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今年1月上旬，廣東佛山一家飯館里。佛山市作協(xié)主席張況和一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吃飯。

席間，鄰桌一中年男子湊過來對戴鴨舌帽的男子低聲說：“請問您是光頭李進嗎？”

正往嘴里送潮汕牛肉丸的鴨舌帽男子應了聲：“光頭李進早過時了，不認識……”中年男子訕然一笑，回到自己的席位。

但他心有不甘，在手機屏幕上敲打了一下，盯著手機頁面，看了很久，然后又把目光投過來，比照、再比照。

沒錯，戴鴨舌帽的正是光頭李進。佛山男子的直覺沒錯，只是當年那個傳唱整個中國的偶像真出現(xiàn)在身邊時，人們很難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

也在今年1月，下旬，《南風窗》記者和光頭李進在北京市東土城路上的東來順涮牛肉時，鄰桌有幾個人盯著戴鴨舌帽的他，看了看，但沒有貿(mào)然走來打斷和問候。

“很多在機場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明星，突然被眼尖的群眾抓拍到，你以為是真的啊？”李進說，那不過是人家要出專輯或有什么片子要上映，但又不好整些負面的，所以就讓攝影師“配合”一下。

正值下班高峰，窗外霓虹閃爍，馬路上車輛行人川流不息，喧囂不止。李進將自己隔離于這種喧囂，正如他超脫于世俗以及這個時代娛樂場所構(gòu)筑的環(huán)境。

“我是這城市最孤獨的一盞街燈?！彼馈?/p>

專注的習慣

在很多人看來，李進對名利場的超脫和淡然，是迫于無奈，因為“不再那么紅了”。網(wǎng)上甚至有人把他和唱《笑臉》的謝東、唱《九月九的酒》的陳少華、唱《小芳》的李春波，同歸入“一首歌成名后又消失的明星”之列。

但走入李進的內(nèi)心世界，了解他的過往，就會清楚：真正的超脫和淡然，是沒法裝出來的，因為總在某個不輕易的瞬間，行為和舉止就出賣了你裝來的平靜和超脫。

但李進沒有。這和他不再年輕、有更多異乎尋常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主要還是因為他骨子里的專注精神使然。他把藝術(shù)當學術(shù)追求，讓自己沒有了被時代拋棄的失落感和無力感。

2011年，44歲的他完成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學業(yè)，推出了自己導演的一首奧運背景的MV。不久后，他還參與了一部電影文學劇本的創(chuàng)作，導演了一部膠片版的MV《留在蓉城的微笑》。在他的海報簡介上，“影視導演”這個新名頭，開始與“著名唱作音樂人”同時出現(xiàn)。

2016年，他導演并主演的音樂微電影《金玉鎖》獲得第四屆中國國際微電影節(jié)“十佳音樂微電影獎”。2017年在第34屆邁阿密國際電影節(jié)上，他憑借多年前拍攝的故事短片《記憶》奪得華語電影短片單元“新銳導演獎”。

而他的成名曲《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也在2016年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八月》中悄然出現(xiàn)。外界甚至期冀他推出自己的院線電影《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

今年1月19日下午，一名助理在李進的工作室里對《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這首歌進行修音。李進坐在沙發(fā)上，斜著耳朵專注聽?！案吡耍　土?！……又高了！”他一字、一詞專注地“咬”著。

對李進來說，專注已是刻入生命里的習慣。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在成都師范學校修讀數(shù)學與化學專業(yè)。但他喜歡音樂，每天一個人在教室里學聲樂和表演。同學們都覺得他在做“白日夢”，因為“你也不想想，那競爭有多激烈啊！”

但后來，他真的出名了，別人的看法也不一樣了：當初我們早就看出來了，那會兒他可專注了。

8歲前，李進連一盤磁帶都沒聽過。讀中師時，音樂也不是他的專業(yè)，但專注改變了這一切。

1984年師范畢業(yè)后，李進從事了和他父母一樣的職業(yè)—“李老師”，教的是語文。

李老師教學沒幾個月，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秀，他的課被當成示范課，獲得阿壩地區(qū)教師們的旁聽。但沒多久，他改行了。

通過考試，他進入阿壩州電視臺，變成了“李記者”。干了兩年，他的新聞作品獲得四川省新聞獎一、二等獎。這在臺里引發(fā)巨大震動，因為“短期內(nèi)取得這大成績，是很難得的”。

用李進的話來說，在哪干，做哪行，都要留下點“響”。在四川音樂學院做客座教授時，他也常常這樣教育學生。

骨子里的專注和對世俗名利的淡然，和父母對他的影響有關(guān)。

父母對自我的定位，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就是“做黨的一塊磚，東南西北任黨搬”，且“哪兒艱苦往哪兒鉆”：他們主動要求去西藏做教師，后來，李進父親生病了，這才回到四川。

“那時，他們完全可以在成都教書?！崩钸M說，但父母還是選擇到條件艱苦的阿壩州教書。

這對教師夫婦的孩子出生后，連名字都起得有時代特征，比如李進的哥哥叫李躍。兄弟的組合就是“躍進”。

如果說，父母的選擇完全忠于黨、忠于人民，那么李進的職業(yè)選擇，多少體現(xiàn)個人的自由擇業(yè)觀了。

那完全是另一個時代。彼時，改革開放的滔天巨浪，席卷而來。他那個時代的歌曲之所以揚名，也因深具時代特征，唱出了時代的吶喊。

時代的表達

1987年，年方二十的李進作為阿壩州電視臺的名記，參加四川省電視臺首屆抒情歌曲杯電視大獎賽決賽，由此步入歌壇。

第二年，他考入王酩和金鐵霖主辦的中國音樂學院首屆通俗歌曲明星班，在苦練唱功的同時等待機會。

做好準備的他，很快遇上中國內(nèi)地流行樂壇的黃金年代，與同時期的楊鈺瑩、毛寧、甘萍、李春波等嶺南歌手，以及北京挖出的陳紅、陳琳、謝東、孫悅等，成為中國流行音樂工業(yè)“造星”的第一代成品。他們被冠以同一個名字：94新生代。

李進在1993年11月推出的單曲《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正是借次年4月他首張個人專輯的推出，而獲得高傳唱度。endprint

這首由李廣平填詞、時年26歲的李進演唱的歌曲，時隔20多年仍散發(fā)著上乘音樂作品所具有的高度識別性。

“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可有淚水打濕雙眼/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是否想過靠著我的雙肩/你那不再熟悉的笑容/對我可是一種敷衍/手中握著你的照片/我真的感到你很遙遠……”

當時，大江南北都被這首歌觸動淚點。

這是一個時代的表達。

當時，打工潮、創(chuàng)業(yè)潮，風起云涌！整個時代迎來巨大變遷：傳統(tǒng)的愛情和親情模式，開始迎來割裂和巨變。一個個親人、愛人，從熟人社會里走出去，前往遙遠的地方打工、創(chuàng)業(yè)。也由此，開啟了一個愛恨情仇交錯著的時代。

人與人之間的離別潮，所產(chǎn)生的那些持久的惆悵惦念，通過李進哀怨的歌聲以及他那眉頭緊鎖、雙眼半開半閉的表情，得到了舒緩表達。

當年，《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這首歌在南京的傳唱排行，甚至超過香港“四大天王”之一張學友的歌曲。

李進說，張學友連續(xù)三周排行第一，而他的是連續(xù)五周排行第一。

提及原因，李進認為，主要是這首建立于親情基礎(chǔ)上的歌曲，還夾雜著對愛情、友情的思念，有戲劇性的張力，每個群體都能從中發(fā)現(xiàn)所要表達的對象和情感。所以，打工者、當兵的、創(chuàng)業(yè)的、學生，乃至坐牢的人都愛聽。

最近，李進參加成都的一個商演活動，現(xiàn)場有人拿著手抄版的李進的歌，這讓他很感動。“哎呀，皺巴巴的，字跡都模糊了?！?/p>

成名后，李進還推出《巴山夜雨》《回家過年》《相依為命》等專輯，其中收錄了《陽光照耀我的破衣裳》等深具時代特征、有漂泊和流浪感的歌曲，獲得不菲的傳唱度。

而他和范冰冰的爸爸、也是他好友范濤合唱的《你最近在干嘛》這首歌，在央視綜藝頻道上播出后，也獲得頗高的傳唱度。

但所有這一切，都沒法超越當年的《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甚至農(nóng)歷年臘月廿九即將在遼寧衛(wèi)視登臺演出的他，主打的歌曲也還是這首成名曲。不過，這首歌將有全新唱法和演繹，李進說：“連我都被震撼到了，哈哈?！?/p>

對于別人拿他后來的歌和成名曲比較，進而感嘆“今不如昔”，李進說：“我就是起點太高了?！逼瘘c太高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不用說，壞處是：當他通過《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建立里程碑式的東西后，別人給了他一個標簽化的稱謂，比如“離鄉(xiāng)歌手”、“問候歌手”。

“我后來也出了不少不錯的專輯，翻唱的《女人花》反響也很好，”李進說，“但我唱別的東西，別人還是用過去的標準來衡量我，認為我就該唱那個，而不是后來這些?！?/p>

李進不愿意墨守成規(guī)，不愿一個腔調(diào)地演繹和表達自我，他想尋找和挖掘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自我。他要做的是一個不斷挑戰(zhàn)自我的音樂人、創(chuàng)作人、藝術(shù)家，而不是一個普通的流行歌手。

這很難，因為“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李進說，環(huán)境在變，聽眾的口味也在變，創(chuàng)作思路也需要不斷調(diào)整，才能契合時代特性。

但李進身后的這個時代，似乎已和他骨子里那個率真、不裝、不矯情的自我，格格不入。

對話李進—我不是逆來順受的人

Q& A

N-南風窗K-光頭李進

N：憑借《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你名滿天下，但當時市場化程度遠沒有現(xiàn)在高，且過去唱片盜版很高，導致你收益遠遠配不上名聲。反觀當下，很多揚名但沒什么實力的小角卻賺得盆滿缽滿，你有“揚名不逢時”的感覺嗎？

L：我認為我已經(jīng)很不錯了，因為（我成名）是在一個流行音樂高峰期的年代里，我的生活和成名前相比，也發(fā)生很大變化，該知足了。因為財富的衡量是沒有邊界的。

如果說遺憾的話，我就是希望我的音樂事業(yè)有更好發(fā)展和影響力，能出更好的作品，不斷超越過去，超越自我。

N：我看了你的博客發(fā)現(xiàn)，12年前的一個深夜，當陳汝佳過世時，有那么多人懷念他，你甚至冒出一句：“如果我不在世時，還有很多人唱我的歌嗎？”現(xiàn)在，你還有這個感慨嗎？你是否害怕不再走紅、不能超越自我？

L：哈哈哈，我有這么寫過嗎？我都忘了。你很用心，讓我很感動。（隨后，他安靜下來，一臉嚴肅）坦白講，沒有一個人永遠處于金字塔塔尖，你站的位置不可能永遠沒有變化，不管是權(quán)力、財富、影響力，都是一個變量。這點，一定要明白；否則，你沒法走出那個自我構(gòu)筑的夢幻，出不來的話，你會很痛苦。

N：你怎么看待財富？談談你的財富觀。

L：我有時候點個外賣點多了，我都感覺到浪費。但有時一轉(zhuǎn)念，何必對自己那么苛刻？我對自己還挺知足的。

關(guān)于財富，有兩種人會采取不一樣的態(tài)度：一種是因為貧窮而向往財富，但獲得以后，就會滿足和看淡。另外一種是，從小貪欲就很強，錢再多也感覺不夠。這種帶來的結(jié)果是，要么讓別人受傷，要么是自己困在其中，很受傷。

我的財富觀屬于第一種，我認為財富過多會脫離生活，甚至會影響創(chuàng)作。所以我都有意提醒自己：不要離生活太遠。有些年輕明星被經(jīng)紀公司捧得很高，出門前呼后擁，后來甚至窮到蹲在街邊吃盒飯啊。

N：在博客上，你會對同行或影視圈公開提出不一樣的看法，甚至是批評。比如潘美辰耍大牌，摔話筒，甚至對住的酒店不滿就罷唱，你提出了批評。這以后見面會尷尬嗎？也有的說，你在炒作，你怎么看？

L：社會上的各種認識太多了，唯一辦法是管好自己。（博客上）那些就是我真實情感的抒發(fā)，我不會因顧忌別人的看法而不去提出我的看法，做我自己很關(guān)鍵，因為沒有自我就沒有個性，沒有個性談何藝術(shù)創(chuàng)作？

N：可是你批評一些明星，會引來他們粉絲怒罵。比如你對刀郎、王力宏等進行點評和批評，就“得罪”了他們的粉絲。

L：我確實被他們的粉絲給罵了，特別是刀郎的粉絲，把我罵得一塌糊涂。

可我在博客上對他們的歌曲和唱法進行點評，怎么就不行呢？何況我還是一個專業(yè)人士。

我認為，不分青紅皂白盲目崇拜一個人的，通常是生活帶有悲劇色彩的人。

N：早前你舉報張紀中在九寨溝拍《神雕俠侶》破壞環(huán)境的事，干得不錯，拉開了中國影視環(huán)保的序幕，因為之前很少人關(guān)注這個領(lǐng)域。當時是怎么回事？

L：我在阿壩州長大，九寨溝也是我家鄉(xiāng)。當初有朋友告訴我這個事（張紀中劇組破壞環(huán)境），我就過去看，很震撼：很多當?shù)乩习傩辗钊羯衩鞯拟}化石，那可是經(jīng)過幾百萬年才形成的，但張紀中的劇組一去，就摧枯拉朽地給破壞掉了。

老百姓很心痛，但地方出于經(jīng)濟考慮，只想到獲得影視關(guān)注是好事，沒想到要去保護，所以百姓反映的問題沒得到解決。我到現(xiàn)場取證拍照后，就向媒體爆料和展示證據(jù)，同時去國家環(huán)保局舉報。

最大價值是，老百姓開始關(guān)注影視對環(huán)保的影響了。記得后來陳凱歌在云南拍《無極》時，搭幾個架子就被老百姓投訴和媒體關(guān)注了。這點，我認為，我做了一個有意義的開始。

N：但這對你以后進入影視圈會有不好的影響，他們會排斥你的。

L： 一個人，當物質(zhì)基本得到滿足以后，我認為任何人都應該對生命、對人生的價值有思考，那就是：活著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我要產(chǎn)生或留下怎樣的影響？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倒計時，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每天每時每刻都走向死亡。有時，人啊，說沒就沒了。所以，我們不只去追求個人生活過得好不好，還要關(guān)注別人，關(guān)注我們共同生活的家園，因為你不是一個人。

N：我記得有次在銀川，有個房地產(chǎn)老板請你們參加商演活動，對你們大呼小叫，還把你們給訓了？

L：對啊，時代變了。那個人以為有錢就是爺，四處罵罵咧咧，我忍了很久，最后還是和他翻臉了。他其實就是想在眾人面前，營造“光頭李進是我馬仔”的氣場，但我不吃這一套。我不是逆來順受的人，更不會給他拍馬屁。彼此相處，就是要互相尊重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