哥拐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青春是可怕的”。許多年前，喪家犬般游蕩在歐洲的昆德拉心有余悸地說。我拿它來比喻1990年代中國校園的暴力事件。那正是“史泰龍”“施瓦辛格”“小馬哥”等硬漢流行的年代。溫柔瀟灑、多情善感的富家子弟形象（如后來才流行的F4之流），在那個年代遭人鄙視。我們學(xué)校的流氓英雄，最厲害的叫“天”，下面還有五花八門松散的校園幫派，如“十八龍”“十八鳳”“十九兄弟”等。他們喜愛暴力兼敲詐勒索?！疤臁笔窃S多人向往的地位，我校曾有位姓王的同學(xué)，由于沒考到班級前五名，居然自暴自棄地向校內(nèi)六個最痞的壞孩子發(fā)出挑戰(zhàn)書，要和他們一決高低，在被刀捅傷后，他終于成為學(xué)校的“天”。畢業(yè)后，他不愿干維修工，就開始非法搶占當(dāng)?shù)亟ㄖこ?。終于，我聽說他被挑斷了腳筋和手筋，成了真正的廢人。
我的成績依然很差，被老師和同學(xué)們鄙視。少年的我，黑瘦、矮小，加之沉默寡言，獨來獨往，自然是痞子們最佳的敲詐對象。我多次被搶走飯票、衣服和鞋。我打不過他們。晚上，有時我在睡夢中也朦朦朧朧地看到，痞子獰笑地站在我的鐵床前，用刀將床砍得火星四濺。多次被敲詐后，我終于忍無可忍了。我找一把生銹的菜刀，將它磨得錚亮，裝在書包里，黑色的刀把露在外面。當(dāng)一個姓趙的流氓要搶走我的衣服，我兇狠地掏出菜刀，不顧一切地砍過去。我看到他的棉衣被刀砍破，棉絮如漫天的蒲公英飛了出來，滑稽可笑。那是我勝利的旗幟。他嚇壞了，瘋狂地跑著，手舞足蹈，又踉踉蹌蹌。我提著刀，在月色下追擊，并看著他逃走。
從此，這把菜刀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隨身帶著它，無論上課，還是出去玩，我依然將刀把露在外面，震懾所有想挑釁的流氓。晚上，我枕著它睡覺，感受它冰冷的暖意，堅硬的沉著，睡得非常香甜。然而，我最后還是被一群流氓堵在了走廊。他們奪走了我捍衛(wèi)尊嚴(yán)的菜刀。他們將我打翻在地，逼著我喝陰溝的臭水。我拼死反抗，幾乎被打成視網(wǎng)膜脫落和中度腦震蕩。我滿臉是血地昂著頭，艱難地從陰溝爬出來，眼前卻漸漸模糊了。我不會再次屈服。這時的我，已經(jīng)是“帶刀的少年”了。
十幾年中，我僅回過一次母校。我在夢中也不愿回憶那個地方。我住過的那個宿舍樓，早已廢棄不用。那是個簡易樓，一樓的院子鋪滿了方磚，現(xiàn)在已長滿雜草，顯出衰敗的意思。我不能忘記，我們害怕敲詐，不敢回宿舍睡覺，痞子們居然膽大包天到教室敲詐；我不能忘記，我的一位漂亮女同學(xué)就在這里險遭強暴；我不能忘記，三年里，幾乎每年都有一位同學(xué)，從樓上飛身躍下，摔成殘廢，而原因僅是為躲避痞子的追打和敲詐勒索。更讓我不能忘記的，是一位挺身抗暴卻體弱多病的同學(xué)，被打得鼻骨斷裂，在大雨中被剝光后捆在電線桿長達五個小時！十幾年后，當(dāng)我再次撫摸那根電線桿，仿佛還能觸摸到鮮血，聽到他痛苦絕望的呻吟。作為學(xué)生中的弱者，在社會、老師的角色都淡化的情況下，除了低頭或以暴制暴外，別無選擇。然而，那個“帶刀的少年”，那把銹跡斑斑的菜刀，還活在我的記憶里。少年自卑、膽怯，有時也勇敢、兇猛。他為了捍衛(wèi)尊嚴(yán)而戰(zhàn)斗，雖敗猶榮。他將繼續(xù)激勵著我走過中年，走向老年。我會永遠(yuǎn)告訴自己，對不義和不公正，對于強加的暴力，要敢于說“不”。如果你不能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你將無法真正懂得尊重別人的尊嚴(yán)，而一個不懂得“尊嚴(yán)”的人，自然也不懂得“自由”的可貴。
很多年過去了。我已步入不惑，有些事反而更加堅定了。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知識分子扭曲的靈魂。作為一名高校教師，我不善于煽情，也不善于為學(xué)生描述“美麗的象牙塔”。我不會成為“所謂的教授”：臺上“慷慨激昂”，臺下“蠅營狗茍”，一邊大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一邊卻對權(quán)力和金錢“頂禮膜拜”。我只能以自己恥辱和黑暗的記憶，為更年輕的孩子們，樹立一個“失敗”的標(biāo)本。愿今后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不要再重復(fù)恐懼和恥辱的悲劇。我堅信，時代終究會進步，但這需要大家一點一滴的努力。
如此“幸?！钡纳倌辏瑢⒂肋h(yuǎn)讓我熱淚盈眶。
房偉，學(xué)者、作家，現(xiàn)居蘇州。主要著作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文化悖論與文學(xué)創(chuàng)新》，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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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
我蜷縮在床的一角，等待天亮，渾身火辣辣的疼。
我的家在荒涼的油礦區(qū)。那里只有一所中學(xué)。我是差生，差生的體驗，就是被懲罰。這種懲罰，有肉身羞辱，也有精神創(chuàng)傷。教育的暴力，是恐懼的產(chǎn)物，而這個恐懼來自家長、學(xué)生和教師，共同的無安全感。老虎和獅子，通過暴力獲得食物，人類的暴力，有時出于由邪惡生出的快樂，有時也出自恐懼。我第一個恐懼對象是父親。每次考試成績出來，懲罰總不可避免。挨打后，我在床上睜大雙眼，盯著黑暗虛空。那是一片茫然純凈，有本質(zhì)性恐懼誘惑，也會涌現(xiàn)很多形象，比如，惡魔、鬼怪和食人獸。當(dāng)然，更多是挨打情景。在我驚恐的想象中，父親高舉著鞭子或棍子，憤怒地盯著我，腳下是雪片般被撕碎的考卷。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父親矮瘦，年輕時面容清秀，多才多藝，尤其擅長音樂、書法與文學(xué)。他學(xué)的是聲樂，但上高中查出嗓子有問題，就轉(zhuǎn)行考上醫(yī)學(xué)?？茖W(xué)校，成了醫(yī)生。我的少年記憶里，他暴躁孤僻，又絮絮叨叨，懦弱自私。只有獨自在房間里拉二胡，或?qū)懖輹?，才能看到一點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對人和氣，醫(yī)術(shù)精湛，經(jīng)常義務(wù)幫助鄰里看病，被戲稱為“雷鋒”?！拔母铩逼陂g，他寫過諷刺領(lǐng)導(dǎo)的詩歌，被單位批斗，幾乎弄到停職自殺。事業(yè)不得志，扭曲了他的性格。我極少看到他笑。他總板著臉，檢查我的功課。他期望我考上大學(xué)。
我是那樣不爭氣。我厭惡學(xué)習(xí)，我討厭無聊的數(shù)學(xué)公式、英語字母。懲罰隨之而來。他不許我看電視，吃好東西，不許我買喜歡的衣服。當(dāng)然，少不了各種花樣百出的懲罰方式。他信奉棍棒教育。我頂過尿盆、接過鞭子、嘗過皮帶、跪過搓板。有一次，我被打得屁股幾個星期不敢碰凳子。父親讀書時是班里的優(yōu)等生，他蔑視我糟糕的學(xué)習(xí)成績。每當(dāng)來客人，他冷冷地指著我說，這是不成器的犬子，長大就是淘大糞的貨！我在客人尷尬的笑聲和父親故作爽朗的狂笑中落荒而逃，想象著肩挑大糞的落魄樣子。我甚至羞愧地聞到了身上的惡臭。
他不許我有業(yè)余愛好。有段時間，我酷愛收藏?zé)熀屑垼刻旆艑W(xué)，我都在附近垃圾堆翻來翻去。每個周末，我都約上同學(xué)去很遠(yuǎn)的地方找煙盤。當(dāng)遇到稀有煙盤，我歡呼雀躍，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奇寶藏。我大約收集了上千種煙盤紙。當(dāng)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煙盒紙，被我小心翼翼地擦干凈，貼在我自制的折疊紙板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快樂。那里有神秘世界，芒果樹、大瀑布，也有金沙江、長城，還有稀奇古怪的動植物，甚至外國香煙奇異的花紋和圖案，都能激發(fā)我的好奇心。
一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了這樣幕：我放日記和煙盒的寫字臺抽屜，人生之初最隱秘的幻想、歡樂和激情，無情地被撬爛、撕碎，丟在地上。門口有一只火盆，父親正冷著臉，冷靜地將那些煙盤碎屑投入火中?；鸸鈸u曳，我看到他的臉在明喑閃爍的火光中變幻不定，好似地獄走來的使者。我哭了，尖叫著失去了理智，沖上去和父親廝打。父親愣住了，但很快，我瘦弱的身軀，被父親像布娃娃一樣丟出很遠(yuǎn)。咸咸的鮮血，從我的嘴里、鼻子里涌出，一件黃色印有老虎圖樣的小汗衫被撕得粉碎。我拼命反抗，不惜用拳頭打碎了窗戶玻璃，示威似地讓碎玻璃割傷了手。父親愣了一下，更加惱怒地向死里打我。我毫不懷疑，如果沒有一位熟悉的鄰居及時勸阻，我會死在父親的拳下。
晚上，我的手被包扎好，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沒人理我，渾身疼得幾乎散架。我想到死亡或出走。實際我出走過好幾次，但每次都孤零零地自己走回來，沒人找我。我不過躲在荒野孤墳旁，或鄰近農(nóng)村的草垛。天亮的時候，饑腸轆轆的我，垂頭喪氣地走回來。但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要走到很遠(yuǎn)的、無人知曉的地方，再也不回頭，哪怕死在異鄉(xiāng)，也算解脫吧。
那天我渾身劇痛，竟不由自主地睡著了。計劃再次失敗。我依然在黑暗之中。
教師
我不是老師寵愛的孩子，我痛恨教師這個職業(yè)。我從沒想到，長大后，我竟然成了“光榮”的教師。我在油區(qū)礦辦中學(xué)度過了初中。學(xué)校除了幾個師范?？粕?，大多是“自學(xué)成才”的老師。油區(qū)非常閉塞，老師們酷愛體罰。我的耳朵，在冬天被老師不斷地揪著，甚至流膿淌血，遲遲不能痊愈。初三那年，我的班主任是個人高馬大的教師。他戴一副深度眼鏡，總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說起話就像刀子刮在玻璃讓人難受。此人后來娶了自己的女學(xué)生，調(diào)入油礦辦公室高就。我們都喊他“大炮”。
每周班會，是體罰的好機會，他從安插的小密探口中得知每個人的表現(xiàn)，然后把犯錯的孩子叫出來。他揍人的原因和方式都特別。一次，我被他打了耳光，只因作業(yè)丟了一個標(biāo)點（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老師失戀了）。有時老師心血來潮，居然讓挨打的同學(xué)像電影《霸王別姬》的戲子，一邊挨打，一邊大叫打得好。我們也麻木到以告密為榮，以挨打為恥。老師不打人的時候，常用辦法是“餓飯”。中午，如果你經(jīng)過我們班的窗口，你會發(fā)現(xiàn)，十幾個孩子被反鎖在教室，餓著肚子，恐懼著、哭泣著、努力趴在桌子上，將一篇中學(xué)課文抄一百遍，或二百遍。他十分滿意自己的管理方法，我們常聽到：
“為什么上課和女生說話？真賤！”
“作業(yè)為什么不交，你這頭豬！”
“上自習(xí)看小說，抬起頭！還有臉戴著遮羞帽！”
許多年了，這些話還縈繞在我耳邊，令我渾身發(fā)緊、冒冷汗。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天班會，教室光線強烈，一切似乎暴露無遺。那位清秀瘦弱的女同學(xué)，由于老師訓(xùn)斥時間太長，以至不敢也忘記了要求上廁所。她哭泣，顫抖，蒼白著臉，緊咬著牙，努力并緊雙腿，可刺鼻的尿水還是順著褲管流出來，浸濕了她的褲子，可恥地淌在地板上。當(dāng)時，全班同學(xué)和老師一起哄堂大笑。
許多年了，我依然記得那刺耳的笑聲。我也是那無恥且“幸福”的集體的一員。后來，這名女同學(xué)成了混混，或許多少和老師教導(dǎo)有關(guān)系。
然而，這不是我最痛苦的原因。一天下午，我被叫到“大炮”的辦公室。老師蹺著二郎腿，臉色鐵青，劈頭蓋臉地怒罵，間或用卷起的書本，對我的臉狂抽。漸漸，我才明白，那因為我的同桌，一位優(yōu)秀學(xué)生。他出身干部家庭，學(xué)習(xí)突出，人聰明乖巧，又唇紅齒白，俊秀可愛。我倆較要好，又是同桌，經(jīng)常閑聊，甚至耽誤自習(xí)課。當(dāng)同學(xué)被老師叫去問話，很自然地將責(zé)任推到我的頭上。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師義憤地說，“你又笨又蠢，一輩子沒出息的家伙，你為什么要拖累××！他可是聰明的好孩子?！?/p>
我無地自容，恨不能有墻角鉆進去。我想哀求老師不要罵，可我不能移動分毫。
老師不依不饒：“你知道多少學(xué)生和家長求著我要和××同桌嗎？你這樣的差生，我對你太照顧了，你有什么資格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開始哭泣。骯臟的淚水像蟲子般爬在臉上，我甚至丟臉地淌出了鼻涕。這時候，辦公室其他老師紛紛被吸引過來，嬉笑、鑒賞、品評，有幾個漂亮女老師甚至笑出聲來。我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切都模糊了，耳邊一切都消失了，有種徹骨的痛刺穿了我的心，比父親打我要痛百倍、千倍。它是我絕好的“人生教育課”，它讓我清醒地認(rèn)識到，原來一個座位，也是因為老師的恩賜與仁慈；一個座位，原來還隱藏了這么多等級的秘密和微妙的奧秘。我所有的倔強、堅持、沉默的掩飾，都那樣可笑、不值一提。我感謝老師的教誨，他讓我明白了一個智商平平的十四歲孩子的絕望。
多年后，我考上研究生，一位初中同學(xué)請客，當(dāng)年的優(yōu)秀生也在座。他考上重慶的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在礦機關(guān)做科員。他也很替我高興，很真誠地勸酒，我們?nèi)谇⒌卣f說笑笑。他可能早忘了那件小事。然而，我不能忘，它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希望”相信，他只是無意對我造成傷害。我“希望”相信，父親望子成龍，老師激勵我成才，同學(xué)只想改掉我自習(xí)說話的不良習(xí)慣。我也知道，當(dāng)年打?qū)W生的老師，并不止我的班主任。我親眼看到，一位漂亮溫柔的女老師，把訂書釘釘?shù)讲钌哪樕?。他們恨鐵不成鋼，然而，我寧可做普普通通，但快樂的人，也不能忍受“人上人”的虐待光榮。父親、老師、同學(xué)都不是壞人，甚至可以說是好人。他們勤奮工作，在社會受人尊敬。然而，我不明白，為什么好人傷害別人，如此心安理得？如此習(xí)慣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是讀了奧威爾的《1984》和扎米亞京的《我們》之后。它們讓我深深體會了，生存如何艱難，個人尊嚴(yán)如何渺小，假象如何成為真實，扭曲如何成為光榮。它們讓我深深體會了，當(dāng)“飯碗萬歲”成為人生坐標(biāo)，當(dāng)恥辱和恐懼成為某種習(xí)俗力量，通往人性奴役之路，就成了鮮花和笑臉的陽關(guān)大道。
那天，我從“大炮”的辦公室開始哭泣，直到晚上回家。我沒有吃晚飯，只是慢慢地哭泣入睡。我好像哭干了一個少年能有的全部淚水。
野火、骷髏與麻雀
上中學(xué)，我的成績總是倒數(shù)幾名。語文勉強及格，數(shù)學(xué)和英語三四十分，我甚至在期末英語考試中，捏了四個紙團，寫上ABCD，讓上帝幫我考試。每次考試失敗，我都會獨自跑到荒野、釣魚、下河摸蝦、用彈弓打鳥或毫無目的地閑逛。我不敢回家，家中有父親的皮帶。我也不敢想將來的日子。我會躺在青石橋上一整天，體驗藍天白云的變幻，魚兒躍出水面的驕傲；我會趴在地上，聽鳥類交朋友的悄悄話，螞蟻打架的聲音；我會瘋狂地在曠野奔跑，追逐燒紅天邊的晚霞的落幕，放生剛捉到手的螞蚱，看它們自由飛翔，五光十色的翅膀變成美麗彩虹。
我更愛野火。我家鄉(xiāng)的那片荒原，盛產(chǎn)紅柳、荊棘、蒲草，野菜，還有一望無際的鹽堿地，及地下涌動的石油。干燥冬季，我會在荒野點燃野火，那野火開始是柔弱的，它暖暖地貼著地面開花，火色的花，幽藍的花。它舔著草根，調(diào)皮地驅(qū)趕冬眠的野兔，蛇和漫天飛舞的火灰。小刺猬們，咻咻地叫著，笨拙地挪動著身體逃跑，我在它們肥厚的屁股上踢一腳，哈哈大笑。我看到野火慢慢長大了，長高了，它攻城略地，變身成一條妖嬈的紅龍，盛開在荒涼鹽堿灘。它對我神秘地微笑。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孤獨，它的高傲，它的誠實，如同它的美麗，都讓我血脈賁張，心馳神往。
野火燒過后，黑黑的灰燼之處，露出些丑陋的墳頭。有的坍塌了，露出蒼涼的洞。在我們這片荒原，這些墳才是真正的主人。它們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次野火的燃燒與熄滅，看了多少次野花的繁盛和衰老，看了多少只野鳥兒的離去和歸來。它們莊嚴(yán)地沉默著，保持著死亡最后的體面。我會悄悄地趴在上面，讓“咚咚”的心跳聲貼在上面。多么神奇，生與死竟只有一線之隔！這種奇怪的感受，幾乎讓我愛上了那些野墳。它們像慈祥智慧的老人，聽我訴說心中的委屈，原諒我的無能，撫平我的恥辱。我不再孤獨。我的孤獨有人分享了。
這種隱秘的快樂，到我在墳里無意發(fā)現(xiàn)一個骷髏頭的時候，達到了頂峰。面對這死亡的最后呈現(xiàn)，不知為何，當(dāng)時年少的我并不害怕，反而透著興奮。它是什么人留下的？它是男人，還是女人？它離開人世的時候，是痛苦，還是幸福？它生前有著怎樣的故事？我胡思亂想著，將頭顱帶回學(xué)校，在水龍頭上沖干凈了，鄭重地將它裝進我軍綠色的書包，最后塞在書桌之中。它泛著晶瑩白玉色，但最終嚇壞了我的同桌女生，并被老師訓(xùn)斥了一番。
我的骷髏頭朋友被沒收了。這讓我非常沮喪。我給它取了個名字：了空，少林寺字高僧的意思，那時候，電影《少林寺》很流行，我仿照了一下。骷髏頭被沒收后，被班主任交給了生物老師——于老師。他非常高興地將它制成了標(biāo)本，并允許我空閑時，去他的標(biāo)本室看望“了空”。
于老師五十多歲，黑瘦，邋遢，有長長的八字須。不知何故，他一直未娶，孤零零地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他還兼任美術(shù)老師，教我們刻圖章、畫水彩畫。我學(xué)得十分認(rèn)真，一次，我畫了一幅水彩畫，于老師給了我一個A+，還笑瞇瞇地夸獎講我說，不錯，真不錯。那神態(tài)語氣，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們都頑皮地喊他老于頭，他一點也不在意，只笑瞇瞇地摸摸我們的腦袋。膽子大的同學(xué)，敢在上課時，在他的背上貼紙條。他知道了，還是不生氣，只笑瞇瞇地罰他到野外捉昆蟲作標(biāo)本。對實驗用的昆蟲和小動物，別的老師都丟掉或祭了“五臟廟”，可于老師從不這樣。他總在實驗后鄭重其事地將那些生物埋葬。校園后的院子雜草叢生，異?；臎?，那里至今還有許多于老師做的小墳，安葬著小兔子、刺猬、青蛙，只不過土堆已漸漸平整，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樣子。于老師把小動物放在他自制的小木頭棺槨，慢慢地用鐵锨挖坑，一言不發(fā)。只有在這時，我們看到于老師的臉色是灰暗的，而且他還嘮叨些“尊重生命”之類的話，可惜我們當(dāng)時并不十分明白。
有一次，我和同學(xué)在樹下?lián)斓搅艘恢恍÷槿浮Ｋ艅倓倳犻_眼，渾身沒什么毛，很可愛的樣子。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叫“蛋蛋”。我們很想養(yǎng)大“蛋蛋”，可父母都覺得養(yǎng)麻雀很無聊，況且它晚上還要“啾啾”地叫個不停。我和小三捧著那只小小的生命，四處找人，希望有同學(xué)可以收養(yǎng)它。正當(dāng)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們想到了于老師。
于是，我和同學(xué)一路跑到于老師門前，大聲喊著：“于老師，我們給你送麻雀了！”看到“蛋蛋”，于老師的眼亮了一下，又板起臉，嚴(yán)肅地說：“這是哪里來的？你們把它從窩里掏出來，很難養(yǎng)活的！真造孽！”當(dāng)我們解釋清楚后，于老師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蛋蛋”，快活地說：“讓我來養(yǎng)它吧！”很不幸，“蛋蛋”不久后死掉了。于老師告訴我們，鳥兒們生性就愛自由，就是小麻雀也是這樣，要是成年的麻雀“氣性更大”，如果被人抓住，它們寧愿不吃不喝一直到死。
這些算是美好的少年回憶吧，我把它們藏在心里，有時也拿出來曬曬陽光。它們讓少年的我，慢慢地懂得了尊重、寬容的重要性。
帶刀的少年
十六歲那年，我轉(zhuǎn)入油區(qū)高中。打人的老師也有，不過少了許多。不過，我接著又碰到了更讓人頭痛的事，那就是學(xué)校惡劣的環(huán)境和頻繁的校園暴力事件。
1990年代初的中學(xué)，我不知是否條件都和我們學(xué)校相似（據(jù)說，許多不如我們），我們十八個人擠在一間舊教室改造的房屋。宿舍后是廁所，空氣污濁不堪。夏天，沒有風(fēng)扇，也不敢開窗，熱浪滾滾，老鼠咬壞了床和箱子，令人恐怖的磨牙聲讓我們徹夜難眠；冬天，沒有暖氣，屋里冷得像地窖，早上起來，鼻子都可以結(jié)一層冰。至于食堂伙食，現(xiàn)在的孩子更無法想象，我們稱之“豬糇”。糇在古代是軍糧的意思，“豬糇”間接含義就是說，我們是一群訓(xùn)練有素、膽大無恥的豬。食堂的伙夫（簡稱炊哥）成了我們心中僅次于班主任的二號人物。他們做的飯，既體面又經(jīng)濟，比如茄子，他們根本不去皮、不過油，而是砍成燉肉般漂亮模樣，放在水里煮，再大方地澆點熟油，一盤“油汪汪”的茄子就好了。如果你還幻想有點肉，那也好辦，炊哥會理直氣壯地從盆底找出幾塊肥肉煉的“油丁”。為了讓“祖國的花朵”有充分的營養(yǎng)，你還會在菜中發(fā)現(xiàn)小“調(diào)味”，如蒼蠅、蟑螂等“肉制品”。一次，我的同學(xué)競中了“大獎”，吃到只小拇指粗的青蟲，他吃得太快，青蟲首級已被他吞下。同學(xué)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又毫不猶豫地吃完了剩下部分，還殺豬般高聲嚎叫：“好好吃的豆角哇！”聽說，這位悟性高的同學(xué)考取了著名學(xué)府的行政管理專業(yè)，畢業(yè)后混得不錯。
如果你因此認(rèn)為我們恨炊哥，那你大錯特錯了。他們是我們的偶像。青春期的學(xué)生，正是飯量和頭腦一起瘋狂的歲月，我通常上午第三節(jié)課就腹如山響，第四節(jié)課基本在“人性的掙扎”中度過。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老師提問我“?！笔鞘裁?？我昏昏沉沉地說：“白面?！贝耸略谛@傳為美談。
每當(dāng)吃飯時刻來臨，那簡直是“肉搏”。教室距離食堂幾百米，為節(jié)約時間，我把飯盒帶到教室，下課鈴一打，就箭一般躥出教室，和同學(xué)展開百米追逐賽（我僅有的體育能力都是那時鍛煉出來的）。到達食堂后，我們又像沒出息的豬一樣擠在僅有的幾個窗口，互相撕打、擠壓、漫罵，通常來晚的人，或個子小的女生都買不上菜，只好干吃饅頭（據(jù)說，這樣的做法，可以減少剩菜率）。有時買飯也會發(fā)生斗毆事件，桌椅混亂、飯盆亂飛。這時就顯出炊哥的重要性了。如果你和炊哥認(rèn)識，且關(guān)系還可以，你可以早吃上飯，并吃得干凈些。炊哥懶洋洋拿著飯勺，鄙夷地看著我們搶飯的樣子，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樣的環(huán)境，不論男女或強弱，雖然我們外表看來是溫文爾雅的高中生，一個個成長得“像街上揀煤核的孩子般潑刺有為”，以至我校一位漂亮女生被河南籍炊哥拐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青春是可怕的”。許多年前，喪家犬般游蕩在歐洲的昆德拉心有余悸地說。我拿它來比喻1990年代中國校園的暴力事件。那正是“史泰龍”“施瓦辛格”“小馬哥”等硬漢流行的年代。溫柔瀟灑、多情善感的富家子弟形象（如后來才流行的F4之流），在那個年代遭人鄙視。我們學(xué)校的流氓英雄，最厲害的叫“天”，下面還有五花八門松散的校園幫派，如“十八龍”“十八鳳”“十九兄弟”等。他們喜愛暴力兼敲詐勒索?！疤臁笔窃S多人向往的地位，我校曾有位姓王的同學(xué)，由于沒考到班級前五名，居然自暴自棄地向校內(nèi)六個最痞的壞孩子發(fā)出挑戰(zhàn)書，要和他們一決高低，在被刀捅傷后，他終于成為學(xué)校的“天”。畢業(yè)后，他不愿干維修工，就開始非法搶占當(dāng)?shù)亟ㄖこ?。終于，我聽說他被挑斷了腳筋和手筋，成了真正的廢人。
我的成績依然很差，被老師和同學(xué)們鄙視。少年的我，黑瘦、矮小，加之沉默寡言，獨來獨往，自然是痞子們最佳的敲詐對象。我多次被搶走飯票、衣服和鞋。我打不過他們。晚上，有時我在睡夢中也朦朦朧朧地看到，痞子獰笑地站在我的鐵床前，用刀將床砍得火星四濺。多次被敲詐后，我終于忍無可忍了。我找一把生銹的菜刀，將它磨得錚亮，裝在書包里，黑色的刀把露在外面。當(dāng)一個姓趙的流氓要搶走我的衣服，我兇狠地掏出菜刀，不顧一切地砍過去。我看到他的棉衣被刀砍破，棉絮如漫天的蒲公英飛了出來，滑稽可笑。那是我勝利的旗幟。他嚇壞了，瘋狂地跑著，手舞足蹈，又踉踉蹌蹌。我提著刀，在月色下追擊，并看著他逃走。
從此，這把菜刀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隨身帶著它，無論上課，還是出去玩，我依然將刀把露在外面，震懾所有想挑釁的流氓。晚上，我枕著它睡覺，感受它冰冷的暖意，堅硬的沉著，睡得非常香甜。然而，我最后還是被一群流氓堵在了走廊。他們奪走了我捍衛(wèi)尊嚴(yán)的菜刀。他們將我打翻在地，逼著我喝陰溝的臭水。我拼死反抗，幾乎被打成視網(wǎng)膜脫落和中度腦震蕩。我滿臉是血地昂著頭，艱難地從陰溝爬出來，眼前卻漸漸模糊了。我不會再次屈服。這時的我，已經(jīng)是“帶刀的少年”了。
十幾年中，我僅回過一次母校。我在夢中也不愿回憶那個地方。我住過的那個宿舍樓，早已廢棄不用。那是個簡易樓，一樓的院子鋪滿了方磚，現(xiàn)在已長滿雜草，顯出衰敗的意思。我不能忘記，我們害怕敲詐，不敢回宿舍睡覺，痞子們居然膽大包天到教室敲詐；我不能忘記，我的一位漂亮女同學(xué)就在這里險遭強暴；我不能忘記，三年里，幾乎每年都有一位同學(xué)，從樓上飛身躍下，摔成殘廢，而原因僅是為躲避痞子的追打和敲詐勒索。更讓我不能忘記的，是一位挺身抗暴卻體弱多病的同學(xué)，被打得鼻骨斷裂，在大雨中被剝光后捆在電線桿長達五個小時！十幾年后，當(dāng)我再次撫摸那根電線桿，仿佛還能觸摸到鮮血，聽到他痛苦絕望的呻吟。作為學(xué)生中的弱者，在社會、老師的角色都淡化的情況下，除了低頭或以暴制暴外，別無選擇。然而，那個“帶刀的少年”，那把銹跡斑斑的菜刀，還活在我的記憶里。少年自卑、膽怯，有時也勇敢、兇猛。他為了捍衛(wèi)尊嚴(yán)而戰(zhàn)斗，雖敗猶榮。他將繼續(xù)激勵著我走過中年，走向老年。我會永遠(yuǎn)告訴自己，對不義和不公正，對于強加的暴力，要敢于說“不”。如果你不能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你將無法真正懂得尊重別人的尊嚴(yán)，而一個不懂得“尊嚴(yán)”的人，自然也不懂得“自由”的可貴。
很多年過去了。我已步入不惑，有些事反而更加堅定了。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知識分子扭曲的靈魂。作為一名高校教師，我不善于煽情，也不善于為學(xué)生描述“美麗的象牙塔”。我不會成為“所謂的教授”：臺上“慷慨激昂”，臺下“蠅營狗茍”，一邊大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一邊卻對權(quán)力和金錢“頂禮膜拜”。我只能以自己恥辱和黑暗的記憶，為更年輕的孩子們，樹立一個“失敗”的標(biāo)本。愿今后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不要再重復(fù)恐懼和恥辱的悲劇。我堅信，時代終究會進步，但這需要大家一點一滴的努力。
如此“幸?！钡纳倌辏瑢⒂肋h(yuǎn)讓我熱淚盈眶。
房偉，學(xué)者、作家，現(xiàn)居蘇州。主要著作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文化悖論與文學(xué)創(chuàng)新》，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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