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冰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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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爪牙”補證

筆者發(fā)現(xiàn)《殷周金文集成》9.4467號師克盨和9.4468號師克盨蓋的銘文[7]，也是在銘文的首段，看到了與師詢簋相似的辭例：

師克盨：王若曰：“師克！丕顯文武，膺受大命。匍有四方，則繇唯乃先祖考，有爵于周邦，干害王身作爪牙?！?/p>

師克盨蓋：王若曰：“師克！丕顯文武，膺受大命。匍有四方，則唯乃先祖考，有爵于周邦，干害王身作爪牙?！?/p>

“爪牙”一詞，在《殷周金文集成》僅此兩出。師克盨比師克盨蓋只多出一個“繇”字，二銘的“爪牙”二字形清晰可辨，將師詢簋不能認(rèn)識的這兩個字釋作“爪牙”不會有錯。

下面分析“爪牙”二字。

(二)次以銘文時代作對比分析?！皫熆吮S的形制、紋飾與克盨接近，銘文記述周王對克的兩次冊命，并有隆重賞賜。其年代應(yīng)與克盨接近，為西周厲王前后器”[8]。師詢簋為厲王后、宣王前的共和時器，二器時代接近，辭例相似，并且都是用于銘文前段的文辭，可以認(rèn)定師詢簋不能確認(rèn)的二字當(dāng)釋為“爪牙”。

(三)再以銘文內(nèi)容進行檢驗。既然確認(rèn)應(yīng)釋為“爪牙”二字，筆者把師詢簋的這段銘文移過來，逐字逐句分析研究，并輔以文獻釋義，檢驗釋“爪牙”與銘文內(nèi)容是否密合。

師克盨銘文與師詢簋銘文相同：

王若曰：“師訇(詢)！丕顯文武，膺受天令(命)。亦則於女(汝)乃圣且(祖)考，克尃(輔)右(佑)先王，作厥爪牙，用夾召氒(厥)辟，奠大令，盭龢于政”。

“師訇(詢)”，是人名，西周厲王、共和時期人，擔(dān)任王朝的師之職務(wù)。

“丕顯”，是古成語，也是金文習(xí)語，意為光明正大，用于對周王、諸侯及祖先德行的歌頌贊美。

“膺受天令(命)”，是當(dāng)受天命。膺，義為當(dāng)?！渡袝ぶ軙ぞ悺罚骸拔┯枰蝗蒜呤芏喔！?，孔安國《傳》“惟我一人亦當(dāng)受其多福，無兇?！盵9]。又《詩·魯頌·閟宮》：“戎?jǐn)呈氢摺?，毛亨《傳》“膺，?dāng)。”[10]1668“膺受天令(命)”，周時人篤信天命，認(rèn)為周文王、周武王滅紂得天下是天授之命。

“亦則於女(汝)乃圣且(祖)考”，亦，也，也是。則於，連詞。女(汝)乃，同義詞連用，你的。且(祖)考，祖父。師克盨作“則繇唯乃先祖考”：則繇，相當(dāng)于“則於”，連詞。唯，語氣詞。師克盨蓋則作“則唯乃先祖考”，比師克盨少了一個“繇”字，余皆同。

“克尃(輔)右(佑)”，克，能。尃，通“輔”。叔夷鐘：“女(汝)尃(輔)余于艱卹?！睂?輔)右(佑)，即輔助。

“作厥爪牙”，厥，代詞，代周之先王。爪牙，防衛(wèi)武臣，即帝王手下的得力武將。《詩·小雅·祈父》第一章：“祈父，予王之爪牙?！编嵭豆{》“爪牙之士當(dāng)為王閑守之衛(wèi)?！钡诙拢骸捌砀?，予王之爪士?！盵10]785，787“爪牙”與“爪士”同，即為君王作衛(wèi)兵的武士?？吮S和師克盨蓋銘文則作“干害王身作爪牙”：干害，即干吾，義衛(wèi)守御、保衛(wèi)。傳世文獻作“捍御”。干害王身，謂做王的近身武衛(wèi)。

“夾召”，夾，輔，像左右扶持之形。召，與詔、紹可通，有佐助義。禹鼎銘有“夾紹先王”，正用佐助義。夾召，即輔助。召，與詔可通的例子，可舉出《周禮·天官·大宰》：“以八柄詔王馭群臣。”鄭玄注：“詔，告也，助也?！盵11]鄭玄釋“告也”即告誡，《說文·言部》：“詔，告也。從言從召，召亦聲?！贝嗽t，當(dāng)從言，召聲的形聲字，不當(dāng)是會意兼形聲?！稜栄拧め屧b下》：“詔，導(dǎo)也?！惫弊ⅲ骸爸^教導(dǎo)之?！庇帧霸t、相、導(dǎo)、左、右、助，勴也?！惫弊ⅲ骸敖B介、勸尚，皆相佑助”[12]。

“氒(厥)辟”，氒(厥)，代詞，其。大盂鼎：“畯正氒(厥)民?！鄙⒈P：“氒(厥)受圖夨王于豆新宮東廷?！北?，王、國君的尊稱。大盂鼎：“女(汝)勿剋余乃辟一人?！贝罂硕Γ核量她嵄?厥)辟龒王?！对姟ご笱拧な帯罚骸笆幨幧系郏旅裰?。”《爾雅·釋詁》：“辟，君也?！睔?厥)辟，即其君。

“奠大令”，即克鐘“尃奠王命”的簡語，義為布定王命。奠，定。大令，王命?！吨芏Y·夏官司馬·太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大命。”鄭玄《注》“出大命，王之教也?！贝罅?，即周王之號令。

“盭龢于政”，即安定協(xié)和政事。盭讀為戾，義為定。龢，讀為和，義同和。

銘文可譯為：王說：“師詢！光明正大的文王武王當(dāng)受天命(滅紂得天下)。也是你圣明的先祖父能夠輔佐先王，做先王的防衛(wèi)武臣，輔助先王布定王令，使得國家安定、政事協(xié)和。”

通過以上解讀，“厥”后二字釋為“爪牙”，義為“防衛(wèi)武臣”，與前后文意銜接貫通，字順句協(xié)，當(dāng)可信無疑。

二、“考”讀為“簋”補證

《詩·大雅·江漢》末章：“虎(召虎)拜稽首，對揚王休，作召公考，天子萬壽！”[10]1466解釋這個“考”字的學(xué)者列舉三家如下：

金啟華釋“考”，義為“頌辭”[13]。

袁梅釋“考”，義為“頌禱之辭”[14]。

周振甫釋“考”，義為“辭”[15]。

金、袁、周三位先生注解《詩》用力勤懇，嚴(yán)謹(jǐn)審慎，各有優(yōu)長，對“考”字的解釋，意見基本一致。把“考”解釋為“辭”仍依古注，未加糾正，曲折勉強。白川靜認(rèn)為《詩》文的“考”當(dāng)讀為“簋”，但未作詳細論證[16]。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補證。

(一)以早于《詩》的西周金文證。王國維說：“唐、宋之成語，吾得由漢、魏、六朝人書解之；漢、魏之成語，吾得由周、秦人書解之。至于《詩》、《書》，則書更無古于是者。其成語之?dāng)?shù)數(shù)見者，得比校之而求其相沿之意義，否則不能贊一辭。”[17]以早于《詩·大雅·江漢》篇的相同的金文辭例作證，應(yīng)該是可信的方法。

六年琱生簋銘：“琱生對揚朕宗君其休，用乍(作)朕剌(烈)且(祖)召公嘗簋，其萬年子子孫孫寶用享于宗?！眹L，祭祀專用名。指秋天向祖先供奉新谷，使之嘗新。嘗簋，祭祀之簋。“乍(作)”的賓語是“簋”，而詩文“作”的賓語卻是“考”?！绑睘楣糯鷮Ｓ闷魑?，由鑄造制作而成，“考”非表物的專用名詞，怎么可以“制作”而得？《詩》文怎么會“作召公考”？這要首先論證《詩》文與六年琱生簋的關(guān)系，看二者誰是誰非！

(二)以《詩》與六年琱生簋中的人物證。六年琱生簋，又名召伯虎簋、六年召伯虎簋，銘十一行一百零五字，重文二。高十九·七厘米，口徑二十一·八厘米，底徑十八厘米?，F(xiàn)藏中國歷史博物館。之前還有一件五年琱生簋?，h生與召伯虎非一人，為何一簋二名呢？據(jù)五年銘所記，琱生是居于自己的采邑之琱地的召公后裔，琱生和他的父親，在以往曾扣減了自家附庸田地中應(yīng)納貢的多量田賦而犯稅率，被判罰積。而這一案件的法官，正是秉承父母幽伯、幽姜之命前來審理案件的召伯虎，琱生以瑾圭贈與召伯虎，請求減免自己的罰積。最后，琱生獲得了減免。六年琱生簋是五年琱生簋的繼續(xù)，二器所記為同一事件。召伯虎也是召公后裔?，h生與召伯虎為同宗，同是召公后裔，所以詩文記有“作召公考”，銘文記有“用乍(作)朕剌(烈)且(祖)召公嘗簋”。五年、六年簋都是琱生為紀(jì)念獲得減免罰積所鑄之器，故取琱生簋為正名；召伯虎為判案人，故又名召伯虎簋。

(三)以《詩》與六年琱生簋的時代證。《詩·大雅·江漢》所記，與六年琱生簋是否為同一時代的問題，學(xué)術(shù)界存在爭論。一種意見認(rèn)為，五年和六年琱生簋銘文中的召伯虎，就是《詩·大雅·江漢》中的召虎，因而推定兩簋為宣王時器。另一種意見認(rèn)為，“從器形和紋飾考察，它們不能晚至宣王時期，從雙耳的鳥頭造型、分解的獸面紋以及銘文涉及的內(nèi)容而論，宜定為西周中期器?！盵18]馬承源等認(rèn)為五年和六年琱生簋為孝王時器。他說：“舊說此召伯虎是宣王時《詩·大雅·江漢》的召虎，斷為宣王時之器。但孝王至宣王歷四世五朝，召伯虎任官不可能有百年之期。以往多以銘辭附會宣王時召虎的功烈，因而也未能得其確解?！盵19]《詩·大雅·江漢》所記，與六年琱生簋是否為同一時代的問題，至今尚未定論。

即便召伯虎不是召虎，五年和六年琱生簋與《詩·大雅·江漢》不是同一個時期，也不影響以“簋”證“考”，因為無論是召伯虎還是召虎，都是為召公作“簋”而非作“考”，“召公”不會有第二個人。

(四)以《詩》文內(nèi)容和語法證?！白髡俟肌钡摹翱肌敝?，“作”也是一個關(guān)鍵詞。如果把“作”理解為“仿效”，“考”解釋為“頌禱之辭”，句意為“仿效召公，頌禱祝愿：敬祝天子長壽萬年”，也可以講通；如果把“作”理解為“鑄造”，“考”解釋為“頌禱之辭”，則是不通的。在早于《詩》的金文中，還未曾發(fā)現(xiàn)“作”用于仿效的例子，都用作“鑄造”，并且“乍(作)的賓語都是器物之名”?！白鳌笔侵^語，“考”是賓語的句子金文中不曾出現(xiàn)，文獻中也不見用例?！罢?作)”與“簋”搭配倒是金文通例。例如：《殷周金文集成》，器號7.4096“乍為皇祖大宗簋?！逼魈?.4120“乍召伯保囗簋?！盵20]例不繁舉。

這里還有一個疑問，詩文“作召公考”之后是祝“天子萬壽！”如果將“考”讀為“簋”，那么，召虎為先祖召公鑄造祭祀尊器，怎么又祝周宣王長壽萬年呢？似不通。原來，《詩·大雅·江漢》篇所反映的內(nèi)容是：召虎奉周宣王之命率軍前去平定淮夷之亂，這次武力行動取得成功，召虎獲得周宣王的賞賜，故為先祖召公鑄造了祭祀尊器，同時答謝周宣王賞賜的美意。結(jié)合詩文內(nèi)容理解，就合情合理了。

(五)以上古聲韻證?！翱肌睘樯瞎畔赣牟?，“簋”為上古見母幽部，聲母相近，韻母相同，具備假借條件，可以通用無疑?！对姟菲谩翱肌弊郑皇恰翱肌弊钟缅e，而是“考”乃“簋”之假借字，當(dāng)讀為“簋”，考是借字，簋是正字，二字音近通假。

究其致誤之因，應(yīng)溯源至漢代，《毛詩正義》注云：“考，成?！惫{云：“對，答。休，美。作，為也?；⒓劝荻鹜醪呙畷r，稱揚王之德美，君臣之言宜相成也。王命召虎用召祖命，故虎對王，亦為召康公受王命之時對成王之辭，謂如其所言也。如其所言者，‘天子萬年’以下是也?！盵10]1466《箋》解“考”為“辭”。古代學(xué)者遵行“疏不破注”的原則，《箋》以下都據(jù)《毛詩正義》注立說，直至清人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仍從故訓(xùn)，殆無異說。今人承襲前人之說不輕易改變，正體現(xiàn)了學(xué)者們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思想。西周期至西漢歷經(jīng)千余年的歲月，漢代出土銅器極為有限，當(dāng)時學(xué)者大概尚不知銅器銘文的通例，說明西周銅器銘文定型的知識到西漢時就已失傳了不少。所以，將《詩·大雅·江漢》末章“作召公考”之“考”解為“頌辭”，曲折不好理解，以至于今日。

三、結(jié) 語

這篇論文由各自獨立的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以金文相同詞例并輔以文獻補證金文不識之詞“爪牙”，第二部分是以金文相同詞例補證詩文誤釋之詞“考”。原文寫于2006年，是筆者漢譯日本學(xué)者白川靜《金文通釋》等日文原著時考證發(fā)現(xiàn)的。“爪牙”二字可以確識?！翱肌弊质欠駪?yīng)讀為“簋”？筆者有過猶豫。2007年8月8日至11日，在陜西西安召開的“中國文字學(xué)會第四屆學(xué)術(shù)年會”上，這篇論文參加了交流，與會學(xué)者沒有提出異議。這次筆者又翻閱資料，作了一些訂正，覺得有必要把“爪牙”與這個“考”字一起交與學(xué)界，請師友們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