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林
大理府趙州定西嶺李氏土官,彝族,從其始祖李清宇自洪武十七年(1384年)時授土巡檢起,世代相沿,直到清光緒末年,最后一任土巡檢李永齡去世后,由于“未經(jīng)地方官代為詳請承襲”,無疾而終,歷經(jīng)明、清兩朝,傳承十七代、二十任,長達五百余年。而今,五百余年的紛華日盛,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而塵埃落定,化作墓草青煙,在歷史的時光隧道中,忽閃忽閃,仿佛向人們訴說著什么。
一
昭武坡,在彌渡城南西山,是密祉下景東坡到彌渡城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開南古驛道上的重要節(jié)點。明嘉靖初年,云南按察司副使、瀾滄兵備道姜龍在這里添置龍馬塘哨,定西嶺土巡檢李淮受命招募土軍,駐扎于此,操練巡防,緝捕盜賊,保障驛道安全暢通。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夏的一天,大理府通判黃元治就是順著這條茶馬驛路從密祉返回彌渡城。從密祉土官巡檢衙署出發(fā),跨亞溪河橋,爬山坡而上,過龍馬塘哨,下景東坡,過腰惠鋪,跨云津橋,到大莊瓦窯坡巡檢司分衙門,或者大莊鋪小坐一會,順道而達彌渡城。
這天,黃元治在密祉起個大早,坐著肩輿,順著陡峭的昭武坡緩緩而行。此行,他是專為編纂《大理府志》而四處采訪,熟悉山川地理,了解一些鄉(xiāng)風(fēng)民俗,順道聽取定西嶺土巡檢李天成的工作匯報。在昭武坡頂龍馬塘哨旁,定西嶺土巡檢李天成已經(jīng)認認真真準(zhǔn)備了一番,張設(shè)松幕,備置酒席,翹首以待,等待這位早已文名滿天下的上司。
黃元治,安徽黟縣人,康熙丙辰(1676年)科進士,為官清廉,甚至種菜自給,人稱“青菜太守”。文采風(fēng)流,書法更是了得,深得康熙皇帝賞識,欽點出任大理府通判,他的職責(zé)就是專司“督捕盜賊,控馭土官”。在青松樹枝搭建的帳篷里,松針幽香四溢,暑熱消遁無形,黃元治和李天成把酒臨風(fēng),暢敘李家舊事,隨即揮毫醉書贈詩:“山行風(fēng)雨亂,陡削復(fù)迢遙。路已摩云背,人才到嶺腰。野蠻窺客騎,古戍狎山魈。樹葉編為幕,留余酒一瓢?!?/p>
黃元治不愧才高八斗,僅僅幾個月時間,便編纂完成《大理府志》共三十卷。書中,黃元治用史家筆法,十分簡潔地寫道:“趙州定西嶺土巡檢,住彌只,在州東南一百二十里。元末,李清宇為彌只防守千戶,明洪武十七年授土巡檢,沿至李齊月,無子,弟齊斗襲。本朝平滇,齊斗歸附,仍授世職??滴醵辏R斗老,子國政瞽,不能視事,子天成承襲?!?/p>
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記載定西嶺土巡檢最完整的一條資料。定西嶺土巡檢李氏的起源、明清鼎革之際李氏歷代承襲等情況,歷歷在目。始祖李清宇世居密祉,為元朝密祉防守千戶,歸附明朝后,授定西嶺土巡檢。此后,世代傳襲,數(shù)傳而至李齊月,再傳弟李齊斗。清興,李齊斗歸附,由于年老,而本應(yīng)襲職的李國政眼瞎不能理事,只好由李齊斗的孫子李天成襲職。
今天,順著“迷渡”演變成“彌渡”、“彌只”演變成“密祉”的路徑,透過黃元治遺留下的四溢墨香,試圖去追溯那個土官世代相傳的脈絡(luò),去觸摸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土官的音容笑貌,去探尋定西嶺李氏土官轄治一方領(lǐng)土、維護一方安寧的點點滴滴。
二
如在陽春三月時,穿過林蔭密蔽的景東坡,彎彎曲曲,不算陡峭,山花爛漫,極富詩情畫意。景東坡而后昭武坡,驛路顛顛簸簸,不知不覺中,一個果園圍繞著龍馬潭,在眼簾中次第展開,伸進潭中的小山坳上,矗立著的便是李清宇墓。立于墓前,放眼四望,果樹四圍,塘如月牙,山光水色掩映之中,勢如月牙含珠,確實是一方風(fēng)水寶地。
拂去二百多年的塵埃,一字一字地辨別碑刻,慢慢閱讀碑文,內(nèi)心也慢慢變得肅穆。墓基、墓墻、碑坊、碑額、碑龕儼然,兩邊碑坊上浮雕游龍奮力欲飛,碑心正中刻“誥封龍虎將軍始祖諱清宇墓”,生員李廷獻、李尊唐等題額。整座墓的主體基本保留了原有模樣,墓旁的石獅子、廊柱等早已不翼而飛,消失在歷史塵埃的深處,觸目而令人感慨。據(jù)彌渡地方文物專家張昭先生考證,墓為乾隆四十九年(1785年)冬,由李清宇的第十四代孫李仙升率族人所建,從今新街鎮(zhèn)小官莊遷葬于此。
李清宇為世居土著,元朝末年,任密祉防守千戶,統(tǒng)兵1120名。洪武十四年(1381年)冬,明朝三十萬大軍兵分兩路征滇,元朝云南梁王政權(quán)和大理段氏總管則聯(lián)手抵抗,企圖負隅頑抗。十七年(1384年),明軍兵次彌渡,李清宇率兵投誠。征南副將軍沐英用李清宇為先鋒,攻下“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昆彌嶺,一鼓蕩平大理段氏,因“克平有功”,授定西嶺土巡檢。隨后,總兵官以其功績上聞,誥封龍虎將軍,這是一個正二品的武職榮銜封賞。
昆彌嶺,位于九頂山北側(cè)之昆彌山而得名,雄巒疊嶂,南控彌渡,東扼祥云,北接大理,為迤西咽喉,號稱“昆彌雄鎮(zhèn)”,屢屢成為南詔國、大理國等歷代政權(quán)的重要依憑。但這次,卻在明軍和李清宇部隊的有效攻擊下,摧枯拉朽,一舉拿下,隨后借勢攻克有著“百二河山”之稱的大理,生擒大理土總管段明及其二子。時任征南右副將軍,后來封為西平侯的沐英聞訊,欣喜萬分,志得意滿之余,親自更名為“定西嶺”。
遺憾的是,現(xiàn)有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李清宇在這次決定性的戰(zhàn)役中如何表現(xiàn),功績?nèi)绾?,只在各種典籍及李清宇后人碑銘中留下只言片語,諸如“沖破定西嶺山崗,克平有功”和“誥封龍虎將軍”之類。但我們從“龍虎將軍”這個高規(guī)格的封賞中,透過沐英喜不自禁的笑容,可以猜想得出,李清宇一定身先士卒,奮勇殺敵,從而立下赫赫戰(zhàn)功,一舉奠定李氏土官的世守基業(yè)。洪武十七年,即1384年,成為李氏定西嶺土官巡檢基業(yè)的起點。
到了永樂初年,李清宇去世,可謂生死哀榮。永樂四年(1406年)正月,長子李德帶著通關(guān)文牒、父親印信和大理馬等貢物,騎馬赴南京朝貢告襲。永樂皇帝朱棣大喜,賜宴招待,并賜彩幣、鈔、絹。忙于遷都事宜的朱棣還是以穩(wěn)定為本,批準(zhǔn)了吏部奏陳的告襲文書,1406年9月,走過山水驛路,朱批圣旨終于從京師傳來:“著他做巡檢,還不做世襲,若不守法度時,罪他,著流官掌印,欽此。”幾番告襲方告成功的李德跪拜接旨,接受印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隙ㄎ鲙X土巡檢的交椅,開定西嶺土巡檢世襲之先河。
李清宇身處元明更替之際,一生戎馬,于兵陣行伍之中建立起卓著武功,統(tǒng)馭一方 。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創(chuàng)下的這份基業(yè)能夠世代傳承,歷經(jīng)明、清兩個朝代,得其十六代子孫十九人承襲。要不是遭逢清末變革亂世,也許還會傳之更遠。
三
明代承接了元代遺留下來的政治智慧,進一步強化“以夷治夷”邊疆民族地區(qū)治理策略,“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讓土司制度達到極盛。在全國設(shè)置土司、土官的7個行省中,云南設(shè)425家,為全國之冠。在大理府趙州南四十里之定西嶺,則設(shè)置了定西嶺土巡檢,為該地所設(shè)唯一土官,設(shè)置之初,控制趙州與彌渡壩子交界的定西嶺要道。
巡檢為從九品官,在國家職官系統(tǒng)中屬雜職,年俸僅六十石,其職級就相當(dāng)于今天的派出所長,官秩低微,但職責(zé)重要,那就是維護一方平安。由于民族雜居、語言風(fēng)俗差異大,明政府采取了靈活變通的土官承襲制,包括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叔侄相立、族屬襲替等形式,不一而足,不強制按照禮制推行長子繼承,充分尊重地方民族習(xí)俗。定西嶺李氏土巡檢有這般豐腴的土壤和氣候,自然風(fēng)調(diào)雨順,世代相襲,可謂“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年),李德死后,由于嫡長子李能先其父而死,只好由李能之子、李德嫡長孫李子成襲職。九年之后,即宣德九年(1434年),李子成死,乏嗣,親叔、李能弟李和于正統(tǒng)二年(1437年)朝貢告襲,欽準(zhǔn)襲職。也是九年之后,成化二年(1466年),李和死,子李圓政也在長途告襲過程中死去,李和的嫡長孫李鑒又接過了土巡檢職。弘治五年(1492年),李鑒死,長子李淮經(jīng)過長達七年上下奔波,直到弘治十二年(1499年)才得承襲世職,是為第六代。
這是《土官底簿》所載定西嶺李氏土官巡檢的承襲情況,而《土官底簿》則為吏部驗封司案牘之文,記錄“正德以前云貴諸省土司爵氏因襲”情況,其真實性是無可置疑的。根據(jù)《土官底簿》記錄年限最晚于嘉靖十九年(1540年)四月測算,六世祖李淮任職歷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嘉靖十九年(1540年)四月尚在任職。七世祖李從明應(yīng)該就在嘉靖二十年(1541)以后,其事跡記載于萬歷十五年(1587年)修成的《趙州志》卷三“武功”中,云“土官巡檢李從明,世祖李清宇,由洪武年間以功授巡檢,緝捕彌只地,從明系世孫”。這寥寥數(shù)語的記載顯得模糊不清,何時承襲、所獲武功等諸多疑問均無法追索。
八世祖李齊月于崇禎元年(1628年)承襲世職,任職二十年而卒,死后無子。天啟年《滇志》記載了他的治績:“其部夷量土而耕,納信不爽,從未聞?wù)鲬?zhàn)之役”。也就是說,在李齊月治理下,定西嶺土巡檢司所屬人民遵守法度,和平相處,辛勤耕耘,安居樂業(yè)。天啟年《滇志》纂修時,正值李齊月任職期間,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事實的實錄,可資憑信。此后,正值42歲壯年的弟弟李齊斗于永歷二年(1648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兄長李齊月手中接過世職,焚香祭祀祖祠,禱告先祖護佑,李氏土官從此步入了風(fēng)雨飄搖的南明時代。
大明王朝的背影漸行漸遠,清朝愛新覺羅氏“龍興之際”,大將軍信郡王鐸尼、吳三桂部隊勢如破竹,猛烈追擊明朝殘余,在南明永歷政權(quán)在云南四處流竄的時候,李齊斗望著滇云之地清軍勢如風(fēng)卷殘云一般掠過,硝煙彌漫中,土司土官們無不望風(fēng)而順。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看清了天下大勢——明必亡,清必興。順治十六年(1659年)八月,南明永歷帝出逃緬甸,清軍盡平云南,李齊斗決計“跳槽”,毅然投誠歸附清廷,得授舊職,順利躲過了改朝換代的波詭云譎。
四年之后,即康熙二年(1663年),漸感年邁而力不從心的李齊斗決定“禪讓”,而兒子李國政雙目失明,不能視事,于是,年輕而聰穎的孫子李天成承襲,掌舵李氏家族基業(yè),是為第十世祖。尤為值得稱道的是,李天成雖然生當(dāng)康熙盛世,卻不幸遭遇吳三桂王滇及至叛清的波濤洶涌,但他憑借過人的政治智慧,在清廷和吳三桂的夾縫之中,保境安民,盡忠于國家,逆境求存,艱難突圍,保全了祖先遺留下來的政治遺產(chǎn),并順利地把世職的接力棒交接到李紹庭手中。
雍正二年(1724年),李紹庭承襲世職,是為十一世祖。李紹庭和身逢亂世的父親李天成同樣不幸,不一樣的是,和他不期而遇的是雍正年間聲勢浩大的改土歸流。改土歸流文武齊下,恩威并施,轟轟烈烈,波及川、滇、黔、桂四省。本來,云南以瀾滄江為界,江以東地區(qū)全部改土歸流,但李紹庭智慧不遜乃父,游刃于波瀾壯闊的改土歸流浪潮中,教化民眾,土民相安,深得上司贊賞,李氏家族基業(yè)得以繼續(xù)承襲,安然走出了“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內(nèi)宜流不宜土”的死局。這里所說的江,即為瀾滄江,江外是指瀾滄江以西,元江以南的地帶。
此后百余年,國家昌盛,社會平穩(wěn),李氏家族基業(yè)波瀾不驚地傳襲著。乾隆六年(1741年),李紹庭之子李廷樞襲職。《清實錄乾隆朝實錄》說:“乾隆六年辛酉四月,以年老告休云南大理府趙州定西嶺土巡檢李紹庭嫡長子李廷樞,襲職。”之后,弟李正樞襲兄職,兄弟為李氏十二世祖。乾隆十三年(1748年),李正樞之子李尊聞襲職,《清實錄乾隆朝實錄》說:“乾隆十三年閏七月,以故云南大理府趙州定西嶺土巡檢李正樞之子尊聞,襲職。”乾隆二十年(1756年),弟李尊爵襲兄職,為十三世祖,《清實錄乾隆朝實錄》說:“乾隆二十年乙亥,秋七月,以已革云南大理府趙州定西嶺土巡檢李尊聞弟尊爵,襲職?!鼻∷氖拍辏?784年),李尊聞之幼子,即第五子李仙升襲職,為十四世祖。
道光五年(1825年),李仙升卒,由于其子早夭,孫李泰源襲世職?!肚鍖嶄浀拦獬瘜嶄洝酚涊d:“道光五年乙酉,冬十月,以故云南大理府屬定西嶺土巡檢李仙升孫泰源,襲職?!钡拦舛辏?842年),李泰源死,由弟弟李碩源護理土巡檢職,《清實錄道光朝實錄》記載:“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十一月,以故云南趙州屬定西嶺土巡檢李泰源弟碩源,襲職?!钡虺㈦访竭_地方前,李碩源便已去世,只好由其堂弟李沛源襲職,為十六世祖。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年),因李沛源征調(diào)隨軍平定杜文秀起義,戰(zhàn)死沙場,子李永齡承襲父職,是為十七世祖。《新纂云南通志·土司考一》說:“杜亂,助剿,傷故,子永齡同治十二年襲?!?/p>
云南土司制度肇始于元,完備于明,延續(xù)于清,殘存于民國,廢止于1956年。由于資料缺失,末代土巡檢李永齡死于何年,其子孫承襲情況如何,已經(jīng)無法得知,歷史的真實漸次褪色,慢慢消失于春去秋來的迷霧之中。1936年纂修完成的《彌渡縣志稿》說,“未經(jīng)地方官代為詳請承襲,于是李氏土職無形取消”。李氏后裔、密祉字啟里村民李繼康1987年重修李氏家譜時,明確記載“(李氏)誥授世巡檢司職,傳至民國成立,停職”,但缺乏可資憑據(jù)的史料支撐其說法,但也是一種說法。以此推斷,年輕的李永齡1873年襲職,在職約40年,履職至清朝末年乃至民國初年,當(dāng)不至差錯多少。
至此,始祖李清宇于1384年奠基的定西嶺土巡檢,共十七代、二十任土官,或父死子替,或兄終弟及,或無子傳孫,或侄亡叔繼,代代相傳,歷500多年的春暖花開和風(fēng)霜雨雪,隨著時代的脈搏,和著明清帝國的國運盛衰,起伏升沉,漸次收取帷幕。其傳承次序圖為:李清宇——李德——李子成——李和——李鑒——李淮——李從明——李齊月——李齊斗——李天成——李紹庭——李廷樞——李正樞——李尊聞——李尊爵——李仙升——李泰源——李碩源——李沛源——李永齡。
確實,至清末,國家統(tǒng)治機器運轉(zhuǎn)失靈,西方列強垂涎覬覦,茍延殘喘的清政府自保尚是捉襟見肘,顧此失彼,已經(jīng)沒有更多精力顧及邊地民族。何況,身處列強蠶食鯨吞之中,于千瘡百孔的大清帝國而言,小小的一個定西嶺李氏土官巡檢,那只是細枝末節(jié)之事了。
四
今天,到密祉旅游小鎮(zhèn)走走,濃郁的歷史文化氛圍立即就能把人重重包圍。土官村居密祉川東,背靠蓮花山,俯視整個密祉壩子。對面的“彌只鋪”,是開南古道必經(jīng)要沖,過往馬幫商賈打尖住宿,那時馬鍋頭們習(xí)慣稱為“馬食鋪”,有的甚至傳說成“馬屎鋪”。今天卻有著一個文雅的名字——文盛街。傳說,源于清代光緒年間云南督學(xué)戴鴻慈視學(xué)到此,嫌“馬屎鋪”之名不雅,與此地文風(fēng)昌盛不符,故而賜名文盛街。
趙州為滇西通衢要道,“通國大道”沖要,明政府先后設(shè)置了蔓神寨、定西嶺、迷渡市和乾海子四個巡檢司。其中,由于定西嶺“高峻險壯,俯視彌渡”,儼然天險,故而定西嶺巡檢司流官、土官并設(shè),土官任副巡檢輔佐流官巡檢,各巡檢司均置于知州管轄之下,分別控制趙州上六里、下川彌渡北、南、東三個區(qū)域。查閱相關(guān)史料,蔓神寨巡檢司于1399年裁,乾海子巡檢司于1604年裁,定西嶺流官巡檢1616年裁。進入清代,迷渡市巡檢司也于雍正九年(1731年)被革,移駐白崖,短暫地設(shè)立過白崖巡檢司,僅存24年,也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被裁革了,只有定西嶺土巡檢司一直沿襲到清末。
定西嶺巡檢司設(shè)司吏一名,從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中檢點招募弓兵二十一名。作為國家最基層的統(tǒng)治機構(gòu),朝廷對巡檢司的職責(zé)有詳細規(guī)定,就是盤查奸偽、緝捕盜賊,什么往來奸細、販賣私鹽犯、逃軍、逃囚、無引生面可疑之人,事無巨細,統(tǒng)統(tǒng)都屬巡檢司的管轄范圍。巡檢司加強治安巡防,保障路暢民安,其官巡檢以緝捕犯人多寡為政績考核標(biāo)準(zhǔn),雖然無權(quán)審理案件,但它既維護社會秩序,又穩(wěn)定國家軍隊的基礎(chǔ),特別是保障國家政令的順暢通行,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知何故,定西嶺巡檢司不設(shè)在定西嶺,卻設(shè)在了土官村。考證立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李廷鳳墓志碑》得知,定西嶺巡檢司肇始時是設(shè)在定西嶺的,李氏始祖李清宇、二世祖李德死后葬于定西嶺下、白崖西山腳下的小隱軒寺旁。至第三代李和,移駐彌渡中川的小官莊,第三代李和、第四代李圓政、第五代李鑒死后葬于該村后山。第六代李秀(李淮同輩兄弟)開始移居密祉土官村,死后葬于鳳凰山。七世祖李從明葬小祉苴,八世祖李齊斗葬蠟窩,九世祖李國政、十世祖李天成葬赤古郎村。
斗轉(zhuǎn)星移,世事滄桑。李氏祖塋地屢屢變遷,似乎也是定西嶺土巡檢司衙署屢屢搬遷的結(jié)果,也應(yīng)該是政治社會不斷變革、民族人口不斷遷徙變化的時勢使然。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成書于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的《趙州志》記載似乎透露出些許信息,該書“武功”一條記載,“李從明,始祖李清宇,由洪武年間以功授巡檢,緝捕彌只地”。據(jù)此,李氏家族至少在公元1500年以前,即李氏第六代李秀時期,就已經(jīng)遷居至密祉土官村了。由此,可以大致推斷出李氏家族粗略的遷徙路線圖:定西嶺——小官莊——密祉土官村。
土官葬地的不斷變化,透露出的一個重要信息是李氏家族居住地的遷徙路徑。今密祉鎮(zhèn)字啟里村有修成于當(dāng)世的《李氏家譜》記載:“我家原籍南京,于洪武十四年,始祖李清宇隨師征滇有功,功定于西嶺,誥封龍虎將軍、士大夫武林郎,由明朝皇堂帶兵,一路百戰(zhàn)百勝,經(jīng)過四川到云南,克平定西嶺有功,于彌渡落籍,住居小官莊。由李秀遷移下川密祉土官村,在了三年,又遷移小密祉字啟里,建起衙門大堂。后遷移大密祉柳城村,后又到土官村定基,蓋衙門,誥授世巡檢司職,傳至民國成立,停職?!?/p>
這份記載來源于修成于1987年的民間家譜文獻,修譜者李繼康時年79歲,字啟里村農(nóng)民,為定西嶺李氏土官后裔,初中文化,因原家譜毀于文革,故而重修。在此份家譜中,也肯定了李氏家族由彌渡川新街遷移下川密祉川的事實,且清晰地勾勒出李氏家族遷徙路線圖,即:新街小官莊——密祉土官村——字啟里——柳城村——土官村。其前半部分明顯與《土官底簿》記載不相符,其遷徙路線應(yīng)該也是祖輩口耳相傳的記錄,沒有可資印證的史料,可信度有待進一步考證。
隨著定西嶺土巡檢司衙署的屢屢搬遷,不斷變化的是巡檢司轄地。明代時定西嶺土巡檢司的轄地,包括龔蔭《明清云南土司通纂》等各種專著記載均語焉不詳,已是無法查考了。翻遍各種文獻,只有《清代云南土司案冊》記錄得清晰,這段文字被修成于1900年的《光緒續(xù)云南通志稿》卷九十七完整地抄錄下來。其管轄民戶和土地四至云:“管夷民大小七十九村,東至阿古黑山頂云南縣(今祥云縣)界五十里,南至定遠縣(今南澗縣)水槽哨、大設(shè)苴(今石鱗)及景東界一百二十里,西至蒙化廳(今巍山縣)鳳凰山界三十里,北至大莊界四十里?!?/p>
“定邊縣”訛為“定遠縣”。定邊縣,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置,屬楚雄府,清雍正七年(1729年)裁縣,析歸楚雄府、蒙化府、順寧府轄,其地即今南澗彝族自治縣。在清代的云南,土巡檢有的擁有世襲轄地,有的則沒有轄地,比如鎮(zhèn)南州、鶴慶州、羅次縣轄下各置土巡檢一人,就是只有職銜而無轄地的土巡檢。從文獻記載來看,定西嶺土巡檢是擁有世襲轄地的土巡檢,其轄地用今天的地域稱謂來說就是東界祥云縣,南連南澗、景東二縣,西至巍山縣,北至彌渡大莊村,轄區(qū)內(nèi)大小村莊達79個,定西嶺土巡檢司轄治兩府一廳交界的廣闊山林地域,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小的“王國”了。
五
在今苴力鎮(zhèn)先鋒會蘭村文昌宮內(nèi),保存著一通珍貴的碑刻,是目前唯一能見到的涉及定西嶺土巡檢的碑刻。碑刻立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四月二十八日,由阿苴郎村合村同立,由時任趙州知州徐樹閎批示,發(fā)阿苴郎村實貼曉喻,主題為“請禁開墾山地以護民居、以培錢糧事”。
全文如下(模糊無法辨認字以“□”代之):
本年三月內(nèi),據(jù)定西嶺土巡檢驗稱,據(jù)舉人吳振魯呈前事呈稱,情由阿苴郎后山左右二嶺,田地處其麓,民居當(dāng)其前,每年六七月,水淋雨連,且山土崩陷,洪水橫流,其勢無抵。山地未墾,其流浸浸,其勢稍寬;山地一墾,水因犁坡而成溝,土隨水而下,沙溢水涌來,橫沖□□,致沖倒民居,沖埋田地不止。前因未曾請禁,無知愚民,妄行開墾,今以□□山地成熟□糧。振魯?shù)劝?,此山地不可開墾,且不可煩□□,護持山地,以護民居,以培錢糧,莫切于此。因是具呈,并合鄉(xiāng)保頭人具結(jié)存案,伏乞轉(zhuǎn)詳,仁恩萬代等情。據(jù)此隨批土巡司查勘,去后,又據(jù)土巡司驗稱:卑職隨查,舉人吳振魯?shù)仍倬叱试~到職,卑職不敢避罪,只得冒昧修細,再祈查核施行等情。驗田后到州,據(jù)此隨查,阿苴郎左右二嶺既有關(guān)于民居熟田,似未便擅行私墾,合行出示,禁此為□示,仰阿苴郎一帶地方人等知悉,嗣后毋得將阿苴郎村后左右二嶺擅私開挖,以致有傷民居,沖壓田畝。如違,許該地鄉(xiāng)保頭人指名稟報,以便拿究,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這是一個歷經(jīng)各級呈上、轉(zhuǎn)下,再呈上批準(zhǔn)施行的文件。先是雍正六年(1728年)三月,阿苴郎村舉人吳振魯、貢生吳孟仁看到,本村不法村民擅自私挖開墾村后二嶺山地,由于民居田畝位于嶺下,致使雨季爆發(fā)泥石流災(zāi)害,沖倒民居,埋沒糧田。于是具文陳情報告定西嶺土巡檢李紹庭,李紹庭派人勘驗后呈報趙州知州徐樹閎,徐樹閎批示命令李紹庭仔細勘驗回復(fù)。李紹庭再度查核實情,上報知州徐樹閎。四月初四日,徐樹閎審核批準(zhǔn),出示曉諭村民,嚴禁私自開挖,“如違,許該地鄉(xiāng)保頭人指名稟報,以便拿究,各宜凜遵毋違。”至此,歷時一個多月,案子終于塵埃落定。
令人感興趣的有兩點,一是定西嶺土巡檢在處理這起案件中充當(dāng)?shù)慕巧?,亦或發(fā)揮的職能。按照定西嶺土巡檢世襲轄地規(guī)定,阿苴郎村屬于定西嶺土巡檢的轄地,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的糾紛自然應(yīng)該由土巡檢處理。但定西嶺土巡檢在這個案件處理中,發(fā)揮的職能作用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作用,其最終裁決權(quán)依然屬于當(dāng)?shù)匮瞄T主官。也就是說,清政府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區(qū)設(shè)立土官的目的,在于利用其管理當(dāng)?shù)刂伟惭策墶⒕儽I捕賊、賦役繳納、民間糾紛處置之類的事務(wù),而政令必須由當(dāng)?shù)匮瞄T主官統(tǒng)一出示,以突出政權(quán)統(tǒng)一、政令統(tǒng)一。
有研究表明,清初改土歸流前時期,土官在本轄區(qū)內(nèi)實行司法專制,其司法具有極大的殘酷性與任意性。改土歸流后直到清末,土官的司法權(quán)受到較大的限制,逐步萎縮,至民國時期,土官的司法權(quán)已經(jīng)被徹底取消,土官制度也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以本案為例,案件發(fā)生于1728年,此時的云南,在云南貴州廣西三省總督鄂爾泰的主持下,改土歸流正進行得風(fēng)生水起,定西嶺土巡檢在本案件處理中沒有絲毫的司法權(quán),僅充當(dāng)了一個文來文往過程中轉(zhuǎn)承查驗的角色,看來已經(jīng)是被解除了司法權(quán)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經(jīng)過改土歸流洗禮之后,定西嶺土巡檢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橐伤期w州衙門的派出機構(gòu),在趙州衙門和基層土民村寨間起到一個承接作用。
第二點是清代少數(shù)民族“編戶齊民”的問題。充實財政,穩(wěn)定邊疆,是雍正朝一貫的國策。在云南改土歸流中,鄂爾泰把人數(shù)眾多的土民統(tǒng)一編戶,成為國家的“齊民”,能夠較為自由地耕種田地,讓“久荒之地,畝收數(shù)倍”,極大改善了廣大土民的社會處境和生活狀況。由此,徹底打破了以往土官管轄民族地區(qū)的封閉狀態(tài),改變了過去土民戶籍不入國家鱗冊,賦稅較少的局面。本案禁止定西嶺土巡檢屬下的土民私自開挖山地,為的是保護土民耕種的糧田,從而培植國家財政錢糧源泉,保證國家田賦來源的穩(wěn)定性。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開挖山地,森林植被遭到破壞,雨季爆發(fā)泥石流沖沒糧田,沖毀民居,便是變相侵沒國家財政錢糧,還影響民族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
之后,阿苴郎村民禁而不止,依然有不法村民開挖山地,乾隆十三年(1748年)八月二十三日,署趙州知州林光溶根據(jù)阿苴郎村民張澤等控告趙光嗣等“違禁耕種”,再度出示曉諭,明示“凡有封禁山場,不得私行開挖,如仍蹈前轍,立刻拿究,決不姑免”。也許,之后仍然有不法村民繼續(xù)開挖山地,于是,乾隆五十年(1785年)四月二十八日,全村村民合議,將此前兩任趙州知州出示的曉諭刻石立碑,曉諭教育村民嚴格遵守,再次禁止村民開挖山地。兩次禁止開挖山地,而定西嶺土巡檢均沒有參與其事的記載,說明土巡檢對轄區(qū)土民的管理還是十分粗放的,也是其司法權(quán)弱化亦或被解除的表征。
六
由于巡檢司屬州縣管轄,故方志不入紀事,而巡檢司檔案資料又嚴重缺失,致使定西嶺土巡檢李氏的族屬,至今仍然迷霧重重?!洞竺鲿洹费灾忚彛J定定西嶺巡檢李氏為“土人”。《清史稿》及清朝各種實錄,也一致稱呼為“定西嶺土巡檢”,強調(diào)的是一個“土”字。所謂“土人”,謂世代居住本地的人,用今天的話說,指的是少數(shù)民族。今人研究明代云南土司制度的最原始最權(quán)威資料《土官底簿》和天啟年《滇志》,均沒有注明李氏族屬,前者說李氏為“本州(趙州)寧遠鄉(xiāng)人”,后者說“李清宇,趙州彌只里氏,元為彌只防戶”。清代師范《滇系》說“元為彌只防守千戶”。這些文獻清楚地說明,由元朝進入明朝,李氏是以當(dāng)?shù)卦【用竦纳矸荩疫€是職任防戶(防守千戶)的身份歸順明朝征滇大軍的。
李氏第二十一代孫李經(jīng)在編纂李氏宗譜時,認定祖籍為南京徽州府休寧縣,“洪武十四年到滇”。也就是說,李氏后人自認為是遷自南京徽州府的移民,族屬為漢族。立于乾隆五十年的《李廷鳳墓志碑》,是至今尚存的年代最早的李氏墓志,敘述李氏宗脈最詳,墓主李廷鳳為李清宇第十二代孫,墓志說:“吾家起跡南京徽州府,居于天水,遷自彌陽,歷有年矣。”還說,“明代隨黔國公南征,掛正先鋒印”。
李富則是李清宇第十四代孫,立于道光八年(1838年)的《李富墓志》,說得更為明白:“李公府君,諱富,字盈溪,李喬之子也,系南京徽州府籍?!绷⒂谇骞饩w十一年(1885年)的《李占春墓志》記述得極其全面而清晰:“吾家自始祖李公清宇,乃原籍南京徽州府休寧縣人是也,只以世當(dāng)變亂,隨軍南征,已于洪武十四年到滇,十六年率師營彌。不越日,即沖破定西嶺山岡,克平有功,因授誥封龍虎將軍世守之職?!崩钍献婕暇┗罩莞輰幙h,言之鑿鑿,1381年到達云南,1383年平定彌渡,言之詳盡,不可置疑。大量資料均證明,至少在乾隆初年,李氏就開始自認祖籍為南京徽州府了,自認族屬為漢族。越到后來,后代對祖籍為南京徽州府休寧縣更是確定無疑了。
云南檔案信息網(wǎng)是云南省檔案館專辦官方網(wǎng)站,其專題數(shù)據(jù)庫擬定出一個《云南土司世系名錄》,該名錄記錄云南各地土官的土官名、治所、民族、承襲、設(shè)置年代,是目前把土官族屬清晰化的重要資料。名錄明確顯示,定西嶺巡檢司土巡檢李氏承襲十五代,族屬為彝族。2004年,云南民族出版社《彌渡彝族簡史》亦持相同看法,并為李清宇立傳。2008年,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后彭恒禮在研究彌渡花燈起源時,探訪李氏土官家族后人,查閱研究《李氏家譜》,認為:“李清宇起初并不是從南京出發(fā)就跟隨沐英的將領(lǐng),而是云南當(dāng)?shù)氐耐林最I(lǐng),沐英平定云南時歸降明朝,《李氏家譜》的記載有悖史實。”
一個令人信服的現(xiàn)實是,今人所編著的各種地方文獻,均持李氏土官為彝族的觀點,諸如1993年《彌渡縣志》、2008年《彌渡縣文化體育志》、2016年《文化大理·彌渡卷》等。這些觀點,和李氏后人的說法如此針鋒相對,水火分明,李氏后人的說法,明顯與“李清宇,趙州彌只里氏,元為彌只防戶”等各種典籍記載自相矛盾,但我們有更多的理由,證實李氏土官是地地道道的彝族。
翻檢《趙州志》,有一條信息十分值得關(guān)注。記載說:“盧鹿,土著,烏爨之后,俗訛為邏羅,九隆五族牟苴篤之裔,多居西南山?!睆浿焕锏靥広w州西南山,與彝族聚居的蒙化接壤,太極山即為細奴羅耕居之地?!氨R鹿”,亦或“邏羅”,《彌渡縣志稿》記載為“猓玀”,說“尚有夷族一種為土著,俗稱猓玀”。今天彌渡西山彝族還自稱“臘羅扒”,這是母系氏族時代彝族虎圖騰崇拜的結(jié)果。對此,現(xiàn)代研究成果已經(jīng)達成共識,“盧鹿”、“猓玀”均是中國西南地區(qū)彝族的舊稱。在中原文化視野中,土著即土人,李清宇既然為土著,確定其族屬為彝族當(dāng)為不謬。
從李清宇獲得朝廷誥封龍虎將軍的榮銜來看,也可看出定西嶺李氏土官為少數(shù)民族。因為,“龍虎將軍”為明洪武二十五年十月設(shè),給予祿月米六十一石,是朝廷專門用以封贈少數(shù)民族有功將領(lǐng)的,為朝廷對邊地少數(shù)民族羈縻手段之一。據(jù)明著名學(xué)者于慎行所著《谷山筆塵》卷十一“籌邊”記載:“蠻夷之長,即儼然稱公卿,殊褻朝廷之體,而彼又不知為何官也。龍虎將軍者,公卿無此官,以號蠻夷。彼以其名壯,必甚自喜,而與名器無損。人之識趣高下,于此迥然?!逼鋵?,在明代歷史上,封贈少數(shù)民族有功將領(lǐng)為“龍虎將軍”是所見多有的,比如女真族首領(lǐng)努爾哈赤就曾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得到誥封龍虎將軍。
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顯示,土司、土官,均是對邊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實行羈縻政策的一種手段,其官多為地方人望最高的少數(shù)民族家族。定西嶺李氏土巡檢先祖是由少數(shù)民族融入漢族,抑或是由漢族融入少數(shù)民族,種種猜想,不盡疑團,一如緩緩南流的毗江水,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實卻是,五百多年坎坎坷坷風(fēng)風(fēng)雨雨乃至紛華榮耀走過,由李清宇開基的定西嶺土官巡檢李氏,如今已繁衍發(fā)展成為一個龐大的家族,蔓延散居于柳城村、字啟里、德苴、大樹村等地,甚至更遠的蒙化等外地他鄉(xiāng),枝繁葉茂,無論在哪里,無不深深融入中華民族之中了。
七
秋水蒼茫,香煙縹緲,蘆笙賽歌;鐵柱巍巍,威鎮(zhèn)昆彌,標(biāo)績?nèi)?。這是彌渡在云南歷史文化中重要地位的形象描述。
溯源歷史而上,走進那個充滿神話傳說的蠻荒年代。趙州彌渡古稱勃弄川,歷來為白族先祖世居之地,先是仁果公元前109年在白崖創(chuàng)立白子國,至唐景龍二年(708年)遜位蒙氏,傳三十三代、歷817年之久。繼之,由唐而宋而至元朝,這塊土地由南詔國、大理國及至元大理段氏總管治理。“治滇第一人”諸葛亮在彌渡立鐵柱紀功,以鎮(zhèn)服南中,便是明證。如何高效率經(jīng)營這片領(lǐng)土,明政府采取了土流共治的明智策略。
于是,一個精心編織的管治網(wǎng)絡(luò),在這片“王畿之地”鋪設(shè)開來。在今鳳儀地設(shè)流官趙州知州、在蔓神寨設(shè)置董氏土官巡檢司,在今彌渡壩子中央設(shè)流官迷渡市巡檢司、在城東與云南縣交界設(shè)乾海子巡檢司,在迤西天塹定西嶺則流土巡檢并設(shè)共治。政府還采取高配措施,移大理府通判駐白崖,統(tǒng)轄各巡檢司,專司“緝捕盜賊”。同時,大理衛(wèi)、洱海衛(wèi)、蒙化衛(wèi)、景東衛(wèi)均在彌渡屯軍屯田,分割而治,把一塊不足兩千平方公里的地方管理得嚴嚴實實。
耐人尋味的是,許許多多的土官都在一波又一波的改土歸流浪潮之中,偃旗息鼓,甚或灰飛煙滅,而定西嶺土巡檢卻能夠安然無恙,代代傳襲達五百多年之久。方志記載,直到清代道光年間,“彌渡市五方雜處,習(xí)尚稍殊”,下川“漢夷相雜,務(wù)學(xué)重農(nóng)”,“白崖耕織相間,回漢雜處”。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白、回、漢、彝雜居的地方,明初方歸入中國版圖的大理,那時的彌渡少數(shù)民族卻是多數(shù)民族,漢族卻是少得可憐的少數(shù)民族。實踐證明,明清政府在彌渡采取土流共治的策略是明智的,一直延續(xù)起用彝族李氏土官管治多民族雜居的地方,其選擇也是正確的。
理由之一,效忠朝廷,恪盡職守,保境安民。始祖李清宇及時歸順明軍,沖鋒陷陣,為新興的明王朝消滅大理段氏政權(quán),統(tǒng)一云南立下戰(zhàn)功。李從明任職時,屢屢被征調(diào),為明軍鎮(zhèn)壓地方叛亂服務(wù),名載州志,事跡列入“武功”。入清,李齊斗順勢而為,及時輸誠投附,讓地方民眾避免了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做著一個土巡檢保境安民的應(yīng)盡職責(zé)。清末杜文秀起義中,李沛源率領(lǐng)所轄民族士兵一隊,隨軍奔襲,效命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受重傷不治而犧牲。李氏土官世代守土有責(zé),恪守盡忠,武功卓著,為彌渡地方的穩(wěn)定作出巨大貢獻,甚至不惜性命,血灑疆場,其忠誠可想而知。
理由之二,主動接受中原文化,推動地方文治。“云南諸土官,知詩書,好守禮儀”,這是《明史》對云南土官的總體評價,定西嶺李氏土官未嘗不是如此。李氏土官雖然出生行伍,卻能順應(yīng)時代潮流,高度重視儒學(xué)教育,到十世祖李天成一代,已是講求禮儀,文質(zhì)彬彬。據(jù)李氏第十二代祖李廷鳳墓志記載,十一代李紹聞、李紹德、李紹先、李紹宗兄弟,俱列趙州儒學(xué)庠生,后世李柱、李楨“俱入州學(xué)”,李莘陽“入大理府學(xué)”,李其達為廩膳生。李氏第十六代孫李占春夫婦墓志銘,由光緒庚辰(1880年)進士趙鐘燦書丹,銘文說,“我族乃密川爰開風(fēng)氣、肇起文人之始”,李占春(1805—1873年)贈登仕郎晉承德郎,子李藝、李藩、李薈俱入庠,并授軍功。
值得追溯的是,這個光緒庚辰科(1880年)進士趙鐘燦,就是第十四傳土官李尊聞的曾孫。李尊聞原配張氏,繼配師氏,生子六人,其第五子即土巡檢李仙升之兄,過繼蒙化(今巍山縣)趙氏之后,更姓名為趙榮甲,生子三人,二子趙福年為監(jiān)生,生四子,趙鐘燦即排行第四,先于光緒丙子(1876年)中試舉人,四年后又考中進士,傲立于封建科舉時代的最頂峰。其長兄趙鐘成之子趙時敏,中試光緒丙子武舉人。趙鐘燦又生有五子,皆習(xí)儒,真可謂子孫繁衍,枝繁葉茂,“文庠武功,皆有輩出,代不乏人”。
可見,定西嶺李氏土官家族無論遷居何處,立足于農(nóng)耕,更重視儒學(xué),深度浸淫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至十九世紀的清末,李氏家族人眾已然躋身儒林,乃至名列官宦,成為清王朝的士紳階層了,足見其儒化,或者說漢化程度之深。李氏家族率先垂范,在邊地民族中大力推行儒家文化,化導(dǎo)鄉(xiāng)愚,這也是朝廷所希望的。雖然,對于李氏土官的文治武功,不見史籍詳細記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土人愛戴,士紳服膺,官府滿意。
清乾隆年間,彌渡下川莘野村舉人、著名史學(xué)家?guī)煼对凇兜嵯怠分羞@樣評價李氏土官的治績:“其部夷量土而耕,納信不爽,從未聞?wù)鲬?zhàn)之役。”師范說這話,是有很強的針對性的,明清兩代,云南許多土官或因爭襲而兵戈相見,或另圖異謀而起兵叛亂,或豪橫淫虐而部民不服,或鄰境爭利而事端頻頻,最終都落得個被朝廷敕令停襲,甚至被發(fā)兵征討而自取毀滅的下場。而李氏土官治下的這片土地,則是夷民安心生產(chǎn),按時朝覲上貢、按數(shù)完糧納稅,流官土官和諧共治,一派升平有為氣象,故而深得朝廷信任,屢經(jīng)改革浪潮沖擊而得以保留傳承下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與彌渡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狀元楊升庵的這句詞,讀來總是讓人蕩氣回腸?;仡櫠ㄎ鲙X李氏土官五百多年的歷史,他既得到中央朝廷支持,加以歷代土官不懈努力,悉心經(jīng)營,加快自身家族融入漢文化的同時,極力宣揚傳統(tǒng)儒家文化,五百多年里發(fā)生的一切,亦或武功,亦或文治,一個顯赫人家的曾經(jīng)輝煌已是如夢如煙,多民族在團結(jié)和諧中共融共生,互惠互利,都已經(jīng)成為一個家族的珍貴記憶,成為一段值得后人追憶記取的歷史。
八
今天的土官村,為密祉鎮(zhèn)蓮峰村委會駐地,全村252戶890人,為密祉川中一大村落,其底蘊豐厚的文化遺存,成為密祉鎮(zhèn)贏得云南省旅游小鎮(zhèn)稱號的一大亮點。密祉川四面環(huán)山,土官村坐東朝西,背依蓮花山,面朝鳳凰山,亞溪河清泉叮咚,從西向東靜靜流淌,開南茶馬古道由北而南悠悠延伸,仿佛一個世外桃源一般。這里,是遠近聞名的花燈之鄉(xiāng)、民歌之鄉(xiāng),也是世界聞名的“東方小夜曲”——《小河淌水》誕生之搖籃。
土官村名字來由,就是因為這里設(shè)有定西嶺土巡檢司衙署,李氏土官在這里居住、生活、辦公的種種故事,在當(dāng)?shù)乩习傩罩?,不知口耳相傳多少年了。行走在古樸的民居巷道中,一戶戶大門雕龍畫鳳,每一塊木雕,每一片木刻團,精美至極,賞心悅目。院內(nèi)寬敞,紅砂石條精巧地累砌,青磚圍成別致的圖樣,照壁高聳,飛檐巍然,無不顯示著當(dāng)年土官家族的氣派。祠堂前有兩個長方形花臺,均用紅砂石圍石砌成,古樸大方,從圍石上的銘文“民國辛巳瓜月建”,“李姓合族建”來看,民國三十年,即1941年秋七月,土官村李氏合族對祠堂進行過一次修繕,并增建了戲臺左右各一個花臺,現(xiàn)在仍存的祠堂應(yīng)該就是這次修繕之后保留下來的,至今已有77年歷史了。
土官祠堂現(xiàn)改為蓮峰村委會駐地,但當(dāng)?shù)厝擞兄鴱娏业奈奈锉Wo意識,在歷次修繕過程中,都堅持了修舊如舊原則,仍然保留了當(dāng)年的格局和雅致。祠堂不大,占地一畝多,分為祠堂、戲臺、照壁、蓮花池和廂房五部分,中間有一個寬敞的空間。其主體為祠堂,為供奉李氏家族歷代祖先神靈之地,后人春秋祭祀。祠堂正前方延伸為戲臺,建筑精巧,一個八角樓,巍峨高聳,雕廊畫棟,逢祭日、節(jié)日,演戲看戲,娛神靈亦樂人。堂前有一泓蓮花池,四圍古木蔭翳,夏納清涼,冬存溫潤,處處流露出當(dāng)年土官生活的不同凡響。廂房則為李氏家族私塾所在,聘請品行方正的飽學(xué)之士授課,凡家族子弟均可入塾讀書,可見李氏家族對后代子孫讀書教育的高度重視。
土官村居民李姓白姓居多,也有姓自的,而李姓最眾。據(jù)土官村李姓老人講述,土官村李姓和周邊巡捕村、柳城村和小密祉字啟里村的李姓都為一家,始祖均為李清宇,為土官家族的支脈,數(shù)百年恪守著不通婚的規(guī)矩,這規(guī)矩直到今天還在延續(xù)著。李氏家族族規(guī)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無法找尋,但可以看出,同族同姓不通婚應(yīng)該便是其中之一吧。其實,同姓同族不通婚,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一,李氏土官家族的這種族規(guī)也許是直到今天仍然遺留的家族遺緒了,同時也可看出李氏土官家族數(shù)百年間接受漢文化的點滴,也為追尋李氏土官家族漢化過程提供了一條線索。
每年正月十五,傳統(tǒng)的密祉花燈節(jié)總是如約而至。據(jù)說,密祉花燈節(jié)已傳承了上千年的歷史。每到這天,密祉鎮(zhèn)36個自然村全體出動,村村寨寨都組織燈班,匯聚密祉大寺前,龍獅上下歡騰,花燈琳瑯滿目,各村特色節(jié)目目不暇接,土官村演出的拿手節(jié)目便是“金雞鬧芙蓉”。據(jù)祖輩相傳,這個節(jié)目隱含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芙蓉林里芙蓉花開,枝繁葉茂,花朵嬌艷,兩只平時隱身在古寺中修煉成仙的金雞看到如此美景,怦然心動,禁不住前來翩翩起舞,并引來百鳥飛翔,情景十分壯觀。金雞、芙蓉,為至善至美的象征;百鳥來朝,是吉祥如意的意象,土官村人通過這個節(jié)目表達著最淳樸的民間期愿。
定西嶺李氏土官和清王朝一起走進歷史,百年烽煙,白駒過隙,仿佛昨天?,F(xiàn)在土官村李氏居民也是末代土官李永齡的第四代孫,亦或第五代、第六代孫,在他們的血液中流淌著當(dāng)年土官的遺傳,而他們的生命卻已是在社會主義大家庭中全新綻放,幸福的面容,美麗的鄉(xiāng)村,方便的教育,讓他們絲毫沒有忘記當(dāng)年土官家族的榮耀。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走進這個神秘的村莊,每走進一次土官村,經(jīng)過扶貧開發(fā)、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脫貧攻堅戰(zhàn)等一系列興農(nóng)政策的推動,土官村已是全然換了面貌,不禁讓人產(chǎn)生一種“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別樣感慨。
編輯手記:
土司制度繼承于唐代的羈縻制度,是用來解決西南少數(shù)民族問題的政策,歷經(jīng)宋元的發(fā)展,到明朝時達到頂峰,土司在當(dāng)?shù)卣莆罩婈牎⒄?、?jīng)濟、文化的統(tǒng)治權(quán),實際上是一個獨立的王國,但其土司的身份又必須得到中央王朝的承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又擺脫不了中央王朝的統(tǒng)治。本文所說彌渡定西嶺李氏土官自洪武時期授土巡檢,位于今彌渡城西南,至清末沿襲500多年,經(jīng)歷了土司制度從頂峰至衰落的發(fā)展,對當(dāng)?shù)氐纳鐣€(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