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清朝康熙、雍正時期,方苞以復(fù)興古文為己任,是桐城派中扛大旗、擂大鼓的人物。在戴名世《南山集》案發(fā)生之前,方苞在文壇顧盼自雄,頗有不可一世之概。文字獄猶如疾雷破山,駭人魂魄,一年半的囚禁就磨掉了他的大部分銳氣。那時,他還不到五十歲。
桐城派在康乾文壇異軍突起,叫好者與質(zhì)疑者幾乎勢均力敵。方苞的古文,褒之者不吝溢美之詞,大學(xué)士李光地稱為“韓歐復(fù)出”,狀元出身的禮菼部尚書韓最夸張,極贊方苞為“昌黎后第一人”,也就是說,歐陽修、王安石、三蘇父子和曾鞏都稍遜一籌,更毋論余人了。然而貶斥桐城派的高手始終都有,酷評甚至有一種淬毒的味道。學(xué)者和詩人李紱就認為方苞的文章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無足輕重。有一回,方苞攜所撰《大父馬溪府君墓志銘》請李紱賜教,李紱只看了開篇第一行———“苞先世家桐,明季,曾大父副使公以避寇亂,之秣陵,遂定居焉”,就毫不客氣,把文稿歸還方苞。方苞年長李紱七歲,孰料當(dāng)場吃癟,徒然討了個沒趣,他頗有些惱羞成怒,質(zhì)問李紱:“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李紱的回答相當(dāng)干脆:“然。”方苞頓時七竅冒煙,既抓瞎又抓狂,非要李紱給出明確的評語不可。李紱說:“今縣以‘桐名者五:桐鄉(xiāng)、桐廬、桐柏、桐梓,不獨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后世誰知為桐城者?此之不講,何以言文?”李紱并非吹毛求疵,他的話一針見血,擺出的道理無可辯駁。方苞將“桐城”省寫為“桐”,當(dāng)代讀者多半能猜出是桐城,后世讀者則不知“桐”是桐鄉(xiāng)、桐廬、桐柏、桐梓和桐城五處中的何處,方苞省減一字就無異于設(shè)絆挖坑,造成閱讀上不必要的阻礙。方苞無法反駁李紱的批評,他采取的策略是“暗用其言而顯棄其人”。如何“暗用其言”?方苞回家后,立刻修改文章,因此我們現(xiàn)在翻檢他文集中的《大父馬溪府君墓志銘》,首句已改成“苞先世家桐城”,不再是“苞先世家桐”了。如何“顯棄其人”?方苞不肯虛心承認李紱是自己的一字師,也就罷了,他與李紱的交情竟因此失去了回旋余地。
與方苞同時代的名家,視桐城派古文為贗鼎的并非一個兩個。王澍以書法名世,亦究心詩文,多有妙會,他曾一語中的:“望溪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彼铱捶桨牡着坪?,還暗諷方苞欺世盜名,也真夠狠的。
咸豐十一年(1861)九月二十二日,趙烈文在《能靜居日記》中揭看了方苞的另一張底牌:“望老為人作墓碑,??炙勒呒抑圆蛔阈?,篇中俱為疑惑不定之辭。夫人之愿有先生之文,以其人之言足重也,為之文而復(fù)不信之,斯言復(fù)何貴乎?諛墓虛文固足恥,必如州縣取甘結(jié),亦可笑矣。”方苞為逝者撰寫墓志銘,總是對其親屬提供的吹捧材料持不信任態(tài)度,歌功頌德時常不免犯嘀咕、打折扣。趙烈文調(diào)侃方苞撰虛文而求實證,“必如州縣取甘結(jié)”,“甘結(jié)”是有法律效力的畫押文據(jù),如此一本正經(jīng)就令人忍俊不禁了。我估計,死者家屬刊刻其欲贊還休的墓志銘,會相當(dāng)尷尬。
錢塘高士龔鑒為官清正,做過一任江蘇甘泉令,惠民造福。龔鑒生性狷介,與人交往,諂言諛詞難出其口。有一回,他耐著性子聽完方苞的高談闊論,居然起身夸贊道:“先生不愧為本朝第三人矣。”方苞聞言一怔,摸不著頭腦,好生奇怪,就微笑著詢問第一、第二是何方高明。龔鑒徐徐作答:“貴老師安溪先生,令兄百川先生?!卑蚕壬钱?dāng)朝大學(xué)士李光地,方苞尊之為恩重如山的嚴師。百川先生是方苞的兄長、桐城派作家方舟,他“深思自得,無所依傍,自成一家之言”,可惜英年早逝。戴名世在《方舟傳》中夸贊方舟、方苞兄弟“意度波瀾各有其造極,人以比之眉山蘇氏兄弟云”,吹得太過響亮,捧得太過高端,蘇氏兄弟是否在九泉之下生出反感,尚屬其次,智者啪啪啪打臉才叫難堪。龔鑒的回答綿里藏針,方苞聽出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為之不怡者竟日”。
據(jù)《方舟傳》所記,方舟、方苞兄弟以先意承志的孝行著稱,其父逸巢先生夸贊道:“吾體未痛,二子已覺之。吾心未動,二子已知之?!弊怨牌?,父親夸贊兒子孝順,就數(shù)逸巢先生這十八個字妙至毫顛,要超越它,難度極高。
方苞因為給《南山集》作序而被捎入戴名世案,好不容易從文字獄的天羅地網(wǎng)中撈回性命,驚嚇之后,慶幸之余,各種打臉也就不復(fù)生痛了,各類吃癟也都能囫圇吞下。
選自《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