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爛泥田村最響亮的事兒就是燒碗了。爛泥田村口有一大塊田,那泥巴,扶墻抹墻不行,真的是爛得扶不上墻了。栽秧種谷也不行,栽了秧,不走根,反倒要爛根,沒收成。
那泥巴,就適合做碗燒碗。泥質(zhì)沙細(xì),黏性好,水質(zhì)也好,捏成碗坯子,放到窯上一燒,輕輕一敲就能聽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那宕囗懧?。?jù)說,爛泥田這地方,早年是官窯呢。至于是哪一級的官兒,誰都能說上幾句,但誰也沒能說個明白,就連八爺,也沒說出個來龍去脈。反正是官家的窯唄,這不,你看那村子右邊的巖灣子里,現(xiàn)在還排著十好幾孔老窯呢,如果不是官家的窯場,哪有那么大的規(guī)模,那么大的場面喲。
八爺是村子里最好的碗匠。八爺拿捏碗坯子,那是村子里最快的,小半個下午就能做出五六十個呢,就是家對門成天牛皮吹得哄哄響的劉老大,忙得汗直流也沒比過八爺。八爺燒出的碗,更是一絕。造型、釉色、圖案,那都是沒得挑。八爺總能在碗邊碗底上搞出花花草草,有魚有鳥,有人物有動物,買主要什么他就能燒制出什么:給做大壽的燒出老壽星圖,給結(jié)婚辦喜事兒的在上面燒出鴛鴦,給外出發(fā)財回家造新房的在上面燒出財神爺,圖案個個活靈活現(xiàn)。有的人端起碗吃飯時,只顧著欣賞,翻來覆去地看,碗里的東西撒了也全然不知。
八爺燒碗的手藝,那是跟著他師傅學(xué)的,足足學(xué)了三年,師傅才把真本事傳給了他。師傅傳授真本事時,只給八爺提了一個要求:留在他身邊!師傅對八爺說,我一輩子教了數(shù)不清的徒弟,學(xué)了手藝,都跑出去闖蕩了,沒有一個能留下來的,其實(shí),他們都只是一知半解,沒有學(xué)到真本事。如果你一直留下來,我就把最關(guān)鍵最實(shí)在的那點(diǎn)兒本事傳給你!
八爺說話算話,一直留在師傅身邊燒碗。直到師傅去世,他都沒有離開過爛泥田。八爺學(xué)到了燒碗的真本事,那手藝真是做精了。在爛泥田方圓三四十里地界,你要說到碗匠八爺,沒有人不知道的。做大壽的要找他,娶媳婦嫁女兒的要找他,修房造屋賀喜事兒的要找他,外出送貨的貨車司機(jī)要找他,賣碗送碗的客商老板要找他,玩古玩收藏老玩意兒的也要進(jìn)山找他。八爺?shù)氖炙嚮顑貉剑诳h城里都是搶手貨。賣碗收貨的老板一看倉庫里的貨不夠了,大喊一聲,進(jìn)山去爛泥田八爺那里收貨去!保準(zhǔn)屁股后面就跟來了三五撥人。
八爺也不講究。無論是進(jìn)門上貨的、收藏老玩意的,還是專門進(jìn)屋看熱鬧的,八爺準(zhǔn)抽出時間,把燒碗識貨的道理和方法一五一十地給你介紹個明白,最后還問上一句,懂了沒有?如果你搖腦殼說沒聽懂,他會繼續(xù)給你說道說道,直到你聽真了為止。八爺熱情,生意當(dāng)然好做了。
八爺制碗燒碗的手藝是一絕,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的,每天上門進(jìn)貨的客商絡(luò)繹不絕。這些年下來,八爺?shù)姆课荻挤氯亓?,可他自己家里用的碗還是老樣子。
八爺家的碗也是一大特色,沒一個好碗,要么是歪的,要么是豁了口的,要么是花樣圖案燒殘了的。碗匠家里用的竟都是這樣的碗,是八爺用不起好碗嗎?不是,滿屋滿倉庫都是上等的好碗呢,隨便用都沒問題。是八爺缺心眼兒嗎?不會喲,單憑他制碗燒碗的手藝,就知道他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是八爺脾氣怪嗎?肯定不是,你看有人進(jìn)門,不管晴天陰天還是雨天,八爺都是一臉的笑呢。
這是個什么道理呢?燒碗的同行不明白,村里人不明白,來進(jìn)貨買碗的人不明白,就是八爺家的二娃也不明白。
二娃是什么人喲,走州下府,啥子事情沒見過?這些年,二娃靠著倒騰他老爹八爺燒的碗,那是發(fā)財了,在縣城里有五間門面和一個大倉庫,小轎車都換了好幾輛,要不是八爺吼著,差點(diǎn)把老婆都換了。二娃是村子里第一個去過首都北京的。單是他在天安門廣場前照的那張相片,一整個村子的人都圍著看了半天,多大個事兒呀,進(jìn)個京城,村里人都念叨了大半年。
八爺家吃飯喝酒用的那些怪頭怪腦的碗,在村里人眼里也是大事兒,沒有人不念叨的。
八爺說,二娃呀,你不懂?你真不懂?
二娃搖搖頭。
八爺端起那歪邊子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說,二娃呀,你看看這個碗,要不是個歪邊子的殘缺貨,還能是我的酒碗?八年了,它還是我的酒碗。
二娃聽了老爹的話,好像更糊涂了。
八爺看了二娃一眼,繼續(xù)說,碗匠手里的好碗,最終都不是自己的,留不住呀。就像你和你哥。你哥雖然老實(shí)甚至有點(diǎn)笨,可他就像一個被我燒壞了的碗,能留在我身邊呀。你打小聰明,是只好碗,可你成天在外漂來蕩去的,有個大事兒小事兒的,我能靠得上你?
二娃這下聽明白了,一屁股坐在屋前的門檻上,半天站不起身來。
這一下子,二娃忽然記起,自己已經(jīng)兩年三個月零五天沒有回家了。
摘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