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春
舊時光
城市是村莊的天空,從村莊出來的人是天上的星星么。小時候我就認為城里的二姑是有見識、有本事的人,她不只是星星,二姑分明就是我們的太陽,逢年過節(jié)孩子們都念想二姑從城里帶給大家的溫暖,這種溫暖,不只是匱乏中物質(zhì)上的犒勞,更是期待中精神上的慰藉。
小學讀完便離開了湖畔的村莊,一晃蕩,舉家進城整整30年過去了,我沒有成為城里的星星,相反,漸行漸衰的村莊卻成了城市里的我時常仰望的天空。
一歲一枯榮。30年間,村莊上的人們進進出出生生死死。不是么,村東頭那塊野地和村南大圩旁的兩處墳地已填得滿滿當當,80年代初爺爺下葬在村東頭的墳地,其時墳頭已然寥寥。大伯父的墳在村南大圩的坡地上,和暖的細風下,從四處歸鄉(xiāng)的人們聚集在清明的旗幟下,祭祀著各自的先人,他們才是這片天空的星星。
何,顧,宋,是村莊上三個大姓,穿過一處處雜草叢生中的墓穴,默讀著墓碑上一個個莊戶人的名字,有看到名字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出從前記憶中的那個長者,也有恍惚半晌才把名字和從前的那個人對得上的,更有幾個似乎名字很熟但就是怎么想不起那個具體的人了。堂哥不時提醒我,根坤就是住在橋頭東邊、大啞巴家屋后的那個人家呢,那個長生就是以前住在四保家旁邊的呢,對了,他家奶奶就是那個地主婆子格局的呢,嗯,嗯,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年她家失了一場大火,是的是的。頓時,舊時光的人清晰了起來。
那年那月的那么些活生生的人,如今他們的名字都鐫刻在亂墳場的石碑上,今天無一例外都活靈活現(xiàn)復活在我的記憶里。而村莊正以近乎一種衰敗的美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擔心后墻早已開裂的老宅子會在哪一個風雪夜里倒塌下來,可是直到今天,父親和我出生的這個已超百年的老宅依然挺立在村中央,只是在漸失人氣的村子里更加頹廢不堪。新的主人已外出謀生,我在上鎖的大門門縫里朝里探望,貼著斑駁陸離的門板,我仿佛可以嗅到這個古老院落里我童年生活的氣息。
巷子里遇到了老支書、紅帶子二媽還有興華哥哥。歲月的長河流淌過后把人亦不例外地催老了,當年正風華正茂的支書已老態(tài)龍鐘,曾經(jīng)是農(nóng)活好把式的紅帶子二媽見我連忙說,我們不老才怪啊,小三子的寶寶都這么大了。
今天我回到了村莊,回到了舊時光。
從來都是這樣,一代又一代,人人都會成為舊時光里的那個人。
村莊斷然已成了老態(tài)龍鐘,城里卻里里外外一律族嶄新,老城墻根的老人們遷散到四面八方的各式小區(qū),如今一個個漸漸老去,從村莊出來的我的父輩們也進古稀之年。孩子們的新舊時光毫不例外都在城里。
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幾乎是赤手空拳,鄉(xiāng)下所有細碎破舊笨大的物件幾乎全軍遺棄在鄉(xiāng)下,隨著舊時光統(tǒng)統(tǒng)丟失,一去不復返。
城里的三次挪窩,有用沒用的同樣也是揮灑自如地變賣或扔掉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似乎總是迫不及待去擁抱新生活。電話成了擺設(shè),甚至已不再連接,書、書櫥、書房成了概念,百度,U盤,微信,一個都少不了,一個都丟不開手。
而這邊,人們又常常一邊翻翻舊相片一邊感懷消逝的從前時光,更多的人也只有這般感性直接地懷舊了。一邊是熱賣的《心花路放》,一邊是寂寥的《黃金時代》,許鞍華不會不知道電影院已經(jīng)不是懷舊的地方,唏噓與釋放才是城市的消費主題。
城里的二姑離開我們已快15周年,二姑家臨近酒廠身腳下的老式宅子連同酒廠拆了建、建了拆,如同莊稼已經(jīng)連續(xù)兩茬。那天到老城墻根沒來得及拆除的片區(qū)尋訪一位長者,探身進屋子,老式宅子里堆著各類雜雜拉拉的舊物,舊書報,老家什,老筆筒,舊藤椅,舊掛歷等等,還有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老太太,頓時舊式時光的生活氤氳而來,簡樸,安祥,優(yōu)雅,高貴。
老酒,這時候是最有意味的。那天,中飯時分老人非留下我陪他小飲幾杯,只見他不緊不慢的彎下身,朝著略顯昏暗的角落摸索了幾下,帶出來的是一瓶不知哪年的老酒了??茨且讶话唏g的招牌,我一眼認出就是我童年在鄉(xiāng)下曾經(jīng)見過的“大肚子”洋河,飛天敦煌圖案雖已不再鮮艷仍一下子勾起了我陳年往事的懷想,這陳年的老酒啊,還有身邊從舊時光里走來的老人呢。
歲月在這里變成了經(jīng)年陳釀,我怎舍得打開?但又忍不住品味一口的沖動。擰開經(jīng)久歲月的瓶塞,頓時滿屋酒香,不醉自醉,一個爽字了得。
我指著隔壁剛剛封頂?shù)拇髽菃柡⒆?,你知道這樓是用來干嘛的?孩子說當然是用來住的。
我說不僅如此,這樓最大的用途就是用來拆除的。難道不是嘛。我們的城市是見不得舊物的,過不了多少年這小區(qū)不拆了重建才怪。
這城里也有所謂的舊式物件,水街,牌坊,門樓,那是做舊不如舊的結(jié)果。 復古本身就是即時的時尚而已,今天時興復習這個,明天說不準又溫習另一段古代年華了。
衣柜里斷然已經(jīng)沒有10年前的衣物,放在過去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從前在鄉(xiāng)下,老式房子的老式站柜里都能找到祖母的祖母留下的布料及各式小玩意。今天的人們已然沒有物質(zhì)短缺時代的饑腸轆轆,便也快快的丟掉了何為珍藏和珍惜的那份心境,因為極大的可能,各家儲物柜里根本同時裝不下10年前與10年后,不如及時整理,裝著此時最好的自己。
舊時光在記憶里,舊物也守不住,舊情舊念卻是綿綿不絕的牽掛。
清明的村莊
(一)
鄉(xiāng)村一年四季里沒有哪一天的人氣有清明旺。這一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回鄉(xiāng)里,因為這里有他們祖上的墳塋。
當然,我想這只是這幾代的事情,再過若干年后,人們的故鄉(xiāng)料定會隨著世事的變遷而遷徙。
前年的清明,父母、我們還有秋秋們,祖孫三代去了趟楊港——父親和我都在這里出生,這里的一切我們都能找到深刻的記憶。而對于秋秋們,這里就是一處新鮮的土地,談何情結(jié)?!
人都逃避不了生與死的宿命。那天父親走在村頭大圩旁的墳地里,看著一塊塊墓碑上刻著的一個個同村人的名字,那一刻,父親豁然中不免依然流露出幾分無奈。那些人的名字,那些人,我大致都有些許記憶。整個小學,鄰村的中學一學期,我才離開這個村莊。莊子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禽一畜,在我游手好閑間都深深扎進了腦海。五六歲的我就曉得莊子上哪家狗最厲害,看著和我一樣游蕩在街頭的一只只雞,我都能和一只只雞背后的一個個主人對得上號——那只漂亮的蘆花雞是成二奶奶的命根,那只高冠公雞是何大爹爹養(yǎng)的——從小我就略知這就叫物像主人型吧——成二奶奶干凈利落,何大爹爹挺拔寬厚。如今,二奶奶,大爹爹,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了。
(二)
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繁榮和衰落,若干年前在我們的作文里肯定有過理想的描述。不能不說,到今天,現(xiàn)代化的物質(zhì)世界已經(jīng)是我們當年不曾料想得到的豐富,令人眼花繚亂。農(nóng)耕社會的思維已經(jīng)不能解釋今天的故事。
鄉(xiāng)村和城市,現(xiàn)代與落后,在空間上已經(jīng)進行了若干次的重新組合。于是,就有了今天與從前比已經(jīng)變得十分蕭條的農(nóng)村,和已是龐然大物的城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嘴含飛馬(一種當年流行的香煙),小汽車一跨”,這是我當年坐在祖母腿上聽來的。如今的樓上樓下已斷然不是那時那日的概念了,這樓的價錢讓當年做小本買賣的祖父掙十幾輩子呢!
鄉(xiāng)村的風清新許多,新開的油菜花點綴其間,爛漫似海。踩在松軟的鄉(xiāng)間路上,似有流回到從前的時光,不能不說,我的心仍與這片大地貼得很緊,從沒有離開過。流轉(zhuǎn)的是光陰,不變的有鄉(xiāng)情。
(三)
回鄉(xiāng),回鄉(xiāng),哪里還是我的故鄉(xiāng)?!
當我走進老村,置身我曾經(jīng)居住十多年的老屋,不是矯情,確是真切的念頭,我不能不生發(fā)許多的情懷。
老屋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分給祖父的。這次再看,變賣給鄰家20多年的老屋幾乎還和原先一樣,只是顯得更為老態(tài),在相對斑駁的老村里尤顯局促,而它確切地說已經(jīng)有近百年的歷史。你能說這不是一筆財富么,曾經(jīng)過往的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痕跡。追溯,追溯,我追溯城市和村莊的源頭,我不禁感慨,當下我居住的城市幾乎所有的建筑也只有近數(shù)十年間的堆砌,百年老宅何處尋覓?!生我養(yǎng)我的這方水土啊,才是根本所在。
邊遠的村莊正處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它沒有我心冷時想像的凋零,也沒有我應景公文中的蔥郁。有人在,但村莊正常呼吸的氣息明顯老弱了。但今天清明是一個例外,在明快碎裂的歸鄉(xiāng)人的腳步聲中,在村莊天空下的炊煙中,我感受到了這人間煙火的旺盛。盡管與我童年記憶中的蒸騰是不可同日而語,卻也著實溫暖了早春原先還是冷清的心境。
春歸何處?!都不如歸鄉(xiāng)的安然!
(四)
山水,山水,山與水是中國畫離不得的兩大要素。而這塊里下河平原的村莊,山不見,從前我家的小樓就是這個村莊的高度,水確是這片大地的靈魂,也融入了我的血液。走出村莊后,高中階段開始與東鄉(xiāng)的孩子談起,我五六歲下河游泳竟然讓他們驚嘆,其實那時楊港莊的孩子哪個不是天生的浪里白條呢。
人能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理解不全哲學的蘇格拉底,但這天,我是目睹并親眼見證了流經(jīng)村莊河流的迥然不同的古往今來。那少年眼中曾經(jīng)寬闊清澈、想像中亦或能與不能穿越征服的大河呢?!渾濁,骯臟,令人不堪入目。今天我也不忍踏進這河的懷抱,河啊,你幽怨得了我嗎?!
(五)
回鄉(xiāng),回鄉(xiāng),要么不回,回則連連。其實三號午后隨郝老先生乘船走水路赴沙溝省親,我已走了一趟回鄉(xiāng)路。
水路茫茫,快艇翻騰起陣陣波浪,河兩岸春色壘起的景象,讓人思緒翻飛。坐在郝老先生腿上的小孫兒顯然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中的臺北,他全然不會懂得此時的爺爺已回到彼時的童年歲月。而我呢,盡管相差半個世紀,竟也隨郝老爺子同船一道穿越回舊日的故鄉(xiāng)。這剛剛起身拔節(jié)的麥田,張揚生命的滿目菜花黃,點綴其間的桃花,沖浪戲水的鴨群,還有漁家間斷排開的網(wǎng)籪呢,這不就是這片土地上世代相擁的印記么!
(六)
有功名的回鄉(xiāng),叫衣錦還鄉(xiāng);沒功名的還鄉(xiāng),起碼是來還愿。
其實功名否,從來就沒有一個恒定的標準。更多蕓蕓眾生還不是普通如草芥,隨滾滾時代洪流,離鄉(xiāng)從來不是自己主動的選擇,而是被動的背井。
走了,去時淹沒蒼涼;再回,卻又滿臉添滄桑。
不盡然,不盡然。我站在高高的坡堤,抬眼遠眺蔥郁的村莊,陽光下裊裊升騰而起的灶煙,近處墳地里一處處隨野風飛舞的煙霰。在去往墳地的路上,三三兩兩,兩兩三三,祭拜完了的就早早折返回村了,留下未全燒燼的香和紙,這邊的一族才下車過來,老小說說笑笑間,倒也把本來略顯悲戚的日子抹上了幾分春熙的明快。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人們在穿梭間似乎把人間和陰間事都想明白了許多。
(七)
曾經(jīng)的邊緣村莊,說到底就是城市化工業(yè)化一百年或許都看不到苗頭的村莊,人氣怎么才能日漸興旺起來呢?我想不到很好的答案,但我九十多歲的外祖母說過的一句話讓我記憶猶新。那是一個冬日,我和老人在陽臺上曬著太陽,冬陽照進封閉的陽臺,一片溫暖。老人和我嘮叨起從前,從前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在她嘴里說出來,我真能體味到什么叫五味陳雜。從舊社會,再到新社會,老人大字不識一個,如今膝下兒孫滿堂,個個堪稱中流砥柱,這一刻我讀出了什么叫安祥,什么叫幸福。但即便這樣,我覺察得出來,老人又明顯對當下的日子頗有些微詞呢:總有城里人混不下去的一天,我看怎么還鄉(xiāng)呢?!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饑荒以及各類不測天災和人禍的老人,說出這話,你又懂得我話語背后的含意嗎?!
鄉(xiāng)下不好過就進城混,混好了不還鄉(xiāng),混不好還不了鄉(xiāng)。這鄉(xiāng)下終究是回不去了么。
親近不如懷念吧,我永遠的村莊。
(八)
我不止一次說過,鄉(xiāng)里要有鄉(xiāng)紳,這鄉(xiāng)下才算有真正的品味和氣息,才有不斷繁衍壯大的文脈。否則這鄉(xiāng)下遍地走動的除了流氓和盲流,盡是些按死理種地干活的,這鄉(xiāng)下何來欣欣向榮的靈動。當河水不再清新,當土地不再潔凈,當所謂的文明已經(jīng)遺忘這塊相對貧瘠的土地,這里重生的磨礪尤顯驚天動地,除了物質(zhì)堆砌,更離不得人,離不得浸染鄉(xiāng)土厚重情結(jié)的現(xiàn)代文明人,我相信人類活動是一切文明的源泉和動力。我們匆匆來過,我們又急急離去,鄉(xiāng)村僅僅留下我們蜻蜓點水般的目光。鄉(xiāng)紳在哪里?紳又在何處?紳不在鄉(xiāng)里何稱鄉(xiāng)紳?我隱約聽到泥濘的呻吟。
楊格港的夏日
都說是苦夏,孩子多半是沒有苦夏這個概念的,盛夏是楊格港孩子奢侈的盛宴。在楊格港,再漫長的暑假也好混,混得大汗淋漓,混得痛快淋漓。每一個暑天更多的時光是泡在水里的,河水里,雨水里,露水里,汗水里,淚水里……最迷戀出沒在蘆蕩里,最愜意埋伏在棉花和西瓜套種的大田里,最憧憬垂釣在魚塘邊,最刺激莫不過在楊港閘口逆流而上,最驚險還是在排澇站下口摸魚,那一片生機盎然的野地喲,處處有孩子們招搖的身影。以至東東上個星期偶然到錢江方洲小區(qū)轉(zhuǎn)悠,竟然被這里純原生態(tài)的景觀吸引了,那不就是楊格港的野外么?東東毅然決然決定在錢江買房,因為東東找到了童年的夢想和根。什么戶型不戶型的,從前楊格港磚墻草蓋的低矮房子還不一樣住人?!矯情!
東東最美好的回憶都在夏天。偶爾起個大早跟大奶奶一起下棉花田,說是除草打公枝抹碎芽,其實田里長著的小瓜、番茄等吃物才是東東真正向往的。東東餓著肚皮走過清晨的田間,鉆進迷人的青紗帳,沾上滿身的露水,在這里都能找到填飽肚子的食物,一條帶毛的黃瓜,一只青脆的菜瓜。走進莊稼地,東東沒有一次是空肚而歸的。
更多時候,楊格港晌午的時光是百無聊賴的。一覺睡到太陽八丈高,興許是讓肚子餓醒了,桌上頭盆里涼涼的稀飯,省了碗具,搬起來便喝個底朝天。坐在陰涼處閑著也是閑著,有意無心順手幫奶奶剝起蠶豆米子,剝到半碗夠一頓中飯湯,坐久了便也沒了精氣神。
見奶奶到要河邊淘米,東東順勢從奶奶手里搶過淘米籃子,直奔東頭大河邊。一條米把長的挑板碼頭,與鄉(xiāng)村所有的大小河流一樣,河水清澈見底,順著淘米水的米香,成群的魚兒聚集過來,鬧騰起陣陣水花,東東眼饞得很,脫下小褲頭藏匿在橋下墻洞里,跳下河,與魚兒同嬉起來,樂得忘歸。半個時辰過去,不見人和米的小腳奶奶便顫巍巍地趕到河邊。
“你個細猴子,管不住你,明天讓你老子把你帶上街去”,奶奶把東東叫上岸,直往家攆。東東竟也忘了是光著身子游了一次街。
絲瓜架吊瓜藤搭起的涼棚下,東東躺在小木桌上,聽“知了”鳴叫,數(shù)頭頂大小不一的絲瓜吊瓜,癟癟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想到昨日棉田摘得的幾只青番茄,一骨碌爬起來,跑進廚房,不等洗凈便啃起來,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舒坦!
沒聊莫,鄰里幾個孩子不約而同湊到一起玩幾把撲克牌。撲克牌一律玩得皺巴巴、臟兮兮的,黑鼓六禿,用手一摳,污垢直掉。那時沒有吃蒼蠅,不是爭上游,就是K十五。少年游戲就如夏日的天,說變就變,玩得好好的,說不準為一張牌就鬧得不歡而散,厲害些打得死活不依。不長記性,過不了幾日,便又廝混在一起了。
不一會兒,楊格港正午的上空便彌漫著陣陣人間煙火和飯菜的悠香。絲瓜湯,青椒炒絲瓜皮,炒自己昨天拉的螺螺,不就是冬瓜湯,炒冬瓜皮,小蔥燉蛋,還有番茄蛋湯,炒韭菜,炒茄子,飯鍋頭上燉茄子,這樣的菜蔬是暑期常常的下飯菜肴了,典型地道的里下河農(nóng)家風味。這便是東東童年楊格港生活最原始的底色,直到今天,這樣自然純美的記憶仍常常讓東東感懷。那天工學院陸慶龍教授畫展的幾幅故鄉(xiāng)背景的畫讓東東深深感動,教授的畫不張揚無半點雕飾之感,純粹的原汁原味,一下子擊中東東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是存放童年故鄉(xiāng)的味蕾。那次許教授和根華帶東東到文港路上很不起眼的一家土菜館,幾個小土菜還真有30年前的那么回事。吃來吃去,讓東東一而三再而三愿意點吃,吃得有滋有味的還是在楊格港曾經(jīng)吃過的類似八大碗的菜。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還是要吃。但不管怎么燒,如今再恢復過去的八大碗怎么也沒有先前的感覺了。物不是嘴也非。
中飯過后,楊格港的狗熱得吐著舌頭喘著粗氣,蹲在大樹下打盹,而這時候楊格港孩子天生就屬于河水了,一泡就是半天。浪里白條,在水里玩捉迷藏,在高橋上跳水,有柴油機船經(jīng)過,往翻滾起的水花里軋猛子最刺激最興奮了。那年,一位少年玩伴就因為玩過了頭,不小心鉆進船肚里再也沒有出來,等撈上來便斷了氣。少年父母肝腸寸斷的哭聲整個村莊都被感染了,悲傷著這個少年夭折的悲傷。因為有了這樣痛楚的教訓,大人孩子多了一份警惕,這個暑期的后半程一個村莊便再也沒有上演過少年溺水身亡的悲傷事件。但這樣的事件,在鄉(xiāng)村直到現(xiàn)在從來都未停止過。
在白天往水里跳的橋上納涼,聽老人們講故戲,聽大人們拉家長,楊格港夏日晚夜的時光多半則是這樣度過的。白天下河圖涼快,晚上火燒心。沒有電扇空調(diào),無風的日子,奶奶手不離、晃悠不停的芭蕉扇是東東童年最溫馨的記憶。還有夏日夜晚那閃閃的螢火蟲,照亮了鄉(xiāng)村少年的童年夢想。其實現(xiàn)在想來,夏日里手持一把芭蕉扇真正是一種優(yōu)雅的文化,一種文明??照{(diào)房是現(xiàn)代文明嗎?只能說是很現(xiàn)代,哪有半點文明可言。人類從手上丟掉芭蕉扇那天開始就丟掉了文明。
進入八月,離9月1日正式開學的日子漸近了,一天,兩天,時光過得陡然快速起來。東東一天天掰著手指頭,惶惶然。湖蕩里楊格港的屌絲屁孩們,哪個愿意進學校的籠子。二十天,十五天,十天,九、八、七、六、五、四……由小東東就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七月大、八月大是老祖宗給我等玩童的恩賜,沒有日子可捱了,才定下心來把未完成的暑假作業(yè)補上,所以多兩個31號少兩個31號的時光斷然是不一樣的。
盛夏收場,墻頭上的絲瓜、扁豆快下架,地頭的芋頭、山芋也可以刨了,楊格港的暑假時光就這樣幾乎在自由散漫、無拘無束中一天一天過去,天漸次添了些許涼意,等小褲頭換上長褲長褂,9月1日開學的日子也到了,東東們開始了新一個學年的上學時光。從9月1日始是收獲的秋了,對于讀書的孩子,生命年輪里才又算增添了一歲。
秋 后
立了秋,秋老虎的威仍在。白天的村莊,特別是日頭當中心的熱浪沒有明顯的減退,孩子們依然是褲頭背心赤腳。稍動動和飯后少不了一身汗,河水已沒有大伏天潤身,孩子們這時候就不能快意地下河戲水了,但還是有幾個小男孩跳下河耍起來。
三順子啊,快上岸,你媽媽來了。龍跟奶奶朝河里喊話,一會兒工夫,水面又恢復了平靜。
這是扁豆長得最旺的季節(jié)。你看,墻頭上,涼棚上,一串一串的花,一簇一簇的豆,潑皮旺盛,青的紫的,個頂個精氣神足足的,看了都讓人心動??圩幽棠绦σ饕鞯亓嘀×?,幾下子就摘夠了小滿尖。
翠英啊,翠英,我揎好了,你回家和芋頭燒燒。
翠英到東頭場上曬草了,好呢,今年新醬油腳子能吃了,我裝好一瓶了,你回家燒吃了看看,不丑呢。翠英老公長根子應答道。
小中飯時候,“丁零零,丁零零”,上街賣長魚的二強子騎車從沙溝家來了:“大根,大根,你要帶的一包1號軋針拿去啊?!?/p>
“好呢,好呢,謝謝啊,多少錢的???”大根小步快跑丟下漁網(wǎng)子從院子里跑出來?!八懔?,算了,今天長魚價不丑,就算我送的吧?!?/p>
“不作興,不作興,以后哪個還好意思請你帶東西了啊?!?/p>
“罷了不,你也把個面子二強子。”隔壁軍扣聲音大大的。
天天數(shù)著指頭算日子,數(shù)著數(shù)著,今天8月26號了,沒有幾天就開學了。七月大,八月大,春子一直就很慶幸,暑假兩個大月意味著在家多野兩天呢。新學年就上三年級了,心都玩野了,暑假作業(yè)還有不少沒有動筆。哎,春子還有些惶恐。心里盤算著,這兩天還是把作業(yè)趕緊補起來吧,免得被新老師批評。
不能再拖了,吃過中飯,坐在堂屋里,一個人“吭哧”、“吭哧”做起了作業(yè),不管對不對,把空的地方填起來再說。開學交上去,興許老師也就翻翻而已呢。哎,好多題目還蠻撓頭的,沒得命了,學的知識一半還給老師了。
二哥一閃就找不到人了,蹊蹺了,剛剛還在的,一聲不吭人就沒了。二哥到哪兒去了呢?
屁大個功夫,二哥“陰壁蛇蛇”地跑來了,還不忘用袖子撣撣嘴。
吃好東西的吧。
瞎說什呢,哪個吃好東西的???
你把嘴張開來讓我聞聞。
沒吃就沒吃嘛,哪來的好東西。
你張嘴啊,你張嘴啊,騙人。
騙你小狗,騙你小狗。
嗯,我都聞到了,是花生米子香味,你到衣章奶奶小店去過了吧。
好了,好了,我口袋里還有幾粒給你吃吧,不要告訴奶奶,蘆花雞生了一個蛋,我拿蛋換的。
怪不得的,我剛才聽到雞“咯咯蛋,咯咯蛋”了。奶奶曉得了要吵死了呢,前兩天也少了一個蛋,一定也是你偷了換好東西吃了。
你瞎扯淡,上次的蛋要么是你偷的,你自己個好吃鬼子。
到了晚上,橋頭納涼的人們顯然少了許多,主題也不再是為了乘涼,熱情所在或許是為了一種話題的聚集,最近街上捉小豬的價格又漲了些,今年水稻價格不知行情如何,五花八門的話題扯不完。時間也不會持續(xù)到很久,稀稀拉拉的,人們便很快散去,整個村莊就這樣,不早不暮地進入了相對寧靜的狀態(tài)。
大人們什么事都喜歡說等秋后等秋后。兄弟三個擠一張竹床子,忙得沒有顧得上換,睡的還是涼席,光背小褲頭,半夜里硬是被涼醒了,摸摸,全身上下冰涼。半醒半睡間,連忙搶抓裹在哥哥身上的被單,日本進口尿素袋拼接起來的被單,“日”字一半裹在大哥身上,“本”字一半裹在二哥肚上,壓得死死的,哪個拖得過來,也只能扯過一個角落小搭搭了。哎,小搭搭也是好的,這小心凍得透涼的,暖一塊是一塊。
這時候,村莊上空的月亮一夜比一夜圓。一天兩天,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個涼夜兩個涼夜,明天就到中秋節(jié)了。過了中秋,樹上的梨都被小販摘下運走了,大人們才想起,該把涼席收起來了吧。
沒日沒夜搶天,忙活了好一陣,稻谷搶上場進了倉,大人這才忙定下來換上薄被,再看被單,早已被兄弟們不知在哪個半夜搶撕爛了。
這下子“豁子”大了,看媽媽怎么和你們算賬!
不就是撕爛了一個日本貨嘛,有什么賬算?扯淡!大哥擲地有聲。
冬 ?冬
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和今天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一樣,當年的那個小小村莊,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猶如獵犬尋覓獵物,翻墻挖洞,能找的角壁角落都找遍了,特別是地主老財?shù)呐f宅子,五梁八柱,都是用的木板,連跟洋釘子影子都不見,家里除了一口破鐵鍋不能變賣。聽著漸漸遠去鏗鏘的洋鼓聲和糖擔子,冬冬耷拉著腦袋。
“殺千刀的,你就不饞死了的,把你老子的涼鞋都換掉了?!彼镍P子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掀板就是一下子,嘴里還含著棒棒糖的二狗子跑得飛快,躲過了一場痛疼的打?!澳闩?,你跑,你個小猴子長大了就是土匪。”
一會兒功夫,二狗子又跑回來了,手里拎著一雙后跟已經(jīng)斷了的塑料涼拖鞋?!拔?,我用破塘鍋蓋贖回來的?!?/p>
“你個壞家子,你就不把破鍋也拿去換吃了?!倍纷咏裉煲活D打怎么都少不了。
鄉(xiāng)村社會里布滿的是風、泥巴、蘆葦、草房子,還有長長的河流,鄉(xiāng)村的孩子從小對鐵鉈子由來的敏感,因為鐵可以在糖擔上換糖吃。村莊上沒有土豪,用錢買糖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換”,一種樸素原始的交易方式幾乎涵蓋了村莊的整個生活,用家里母雞下的蛋換油鹽醬醋,用小麥換小蟹仔,用甲魚殼子牙膏皮換針頭線腦。莊上凡是能換糖吃的鐵器,孩子們從來沒有忘記算計,門鎖、把搭扣、鐵鏟子、秤砣、破鍋、奶奶的銅爐子,想來想去,整個莊子上就是這些鐵質(zhì)物件了。對了,還有村小里高高掛起的銅鈴,村委會門口大樹上高懸的大喇叭。冬冬白天和夜里做夢都對這兩個大家伙打過注意,尋思過哪天爬上樹把大喇叭和銅鈴取下來換下糖擔子所有的糖,一次吃過癮了。可想到村支書在大喇叭里傳達的雞毛蒜皮的村務(wù)就是村莊上的大事,學校丟了鈴老師忘記了時間無休止地拖課也不是個事啊。盡管踩過無數(shù)次點,終究沒有下得了手。在莊上沒有行過大惡,所以冬冬一直心安理得。其實,冬冬心里曾經(jīng)有過把老子騎回家的屬于公家的鳳凰自行車也換掉算了惡念,一開始他沒有這個膽想,更不敢實施。但當有一天他實在被饞蟲子纏住不放,膽從心頭起,推著鳳凰28直奔洋鼓擂動的糖攤時,攤主卻不干了。
“這是哪家孩子啊,你這不是存心想害死我么,大伙都在這里啊,一,我不會收這個車,昧良心的我不做;二,我不管你這車從哪里來,你趕快送回去,要糖吃我這就敲一塊給你?!?/p>
圍觀的老小沒有一個不是熟臉堂子,見這陣勢,冬冬小魂都嚇散了,連忙推著車子,若無其事放回家了。淡定下來,冬冬后悔莫及,怎么沒有把人家奉送的糖吃了呢。
村莊貧乏,但也不是再沒有讓冬冬心動的物件,莊上除了擁有一家所謂現(xiàn)代化的碾米廠外,還有一家五金加工廠,今天百度冬冬還可以自豪地找到----大縱湖鄉(xiāng)楊港五金加工廠。這家工廠就是村莊工業(yè)經(jīng)濟的啟蒙和發(fā)端,廠子主要生產(chǎn)煤球爐、簸箕。廠設(shè)在村西頭的舊禮堂,所有舊式宅子的神秘在這里都能感受到,高大厚重的門,大門的正上方是整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油畫色彩厚重形象逼真,偌大的一個大車間,擺滿整裝待發(fā)的煤球爐 十分壯觀,一字排開的爐子漆得一身綠或者一身紅,現(xiàn)在遙想起來我都來勁興奮。
雞鳴狗叫,蟲吟蛙唱,能在偏居一隅的鄉(xiāng)村聽到密集的鐵錘聲音,相信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在冬冬童年的楊港,一路上聽得十分過癮,十分暖心。五金廠在路過學校的村頭,每每經(jīng)過,那鐵錘作業(yè)的聲音都吸引我駐足。煤球爐外身是一圈包裹的鐵皮,中間是填的厚厚的保溫土坯。油漆涮得好好的煤球爐根本看不出鐵皮的本來面貌,冬冬一度對外表平平整整的鐵皮殼艷羨不已,后來一天我路過橋頭,看到村里最大的掛槳機船裝滿柴油桶時,方才知道這廢舊的柴油桶就是煤球爐外鐵殼的主材料。冬冬很欣喜,通過自己的觀察得知是村干部通過村里的知青關(guān)系才搞好這些變廢為寶的柴油桶,有到上海運來的,也有無錫運來的,甚至鄉(xiāng)親們敲白鐵的手藝都是他們手手相傳的。村有兩個無錫知青老于和高老師,從此冬冬對他們的看法無比親切,開始總是認為他們好吃懶做,洋而不妥的,就是活脫脫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反面教材。但憑良心,真正是他們這些城里來的知青給寂靜的鄉(xiāng)村帶來了文明和現(xiàn)代工業(yè)的火種。良心往往都遲到,常常當時都被換糖吃了。
一口普通話的高老師教體育,乒乓球的直拍橫拍、側(cè)旋弧旋等招式就是高老師帶給孩子們的,但高老師不僅僅教體育,他似乎什么都會,語文、數(shù)學老師農(nóng)活忙起來,課都是高老師代。一年級拼音字母村小的老師沒有一個有勇氣教,記得都是高老師出課,字正腔圓,抑揚頓挫。村小沒有音樂課,高老師一有空閑就唱歌給孩子們聽,抓住一切機會教他們識譜,還從上海請人帶來錄音機給孩子們放各種小曲子聽,站在講臺上的高老師,手攝小枝條,指揮全班大合唱,有板有眼,很是陶醉。那年村小第一次由高老師代隊參加全鄉(xiāng)國慶文娛會演,冬冬有幸參加,列隊正步走上舞臺,那鏗鏘有力的節(jié)拍至今震撼人心感動人心。
12歲前只見過穿在別人腳上的皮鞋,冬冬的第一雙皮鞋是知青老楊從上海捎回蘇北的舊鞋,是母親花三塊錢巨資從一堆舊貨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那次母親一下子買了四雙,冬冬兄妹四人一人一雙。冬冬從來就以為穿皮鞋神氣就神氣在人未到聲先到的那種感覺??啥┥吓f皮鞋在大隊部門口寬敞大道上遛達了好一陣,與老土布鞋無異總是悶聲不響。冬冬納悶尋思了好多日,終于有一天碰到穿皮鞋的老于家小兒子大軍子,討教摸索了半天這才破解了其中的真相,原來這響聲是鐵掌子發(fā)出的。鐵掌子哪里來?從前村莊上能有個破鞋穿穿就已有頭有臉,哪有修鞋的小攤。饑餓的人尋找食物的能力一定是最強的。
終于有一天冬冬對著天花板尋思發(fā)呆時,有了,天賜鞋掌啊,冬冬取下幾粒圖釘,每雙鞋狠狠地前后各釘了8顆圖釘。哇塞,那種鐵踏大地鏗鏘有力的感覺,心情爽爆了,冬冬油然冒出一句:舊鞋,雖已不锃亮,但依然響亮。可是讓人要命的是,鄉(xiāng)村里盡是些松軟泥濘的小道,破皮鞋哪能踩出響亮的旋律啊。要面子的人隨時都在追尋著掙面子的機會。穿皮鞋盡量往硬地上踩,穿皮鞋一定不能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要盡管得瑟起來。這雙鞋穿了好幾年,這中間圖釘?shù)袅酸?,釘了掉,不記得釘了多少顆,直到腳實在套不下去才作罷甘休。穿鞋子合腳舒適只有自己體會,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聽不聽到我“叮咚”優(yōu)雅的皮鞋聲。冬冬的腳也是在那段最需要自由生長的日子因為這雙小鞋幾乎被擠畸形了。但那段時光里我很欣慰,看到一船一船運出去的煤球爐和運進來的柴油桶,冬冬多么想跟順船到遙遠的大都市去,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這在當年是冬冬最大的夢想之一了,冬冬看到開船的陳二爺,總是心生羨慕。那時候鄉(xiāng)下沒汽車,冬冬自然對開船的師傅十分崇敬。常常流連在西村頭的大橋上,癡癡守著來往的船只,漁船、貨船、柴船、扒泥船,惟有五金廠的運貨船在我記憶里最特殊,聲滿載著我年少遠行的夢,它承載著鄉(xiāng)親們的致富夢,更見證了楊港村通向現(xiàn)代化的漫漫征程。那種冬冬一開始就以為并不純正的破破的汽笛一直在他的夢里召喚著,召喚我時?;氐皆?jīng)的村莊,回到鏗鏘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