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泉
根據近年來筆者極有限的閱讀范圍而言,我對臺灣的一些作家及作品確實有著非常的好感。尤其是臺灣著名詩人、散文家余光中先生的詩歌、散文,本人就特別偏愛。我是通過《鄉(xiāng)愁》而結識余光中先生的,當年剛讀到那首詩時的激動,今日仍在胸中蕩漾……
1993年春,我有幸認識從寶島回鄉(xiāng)省親的彭景華先生。幾番言談之后,他看我對余光中先生的大作如此情有獨鐘,幾乎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不想彭景華先生是個古道熱腸之人,第二年清明節(jié)他趁回大陸掃墓之際幫我從臺灣買來六本余光中先生的詩集:有《白玉苦瓜》《與永恒拔河》《隔水觀音》《紫荊賦》《余光中詩選》《敲打樂》等。其中《敲打樂》還是余光中先生親自簽名贈送給我的。據彭景華先生說,他回臺灣見到余光中先生時,熱情地轉達了我這個詩歌愛好者對他作品的熱愛與對他本人的仰慕,于是余光中先生提筆在他的《敲打樂》詩集扉頁上,為大陸一個素昧平生的知音寫下了一行剛勁而又秀麗的題字“送給詩人巖泉”落款:“余光中——九九三年五月十一日”
歲月匆匆,轉眼二十四年過去了,每當閑暇之余我就會捧起余先生的任何一本詩集拜讀著。炎熱的夏天,能從余先生的詩里讀出清涼;隆冬季節(jié)也能讀出溫馨。
我常給詩友們說,余光中先生的詩是詩歌的金品。他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是雅俗共賞;不是詩人,讀了他的詩都將詩情澎湃;而詩人看過他的詩之后,寫詩的手或許會有些緊張。記得當年讀他詩集《敲打樂》中的那首《猶力西士》讓我抑止不住地寫了幾句:“一只巨手烏云般/將太陽擋?。療o奈指間的空隙/常漏出權力的遺憾/何況你并攏的手/終會有困乏的瞬間/總想一手遮天的人/卻忘記了一手難于長遮天”。
讀完他的詩集《敲打樂》,最讓我感動的還是那首《當我死時》:“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則,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從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用十七歲未饜中國的眼晴/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xiāng)”。余光中先生常以悲壯情懷赤子之心九曲十八彎之生花妙筆一詠三嘆抒發(fā)著思鄉(xiāng)之情愛國之戀。使讀者深深感到“心中的路比腳下的路漫長,腳下的路比心中的路坎坷?!?/p>
余先生的哲理詩寫得非常好,但他卻并不以哲理而嘩眾取寵,而是從關注人生的命運為切入點。如《余光中詩選》中的那首《算命瞎子》:“凄涼的胡琴拉長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見個主顧/他又抱胡琴向黃昏訴苦/空走一天只賺到孤獨//他能把別人的命運說得分明/他自己的命運卻讓人牽引/一個女孩伴他將殘年度過/一根拐杖嘗盡他世路的坎坷”區(qū)區(qū)兩節(jié)短短八行,把一個算命瞎子的命運刻畫得驚天地泣鬼神。他似乎并不追求文辭的華麗,而是著眼于用簡單明了的觸角直抵世態(tài)的內核,既使人一目了然又讓你百讀不厭,反復品味如咀嚼“白玉苦瓜”(余先生的詩集名)。
余光中先生雖然學識淵博,但作詩為文從不故弄玄虛,賣弄學問。他說:“我寫詩通常不是很難懂,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好的詩應該是深入淺出的,即使你有很高深的思想,文字也該是透明的?!豹q如觀看古井里的月亮和欣賞清溪下的鵝卵石,盡管那底下深藏著千年相思、萬古滄桑,然而竟淺白得一如草尖上的露珠,雖蘊涵天的神光云之仙影,卻如琥珀在掌。正像《鄉(xiāng)愁》那首著名短詩,幾乎婦孺皆懂。而且只要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人吟誦她,就能引起廣泛的共鳴。就連我那在縣文化館工作卻并沒有多少文化的山野村婦,昨日在幫我整理舊書報時,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背誦著這首能勾起千萬人思鄉(xiāng)的憂傷而又優(yōu)美的小詩,贊不絕口地說,好詩!真是好詩!足見余光中先生的詩文,不僅能走向天南海北,而且能深入千家萬戶,感動千秋萬代。
有這樣的好詩在,就不愁詩國無人愛詩;有這樣的好詩人,就不愁無人愛我詩國。
讀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同樣如品美酒佳釀與四川麻辣火鍋,可圈可點之處比比皆是。如讀他(《聽聽那冷雨》——余光中散文精品選)中的那篇《何以解憂?》里的一段:“‘替古人擔憂’,總勝過替自己擔憂吧。譯一本杰作,等于分享一個博大的生命,而如果那是一部長篇巨著,則分享的時間就更長,神靈附體的幻覺當然也更強烈”寥寥數(shù)語就闡述了“神游杰作之間而傳其勝”的情景。
“讀一點天文書,略窺宇宙之大,轉笑此身之小,蠅頭蟻足的些微得失,都變得毫無意義。從彗星知己的哈雷(Edmund Halley,1656—1742)到守望變星的(Variable star)的侯慈布倫(Ejnar Hertzsprung,1873—1967)很多著名的天文學家都長壽:哈雷享年八十六,侯慈布倫九十四,連飽受壓迫的伽利略也有七十八歲。我認為這都是要歸功于他們的神游星際,放眼太空”。余光中先生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和妙趣橫生的文筆,引領人們由文學到科學,從自然到自身的濃厚興致與哲學思維。
他有著海內外廣泛的朋友,可他又極力主張一個思想家的獨游。他說:“獨游有雙重好處,第一是絕無拘束,一切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去做,只要忍受一點寂寞,便換來莫大的自由……獨游最大的考驗,還在于一個人能不能做自己的侶伴。在廢話連篇假話不休的世界里,能偶然免于對話的負擔,也不見得不是好事。一個能思想的人應該樂于和自己為伍。”
好一個“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孤獨;惟有孤獨,方可將生命的真諦領悟。雙腳寧靜地踩在土地上,才能與命運拔河;要想贏得最后的勝利,心浮氣躁,只會開花而不結果。
正如我曾讀到的《思想家》一詩所云:思想家,思想家,寂寞孤獨,培育出來的奇葩。比寒梅還冷峻,比夏荷更熱辣,形如鋒芒,色香淡雅;光照千秋,力敵萬馬,是可遇而不可求,時代造化。像一只神鷹,傲然于絕壁懸崖,先致自己于死地,后使生命得到升華。思想家,思想家,自由的思想,沒有家,富人窮人,都不肯收留它。無奈,只好浪跡天涯……走走,停停,擦出一路的火花!不是鬼燈,不是磷火,是舉著自己,燃燒的骨頭,當火把。
余先生的語言,優(yōu)美得令人嫉妒。比喻之新奇,讓讀者拍痛自己的頭顱。知識之淵博,使人感到他是否隨身攜帶著知識的寶葫蘆?是啊,單獨一個人出游,自己和自己交談,一虛一實。兩個我并駕齊驅,有時又好像一前一后。若是多一個人,(尤其是和一個占有話語霸權的人)你跟著他就像是被他用繩子牽著你走。
獨游,又好比夜深人靜時讀書,猶如你孤身一人走進了原始森林,雖然不免有些孤獨與寂寞,甚至還有幾分膽怯。但卻使你全身心地領略森林中百鳥千獸及所有有生命的萬物發(fā)出的天籟、地籟之音。你可聽到自己的靈魂在叢林中穿行與萬物對話,一如受洗禮的嬰孩,那淡淡的山嵐,猶如從你周身蒸發(fā)的熱氣,讀他那的篇《開卷如開芝麻門》一文,就更是感嘆余先生的睿智與犀利。文章一開頭便緊緊抓住了你:“……因為一個人把書讀得認真了,就忍不住要說真話,而說真話常會給自己帶有嚴重的后果。這一點,坐牢貶官的蘇軾當然深有體會?!碧K軾把書讀多了,才“冥頑不化”,如詩云:
東坡酷愛乘書船,精做文章誠做官。
一生浪峰波谷里,半是潮水半是汗。
所以,他晚年似乎悟出:“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已休?!鄙钪辽险撜哒f讀書是逃避現(xiàn)實,其實讀書是擴大現(xiàn)實,擴大我們的精神世界。余先生說:“然而書這東西,寧可它多得成災,也不愿它少得寂寞”。因此余先生常去書店買書“有時買了一部漂亮的貴書回來,得意摩挲之余,不免也有一些犯罪感,好像是又娶了一個妾,不但對不起原有的滿架藏書,也有點對不起太太。書房里一架架的藏書,有許多本我非但不曾精讀,甚至略讀也說不上,辜負了眾美……”因此,常有竊書者總起“歹心”——見有些附庸風雅者的滿架詩書卻布滿塵埃,活像見到一個妙齡女郎嫁了一個去勢的男人。憐惜她那美好的青春歲月就在這孤獨寂寞,毫無“性”趣中逝者如斯;與其讓她在此苦受煎熬,還不如把她“偷”了去與之同床共枕,相伴一生。書也亦然,與其在此苦守貞節(jié)熬活寡,還不如和他人“私奔”,雖無豪華別墅卻也能朝夕相處,說不定還能生兒育女(即看書之后又寫書)傳宗接代呢(真是盜亦有道——哈哈?。?。
讀余先生(《聽聽那冷雨》散文精品選)中的另一篇《繆思的偵探》一文,就更是讓人拍案叫絕:一個半世紀以前,牛津大學一座攀滿了常青藤的古老磚房之中,一位不快樂的天才寫了一本小冊子《無神論的必要性》(The Necessity of Atheism)。事情被大學當局發(fā)現(xiàn),他便被開除了。一個半世紀之后的今天,這位“不良少年”的詩在該校的文學課程之中,成為必讀的作品。他的名字便是雪萊。
一百多年來,這種凍結天才的學府冷氣,并無多少改善。在大學的紅磚墻中,一個創(chuàng)造的靈魂仍然缺乏應有的引導和鼓勵,不論那墻上攀的是常青藤、蛇麻草、牽牛花、野葛,或者(像臺灣大學那樣)什么都沒有攀爬。有時候,那道墻高得連繆斯的天馬(Pegasus)也飛不進去。有時候,飛進去了又被逐了出來。因為,一些“所謂的教授,往往只是一種鉆研的動物,一種寄生在偉大的靈魂上的小頭腦,患有嚴重的“才盲癥”(genius blindness)。抑或他們容不得有違于“師道尊嚴”的天才。美國州立愛奧華大學保羅.安格爾教授在《內陸》(Midland)一書的序言中所說:“我們相信的是獨來獨往的天才,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平庸,藝術可能成為我們這時代的個人的最后避難所。怒燃著奇才的個人可能比十萬個沒有個性的庸才更有價值。”
余先生的這些閃閃發(fā)光、熊熊燃燒,焰焰灼人的辭匯,聽起來是多么地不討許多人的喜歡,因為在一個蕓蕓眾奴的大環(huán)境里,昏庸的掌權人寧可要一個毫無主見的奴才,決不容忍一個“驕橫跋扈”的奇才。作為奇才或想成為奇才也能成奇才的人,只要能為施展他的奇才而活著而生存,就不必去看他人的臉色或眼色行事。若是為了使庸才所容忍只好將自己也‘修煉’成庸才,事事處處克制著自己的個性去迎合庸才所好。
在聽庸才作報告滿嘴官話、空話、套話、假話、正確的廢話、甚至屁話的時候,你最好構思你自己的珍畫。因為,你若是全身心地傾聽他那長篇累牘酷似酸雨般的講話,必將腐蝕你的靈魂,污染你的心血之源,毒死你思想的萌芽。撐起你的傘、穿起你的盔甲吧!護住你圣潔的靈性,旁若無人地干你認為值得去干的事情。
無論余先生的詩歌還是散文,只要我一見著,就愛不釋手。雖然如余先生所云:“為學問著想,我看過的書太少;為眼睛著想,我看過的書又太多?!弊x書能讓人增進濟世之才,盡管當今世道在某些地方并不看好讀書人,正如我曾在一本掉了皮的舊雜志上看到的那首打油詩所云:“有才無財才無用,用才還須財疏通。疏通之才非真才,真才輸于孔方兄?!?/p>
今天,我慶幸自己終于能有大片的時間,坐下來靜靜地閱讀中外名著和余光中先生的詩歌、散文及許多值得一讀的書,可是,“有那么一陣子,用于‘講’學習的時間遠遠超過了真正看書學習的時間,甚至常常要把埋頭苦讀的人拉到會場聽不學習的人‘講’學習”(朱鐵志語)。
吾生亦晚,雖與余光中先生神交已久,而且還接受過他惠贈的尊著,但至今卻無緣當面聆聽教導,親睹先生尊容。只好借錢鐘書大師這句話:“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何必要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能在《聽聽那冷雨》中熱讀余光中也算是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