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川

那天早上，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上學前走來說再見時，我還坐在茶幾前生悶氣。

就在5分鐘前，我抓起一本英語課本朝墻上狠狠摜去，嘴里吼著：“不想讀就不要讀了！”兒子一臉錯愕地望著我，不知所措。

本來是特意早起陪兒子吃早飯的，后來吃完早飯，妻子一看離上學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就拿出英語書說：“要不再讓兒子讀一遍英語吧。”過兩天就要月考了，這些天我們都在催著兒子做習題、背課文?？吹絻鹤诱驹跁狼?，嘴里囁囁嚅嚅，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我心里驟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但書扔出去后，我就后悔了，十分自責，一時間不知怎么開口，只有默默坐著。作為一個專欄作家，我經(jīng)常撰文批判國內(nèi)的應試教育，但我慚愧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走向曾經(jīng)的對立面，卻又深感無能為力。

1

兒子剛出生時，我對妻子說，只要兒子健康快樂地成長，我就很知足了。兒子上幼兒園后，我們因為反對超前教育，所以沒有送他上什么學前班、幼小銜接班。我們希望能夠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快樂的童年。

但這一切從兒子上小學后發(fā)生了變化。

當初為了避免小升初的煩惱，我們送他進了一所直升初中的民辦小學。這所民辦學校在本地排名靠前，報名和錄取的競爭非常激烈，那年報名1800多人，最后只錄取了70多人。錄取的很多是“牛娃”，開學那天，已經(jīng)有小朋友能夠用英文上臺演講。剛?cè)雽W時，老師讓學生在一本書上畫出認識的字，結(jié)果很多家長提議只畫不認識的字，因為認識的字多得實在畫不過來。100道口算測試題，班上同學最快的2分多鐘做完并且全對，而一般要求是5分鐘以內(nèi)做完即可。

我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兒子可能是班上唯一沒有上過課外培訓班的學生，而班上有的“牛娃”一星期要上10個課外班（絕無夸張），上三四個課外班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我們的世界觀就此轟然崩塌了。剛開始，我們還精挑細選地給他報了書法班和英語班，可又發(fā)現(xiàn)班上多數(shù)同學都在上奧數(shù)培訓班，有的同學甚至同時上兩個奧數(shù)班，我們只好抱著讓他能學多少是多少的態(tài)度，又給他報了奧數(shù)班。

到后來，我們竟然還給他報了閱讀理解和作文班。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我們對教好兒子語文也完全失去了信心。我自己一年要寫兩三百篇文章不說，妻子也是媒體記者，以前寫的新聞報道經(jīng)常獲獎，一篇幾百字的通訊，在她筆下都能寫得活靈活現(xiàn)，至今還不時有家長來向她請教怎么提高孩子的閱讀和寫作水平?？墒俏覀冡槍鹤拥摹白匀粚懽鞣ā?，在學校的模式化教學面前，徹底落敗了。

兒子雖然文筆稚嫩，可我們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會寫出一些靈光閃現(xiàn)的好句子。而學校作文的主要要求是字跡整潔、主題分明，還要有明確的中心思想。以我們的方式教他閱讀與寫作，只會讓他與現(xiàn)行教育體制格格不入。這實際上是兩種教育模式之爭，但我們既沒有足夠的信心去反抗，也不敢拿兒子冒這個險。

但妥協(xié)不是沒有代價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主動適應這套教學方式，這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民辦學校比公辦學校要求嚴格，雖然表面上也在說減負，其實負擔有增無減，兒子每天背著石頭一樣重的書包上學，背著石頭一樣重的書包回家。學校每單元一小測，每月一大考，全班排名，并在全校表彰。一開始，我們接到學?？荚嚺琶亩绦胚€會犯嘀咕，到后來只有跟著節(jié)奏，密切關(guān)注兒子的考試和排名情況。

越是在乎成績，越容易焦慮，不自覺地就會把這種情緒轉(zhuǎn)嫁給兒子。這就是那天早上我不期然發(fā)火的一個原因。

對于兒子來講，這更是一種煎熬。他原本是在無憂無慮的環(huán)境下成長的，我們以前一直灌輸給他的觀念是：學習成績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人要善良，要開開心心的。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的父母說一套做一套，天天逼著他做作業(yè)、上課外班，身邊的同學也是以成績論成敗：如果你學習成績不好，你就什么都不是。在他看來，班上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叫學霸，一種人叫學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把自己歸入學渣的行列。有一陣子，“反正我就是一枚學渣”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

每次聽到他說這句話，我的內(nèi)心都在抽搐流血。我們的世界觀塌了，兒子的世界觀也搖搖欲墜。我們就像身處礦道之中，燈都滅了，找不到出口。

2

子女教育是許多家長排在首位的焦慮源，但不同收入水平的家庭對這個問題的痛感并不一樣。

位處中產(chǎn)下層的人群雖然收入相對低，但思想負擔也相對輕一些，他們不會瞻前顧后、猶猶豫豫，他們該搖號就搖號，該搶跑就搶跑，爭先恐后搶占各種稀缺的資源。

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中產(chǎn)，早早就為子女做好了打算，要么初中就讓其上國際學校，要么讀完高中就將其送到國外留學。把孩子生在國外的，通過人才計劃、投資移民辦綠卡的也大有人在。我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

前幾天，演員鄧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現(xiàn)在不給等等（鄧超的兒子）補任何課外課，就是運動，讓他徹底地享受童年。輸在起跑線就輸在起跑線，但我要保存一個很好的等等，我不要他擔負那些學習的壓力?！边@番話剛說完，就有人戳破真相：你兒子的起跑線，已經(jīng)是許多人終其一生也達不到的終點。名利地位遠高于中產(chǎn)的鄧超們，自然用不著和其他人搶起跑線。

那些處在中產(chǎn)階級夾層的人，才是明顯充滿焦慮感的群體。他們看到國內(nèi)教育各種怪現(xiàn)狀，又一時難以跳到體制外；他們可能想過移民，盤點手上的房產(chǎn)房貸，又不敢破釜沉舟；他們有時自詡精英，不屑于把狼性教育用在子女身上，卻又不得不扮演虎爸虎媽的角色；他們還殘存著些許理想主義，但除了精神上的認同，在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追求理想的痕跡。

這一群中產(chǎn)即便不是偽中產(chǎn)，經(jīng)濟地位和價值觀體系也是十分脆弱的。在城市里，他們可能有一份尚算光鮮的工作，擁有1～2套公寓式住房，但只要經(jīng)濟出現(xiàn)一些波動，馬上就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們的中產(chǎn)生活，實際上建立在隨時可能斷裂的鏈條上。他們看上去有房有車，卻背負著巨額房貸，如果經(jīng)濟下行，收入下降，家里的現(xiàn)金儲備可能維持不了幾個月，生活品質(zhì)更可能出現(xiàn)斷崖式下滑。他們的所謂中產(chǎn)自覺，隨時可能變成中產(chǎn)幻覺。endprint

沒錯，說的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中產(chǎn)。從收入水平來講，我們固然是典型的中產(chǎn)，但要講到面對現(xiàn)實的騰挪能力，說好聽點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說難聽點就是不上不下、不尷不尬。在這一點上，我們甚至比不上本地“原住民”。比如我有一位朋友，他們家拆遷后，光房子就分了四五套。他對待生活的那種從容淡泊，根本無須刻意營造。

但我們不一樣。我和妻子都是在農(nóng)村成長，靠多年打拼進入城市工作，最后在城里安家。按理說，擁有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孩子落戶在城里，上一所排名靠前的民辦學校，年屆中年的我們應該可以“歲月靜好”了?？墒敲鎸Ξ斚碌默F(xiàn)實，我們始終無法安下心來，甚至感覺壓力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除了對孩子教育的強烈焦慮，我們還不得不面對各種各樣的壓力與責任。工作的壓力、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房貸的壓力，以及面對曾經(jīng)的理想漸行漸遠時無以名狀的焦慮。這其中既有中產(chǎn)的焦慮，也有中年的責任，疊加在一起，構(gòu)成了我們?nèi)粘Ｉ畹淖冏嗲?/p>

時下，嘲笑中年人似乎成為一種流行?？烧f實話，這一代中年人格外累。這一代人，好不容易打拼成中產(chǎn)了，才發(fā)現(xiàn)路漫漫其修遠兮，任務尚未終結(jié)。上一代人的人生大局已定，指望著頤養(yǎng)天年，下一代人再不濟，也有一兩套房子等著繼承。唯獨像我們這一代中年人，事業(yè)都是自己打下的，到頭來不僅要守得住“江山”，還要繼續(xù)“開疆拓土”，讓子女能夠從容地“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3

2017年過去了。有人問，新一年里，我們的日子會變好嗎？

可以預見的是，社會還是會沿著慣性前行，許多事情不可能輕易改變。但是兒子的變化，讓我們深刻體會到，不能再一味向現(xiàn)實妥協(xié)。

那天早起，其實是因為妻子告訴我，前一晚兒子因為背誦不熟練被我們訓斥一通后，臨睡前用手指戳自己額頭，不斷地說著“你怎么這么笨”之類的話。這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一聽這話，我趕緊爬起來，想好好安慰兒子一番。結(jié)果，事情又變成了那樣。不就是一次月考嗎，為什么把我們緊張成這樣？說到底，不是兒子有問題，而是我們有病。

感覺兒子狀態(tài)有些不對勁，是因為一段時間來，他回家經(jīng)常抱怨被其他同學欺負、排擠。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向我們控訴：“難道學霸就一定人品好，學渣就一定人品差嗎？現(xiàn)在學霸就是高高在上，把我們踩在腳底下！”我們當時以為他只是鬧情緒，并沒有太在意，而且我們覺得，碰到問題應該學會自己面對，所以只是從這個角度去勸導他。

直到有一次，他對我們說，感覺自己得了抑郁癥，性格扭曲了。這時我們才感覺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直找不到問題所在。直到最近有一次開家長會，老師拿出一份小組打分表，讓家長看各自小孩的表現(xiàn)，我們才恍然大悟，問題可能就出在這份看似簡單的表格上。

這份表格的劃分非常細致，從作業(yè)完成情況到上課舉手發(fā)言、考試成績表現(xiàn)都有加減分，此外還有一欄行為習慣，分類就更加復雜了，包括上課有沒有做小動作、午餐時有沒有講話、課間有沒有亂跑，甚至包括做眼保健操時有沒有睜開眼睛，都有扣分項。這些行為表現(xiàn)的打分權(quán)掌握在班干部和小隊隊長手里，每個星期評選出得分最高的小隊和個人。

這意味著從兒子進校門開始，就有許多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隨時對他做出評價。這種打分制度是否合理暫且不說，小孩的心智尚且不成熟，能不能客觀公正地給其他同學打分，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果不其然，后來我找了多份打分表一看，排在前面的基本上都是班干部和小隊長，其他人都是靠后或墊底。

兒子的分數(shù)也是如此。前面的課堂表現(xiàn)分差別不大，但行為習慣分和其他同學差距很大，有時甚至是負十幾、負二十分。原來，有的同學經(jīng)常故意向打分的人舉報他說話或者有別的“違規(guī)”行為，而如果他稍稍辯解，就會被加倍扣分。他沒有打分權(quán)，所以別人扣起他的分來也就毫無顧忌。

而分數(shù)一旦落后，影響小隊排名，他又會受到小隊其他成員的嘲笑和指責。他曾經(jīng)告訴我們，有的同學罵他“生下來就是一個錯誤”，還有的同學因為他經(jīng)常被扣分，不允許他課間外出活動。一開始我們還不相信，后來才得知，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這種讓一群人監(jiān)視另一群人、鼓勵互相揭發(fā)的制度，實在讓人無法忍受。如果連這都可以妥協(xié)，那更應該叫“同流合污”。也許我們不能改變制度，但至少可以改變自己，讓兒子真正感受到父母的愛，而不再感到孤獨無依。畢竟，對于學校來講，兒子只是一個普通學生；可對我們來講，兒子是我們的全部。

當時我就對妻子說，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兒子的成績好壞，而是再這樣下去，我們很可能會失去他。我們原來與其說在乎他的成績，不如說在乎我們自己的面子，但從今天起，再也不能這么干了。如果我們期望兒子成為一個善良而快樂的人，就應該陪著他往這個方向一路走去。哪怕在別人眼里他只是一枚學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開完家長會的第二天早上，我走進兒子房間，撫摸著他的臉說：“兒子，爸爸知道你這段時間受委屈了，這都是爸爸媽媽的錯，我們要向你道歉。我們保證，以后不會在乎這份打分表的任何記錄?！?/p>

從那一刻起，我們至少知道自己該做點什么了。

4

這是我們一家在2017年的生活片斷。請原諒我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不過我知道，雖然細節(jié)不同，但這背后折射的問題也是許多人正在面對的。

而我現(xiàn)在相信，緩解這種普遍焦慮的辦法不是妥協(xié)，而是堅持。妥協(xié)只會把人帶進黑暗無際的死胡同，只有信守與堅持正確的價值理念，才能無愧于內(nèi)心，也才能引領自己和家人自信地走向未來。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否則，生活會像溫水煮青蛙一樣，吞噬我們所有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