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知了,恐怕沒多少人喜歡。這對知了來說,實在是不公平的。知了亦稱蟬,有別稱“借落子”。
論其字形,讀音,我偏愛蟬。人真是怪得很,你喜愛這樣,卻未必會把它掛在嘴上。想到它,讀來卻是,知了二字,我不知這是否也是“入鄉(xiāng)隨俗”?入了三伏,天大熱,燥熱難捱;人無了精神頭,也敗了胃口,吃嘛嘛不香。胃口不佳,人亦會精神萎靡。
內(nèi)人想了許多辦法,從飲食人手,銀耳湯,綠豆湯,皮蛋粥,玉米粥。輔之時鮮水果等等。
吾鄉(xiāng)多楓楊,知了應(yīng)是比別的地方多。暑氣甚烈之時,便是知了猖獗的時候。說猖獗,又覺得有些不妥,不如說,是它們最為開心的日子好。丙申猴年,老天像落下了許多火球來。我居住的小區(qū),居民大多為老年人,老年人喜靜,也好扎堆,喜飛短流長。
說到知了的討厭,也真是討厭,你看,人家大爺都睡得好好的,你偏要“知了”“知了”地叫喚個不停,惹得連大媽嘴都歪了,拿出長竹竿子來轟你。
知了的大嗓門,在我看來,未必是“十惡不赦”的。至少是可以接受的。這世上有多少的嘶鳴聲呢?
小區(qū)改造,那些挖掘機起重機轟隆轟隆哐吭哐吭的不絕于耳,賣東西收破爛的小販的高音炮電喇叭“隨風(fēng)潛入夜”,是很有些讓人消受不起的。更有甚者,為了一點開辟出來的“地盤”鬧得扯發(fā)抓皮、拳腳相交的。何必呢?都說人老了,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霜冷雨,一切都淡了,有道是“少年生氣勃勃,老而至衰”,經(jīng)世之人,蓋知世事也。梁實秋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說的是,中國人喜歡喊叫,這表明大家性格豪爽,卻又好自顧自痛快,老人家說,不是說這不好,只是希望,他們說話的時候多顧及別人,小聲些,再小聲些。我好像看到了老先生,搖著蒲扇,探出窗子,小聲喊:“小聲點啊?!?/p>
記得小學(xué)三年級那個夏天,鄙人也正如母親所說的——頑劣至極,“朽木不可雕”。我從家里取了曬衣服的竹竿,折了一枝細(xì)樹枝用布條兒綁在竹竿細(xì)尖的枝頭上,緩緩地涂上松香膠(真是笨透了,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聰明,只需扎一個塑料套);未出發(fā)前,我就在想象著這個晚上,盤子里那“一樹梨花壓海棠”,想象著姐姐妹妹羨慕的眼神。沒想到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小猢猻一般爬到大樹上,竟然“刺啦啦”地從幾米高的樹上跌落下來,灰頭土臉,汗背心褲衩兒大白于眾人。羞煞也——連卵蛋兒都紅彤彤的。
知了的相貌簡直可用“丑陋”二字來喻之。天鵝,喜鵲,白鷺,仙鶴,是神品,可謂人見人愛,螳螂,蜻蜓,蝴蝶稱得上是上上品。知了這家伙真可憐,實在是讓人不待見的。知了與蟋蟀相比,格比其低。好像提起知了,就會讓人把它歸類到蒼蠅蚊子臭蟲之列。某年,我去河北保定參觀學(xué)習(xí),主辦方好客,組織我們這些攝影家去清西陵,入得陵園,但見松柏成林,清風(fēng)徐來,幽靜處,傳來蟬聲陣陣,仿若“銀珠落九天”,讓人頓生懷古之思。于當(dāng)日晚泚筆記錄這次游園的感受,現(xiàn)摘錄一段:
園中多蒼松、翠柏,猶見幾人懷抱粗的良木;曲徑通幽處,遮天蔽日,但聞鳥語蟬鳴,目不相及;想必皆隱于那茂密的暗處,或俯或仰,或歌唱或做沉思狀。在我看來:這高高的樹就是他們的家。對于蟬來說,家是簡單的,一棵樹,亦或一根柳條,也可是一片綠葉,就是它們棲息的家了。在人類看來,蟬的家未免過于簡陋了,甚至根本不能稱之為家??上s卻不這樣看。如果說到家的好,你們?nèi)祟惖募疫€不如我們。你看:“我們的家多大,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愉快了就唱,沒有煩惱?!痹谒鼈冄劾?,“你們?nèi)祟惼茐淖匀唬词故浅?,也帶著虛偽的面紗?!?/p>
說知了是害蟲,最初的認(rèn)識來自于母親的灌輸。有一年,我頭上生滿了癤子,母親說,看看,這就是你玩知了的好處,不停地數(shù)落著,她不顧及我此時頭上纏著紗布的苦楚。我別轉(zhuǎn)頭,嘴賭氣地嘟起,心想,哼,你說知了不好,我就偏要玩!那個時候,知了捉來了,我會驕傲地分給小伙伴們,還會折幾枝冬青樹枝,養(yǎng)在家里觀察。戰(zhàn)利品多的時候,用紅色的泥土將知了裹了,用稻草、木柴生一堆火,慢慢煨熟,然后剝?nèi)深^,那個香啊,至今無法忘卻。我書讀得少,不知有哪位作家專門寫過關(guān)于蟬的“美食”帖。
說到“吃蟬”,我們這兒是有高手的:有用鹽先將其攪拌均勻,放置約半小時,再清水洗凈;鍋內(nèi)放入菜油,待油沸騰,將知了倒入爆炒;迅速放人生姜,大蒜,醬油,紹興酒,少量精鹽,快速翻炒,撈于盤中,再撒上小蔥,色澤豐美猶如英雄抱美人;嘗一口,滿嘴生香。還有一種吃法:放兩三小勺油,炸一小把花椒,待一定火候時,把知了放入,炸,等到金黃閃亮,放入豆瓣醬。吃起來,則齒唇留異香,咂舌之余,生發(fā)出對蟬的敬畏之心。一口,一個味道,一口,一個感喟。
讀《夢溪筆談》,方知蟬還有用來形容美人的。特茲錄《螓》如下:蟭燎之小而綠色者,北人謂之螓,即《詩》所謂“螓首蛾眉”者也,取其頂深且方也。又閩人謂大蠅為胡螓,亦螓之類也。
友人曾送我一玉蟬,通體透明,溫潤光潔,光澤柔和,白色中隱著青綠,模樣甚為可愛。有一段時期,我常常放在幾案上做為清供。后來,此物不知去向,讓人扼腕嗟嘆。
早先,只知其弊,易傳播疾?。缓髸云淅?。《本草綱目》中就有對知了的藥用價值的詳細(xì)記載。
以鄙人之經(jīng)驗,暑氣甚囂時,不妨在茶幾上擺幾盤白瓷碟,置幾粒青豆黃豆茴香豆,沏苦丁于紫砂壺內(nèi),知了喧鬧時,與其共樂。鬧中取靜,何不是一件美事?
好在這個夏天有書看,讀梁實秋,讀胡竹峰。梁先生的文字,平淡幽深,有煙火氣;胡竹峰,是少年老成,文章好壞我不說,買來看便是。書可生香,亦能解暑也。
“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痹娭猩鷦佣蜗蟮乇磉_出對蟬的心性高潔的贊美。白石老人畫花鳥,亦畫草蟲,而老人的筆下多有“蟬鳴圖”,可見有多少人亦是與吾同為愛蟬之人。
秋深葉落,知了遁跡,不免勾起些許感傷和悵然。我愛知了。
(蘇鐵,原名陶群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見于《文學(xué)港》《青春》《山花》《黃河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鴨綠江》等報刊。)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