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勇
母親的書櫥里,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列影集。這些影集大小不一,材質各異,看上去年代感十足。里面有她各個時期的相片,閑暇時,她喜歡搬出影集一張張地翻看,沉浸于往事的回憶中。這些相片里,有一張很特別,它不是用照相機照的,而是母親的頭像剪影。母親說,這張剪影已經(jīng)珍藏了半個世紀,它出自黃永玉先生之手。我讀過黃永玉的隨筆集《沈從文與我》,知道他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被譽為“一代鬼才”。母親手里怎么會有黃永玉先生的作品呢?
這得從1966年的邢臺大地震說起。1966年3月8日凌晨,邢臺專區(qū)隆堯縣發(fā)生震級為6.8級的大地震;3月22日寧晉縣發(fā)生震級為7.2級的大地震。地震過后多數(shù)房屋夷為平地,一片狼藉。共死亡8064人,傷38000人,經(jīng)濟損失10億元。當時,才22歲的母親,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直接參加了邢臺“四清”文化工作隊。當時他們這些學生和部分借調干部,主要任務是配合形勢,編演反映農(nóng)村群眾生產(chǎn)生活的節(jié)目下鄉(xiāng)。地震發(fā)生后,母親的宣傳和演唱活動停止了,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抗震救災工作當中,開始搜集整理抗震救災中的真實故事。母親當時沒有在隆堯、寧晉等重災區(qū),但在邢臺周邊的內丘縣也同樣看到了處處房倒屋塌、狼煙四起、山石飛滾的慘烈情景。她記得地震發(fā)生時,地面波浪起伏像海水一樣,裂開的地縫有一米寬,還有黑水泥漿從地縫冒出。人們無法站立,多數(shù)的土坯房震倒了。
災后不久,在大力救災重建家園的同時,邢臺決定籌建抗震救災展覽館,抽調母親所在的“四清”文化工作隊人員當講解員。當時,她們住在邢臺黨校,距建設中的抗震救災展覽館三四里地。邢臺抗震救災展覽館,是一個臨時建筑,母親全程參與了展覽館建設。在那段時間里,她糊展板、剪紙、組織文字材料,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工作,有時會連續(xù)幾天不肯合眼。與母親一起建設抗震救災展覽館的,還有來自中央美術學院的三十多名師生,包括黃永玉、彥涵、葉淺予、李琦、馬振聲等知名畫家、版畫家、雕塑家等。災區(qū)生活條件差,大家常常鏖戰(zhàn)到半夜,餓了就在煤火上烤些饅頭片,喝口白開水,從不叫苦叫累。大家戮力同心,僅用了三天三夜就完成了展覽館建設和布展工作。
抗震救災展覽,分若干個板塊,母親記得有“各級領導的關懷”“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團結友愛,互助自救”“發(fā)展生產(chǎn),重建家園”等。她說,在講解“各級領導關懷”部分時,有周總理三次親臨災區(qū),察看災情,慰問群眾,部署救災工作的畫面,那情景常常使人熱淚盈眶。周總理站在兩個盛雞蛋的空箱子上講話,穿一身青色中山呢子服,看起來很單薄,但他精神矍鑠,神采奕奕。對面的受災群眾圍成扇面,有坐著的,蹲著的,還有站著的。總理向災區(qū)人民發(fā)出了“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發(fā)展生產(chǎn)、重建家園”的號召,極大地鼓舞了災區(qū)人民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信心。
往后發(fā)生的故事同樣叫人刻骨銘心,邢臺大地震發(fā)生后,全國各地的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地寄往災區(qū)。母親難忘,寄來匯款單的有一位解放軍戰(zhàn)士,總額是兩千七百元。匯款人具名“謝黨恩”,連真名實姓都不肯留,收款人寫的是“邢民勝”,祝愿邢臺人民抗震救災取得勝利;母親難忘,一位內蒙古的大學生隨信給邢臺地委書記寄來一套蒙古族服裝,信上說,這件大袍穿在身上要感謝黨的溫暖,腰帶系在腰間象征著民族團結,蹬上一雙皮靴在腳下,則要腳踏實地,不畏險阻,重建家園;母親難忘,英雄王杰的父親寄來的慰問信……一封封書信情真意切,一句句話語感人肺腑,一件件物品暖人心懷,表達了社會各界對災區(qū)人民的深情厚誼。最令母親難忘的是,藏族同胞翻山越嶺,踏遍萬水千山,歷盡千辛萬苦為邢臺送來了240匹藏馬,支援災區(qū)重建家園,據(jù)說在翻越唐古拉山時,他們怕凍壞馬匹,脫下自己的藏袍披蓋到馬身上。萬里送藏馬,對災區(qū)人民戰(zhàn)勝災害是有力的物質支援,更是巨大的精神鼓舞。
展覽的內容真實感人,參觀者沒有不掉淚的。作為講解員的母親同樣被感動著,面對每天上千人的參觀者,她一遍遍不停地講解,嗓子啞了也顧不上喝口水,還常常誤了吃飯。母親至今還珍藏著一位參觀者的來信,這封信她疊得很仔細,夾在一個紅色塑料皮日記本里,它從側面反映了母親當時的工作狀態(tài)。信是北京國際關系學院一位叫鄭立德的教師寫來的,信中寫道:“趙林立同志你好??赡苣氵€記得我吧,11月25日中午,就是我參觀了邢臺‘抗震救災展覽館,由你為我講解。那天中午,你連飯也沒有吃,而且又是為一名觀眾講解,講解得那樣認真,細致,真叫我萬分感動。當時在我面前的,是激動人心的抗震救災場面,邢臺人民高大的形象,各地對邢臺的巨大支援。在我旁邊的是你,是你這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講解員,我真是受到了雙重的教育,得到雙重的鼓舞呀!”母親每每說到這件事都覺得那是自己應該做的,是一個講解員應盡的義務。
中央美術學院的師生們,大約在災區(qū)工作了半年之久,為邢臺當?shù)嘏囵B(yǎng)了大批的美術人才。他們也在黨校住,吃大食堂,睡大通鋪,臥室就是教室,在臥室里開辦欣賞課,講名人名畫、講畫技畫法,還帶學生們畫速寫、畫人物、畫油畫、學版畫、練國畫、搞雕塑、繪制幻燈片,輔導專業(yè)技能,還給他們講做人的道理。母親所在的講解員團隊都成了他們的學生。母親記得彥涵先生送她一幅套色木刻呂玉蘭同志頭像。黃永玉先生帶她們坐在黨校門口學習速寫,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先生幾筆就勾勒出來,真令她們羨慕。臨分別時,黃永玉先生用一張厚厚的白紙,為母親剪了一幅栩栩如生的頭像,母親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的鼻子和兩條俏皮的長辮,顯得那么朝氣蓬勃。剪好之后,先生特意用墨汁涂抹成黑色,說道:“這下更像剪影了,留個紀念吧。”
這幅頭像剪影母親珍藏了半個世紀之久。
編輯:安春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