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進去,出來。出來,進去。
晚飯后,劉華坐在沙發(fā)上捏著一把小巧的金屬鑷子,從一大團絲綿上扯下一小團,塞進灰色的老鼠肚里。當然,老鼠不是真的。機械地重復著這一簡單的動作,竟然有了性幻想,老鼠不再是老鼠,鑷子不再是鑷子,動作明顯地慢下來。阿嚏——她打了一個噴嚏,手里的金屬鑷子掉在暗黃色地板磚上。叮當!空曠的屋里,那聲音特別刺耳,嚇她一跳??粗言谏嘲l(fā)上的布片還有那么多,彎腰撿起鑷子繼續(xù)干活。
她在鎮(zhèn)上的玩具廠上班,為了多掙點兒,每晚都加班到十點以后,才騎著電動車回家。工人自愿加班,老板高興,偶爾還會免費提供夜宵作為獎勵。但是,鎮(zhèn)西的加油站附近發(fā)生一起兇殺案后,她再也不敢加班了。太可怕了!大白天,三個十四五歲的熊孩子,竟敢在出租車里活活掐死一個女司機。聽說那女司機年紀和她差不多,有兩個孩子。
不能加班,少掙不少錢,劉華不甘心。每天下班后都要厚著臉皮去手工車間和幾個老女人搶一些手工活兒帶回家。她干的機工,手工活兒錢少一些,卻比沒有強。
可是,看著沙發(fā)上剩下的老鼠皮,突然煩躁起來。死孩子!死孩子!她在心里不停地咒罵著那三個熊孩子。以前,在廠里加班,人多,機器聲,說話聲,什么幻想也冒不出來,做的活也多。她扔下手中的小鑷子,站起來,走到靠墻的飲水機那里,接了一杯涼水喝下去,心里還是煩躁不安。
吱吱——吱吱——她清楚地聽到老鼠的叫聲,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紙箱里剛剛成型的布老鼠,難道它們會叫喚?可是那叫聲不斷。她跟隨禿頭老板去倉庫領貨時,看到一箱箱黑灰的絨布片,就開始厭惡。還有別的貨嗎?
沒有!
你就不能接些別的貨,比如小鳥小熊小狗,什么都比老鼠好。
人家都喜歡,就你,圣人蛋。吱——吱兒,多好聽!
禿頭老板學著老鼠的叫聲,光光的頭顱晃動著,像一顆大蛋。
好聽嗎?
劉華用左手指壓住左邊的太陽穴,推開木框沙門,逃到外面。沉甸甸的夜壓著黑黝黝的村莊,偶爾傳出一兩聲孩子的夢囈和老人茍延殘喘的呼吸,夜風穿過楊樹葉間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酀臈顦淙~氣息洶涌而來,她深吸一口氣,馬上聽到更龐大的吱吱聲,整個村莊似乎都成了老鼠的天下。多希望來一只威猛的貓。隨著村里年長者的去世,年輕一輩都沒時間養(yǎng)貓,他們連貓毛都難得一見。
吱吱——貓!貓!
一只灰色貍貓踩著黑暗時光悄無聲息走來,神秘優(yōu)雅。它發(fā)光的雙眸像暗夜的兩顆星星,凝視著她,似乎是周鵬家的貓。那貓不但逮老鼠,還喜歡逮家雀。貓逮老鼠容易,逮家雀有點難。周鵬卻不難。拿起彈弓,對準楊樹上的家雀,樹葉嘩嘩響后,一只麻雀掉在楊樹下。周鵬家的貓猛撲上去,濃烈的血腥里,麻灰的羽毛紛飛。劉華對鳥毛過敏,下意識想躲開那些羽毛。許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對鳥毛過敏。阿嚏!她接連打了兩個噴嚏,聽到屋里的手機響起來。阿嚏!她又打了兩個噴嚏才回到屋里,手機聲卻停了。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是趙柱的號碼。趙柱是她老公,立即回撥過去??墒?,里面提示對方正忙,請稍后再撥。她放下手機,拿起鑷子繼續(xù)做活,一團絲綿剛塞進老鼠肚里,手機又響起來。
這么久,給誰打電話?
趙柱的聲音氣勢洶洶。劉華不吱聲,任憑他在手機里吼。她不想解釋,多說話多花錢,他不在乎,她卻在乎。等他吼夠了才問,打電話有事嗎?
吃飯了嗎?
凈說廢話,劉華瞟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都十點十五了,故意打一個哈欠。
你要睡了?
啊——嗯,明天還得早起上班,你也該睡了。
劉華盯著面前還沒做完的活兒撒謊說。
老婆,我——我睡不著,想和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
劉華盯著手機,毛發(fā)豎起,警惕起來。
麥子快熟了吧,想請幾天假,回家?guī)湍闶整湣?/p>
聽他的話,似乎他們家有許多麥子要收。實際上,他們家的地都包給別人種大棚了,只剩下一塊埋了她父母的墳地還種著小麥。他那點心思,她很清楚。他在正月中旬離開家,好幾個月了,她又何嘗不想他回來一趟。但是今年趙柱的工地離家很遠,光車費就要好幾百,再加上耽誤幾天的工錢,能夠買下比她家那塊地多得多的小麥。
不行!
劉華站起來兇巴巴地扔下鑷子。小鑷子再一次掉在瓷磚上,叮當一聲,硌得她心痛。
那邊沉默片刻囁嚅著問:不讓我回去,那塊地的麥子怎么收?
那塊地被大棚包圍著,割麥機進不去了,的確不好收。成熟的麥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落地里。
用鐮刀!
劉華對著手機堅定地說。
用鐮刀?你?
劉華似乎看到手機那邊嘲笑的神情。確實,趙柱在家,她沒下地干過農活。
實在不行,花錢雇兩個人割也比你回家劃算。
劉華耐心地解釋,希望他明白回家一趟不值得。
逼娘們兒,眼里只有錢,從來就沒稀罕過老子。
趙柱失去耐性,罵起來。
怎么稀罕?天天膩歪在家里,一起喝風吐沫,一起等死!你兒子也不用去上學了。
說到兒子,劉華的語氣軟下來,哄孩子似的說:忍忍,再忍幾個月,就過年了。
我兒子,媽蛋——他姓劉,又不姓趙!
手機里傳出趙柱的吼聲,粗暴,直接,猶如他們做愛,痛得她呲牙咧嘴。那聲音更像一把鐮刀,粗暴地割開她的過去。
劉華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三個如花似玉的姐姐,都精明得猴子似的。小小年紀,雖然沒姐姐們聰明,還是敏感到他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一個星期天,大人們下地干活了,村外的楊樹林成了他們在家和學校之外的樂園。女孩跳橡皮筋,踢毽子,男孩丟沙包,玩彈弓,斗雞。別人家的孩子看到村里的炊煙升起,聞到飯菜香趕緊收起橡皮筋沙包彈弓什么的準備回家。她的三個姐姐似乎沒看到炊煙,也沒聞到飯菜香,繼續(xù)玩著。劉華的肚子餓了,從姐姐們陣營中走出來。姐姐們也沒攔阻,任憑她走進回村的隊列中。
劉華回到家中,飯桌上擺好了一盤土豆絲和一盤青椒炒雞蛋,娘還在鍋屋里忙碌著。看到土豆絲,劉華感到更餓了。到煎餅筐里撕下一塊麥子煎餅胡亂疊好,拿起筷子想卷土豆絲。
小姑奶奶,你爹還沒回來,別動筷子。
娘進屋來了,一身的煙火味,兇巴巴地吼她。劉華哭起來,扁著小嘴說:娘,我餓!
娘瞟一眼門外,拿起筷子快速夾一些土豆絲和雞蛋卷進煎餅里,撩起身上的圍裙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吩咐她到鍋屋去吃。劉華剛走進鍋屋就聽見爹回家的聲音。娘忙不迭地進鍋屋端一碗晾好的菠菜糊糊說:今天忙糊涂了,忘了給你爹買酒。
從記事起,劉華沒見爹有過笑臉,總是耷拉著頭走路。他在外面見誰都低眉順眼,一副謙卑的樣子,回到家里卻是活閻王。他喜歡酒,每頓飯見到酒心情好一點。娘怎么會忘了買酒呢?她嚇得不敢再吃煎餅,豎起耳朵聽屋里的動靜。她感到很奇怪。她的耳朵能聽到村里其他人家牙齒咬煎餅的聲音,能聽到還在楊樹林的姐姐們說話聲,就是聽不到屋里爹和娘的聲音。她不相信嗜酒如命的爹沒見到酒會這么安靜,拿著煎餅輕手躡腳走出鍋屋,潛到門旁。
嘭!
終于聽到湯碗碎裂的聲音,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她的兩條細腿篩糠似的幾乎站不穩(wěn),扶住門框,看到爹嘴眼歪斜顫抖著,怒不可遏。娘倒在他腳下,頭上開了花,白的是面湯,綠的是菠菜葉,紅的是血??吹侥锬樕狭鞒隽搜瑑蓷l細腿不再顫抖,也不再怕爹,張開孱弱的雙手,飛撲過去,抱住娘的大腿哭喊。
哭哭哭!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狗!
劉華把臉埋在娘身上,不敢看爹的臉。
別以為爹對誰都一副兇神惡煞樣,見到他們東邊鄰居老趙家二小子就完全變了。即使他正喝酒,趙柱一進他們家門檻,他也會放下酒杯,常年緊繃的臉上,擠出一些慈父的模樣,朝鍋屋喊:你娘,二蛋兒來了。
二蛋兒是趙柱小名,白白胖胖的,誰見了都想捏下那胖嘟嘟的包子臉。
娘從鍋屋出來,看到趙柱,臉上也樂起來,似乎天下掉下一個寶貝。她伸手捏了下趙柱胖嘟嘟的包子臉,白生生的小臉上出現(xiàn)兩個小黑點。爹狠狠瞪著娘。娘忙取下頭巾擦掉趙柱臉上的黑印,再擦擦手去煎餅筐里拿一塊煎餅,到桌上夾幾塊拌了蒜泥的豬頭肉卷上。
看趙柱咬一口煎餅后嘴角溢出香噴噴的油滴,在旁邊地上抓石子兒玩的劉華懷疑他才是他們親生的,她和幾個姐姐都是他們在地瓜地里拔出來的。讓她想不通的是她的三個姐姐也很喜歡趙柱。
村里過年時,有孩子的人家都會買一些擦炮回家。擦炮很小,裝在彩色紙盒里,取出來朝地上一扔就炸響。趙柱穿著嶄新的衣服,扔完了他家給買的擦炮,到劉華家來玩,見桌上還有擦炮。那是劉華的,她當然不要他拿,兩人爭起來。劉華的大姐二姐坐在爐子旁看電視,都站起來。大姐奪過擦炮給趙柱,二姐在她紅色棉襖兜里摸出一塊奶糖剝開塞進她嘴里。
他們都喜歡他,她卻討厭他。他一上她家來,她就躲出去,到周鵬家去玩。周鵬家有一只大貍貓,喜歡吃家雀子。劉華不喜歡大貍貓,卻喜歡周鵬手里的彈弓,總想拿起彈弓試試。當然,周鵬不會把心愛的彈弓隨便給人試試。終于有一天,周鵬把彈弓給她試了下。那天,他們一起在楊樹林旁邊的土溝里玩,一人拿根木棍當槍抓特務。路上走來一個穿著男人衣服光腳的瘋女人,見到他們嘿嘿地笑。劉華和趙柱嚇得扔掉假槍就跑。他們跑一會兒不見周鵬跟來,回過頭,見周鵬還在那里,手里拿著彈弓,嘴里含著一棵帶花的草,陽光照在他得意的臉上。瘋子不見了。劉華轉身回去,羨慕地看著周鵬手里的彈弓。周鵬看劉華的眼神,知道她的意思。他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顆堅硬的石子兒,放在橡皮條的正中,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遞給劉華,指著楊樹上兩個喳喳的麻雀。劉華興奮地接過彈弓舉起來,瞇眼對準了麻雀,手卻顫抖起來,石子兒打偏了。周鵬抱怨她浪費了他的子彈,以后不許她再摸他的彈弓。劉華依然被他的彈弓吸引著,和他一起玩,一起去上學。他們的學校只有小學,她的大姐和二姐都去外地上初中了,只有三姐和周鵬一個年級,有時也和他們一起去學校,眼睛卻狠狠地監(jiān)視著他們。有一天,劉華剛走到周鵬家門口,她的大姐二姐就出現(xiàn)了。她們強行把她拉走,到看不到周鵬家的地方才停下來。兩個姐姐繃著像爹那樣駭人的臉說:以后不準再和他一起去學校,可以和趙柱一起去。劉華不知道姐姐們?yōu)槭裁瓷敲创蟮臍?,兩股?zhàn)戰(zhàn),但還是想維護她小小的自由,詢問為什么。
男孩子壞心眼多。
趙柱不是男孩子?
劉華心里不服。
趙柱比你小,壞心眼還沒長出來。
劉華不相信姐姐們的話,但對壞心眼開始感興趣。離開姐姐們視野后依然和周鵬一起玩,偷偷摸摸的感到更神秘。周鵬和三姐小學畢業(yè)后也去了外校,劉華自己去學校的路上就有了孤單感。在她進初中后,胸部開始隆脹起來,讓她既喜又羞,不敢再穿緊身衣服。周鵬不再上學,在學校附近酒店打工。他的眼睛似乎有透視功能,能看到劉華肥大的衣服底下微妙的變化,總是盯著她的胸部看。那喜歡拿彈弓的手多了一種喜歡,沒人時就插進她的衣服里。她開始明白了姐姐們嘴里的壞心眼,不過,她喜歡這壞心眼。小疙瘩在周鵬的撫摸下,很快發(fā)育成姐姐們那樣的胸部。周鵬不再滿足于手上的用力,他的嘴用上了。
高二那年,劉華的生理和心理都有了微妙的變化,不敢再和三姐一起洗澡。三姐洗澡時喜歡把脖子打上泡沫再讓劉華給她搓背。稍不注意淋浴水就會沖掉一些泡沫,露出一些草莓印。劉華不是一個多嘴的人,雖然好奇也不會多問?,F(xiàn)在她的脖子上也有了那樣的斑點,卻害怕三姐看到,每天都穿著高領衣服。
大姐和二姐都已出嫁,剩下三姐在家里幫父母干活。他們家每嫁走一個閨女,劉華父母都要難受好幾天。劉華三姐也找好了婆家,她的父母每天都陰沉著臉,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了。那天三姐洗澡時依然要她搓背,她躲不過去,穿著衣服進了洗澡間。等三姐洗完出去后她才脫下衣服。她看著鏡子里脖子上的草莓印,心里幸福地罵著貪吃狗,沒覺到三姐又進來了。看到三姐吃驚的樣子,慌忙舉起雙手捂在上面。三姐用力拉開她的雙手,打了她一巴掌。
不要臉!
劉華倔強地挺胸指著三姐脖子說:你要臉,你那是啥?
三姐厭棄地推開她的手說:你才多大?
劉華不再理她,打開水龍頭站到淋浴器下。三姐卻抓住她的頭發(fā)問:他是誰?
劉華頭皮痛得流出了眼淚,不說出來,恐怕她會揭下她的頭皮。
趙柱!
她說得很肯定,三姐沒懷疑,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喜笑顏開:不早說呢。
劉華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聪矚g趙柱而不喜歡周鵬。一個很熱的中午,三姐去她婆家了,父母都午睡了,她看一會兒書也開始午睡。讓風扇對著自己吹怕受涼,關了風扇渾身冒汗,便脫光了外衣只穿著胸罩和小褲頭。迷迷糊糊中,感到一條狗站在床前,伸出腥紅的舌頭舔她的臉。她嚇得睜開眼睛,看到趙柱站在床前,慌忙拿起枕頭抱在胸前。
藏什么?早晚都是我的。
趙柱曖昧地笑著,一副肉爛了在鍋里的樣子。
做夢!
劉華舉起枕頭砸在他頭上。
大人都商量好了,等你一畢業(yè)我們就結婚。
趙柱說著撲了上去,劉華抓破了他的臉。趙柱摸一把臉上的血,涂抹在她胸罩上,嘻嘻笑起來說:你再惡心我,還得被我——
劉華穿好衣服,厭惡地看著他。他說的沒錯。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回來幫家里干活,有時也幫劉華家干,兩家大人都歡喜。
劉華一點都不喜歡趙柱,不能更改父母的決定,卻不想坐以待斃。從家里出來后沒去學校,直接去了周鵬打工的酒店。在酒店的一個過道里,她語無倫次地說了家里給她準備的婚姻,然后說:我們一起到外地打工吧。她把我們說得很親昵,似乎從她嘴里一出來倆字就變成了一字。
來酒店之前她內心掙扎了好久,怕周鵬不愿和她一起走,那么她就厚著臉皮借他一些錢,獨自離開。沒想到周鵬驚喜若狂,喲嘿——怪叫一聲,抱起她轉了好幾圈。
劉華沒干完活,拿著鑷子打了會兒盹,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周鵬家的貓跑進她家來了,跳上沙發(fā)撩拔紙箱里的玩具老鼠。那貓也許當成真鼠了,逮一只起來在鼻子尖嗅著嗅著,伸出紅色的舌頭舔起來,那眼神曖昧死了。她不喜歡吃鳥兒的貓,假如不是周鵬家的,早拿笤帚趕走了。她耐著性子繼續(xù)做活,忽然聽到一種怪叫聲。粗聽像老鼠叫聲,細聽不像,似乎有些像貓叫聲。她站起來,驚愕地發(fā)現(xiàn)貓鼠之間多了一只鼠身貓頭的怪物,比老鼠大,比貓小。劉華看它時,它敏捷地跳下了沙發(fā),肆無忌憚走進她的臥室。劉華跟過去,看到那怪物跳到床上,鉆進被窩。那是她的被窩。氣得轉身拿起門后掃帚。貓飛奔過來,擋在她面前張牙舞爪。老鼠也過來,在她腳下齜牙咧嘴,吱吱地叫喚。劉華不敢再進臥室,退到沙發(fā)上坐下來,眼睛依然看著臥室門口。貓和老鼠一起進去了,卻探出頭來望著她喵嗚喵嗚示威起來。她忍無可忍,再一次沖到門口,屋門卻突然關上了。嘭!頭撞在門上。她聽到自己頭顱裂開的聲音,嚇醒了。下意識抓起手機看時間,剛過十二點。
外面?zhèn)鱽韼茁暳阈堑碾u鳴。雞們打鳴后會繼續(xù)再睡,她卻再無睡意。不能入睡,干活吧,卻不想動彈。她歪倒在沙發(fā)上,眼睛一會兒看著半開的臥室門,一會兒看向天花板。腦里一會兒是夢中的貓鼠,一會兒是趙柱氣憤的聲音,一會兒是過去的生活。睜眼熬到天明,起來把紙箱里的玩具老鼠裝進一個大膠絲口袋里扎緊,心緒不寧地走進臥室。門旁的梳妝臺上有一面鏡子,她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發(fā)青的眼窩。那張臉讓她自己都駭怕。她坐下來,從梳妝臺抽屜里找出一支BB霜和一只口紅。只要涂上BB霜,眼窩的淤青就會淡化許多。擰開BB霜蓋子,她的手卻僵住了。難聞死了,洗掉!洗掉!周鵬的聲音似乎還縈繞耳畔。他的鼻子很靈,很容易就聞出她臉上的化妝品味。這BB霜和口紅是趙柱在外打工捎回來的,放在抽屜里好久了,一次都沒用過?,F(xiàn)在還是不想用。她把BB霜重新放回去,卻看著自己的青眼窩發(fā)愁,突然想起某天的日歷下方寫著土豆片能消除黑眼圈。日歷本就掛在梳妝臺旁的墻上,好久沒翻過了,上面落了薄薄一層灰。看到日歷本,突然記起今天星期六,兒子回家的日子。兒子在城里讀初中,住校,每周六下午回來,再忙她都要做一些兒子愛吃的飯菜。想到兒子,黑眼圈藍眼圈都可以忽略不計。
她拿起手機打電話給老板請假時,他不耐煩地說:工人都學你,每周六都請假,廠子不得停產(chǎn)。
什么破廠!加班加點地干,一個月不到兩千,請個假還那么多廢話。假如不是為了兒子,到趙柱工地上做飯也比這掙得多。
不去上班,她也閑不住。騎著電動車先去了鎮(zhèn)上鐵器市場,看到賣鐮刀的地攤被幾個女人圍著。她們或蹲或撅腚,用心地挑揀鐮刀。那撅起的屁股像熟透的麥子,正等待一把鋒利的鐮刀。劉華看沒一個屁股愿意起來的意思,便先去了東邊的蘇果超市。
超市里買菜的除了老人就是婦女,年輕的男人很少。劉華在水果柜臺挑了兩斤蘋果一掛香蕉后,去豬肉柜臺稱了兩斤豬肉,讓賣肉的給清洗下加工成肉餡。當劉華接過貼了條碼的肉餡時,右肩膀上落下一只手。
是東邊村子里的二狗,過去和趙柱一個工地干過。手里拿著把芹菜,站在她身后。
你——回來了?
劉華滿臉疑惑。似乎那不是二狗。
麥口了,還不該回來趟。你家那口沒回來?
二狗咧開嘴唇,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曖昧地笑著。
我們家麥子少,用不著他回來。
傻逼娘們!外面的人,一到麥口,渾身的肉都癢癢。
劉華騎著電車回村的路上,耳朵里還響著二狗的聲音:外面的人,一到麥口,渾身的肉都癢癢。她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讓趙柱也回來趟。電車一到村口,她就聽到尖利的警笛聲。
每個村里都有幾個半大的熊孩子,被父母扔在家,爺爺奶奶管不了,不好好上學,也不出去打工。他們常聚在一起,打架斗毆,偶爾也會攔路搶劫。一般不出大事,警車不會出動。劉華知道那警笛聲與自己無關,心里依然恐懼不安,后背冒汗??焖衮T回家,關上大門,把電車插好后,去廚房洗兩棵大蔥和一塊黃姜,切絲剁碎拌在豬肉餡里。
劉華家的廚房在主房外東邊,和洗手間廁所連成一排。劉華背對著虛掩的鋁合金玻璃門,把一塊新買的竹案板放在小飯桌上,準備和面。門被撞開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涌進來,一個黃色的卷毛孩子跪在她面前。
姨姨,救我!
似乎秋天的菊花蔓延到她面前,驚駭?shù)睾笸艘徊?,后悔先前粗心沒把門插上。就是她不粗心,在里面插好,這外表光亮的鋁合金也難敵重力的撞擊。
怎么啦?
我殺人了!他們都在找我。
小畜生!她下意識舉起搟面杖,想猛擊下去。但是看著卷毛下清秀的小臉寡白寡白,驚恐萬分,她猶豫起來。看他的年紀比她兒子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紀,就敢殺人!不禁問道:你多大了?
十六!
十六?
她的心痛一下,忙彎腰把他扶起來,仔細地打量著他,看身上有沒有受傷。黃卷毛再次跪下說:姨姨,把我藏起來吧,他們很快就會找來。劉華放下?lián){面杖,走到門口,指著她家的主房門說:到那屋去,關上門。那里有好幾間屋,還有天窗。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你還可以打開天窗逃走。
看著他進了他們家主房,關上結實的不銹鋼防盜門,她才安心下來。
她和周鵬的那個孩子,要能生下來也十六了。
那年,她和周鵬離開家鄉(xiāng)之前,她寫了兩張退學申請,一張交給了校長,另一張讓同學捎到了她的家里,并讓同學捎口信說她出外打工去了。她的父母開始也以為她只是在外打工,讓她安靜了幾個月。他們一起進了外省的一個電子廠上班。為了省錢,下班后他們住在很簡陋的出租屋里。兩個人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的日子,卻讓她甘之如飴。她沒有手機,也不想和家里聯(lián)系。他們省錢買了一個諾基亞和一塊電子表。電子表給了她,手機給了周鵬,主要和他家里聯(lián)系。手機一響,他不讓她接電話,也不讓她聽,總是拿著手機到外面去接聽。劉華已經(jīng)懷孕,周鵬說孕婦不能激動。有一天,他們吃晚飯時,手機又響起來。周鵬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不想接,響一會兒后自己停了。過一會兒,他們已經(jīng)吃完飯,周鵬在刷碗,手機又響起來,還是那個號。劉華忍不住拿起手機。周鵬忙放下碗筷,濕漉漉的手過來奪過手機,生氣地瞪她一眼,似乎那是一個定時炸彈。
確實是一個炸彈。
娘病得不行了,回不回來,你看著辦!
電話是劉華三姐打來的,很生氣,沒等她回話就掛了。
假如是爹病了,也許她會猶豫下。是娘呀!馬上就淚如泉涌。
周鵬不放心劉華獨自坐車,陪著她一起回到家鄉(xiāng)。劉華沒回村子,直接去了醫(yī)院。周鵬本來想和劉華一起去醫(yī)院的,劉華想到她那三個兇悍的姐姐,沒讓他跟去。
中午時分,劉華趕到醫(yī)院。娘確實病了,半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正吃著橘子,卻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樣子。她的三個姐姐都在。劉華一進去,幾雙眼睛齊刷刷射向她的肚子。她的雙腿不禁顫抖起來,就像小時候見到生氣發(fā)飆的爹。她看向娘,娘也生氣地看著她的肚子。
未婚先孕,怎么說都是丟人的事,趁村里人還沒見到,悄無聲息地做掉,就當它沒來過。
大姐耐心地勸導。
劉華撫摸著自己五個月的身孕,驚恐地望著她們。她剛做過四維彩超,見過了子宮里寶寶蜷伏的摸樣。就是一只小貓小狗跟了五個月,也有了感情,不忍不舍。寶寶似乎感到了危險的信號,在肚里動了下,提示她趕緊離開。她可憐巴巴地望著娘說:孩子不是她一個人的,得和周鵬商量。
她們竟然同意她去找周鵬商量,不過要她等到天黑以后。她明白她們要她黑天回村的用意,她才不管她們什么用意。傍晚,三姐在醫(yī)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劉華怕她和自己一起回去,正躊躇著,沒想她和司機說完幾句話就走了。
出租車開到村里時,天黑透了。熟悉的煙火氣味,熟悉的燈光,熟悉的黑,讓她的嗓子發(fā)熱,沙啞著嗓子指揮司機把車開到了周鵬家門口。一下車,她的神經(jīng)就緊繃起來,周鵬家的院子沒有亮光。
門旁有一個青石碓窩,周鵬的娘總是在傍晚坐在那里砸出他們一家人第二天喝糊糊的糧食。劉華發(fā)現(xiàn)門旁沒了碓窩,碓頭掉在門口。半扇大門關閉著,另半扇倒在地上。她站在門口,不敢進去,深吸一口氣才喊出來。
周鵬——
周鵬——
連喊兩聲,里面都沒回應。她扶住門框,心里害怕極了,哽咽著問:你在家嗎?
院子的燈突然亮起來,慘不忍睹。斷腿的板凳,變形的鍋盆,碎玻璃碴子,碎碗瓷片,狼藉不堪。劉華按住心口,只想看到周鵬。周鵬的爹從屋里出來,頭上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沒等他開口,劉華就問:周鵬呢?
他走了!
劉華想不起來自己怎么離開那里的,只記得她在黑暗中被一石頭絆倒了,小腹劇痛起來,下體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她以為自己會痛死在那里,她的三姐打著手電來了。細小的光束照著地上的一攤熱血。
周鵬棄她而去,雖然也痛。讓她更痛的是孩子的離去。從醫(yī)院回家,她就開始神思恍惚,每天都會看到一個蒙面的黑衣人,抱著一個孩子從她的屋里跑走。她緊跟著出去。她知道自己奪不回來孩子,卻很想看清那黑衣人的模樣。她跑得再快也跟不上,而且那人一出村子就消失了。
? 周鵬走了,那么嫁給誰都無所謂。當她的父母要她和趙柱結婚時,她沒有反對。她應該知足,趙柱沒嫌棄她的過往,住進他們家里,一邊照顧她一邊幫他們家干活。她的父母和姐姐們對她也好了,一家人都歡天喜地。
? 劉華煮好了三碗餃子,擺在小桌上。又在蒜臼里搗了一頭蒜泥,也擺在小桌上。她正猶豫怎么喊藏在屋里的那孩子出來,聽到兒子回來的聲音。
媽——
清脆的聲音猶如天籟,劉華的骨頭都酥了。
不管趙柱是否在家,兒子一進家門就喊媽,見他也不如見她親,讓他心里很憋屈,以為兒子沒跟他姓的緣故。按這里的風俗習慣,入贅姑爺如嫁過來的媳婦,生的孩子必須隨岳父姓。劉華父母過世后,趙柱便要劉華再生一個跟他姓趙。但是,劉華再沒懷上。趙柱認為他們聚少離多的原因,便和她商量一起去工地,掙錢比在家里多得多。她怎么舍得把兒子獨自留在家里?
劉華生下兒子后,流產(chǎn)的陰影還沒消失,依然夢到那黑衣人在她的窗外窺探。等她醒來就在身邊摸索,摸到孩子才心安。孩子會走路了,她寸步不離。孩子去上學后,一到放學時間,她就去村口等候。有一天中午,她在村口沒等到按時歸來的孩子,當即嚇癱在地上。
劉華打開廚房門,淺藍校服紅色雙肩包的兒子笑吟吟地吸了一下鼻子說:好香!劉華接過他的書包笑著說:饞貓!叮囑他去洗手,兒子歪頭卻看到桌上的三碗餃子,好奇地問:我們家來客了?
劉華表情尷尬地嗯一聲,指著他們家主房門說:該吃飯了,去叫他出來。
看著兒子走到主房門口,用力敲門,她心里忐忑起來,不想再看,轉身去拿起香油瓶,朝蒜臼里淋一些香油。等她再去拿醋瓶時,兒子在外面喊:里面好像沒人。
沒人!說明人家從天窗走了,他們可以安心吃餃子。但是,她記得他們家所有門的鑰匙串還在屋里的茶幾上,便拿著醋瓶走到門口說:你出去,看東邊誰家開門了,上樓頂從天窗進去把門打開。
劉華家的房頂和東邊幾家的房頂相連著,從任何一家樓梯上去都可到他們家房頂。
劉華看著桌上的三碗餃子,心想都煮好他的餃子了,居然不辭而別,看來對她還是不放心。
媽,天窗沒開!
他們家樓頂傳來兒子的聲音。
天窗沒開,怎么可能?
天窗沒開,他們都沒法進屋。劉華打電話叫來開鎖師傅,打開屋門,兒子進屋拿起茶幾上的鑰匙串,取下一把屋門鑰匙說:放一把在廚房吧,省得以后又把鑰匙落在屋里進不去。他的意思很明顯,不相信他們家來人了。劉華不想和兒子爭論,進屋就開始尋找。她找遍了每一間屋子,甚至打開了所有的衣柜門,也沒發(fā)現(xiàn)黃色卷毛的痕跡。
該割麥子時,村里能干活的都去大棚里干活了,劉華沒雇到人,只能自己戴上帽子握著鐮刀走進麥田。右手磨出兩個大水泡,火燒火燎遭罪兩天,終于把那塊地的麥子割完,用電動三輪車一趟趟運到公路上壓出來。壓出來的麥子賣了一千塊。她大姐兒子國慶結婚正好隨了一千塊錢的禮,帶回兩包喜糖。劉華看著兩包喜糖,有點灰心。她和兒子都不喜歡吃糖,順手放進了床頭柜里,等趙柱回來拿給他吃。
一進臘月,村里就熱鬧起來。平時寂靜的村道里多了男聲女語,一唱一和。在外打工的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女人們的臉上光鮮起來,樂呵呵忙碌著置辦年貨。趙柱還沒回來,劉華沒當回事,他是和東村的人一起出去的,也許他們那個工地收工晚。
過了臘月二十,劉華家的年貨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著趙柱回來。這天夜里,老天悄無聲息下了一場雪,第二天早晨起來,家家戶戶忙著打掃自家門前的雪。劉華拿起鐵锨在前面鏟,兒子拿著掃帚在后面掃落下的。兒子掃著掃著突然問:俺爸還不回來呢?
劉華回頭看著身單力薄的兒子,莫名恐懼起來。似乎聽到一聲怪笑,黑衣人在雪地里一晃而過,沒留下任何腳印。
其實這幾天她心里就急得熱鍋螞蟻似的,兒子的問話讓她更加煩躁不安。打掃完門前積雪,也沒心思做飯,進屋拿出五元錢讓兒子到村西包子店吃早點。等兒子走后,拿起手機撥打趙柱的電話。電話倒是打通了,嘀鈴鈴響著卻沒人接。她連著撥打了五次,還是沒人接。過去為了不讓他想家,從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不通,腦子里不由冒出一些恐怖的畫面。
去年冬天,村里一個在外打工的過了臘月二十沒回家,他媳婦以為留下來照看工地了,沒當回事。后來才接到回家途中發(fā)生車禍的通知。劉華不敢再多想,給兒子打過電話后,虛掩上院子大門,決定到東村去看看。
從他們村到東村不過三四里的路程,下雪路滑,不敢騎電車,只能步行走去。干凈的積雪,耀眼的雪光照得眼睛流淚,到東村的路口碰上兩個出村的男人,好奇地打量著她。
劉華出來時忘了脫下打掃衛(wèi)生的圍裙,頭上還包著一塊老式藍色圍巾,灰頭土臉的,一副老女人的打扮。管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只想到二狗家去。想到自己平時做人太死板,假如那天在超市留下二狗電話,也不用多走這趟。
二狗家在最東邊,她就灰頭土臉穿過整個東村。
二狗家門外的積雪還沒打掃,兩口子可能還沒起床。
她在門外踩出許多雜亂的腳印,才舉手敲門。
穿著粉色金絲絨睡衣的二狗媳婦打開院子大門,蓬散的頭發(fā)散發(fā)著被窩的氣息,疑惑地打量著劉華。
劉華語無倫次地說:我來找二狗——不是,我們家趙柱還沒回家,我來——
二狗媳婦知道了她的來意,回頭朝屋里陰陽怪氣地喊:有人找你!
二狗穿著棉拖鞋,一身絨衣絨褲站在屋門口,不愿出來,招呼劉華到屋里去。
劉華不顧他媳婦難看的臉色,死皮賴臉走進屋里。
屋里開著空調,二狗指著沙發(fā)讓劉華坐下說話。劉華哪里坐得下,忙不迭地說:你回來幾天了?我們家趙柱還沒回來。
二狗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劉華說:先喝口熱水再說。
劉華看他的神色,似乎知道什么,一氣喝下半杯水,再虔誠地看著他。似乎二狗是萬能的神,趙柱住在他掌控的地方,他讓他回來,他就能回來。
你回去吧,等到年三十,看他回來不。
等到年三十?
他的意思,趙柱還在,沒出事故。劉華喜極而泣,伸手抹一下眼淚說:打擾你們了,等趙柱回家,來請你去我們家喝酒。說畢放下水杯告辭。
二狗找了件羽絨服披上,慢條斯理地說:你還得有個準備,可能他在年三十也不會回來。聽說他和工地上一個做飯的女人一起回她老家了。
喔——
劉華的心情雖然糟透了,卻沒來時那么傷心絕望,起碼他還活著。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