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蹲在趙糊順家門口曬太陽。漆匠王五九低著腦袋,拉起衣裳擦眼。剛才吹風(fēng),好像有東西掉到眼里,讓他不怎么舒服。楊登財是個駝背,總像背著個什么東西。這會兒,他盤腿坐在地上,用手搓腳。他從腳縫里搓出許多泥垢。那些泥垢滾得到處都是。
趙糊順的臉上滿是皺紋,仿佛上面掛著一盤麻繩。他靠著一個土堆,看起來很舒坦。他見楊登財把手伸到鼻子尖悄悄地聞,吃驚地說,哎呀。楊登財轉(zhuǎn)過臉,兩個眼睛眨得吧嗒響。趙糊順說,你聞腳臭味?楊登財?shù)吐曊f,其實不臭。趙糊順說,真沒想到,你做這種事情。楊登財把鞋套在腳上,似乎有點羞愧。
村莊很大,但沒多少人,顯得空落落的。遠(yuǎn)處的房舍,泥巴似的糊在山坡上。周圍長著幾棵樹,樹葉稀疏,看起來怪模怪樣。那邊好像傳來幾聲牛叫,他們擰過脖子,但鬼影都沒看到。
趙糊順說,李國榮和李德勝家就是那里的。楊登財說,沒聽過他們的名字。趙糊順說,你當(dāng)然沒聽過。楊登財疑惑地說,村里人我統(tǒng)統(tǒng)認(rèn)得。趙糊順見多識廣的樣子,仰著臉說,不消說你,當(dāng)時我都只有幾歲。楊登財說,噢。
趙糊順說,好像是1936年,賀龍和肖克帶領(lǐng)部隊從云南過來,在李國榮和李德勝家落腳,他們就跟著當(dāng)兵去了。王五九插嘴說,要是趕得上,我們也去當(dāng)兵吃糧。趙糊順說,兵糧不好吃,剛到七星關(guān),就碰到地主武裝,李國榮從山上跌下來,摔斷一條胳膊。王五九說,李德勝呢?趙糊順說,他們打仗,李德勝受了重傷。王五九嘆息說,甭管怎樣,總比現(xiàn)在好。
他們看著遠(yuǎn)處的房舍,好大會兒沒說話。后來,趙糊順說,太陽有點熱。他們縮著脖頸,像幾個啞巴。確實有些熱,陽光暖融融的,像螞蟻似的在身上爬來爬去。趙糊順說,要是黑洞,那就涼快了。他們看著趙糊順,神情漠然。
趙糊順說,聽說黑洞有妖怪。他們說,嘖嘖。趙糊順說,你們不信?他們說,咦,這還要人相信?趙糊順年紀(jì)最老,脾氣也最大,他說,這是真事,可不是吹牛。他們說,你看你。趙糊順有點著急,說,有人半夜經(jīng)過黑洞,聽到女人在里面哭。
王五九說,這事沒聽說過。趙糊順說,那年蘇聯(lián)援助中國修鐵路,修到黑洞時,看到洞邊坐著一個姑娘。王五九說,也許是放牲口的。趙糊順說,當(dāng)時有人跑過去,那個姑娘就不見了。王五九說,那也不見得就是妖怪。趙糊順說,有人在黑洞放炮,炸藥塞進(jìn)去,硬是不響。王五九嘟嚷說,明明碰到瞎炮了。趙糊順瞪眼說,你盡喜歡橫扯!王五九說,我只是這樣猜。
趙糊順說,有些事情,說不清楚。
他們說,噢,噢噢。
趙糊順說,以前在山坳打井,結(jié)果挖到一口金絲楠木做的棺材。王五九說,這種東西不好找。趙糊順說,里面躺著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跟睡著差不多,連皮膚都沒壞。王五九疑惑地說,真有這事?趙糊順說,看到里面有東西,大家把尸體抬出來,沒想到見風(fēng)就壞,放在地上沒多久,就慢慢變黑了。
王五九和楊登財張著眼窩,滿臉驚奇。
趙糊順接著說,那些手鐲和玉環(huán)之類的殉葬品,當(dāng)場就被搶光了。楊登財說,你沒搶?趙糊順說,我怕觸霉頭。楊登財說,嘖嘖。趙糊順說,大家發(fā)現(xiàn)土里好像還有東西,接著往下挖,竟然刨出七口不同年代的槨棺。
王五九說,都是金絲楠木?趙糊順說,棺木朽得不成樣了,應(yīng)該不是這種東西。王五九說,我就說嘛。趙糊順說,最奇怪的是,七口棺材居然重在同一個位置,有的中間只隔幾寸泥土。王五九說,陰陽先生找在同一個地方,肯定是塊風(fēng)水寶地。趙糊順說,所以說嘛,有些事情講不清楚。
他們坐在那里,東拉西扯地說話。天上藍(lán)幽幽的,沒有云,只有太陽孤零零地掛在上邊。太陽很旺盛,烤得身上熱乎乎的。他們感到骨頭都被烤熱了。但他們沒動。他們喜歡這種感覺。兩只雞提著爪子,在場壩上抓來抓去。
山那邊是一個叫花紅寨的村莊。趙糊順看著山梁說,那邊種過烤煙,連種幾年都碰到冰暴。楊登財說,我姨夫就在花紅寨。趙糊順說,我認(rèn)得他。楊登財說,我姨夫是個酒鬼,每逢趕場天,就蹲在街口喝酒,喝醉就狼似的亂叫。趙糊順說,這個人蠻不講理。楊登財說,有時候確實不講道理。
趙糊順說,有一次我賣蒜苔,他抓起一摞跟我談價錢,價格沒談攏,他不把那擦蒜苔還我。楊登財說,那幾年他做生意。趙糊順說,我就跟他打架,我把他揍得爬不起來。楊登財?shù)裳壅f,他是我姨夫。趙糊順說,那時候你們不是親戚,好多年的事情了。楊登財嘀咕說,有話不好好說,偏要打架。趙糊順說,我可不想跟他打,他搶我的蒜苔嘛。
楊登財說,他已經(jīng)死掉了。王五九插嘴說,他好像比我小幾歲。楊登財說,他的身體還算硬朗。王五九說,那你說他死掉了?楊登財說,前年他家栽苞谷,他說有點累,就找個樹蔭休息,結(jié)果躺下去就沒再起來。
路邊有幾棵樹。風(fēng)吹的時候,樹梢嗚嗚地響。
趙糊順說,我突然想撒尿。楊登財說,你看你。趙糊順說,年紀(jì)大了,尿就越來越多。楊登財說,我可不這樣。趙糊順說,你的年紀(jì)沒我大。楊登財不服氣地說,我好歹也六十多了。趙糊順說,總歸沒我大。楊登財側(cè)著臉,多少有點無奈。
趙糊順用胳膊撐地,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他的褲腳很大,寬得就像兩條布袋。他走到樹邊,撈起一只褲腳,側(cè)著身體撒尿。在黔西北,上年紀(jì)的老者都喜歡穿大褲腳。這種東西方便。
王五九和楊登財坐在那里,他們聽到尿水灑在地上的聲音。楊登財說,你臉色不好看。王五九說,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楊登財說,臉上白蒼蒼的。王五九說,噢,可能是天氣熱。楊登財說,我看不是。王五九說,那你說怎么回事?楊登財說,鬼曉得。
趙糊順拉著褲帶走過來,盤腿坐在原來的地方,他說,不曉得那邊怎么樣。王五九和楊登財沒明白他的意思,臉上茫然。趙糊順說,你們覺得,陰間到底是啥情況?王五九和楊登財沒想到他說這個,坐在那里鼓眼。
趙糊順從地上摳出一塊泥疙瘩,說,大家死后都去那個地方。王五九說,你甭說這些滲人的話。趙糊順說,早晚是這么回事。王五九瞪眼說,讓你莫說,你偏要說。趙糊順扔掉手里的泥疙瘩,緩緩說,我見過牛頭馬面。王五九說,你又講這個事情。
趙糊順說,前次生病,我以為挺不過來了,那天晚上,我看到牛頭馬面跑到床邊,牛頭蠻不講理,拿起麻繩就往我的脖子上套,馬面阻攔說,好像搞錯了,這次捉的是村口那個,這人還有九年壽辰。
王五九說,你翻來覆去地說,我們耳朵都聽起老繭了。趙糊順挪挪屁股,接著說,第二天早上,村口的曹八爺死了。王五九說,看你說的話。趙糊順說,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有點怕,你說要不是馬面攔住,事情多危險呀。
王五九皺眉說,真不想聽你講話。趙糊順說,嘖嘖。王五九說,你盡扯些不明不白的事情。趙糊順說,你看你。王五九說,你年輕時就這樣。趙糊順說,你好像很害怕。王五九冒火地說,跟你說話真難受。
王五九站起來,氣沖沖地走了。
趙糊順有點尷尬,轉(zhuǎn)過臉說,你看他,好端端的突然就發(fā)火了。楊登財?shù)椭^,像個悶葫蘆。趙糊順說,我說的是事實嘛。楊登財仍然咬著嘴唇坐在那里。趙糊順說,你也不信我說的話?楊登財撐著地,艱難地爬起來。趙糊順驚愕地說,你也要走?楊登財順著門口那條路,彎腰駝背地往回走。
趙糊順想說句什么,但張開嘴,啥也沒說出來。他坐在門口曬太陽,溫度在慢慢變?nèi)酢K?,再過一陣,太陽就會變得黃澄澄的,然后像個熟透的柿子,慢慢從山頂滾下來。坡腳有幾間房舍,顯得破破爛爛。房屋總是這樣,只要不見煙火,幾年就破敗得不成樣子。
二
王五九老想那天的事情。趙糊順說見過牛頭馬面,開始他們不信,但這個老家伙賭咒發(fā)誓。再說,趙糊順生病的事,他確實曉得。他跑去看過幾次,趙糊順瘦精精的,皮膚皺得像張麻布。本以為挺不過去了,沒想到幾天后,趙糊順居然從床上爬起來了。
還有楊登財?shù)囊谭?,王五九記得,他比自己年輕幾歲,身體也比自己硬朗。趕場的時候,經(jīng)常在街口見他坐在街口喝酒,喝醉就紅著兩個眼睛亂吼亂叫,發(fā)瘋?cè)鰸?。王五九想不通,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想到這些事情,王五九心里亂糟糟的。近幾年,青壯年都跑到外邊掙錢去了,村里冷冷清清。也有年輕人沒去,但那伙人天天打麻將、玩撲克。王五九他們年齡老,跟年輕后生玩不到一塊。王五九不太喜歡趙糊順和楊登財,但沒辦法,這撥年紀(jì)的老人,差不多都走了。
原來大家都在地里找活路,即使不走動,也沒啥特別的感覺。這幾年,看不到年輕人跑動,聽不到牲口叫喚,好像什么都不對勁了。時間有點難熬,隔三差五,幾個老者就湊在一起喝酒,或者說幾句什么話。
那天回來后,王五九就心神不寧。他以為自己生病,偏偏身上不疼不癢。他想關(guān)起門睡覺,但橫豎睡不著。人總是這樣,年紀(jì)越大,瞌睡越少。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都跑去找趙糊順和楊登財。但現(xiàn)在,他哪里都不想去。
王五九胸口憋什么東西,他想找點事做。他準(zhǔn)備去看看莊稼地,但走出門,卻發(fā)現(xiàn)走錯路了。真是莫明其妙,村莊比鍋底寬不了多少,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摸個來回。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走錯方向。王五九有點奇怪,他把兩只手縮在袖筒里,蹲在路邊胡想。
甭管看不看,莊稼都是那個鬼模樣,根本不會突然躥出一截。與其看莊稼,還不如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胡想一陣,王五九就站起來了,他甩著兩條胳膊,爬坡下坎。后來,他爬上一道山梁。
前面是那個叫花紅寨的村落,土地像樓梯似的,一塊壘著一塊。房屋比較凌亂,就像是娃娃用泥巴隨意堆出來的。王五九感到詫異,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這個地方來了。他想,真是鬼摸腦殼了。
山上看不到一個人影,顯得非常安靜。旁邊長著許多雜樹,枝條交叉,看起來亂蓬蓬的。有鳥兒在里面叫喚,聽不出在什么地方。熱風(fēng)像抹布似的,在他的臉上抹來抹去,讓他不怎么舒服。
王五九坐在那里,伸著脖子張望。這時候,他又想起來那件事情了。楊登財?shù)囊谭蚴沁@個村的,不曉得他家的土地是哪一塊。王五九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躺下去就醒不過來?他認(rèn)得楊登財?shù)囊谭?,無論熱天冷天,那個家伙總戴著頂破氈帽。
王五九老想起那個人喝酒的模樣,還想著那頂破氈帽。以前,王五九也曾戴過帽子,有時候在外邊干活累了,就找個地方躺著,把帽子摘下來,倒扣在臉上,然后呼呼大睡。不曉得楊登財?shù)囊谭蛩罆r,那頂氈帽究竟是戴在頭上,還是扣在臉上?
王五九渾身難受,他像只貓頭鷹,在山上孤零零地呆了好大一陣。后來,他起身往回走。回家后,他就滿屋亂翻。他把以前的工具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了。他見工具生銹,就搬出磨石,蹲在屋檐下邊仔細(xì)打磨。
王五九磨完工具,就提起斧頭,圍著門口的幾棵杉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異常舉動,引起趙糊順和楊登財?shù)淖⒁狻Zw糊順家在半坡,王五九家在山腳。在趙糊順家場壩上,能夠看到提著斧頭的王五九。
這時候,趙糊順和楊登財就蹲在上邊,盯著王五九看。楊登財說,到底搞啥名堂?趙糊順說,鬼曉得。楊登財說,他前兩天磨那些破銅爛鐵,磨得攢勁。趙糊順說,搞不明白,他磨來做啥。楊登財說,你看他圍著杉樹打轉(zhuǎn)。趙糊順說,也許他想砍樹。
楊登財說,好端端的,他砍樹做啥?趙糊順說,這事你該問他。楊登財說,他老胳膊老腿,沒事找事。趙糊順嘀咕說,弄不好腦袋出問題了。楊登財說,我看不像。趙糊順說,你曉得?楊登財說,前幾天還好好的。趙糊順說,這個說不準(zhǔn),年紀(jì)大了,腦袋容易出毛病。
他們看著王五九,感到有點同情。王五九在低處,不曉得有人談?wù)撟约?。他順著樹身,仰著脖頸看。這幾棵杉樹圓滾滾的,比水桶還粗,頂著茂盛的樹冠。他伸手在樹干上拍。他聽到那種很結(jié)實的聲音。他很滿意,這幾棵樹是年輕時栽的,幾十年來一直長在這里?,F(xiàn)在,他準(zhǔn)備把樹砍掉。
王五九圍著杉樹打量幾天,已經(jīng)找到動手的地方了。他撈起袖子,然后掄起斧頭砍樹。多少年不使斧頭,他砍得有點費勁,沒過多久,額頭上就冒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水珠子。早些年可不這樣,那時他手腳麻利。碗口粗的樹,他不用墨斗拉線,起手就鋸。從頭到尾,硬是鋸得不偏不倚。
王五九的斧頭落在樹上,枝葉晃動。斧頭咬開樹皮,露出白森森的材質(zhì)。兩個年輕后生熬夜賭博,從王五九家門口經(jīng)過。王五九本來想打招呼,沒料到,他們擰頭看看,徑直走過去了。王五九皺著眉頭,繼續(xù)砍樹。
前些年,王五九很受敬重,無論他往哪家門口一站,主人都得趕緊把煙遞來。王五九是漆匠,做槨棺。槨棺的好壞,決定亡靈在陰世的地位。王五九是漆匠。甭管發(fā)財人家,還是清貧小戶,只要看到他,統(tǒng)統(tǒng)不敢怠慢。
在黔西北,老人上年紀(jì)之后,都會提前把壽材準(zhǔn)備妥當(dāng),據(jù)說這樣可以增福添壽。壽材就是棺材,但出于忌諱,大家都叫壽材。直到老人逝世,大家才喊棺材。俗話說,木匠怕漆匠,漆匠怕光亮。王五九多才多藝,不僅漆刷得好,木工也做得漂亮。無論什么樹,經(jīng)他過手,總是變得光溜水滑。手藝好,尊敬的人自然就多。大家看到王五九,都叫他王師傅。王五九挺著胸,神氣得像似什么的。
王五九以為自己能永遠(yuǎn)風(fēng)光下去。未曾想,這幾年,鎮(zhèn)上突然開了一家棺材鋪。請王九五做壽材,不僅耗費時間,還要每天供他好煙好酒。鎮(zhèn)上的棺材鋪就方便多了,省時省力,而且還能挑選樣式,專門定制。
自從鎮(zhèn)上出現(xiàn)棺材鋪,請王五九的人就越來越少了。王五九跑去看過,那些木料全是外地運來的,比水缸還粗。王五九做壽材,需要用斧頭和鑿刃之類的東西慢慢對付。但鎮(zhèn)上的棺材鋪有電鋸,樹筒扔進(jìn)去,呼呼幾聲就剖開了。王五九看得目瞪口呆,回來后,就生了一場病,差點沒緩過來。
幾十年來,王五九一直靠手藝吃飯,舍不得丟掉。王五九的娃娃叫王保籽,他本來想把手藝傳給王保籽。沒想到,王保籽翻著白眼說,你讓我學(xué)這種東西?王五九說,有門手藝,以后也許用得著。王保籽說,現(xiàn)在有棺材鋪。王五九說,我去看過,手工粗糙。王保籽說,做得再細(xì),也不能當(dāng)飯吃。
王五九當(dāng)了一輩子漆匠,了解土漆。他去鎮(zhèn)上的棺材鋪看過,那些人用的是化學(xué)漆。從遠(yuǎn)處看,這兩種漆似乎沒啥差點。但仔細(xì)觀察,馬上就能看出區(qū)別?;瘜W(xué)漆很輕浮,好像飄在上面的。土漆就不同了,端莊厚重,透露出來的那種氣勢,化學(xué)漆根本沒法相比。
王五九說,他們用的不是土漆。王保籽說,甭管啥漆,好看就行。王五九說,那種東西不頂用,棺材幾年就腐爛了。王保籽說,弄到最后,都是堆泥巴。王五九呵斥說,你盡講鬼話。王保籽噘嘴說,本來就是。王五九說,你要遭雷劈的。王保籽說,反正我不跟你學(xué)這個。王五九說,那你想做啥?王保籽說,我要出去掙錢。
王五九不想讓兒子出去打工,但攔不住。開始,王五九有點生氣,后來他就不氣了。他快到六十了,這輩子差不多到頭了。這幾年,已經(jīng)沒人準(zhǔn)備棺材,老人離世,直接到鎮(zhèn)上去買。王五九是漆匠,他不甘買這種東西。他打算自己做壽材。
三
杉樹晾干后,王五九架起木馬,打算把它剖開。趙糊順和楊登財像兩只蛤蟆似的,默默蹲在旁邊。這段時間,王五九忙出忙進(jìn),好像突然變了個人。年齡大了,手腳不怎么靈活,搞不好會弄出事來。他們覺得有點危險,試圖跑來勸阻,王五九性格倔強,橫豎勸不住。他們只能蹲在那里,看王五九做事情。
王五九摟著一塊木板,準(zhǔn)備把它抱起來。木板很沉,王五九鼓搗半天,弄得滿臉通紅,硬是沒能把它挪動位置。王五九喘著氣說,哎嘿。他們仰起臉,眼睛眨得吧嗒響。王五九說,你們蹲著做啥,過來幫忙。他們趕緊起身抬木板。三個老者,兩個抬頭尾,一個抬中間,終于把木板弄到木馬上。
以前,他們?nèi)齻€總在一起消磨時間?,F(xiàn)在王五九忙著做事,趙糊順和楊登財找不到伴,有點無聊,于是跑來看他搗弄木料。有時,王五九會喊他們遞羊角錘,或者拉墨線什么的。漸漸,他們就跟著幫忙。聽到王五九吩咐,他們都爭著打下手。
王五九把刨刀按在木材上,用力前推。嘩的一聲,木花從刨刀上冒出來,打著卷,成朵地滾出來。王五九很有能耐,只用半個多月,就把壽材做出來了。這是一口七星底蓋,棺罩結(jié)實,槨蓋厚重。底部有七個圓孔,代表北斗七星。從底到上,共有七層,由于削切考究,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
楊登財和趙糊順羨慕得跟什么似的,圍著壽材不停地轉(zhuǎn)。楊登財伸手去摸,感慨說,比瓷還要光滑。王五九得意地說,這個就是本事。楊登財用指頭輕輕敲打,聽到一串沉悶的響聲,他說,嘖嘖。王五九說,前些年,好多老人指名找我做壽材。
趙糊順說,價格便宜嘛。王五九拍著身上的木屑說,這不是價錢的事情,上歲數(shù)的老人,吃穿舍不得花錢,做壽材的時候,他們很大方。趙糊順說,木匠好找,但想找好漆匠可就不容易了,你兩樣都會,這沒啥稀奇。王五九說,主要是做壽材的原料很講究,我盡量找好木材,而且做工不含糊。
他們蹲在場壩上抽煙。他們抽的是那種土煙。土煙勁道足,煙霧也大,他們邊抽邊吐口水。楊登財癟著嘴,抽得吧嗒響。趙糊順說,你抽煙真難聽。楊登財說,抽煙當(dāng)然是這種聲音。趙糊順說,你看你,像吃什么好東西。楊登財說,我喜歡弄出這種聲音,這樣抽起來過癮。
王五九端著煙桿說,做壽材最好的是松柏,紋路密實。
趙糊順說,你聽他弄出來的聲音。
王五九吐著煙霧說,松柏做出來的東西有分量,也不容易朽爛。
趙糊順說,我真想找個什么東西,把他的嘴巴堵起來。
王五九沒理會,自顧說,松柏好是好,就是有點沉,搬運起來費勁,下葬時也不太安全。趙糊順說,這種樹長得慢,起碼要幾十年才能割壽材。王五九說,粗的松柏很難找,價格也昂貴,發(fā)財人家才用得起。趙糊順說,記得我爹用的是梧桐。王五九說,平常人家當(dāng)然只能用梧桐。
楊登財順嘴說,我覺得有些奇怪。王五九側(cè)臉說,你奇怪啥?楊登順說,我沒見誰用過椿樹。王五九說,當(dāng)然不能用椿樹,聽說這種樹是王母娘娘,砍了要遭報應(yīng)的。楊登財說,椿樹的材質(zhì)也不好。王五九說,我從來沒用椿樹做過壽材,連家具也沒做過。
風(fēng)從口涌進(jìn)來,地上的木花被吹得滾來滾去,院里飄著淡淡的香味。王五九把煙斗倒過來,抖掉里面的煙灰,然后拿著砂布打磨壽材。他打磨得很仔細(xì)。做壽材的時候,他總會這樣仔細(xì)。做壽材不僅需要耐性,人品也相當(dāng)看重。壽材是百年以后的住宅,誰都不敢開玩笑。大家清楚王五九的品性,方圓幾十里,差不多所有老人做壽材,都跑來請他。
王五九歷來做工精細(xì),現(xiàn)在給自己做壽材,他就更加認(rèn)真了。他耗費幾天時間,批灰托泥,硬是把壽材打磨得光溜順滑,看不到半點木屑。做完第一道工序,他把雞鴨趕出去,關(guān)上院門,開始打掃場地,還在四周灑清水。
趙糊順說,你搞啥名堂?王五九神采奕奕地說,我要熬漆。趙糊順說,生漆?王五九說,當(dāng)然是生漆。趙糊順慌忙說,這種東西我可不敢沾,聞到氣味也會渾身起瘡,癢得難受。王五九說,我曉得你們怕漆,你們離遠(yuǎn)點。
趙糊順和楊登財不敢靠邊,只能伸著脖頸,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看到王五九往生漆里面兌桐油,接著放在鍋里攪拌。王五九說,你看你們,連這種東西都怕。他們說,好漢怕生漆。王五九說,我從來沒惹過漆瘡。他們說,你好好看鍋,把握火候。王五九說,就算閉著眼睛,我也能把它熬好。
為了表明自己不怕惹漆瘡,王五九甚至故意把袖筒撈起來,露出兩條皺乎乎的胳膊。他邊攪邊說,十多歲我就拜師學(xué)手藝,當(dāng)學(xué)徒的時候,不消說沒有工錢,還得倒貼糧油。
楊登財駝著背,遠(yuǎn)遠(yuǎn)說,你學(xué)本事嘛。王五九說,端茶倒水這些小事就不說了,碰上收種莊稼,硬是累得只有半條命。楊登財說,做徒弟都這樣。王五九說,我跟師傅半年,學(xué)到基本的東西,但我曉得他留著一手,調(diào)漆的時候,他總找借口讓我走開。楊登財說,這個沒啥,都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王五九說,只要他家有事情,我就爭著做,師傅見我手腳勤快,第三年,總算把手藝傳給我了。
趙糊順說,我家的碗柜就是你漆的,確實耐用。王五九說,我學(xué)到本事后,先和師傅搞分成,后來就自己做。趙糊順說,你搶生意。王五九搖頭說,我沒做這種事情,師傅年紀(jì)大,接近活,我就跑遠(yuǎn)路。趙糊順說,你師傅好像是上山摔死的。王五九說,我還給他披麻戴孝。趙糊順說,嘖嘖。王五九說,師傅就是衣食父母,沒啥丟人的。
趙糊順說,后來有活,大家都找你。王五九抬起頭,把目光遞到遠(yuǎn)處。他仿佛看到過去的好光景,激動地說,那幾年,我根本忙不過來。趙糊順挖苦說,那時候你總仰著腦袋,神氣得跟什么似的,跟你打招呼,也不怎么搭理。王五九說,我可沒這樣。
趙糊順說,有一次,你背著手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我跟你說話,你裝沒聽到。王五九說,看你說的。趙糊順說,你敢說沒有?王五九說,我不記得這件事情。趙糊順說,我當(dāng)時真想撿個什么東西,砸在你的身上。王五九并不在乎他的話,繼續(xù)說,很多人看到這門手藝吃香,都想把娃娃送過來學(xué)本事。趙糊順說,那是早些年。
王五九神色突然暗淡下來。以前,衡量一個漆匠的能耐,主要看有多少人請他做壽材。手藝出眾,請的人自然就多。那些年,王五九總是東奔西跑,忙碌得跟什么似的。按照規(guī)矩,老人上年紀(jì)后,都會自己挑選樹種。他們選好壽材,就派兒孫登門,請王五九割材和上漆。
自從鎮(zhèn)上出現(xiàn)棺材鋪,很少再有人請他。王五九曉得,大家不僅嫌麻煩,還覺得他年齡老,手腳不靈活,擔(dān)心他做不好。盡管王五九不服氣,但這種事情沒辦法,總不能拿刀頂著人家,逼迫他們請自己做壽材。
王五九沒想到世道居然變成這樣,他有點落寞。兒子王保籽頭腦靈活,王五九本來想把手藝傳給他。沒想到,王保籽橫豎不學(xué),硬要出門掙錢。王五九曾跟兒子說準(zhǔn)備壽材的事情。但王保籽說,急啥嘛,你身體還硬朗。王五九說,總要提前考慮。王保籽鄙夷地說,已經(jīng)不是以前,做口壽材還要花費幾個月時間,現(xiàn)在啥都現(xiàn)成。
王五九曾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漆匠。他送走一茬一茬的老人,沒料到,最后竟然要從另Ⅱ人手里買壽材。王五九想起這事,就說不出的難受。他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他打算自己動手。他拼出老命做壽材,不僅在準(zhǔn)備歸宿,還想證明給所有人看:自己雖然身體衰老,但手藝并沒衰老;自己過去是最好的漆匠,現(xiàn)在仍然是最好的漆匠!
四
王五九準(zhǔn)備畫圖樣。壽材紋路清晰,非常厚實。他不敢貿(mào)然動手,于是瞇著眼睛,仔細(xì)端詳。他從頭看到尾,從里看到外,盤算許久才蘸著白石膏,勾勒畫線。這時候最考驗漆匠的功力,稍有差錯,紋飾就會走樣。圖紋的好壞,決定亡靈在陰世的地位,這道工序極其重要。
壽材上的圖案,式樣豐富,筆法講究,程序也復(fù)雜。漆匠最怕開筆,但王五九已有底氣。他打算在壽材上畫龍。他彎著腰,仔細(xì)描繪。院門關(guān)著,雞鴨進(jìn)不來。豬在圈里,偶爾傳來幾聲哼哼。周圍很安靜,他能聽到毛筆在壽材上劃出的細(xì)響。
王五九畫完龍形,感到腰部酸疼,只能用手不停地捶打。到底是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住勞累。年輕時可不這樣,碰到緊急情況,他甚至能同時收拾兩口壽材。他在這家畫出圖稿,接著跑第二家。當(dāng)他把第二口壽材畫完,第一口壽材上的漆汁,干濕程度恰好合適。
王五九有點口渴,想到屋里喝水。他進(jìn)屋時,腳拌在門檻上,要不是扶著門框,肯定就摔在地上了。現(xiàn)在身板不結(jié)實,要是摔倒,骨頭可能就斷了。王五九突然有點心酸,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些年做壽材,有人來請,首先送來一條好煙,一瓶好酒,還有一床被面。要是規(guī)矩不到,王五九就說自己忙不過來。主家恭恭敬敬,把他請過去后,少不得還要遞酒端飯。那時候,熱滾滾的茶水,隨時備著。
王五九喝完水,繼續(xù)繪圖。男配龍,女配鳳。他記不清,自己究竟畫過多少條龍了。他手上的毛筆勾來劃去,龍鼻挺、龍眉紅、龍角稍微向后,顯得很有沖勁。畫龍看起來輕松,其實有很多竅門,畫龍須,倒龍鱗,再到最后描龍爪,每個步驟都非常講究。龍有靈性,力道不足,就顯不出神氣。
陽光明亮,但王五九沒有出門,他關(guān)起門來做壽材。這口壽材原本通體發(fā)白,現(xiàn)在卻透著精光。好壽材不僅看手藝,溫度的高低、地氣的干濕,還有材質(zhì)的好壞都非常重要。這些年,王五九做過幾百口壽材,趁現(xiàn)在還有力氣,他打算再做一口。或許,這是他最后一次做壽材了。
趙糊順和楊登財找不到伴,想來看他畫圖上釉,但怕惹漆瘡。這種東西很奇怪,有的人抹在身上也沒事,但有的人,只要遠(yuǎn)遠(yuǎn)聞著味道,也會渾身發(fā)癢。他們天天蹲在趙糊順家的場壩上,朝王五九家張望。王五九在院里搭了個棚子,他們啥也看不到。
半個多月過去,仍然沒見王五九的蹤影。他們到底還是忍不住了。據(jù)估算,這時應(yīng)該刷完漆了。他們推開院門,里面靜悄悄的。場壩上擺著兩條板凳,上面停放著壽材。壽材罩著黑布,顯然已經(jīng)做完。他們順手把黑布揭開,似乎有什么東西爬在壽材上。他們嚇得連連倒退,差點摔在地上。
趙糊順和楊登財終于看清,那是一條神氣活現(xiàn)的龍。他們抹著汗水走過去,看到那條龍以三翻身的姿態(tài),鋪滿蓋板。龍身奔騰,龍須飛揚,龍爪伸出來,扣住壽材底部,仿佛就要竄出去了。趙糊順和楊登財眼睛瞪圓,滿臉驚詫。他們活了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壽材。
他們見大門敞開,就喊王五九,但連喊幾聲,沒聽到回答。年紀(jì)大了,耳朵不好。他們以為王五九沒聽見,就推門進(jìn)去。屋里光線暗淡,眼睛好半天才適應(yīng)過來。他們看到王五九蜷在樓梯腳,像條扔在那里的破麻袋,顯然是從上面摔下來的。他們跑過去,發(fā)現(xiàn)王五九身體僵硬。
趙糊順和楊登財跑到村公所,設(shè)法通知王五九的兒子。然后,他們跑回來,把王五九蜷曲的尸體搬到長桌上。尸體冷卻后,總是硬邦邦的不好理順。他們只能抱著關(guān)節(jié),慢慢搓揉。他們鼓搗好大一陣,終于把王五九的手腳捋順,讓他平平展展地躺在長桌上面。
弄完之后,他們蹲在那里喘氣。趙糊順說,還好溫度不算太高。楊登財明白他的意思,就說,王保籽肯定趕得回來。趙糊順說,曹八爺死的時候,天氣熱得厲害,老遠(yuǎn)都能聞到臭味。楊登財胃里泛出一股酸味,趕緊說,你甭提這事。趙糊順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楊登財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那時身體還算硬朗,他跑去幫忙抬棺。沒料到,尸水從棺縫里淌出來,黃澄澄的。趙糊順說,曹八爺活著時,體面得很,總穿得清清爽爽,沒想到,死后臟得不成模樣。楊登財說,咽氣以后,啥都由不得自己。
趙糊順說,那口棺材不好。楊登財說,我真不想聽你講話。趙糊順說,上陡坡時,我看到尸水流在你的身上。楊登財捂著嘴,差點吐起來了。趙糊順說,你看你,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楊登財像被什么噎住,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他張著嘴,用手捋胸口。
他們就像兩只老得不能動彈的貓,落寞地守著漆匠王五九。以前,他們總湊在一起吹牛,有時還會吵架。王五九性格倔強,喜歡抬杠?,F(xiàn)在也是他們?nèi)齻€,但王五九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躺著。已經(jīng)拌嘴幾十年,突然有一個躺在那里悶不吭聲,這讓他們很不習(xí)慣。
連續(xù)兩天,他們都守在那里,直到王保籽趕回來。他們看到王保籽趴在地上,扯著嗓門嚎。趙糊順說,你看他哭得多難聽。楊登財?shù)裳壅f,你這個人。趙糊順說,我聽不慣。楊登財說,他是獨苗,當(dāng)然要哭喪。趙糊順說,早曉得這樣,就不該出門。楊登財說,都要找活路,總不能守一輩子。
王保籽紅著眼睛,給父親穿上壽衣,收棺入殮,然后帶一伙人,吹吹打打地抬著棺材往山上走。趙糊順和楊登財抬著腿,麻木地跟在后面。他們渾渾噩噩,腦里一片空白。他們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地上挖坑,接著把棺材放進(jìn)去。
黃土落在棺材上,噗噗地響。棺材上的龍似乎被打疼了,扭著軀體,拼命掙扎。泥土先蓋住龍尾,接著蓋住龍身。最后,只剩龍頭露外面。龍的眼睛黑里透亮,像是絕望掙扎。
趙糊順和楊登財站在旁邊,眼睜睜看著泥土落在棺材上。他們神色怪異,趙糊順嘴唇發(fā)紫,臉上的皺紋微微顫動;而楊登財?shù)鸟劚?,似乎突然增高,像盤沉重的磨石,把他的身體壓得更彎了。
把王五九埋葬后,人們就扛著工具回去了。山上只剩趙糊順和楊登財。他們坐在草地上,像兩截樹疙瘩。他們感到空落落的,非常難受。他們知道,把莊稼種到土里,明年能夠收獲更多的莊稼。但把王五九種進(jìn)去,卻啥也長不出來。
這時,太陽已然落坡。晚霞掛著天邊,像一攤暗紅的血。趙糊順說,這幾天,我總想王五九。楊登財?shù)椭^,沒吭聲。趙糊順說,他喜歡撈起袖筒,露出兩條胳膊。楊登財仍然不響,由于駝得厲害,他脖頸前伸,仿佛要鉆到土里。
風(fēng)從坡上涌來,冷颼颼的。趙糊順縮著脖子說,真沒想到。楊登財說,這種事情,當(dāng)然想不到。趙糊順說,好端端的,他要爬樓梯。楊登財抬起臉說,他可能上樓取什么東西。趙糊順說,方圓幾十里,他是最后一個漆匠。楊登財搖頭說,我可不清楚。
趙糊順看著墳堆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棺材。楊登財說,王五九的手藝嘛。趙糊順說,躺在這樣的棺材里面,怕是要成神仙。楊登財脫掉一只布鞋,手在腳縫里搓。趙糊順厭惡地說,你總摳腳丫。楊登財說,它老是癢癢。
趙糊順臉皺得像麻繩,說話的時候,那盤麻繩就動來動去,他說,要是能有這樣一口壽材,就算現(xiàn)在死掉,我也知足了。楊登財說,嘖嘖,你說這種話。趙糊順說,我確實這樣想。楊登財說,我看你鬼摸腦殼了。
晚霞越來越淡,光線落在他們的臉上,顯得怪模怪樣。趙糊順說,王五九煙癮大,總是不停地抽。楊登財說,你又提他。趙糊順說,他經(jīng)常把煙桿別在褲帶上。楊登財說,煙桿當(dāng)然別在褲帶上。趙糊順說,以前的時候,他風(fēng)光得跟什么似的,跟他說話也不怎么理睬。楊登財說,你說這個不好。趙糊順說,怎么不好?楊登財說,人家已經(jīng)死了。
趙糊順說,這撥年紀(jì)的老人,差不多都走了。楊登財黯然說,只剩我們兩個了。趙糊順扯著地上的草莖說,我突然不太舒服。楊登財說,我也覺得不自在。趙糊順說,似乎少掉什么東西。楊登財說,原來村里很熱鬧,現(xiàn)在空蕩蕩的。趙糊順說,難怪不太對勁。楊登財嘆息說,世道好像變了。
天色更暗了。他們的鼻眼模糊不清,就像用煤塊劃上去的。趙糊順說,你姨夫運氣好。楊登財眨著眼睛,有些莫明其妙。趙糊順說,他躺下去就沒醒來,這樣沒遭罪。楊登財說,噢,噢噢。趙糊順說,王五九順著樓梯摔下來,肯定很痛苦。楊登財聽得發(fā)怵,他擰頭去看,墳?zāi)购诤鹾醯摹?/p>
趙糊順扔掉手里的草屑說,以前我看不慣他。楊登財說,我就曉得。趙糊順說,要是不出這些事情,那就好了。楊登財說,搞不懂你說的話。趙糊順說,就快輪到我們兩個了。楊登財晦氣地說,你盡說胡話。趙糊順說,上次見到牛頭馬面,它們說我還有九年陽壽,算起來也差不多了。楊登財?shù)椭X袋,心里凄涼。
他們坐在那里,好大會兒沒說話。周圍很安靜。趙糊順發(fā)現(xiàn)楊登財悄悄聞自己的腳臭味,皺眉說,你真惡心。楊登財有些臉紅。趙糊順說,也不嫌臟。楊登財說,天快黑了。趙糊順說,本來就不早了。楊登財穿上鞋說,再不走,就看不到亮了。
他們站起來,看看王五九的墳?zāi)?,開始往回走。風(fēng)刮著路邊的樹枝,弄出滲人的響聲。夜鳥在遠(yuǎn)處的樹林里,傳來短促的嗚叫,聽起來無比悲愴。他們走在山路上,就像兩粒移動的黑點。
曹永,作家,現(xiàn)居貴州畢節(jié)。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無主之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