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萌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埃德蒙·伯克認為,崇高來源于心靈所能感知到的最強烈情感,也即痛苦與恐懼?!胺彩悄軌蛞阅撤N方式激發(fā)我們的痛苦和危險觀念的東西,也就是說,那些以某種表現(xiàn)令人恐懼的,或者那些與恐怖的事物相關的,又或者類似恐怖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的事物,都是崇高的來源?!边@是從整體層面上來看崇高的來源,引發(fā)崇高感的直接原因則具有恐怖、模糊、力量、巨大、困難等特質(zhì),甚至包括特定的色彩、聲音和節(jié)奏。在埃德蒙·伯克“崇高論”的視角下,《白鯨》中的崇高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不可戰(zhàn)勝的自然偉力、挑戰(zhàn)認知的非理性內(nèi)容、主人公偏執(zhí)而頑強的抗爭。
在故事正文開始前,梅爾維爾摘錄了書中從古至今有關鯨魚的記錄。在這些資料中,鯨魚似乎與三個關鍵詞緊密相連:巨大,力量,未知。它的嘴里是一片混沌,肚子是個無底洞,體型之巨大超出凡人的臆測,而其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寶庫。伴隨著“鯨魚”一詞而來的是死亡,它無與倫比的偉力擊碎了無數(shù)夢想發(fā)財?shù)牟饿L船,“它是強權的巨人,而強權就是公理,就是無垠大海的皇帝”。無論是鯨魚巨大的體型,還是它驚天的力量,都足以喚起人們心中恐怖的情感,更何況鯨魚這一神秘存在介于傳說與現(xiàn)實之間,人們對它所知甚微,只能憑想象和猜測來勾畫它的魅影。而莫比·迪克是鯨魚這一族類中異乎尋常的存在,它是一頭及其狡猾兇狠的抹香鯨,有關它的傳言在廣闊的水域上傳播,并最終賦予了莫比·迪克“與人們所目擊的任何事物毫無關涉的新的恐怖因素”。伯克認為,如果引起痛苦和危險的原因直接作用在我們身上,就會引發(fā)實際的痛苦,如果我們只是受到痛苦和危險的觀念的影響而非身處其中,就會產(chǎn)生所謂的“崇高感”。鯨魚的巨大、力量與未知,正好構成了引發(fā)讀者崇高感受的要素。
如果對鯨魚做進一步的延伸,其巨大、力量與未知恰恰象征了不可戰(zhàn)勝的自然偉力。《白鯨》所講述的故事不遜于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雙方和戰(zhàn)場的選擇體現(xiàn)了赫爾曼·梅爾維爾心中的宏愿:“必須挑選一個巨大的主題?!睉?zhàn)爭雙方是人類和鯨魚,前者是萬物靈長、理性的象征,后者是造物奇跡、力量的化身,而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就在天地間最為寬廣的海洋上拉開了序幕。埃德蒙·伯克說,“海洋本身就是一個極為恐怖的事物”,不需要更多的解釋。對于鯨魚而言,海洋是它們熟悉的領地,對于生長于陸地的人類來說,那風急浪高的海洋是他們最兇惡的敵人,一個浪頭、一陣疾風就會威脅他們脆弱的生命。與其說《白鯨》講述的是人類轟轟烈烈的捕鯨行動,不如說它象征著渺小的人類如何在汪洋大海上掙扎求生,如何帶著莫名的憤怒向壓迫著他們的自然發(fā)起了總攻。根據(jù)伯克的崇高論,“對力量的膽怯是如此自然,而它又是如此強烈地存在于我們心中,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克服這種恐懼感,而只能通過轉移注意力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中,或者以最大的暴力行為來反抗這種自然安排”?!芭鹊绿枴鄙系牟饿L人選擇了后者作為對力量和恐懼的回答。這種暴力的傾向似乎與理性相悖離,并且具有傳染性,當埃哈伯鼓動全體船員追獵莫比·迪克,水手們都被仇恨的情緒所感染,以實瑪利的內(nèi)心描寫生動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我跟著他們一塊叫喊,我的誓言已經(jīng)同他們的融合在一起;因為我內(nèi)心的恐懼,我叫喊得越響,我的誓言越是板上釘釘,定而不移。我心里有一種野性的神秘的同情的感覺,埃哈伯的那種萬難抑制的仇恨似乎就是我的仇恨。”
《白鯨》中的自然景物描寫和埃哈伯的內(nèi)心活動反映了人與自然從和諧走向對立的過程。小說的前半部分多次出現(xiàn)精彩的環(huán)境描寫,其基調(diào)是明朗、輕快、充斥著喜悅與贊美的。明媚的春光、晴朗的天氣明顯地作用于水手的情緒:“那些涼爽中有暖意,晴朗,空氣中響著銀鈴飄著香味,豐滿殷足的日子就如一只只盛著波斯美酒的水晶杯,堆積起香水凝成的雪——又將雪碎成片片。”伯克認為,面對一種極大的力量,我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征服,而是惟恐它被用來掠奪和破壞。但當人身處一種極大的力量的包圍中而不自知時,也即“披谷德號”船員面對自然的偉力而不自知時,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和諧的。船長埃哈伯率先打破了這種和諧。他坦白說:“以往,日出東方會激勵我上進,夕陽西下則令我感到鎮(zhèn)靜。如今再也不是這樣?!卑做L、海洋和自然似乎成為了某種“全身力大無窮,還有不可思議的歹毒心腸支撐著”的東西——一種不知來源的惡意的象征,于是他把矛頭指向了自然?!芭鹊绿枴钡拇瑔T們則屈從于埃哈伯的威壓與煽動,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地與自然決裂了。從這時起,成為“敵人”的自然逐漸展現(xiàn)出駭人的面目,它所帶來的威脅不僅不可戰(zhàn)勝,并且常常是致命的。
赫爾曼·梅爾維爾以其超凡的筆力描繪了多處雄渾壯觀的捕鯨場面,其中最為震撼的就是“披谷德號”與白鯨莫比·迪克的決戰(zhàn)。氣得發(fā)狂的埃哈伯赤手空拳地抓住了莫比·迪克的顎骨,想把它擰下來,而莫比·迪克“惡毒地盡情戲弄著這艘大限將到的艇子”,把船長乘坐的小艇咬成了兩截。在這海洋領主的面前,在大自然不可抵擋的威力面前,人的脆弱表露無遺,僥幸逃生的埃哈伯“兩眼充血,失去了視覺,臉上的皺紋里結著雪白的鹽花……”,“有一段時間,他躺在斯德布的艇子底板上動彈不得,像一個遭了象群踐踏過的人。他發(fā)出一種莫名其妙地仿佛來自遠方的哀哭聲,一種像是從谷地里傳出來的凄慘的聲音?!边@場斗爭中懸殊的力量對比令人不寒而栗,人終于為其敢于挑戰(zhàn)自然的狂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海洋如同尸布一樣收殮了他們卑微的肉體,他們?nèi)缤耙粋€忿忿不平的白浪一頭撞在它的峭壁上,終于大敗而歸”。
伯克在《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的第一部分中說:“痛苦、疾病和死亡讓人們心懷恐怖感,生命和健康雖然也能使我們獲得愉悅感受,卻無法給我們?nèi)绱藦娏业挠∠?。”《白鯨》中灼燒的痛苦、慘淡的失敗和壯烈的死亡帶給讀者恐怖的閱讀體驗,并從這種帶有距離的恐怖中產(chǎn)生了崇高感。
梅爾維爾的《白鯨》與霍桑的《紅字》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美國文壇上,二者都帶有那個時代的超驗主義色彩。勞倫斯在評論《白鯨》時說,正是這種超驗的深奧使整本書美不勝收?!栋做L》中的一些內(nèi)容是與理性背道而馳的,不僅是超自然現(xiàn)象,還包括一系列的預言、暗示和直覺。伯克說:“崇高不是通過理性分析產(chǎn)生的,它通過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們席卷而去,使我們根本來不及進行理性分析?!背绺邚哪撤N程度上來說是背離理性的,它本身就是閱讀接受過程中激情的產(chǎn)物?!栋做L》中的非理性內(nèi)容也是引發(fā)崇高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小說開篇就將鯨魚置于神秘主義的范圍內(nèi),其后對莫比·迪克的描寫更是如此。“莫比·迪克”這一章收錄了各種閃爍其詞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有人認為莫比·迪克無所不在,它可以在同一個時刻在相反的兩個緯度為不同的人遭遇;有人說莫比·迪克長生不死,它受傷后噴出的血液僅是苦肉計和障眼法。同時,小說中的莫比·迪克又與宗教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圣經(jīng)》的記載中,鯨魚是上帝命令吞下約拿的使徒,因而莫比·迪克也就不再作為單純的鯨魚而存在,它成為了上帝懲罰的象征,背負了獨特的宗教意義,它帶給人們的恐怖也就不止于鯨魚本身帶來的恐怖。伯克認為,自然界中恐怖的事物會因神的顯現(xiàn)而讓人感覺更加敬畏和莊重。因此“披谷德號”船員在捕殺鯨魚的過程中受到罪孽感的壓迫,這種罪孽感是潛藏的,只通過以實瑪利的內(nèi)心活動流露稍許,但讀者已經(jīng)能感受到神秘和宗教的雙重威壓。
書中的直覺和暗示的成分無處不在。最明顯的暗示就是姓名的暗示:以實瑪利,埃哈伯,以利亞。他們是《圣經(jīng)》中的人物,不僅性格和身份與《圣經(jīng)》的人物設定相似,其命運和結局也與《圣經(jīng)》相契合。以實瑪利是亞伯拉罕的庶子,被父親和上帝放逐的人。以實瑪利的存在暗示著兩次放逐,第一次是他將自己從熙來攘往、奔走忙碌的塵世放逐,奔向海洋,追尋“生命捉摸不住的魅影”,第二次則是逃脫了死亡的命運,從葬身大海的“披谷德號”上幸存。“以實瑪利”這個名字還暗示了他是作為邊緣人物而存在的,在披谷德號航向死亡的過程中,以實瑪利始終處于一個旁觀者的位置,在感情上與船員們處于一條戰(zhàn)線,在理智上又與他們相偏離,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間。埃哈伯的原型則是個心狠手辣、十惡不赦的暴君,遭到上帝懲罰的人。他的結局與《圣經(jīng)》中如出一轍,違背“上帝的旨意”,不僅自己慘死,還帶累了“披谷德號”的船員。以利亞也如《圣經(jīng)》中那位先知,準確地預言了埃哈伯的結局。暗示的意義在于,它們最后無一例外地全部應驗了,這種類似命運或符讖的情節(jié)極易喚起讀者的恐懼感,使人們認識到這世界上存在許多無法解釋、不能改變的事情,從而引發(fā)崇高的感受。
另一條主線是死亡的征兆以及以實瑪利的種種直覺。以實瑪利上船前先是住進了考芬(意為棺材)旅店,后來在教堂看見捕鯨人的大理石墓碑,之后在油鍋客棧又看見了絞架和一對大得出奇的黑鍋。種種跡象都表明這艘船從一開始就在駛向死亡。書中以實瑪利直覺的描寫是對讀者無聲的暗示,登上“披谷德號”之前,以實瑪利就感到這次捕鯨之旅是“老天爺許久以前就已一手策劃好的宏圖的一部分”;初見“披谷德號”,以實瑪利覺得這艘老捕鯨船“高貴而憂郁”;聽聞了獨腿船長的事跡,他對埃哈伯既同情又恐懼,不祥的預感始終如陰云籠罩。越是接近死亡的結局,以實瑪利的預感就越發(fā)強烈,他手握著舵、身背著羅盤打盹,醒來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身上突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僵硬的感覺,與死亡的感覺一樣。”這一段的描寫令人聯(lián)想起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奇異、詭譎卻又充滿宿命感。
《白鯨》還涉及色彩引發(fā)的崇高感?!鞍做L之白”這一章具體論述了白色的恐怖。作者寫道,白色蘊含的內(nèi)在的意念中潛藏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東西,“一旦它脫離那些比較善良的聯(lián)想而和任何本身就是可怕的東西相結合時,便會將恐怖感提高到極限”,比如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白熊和鯊魚,比如柯勒律治筆下白色幽靈般的信天翁,無不引起“驚嘆的心情和灰色恐懼的云彩”。而有些白色則是精神層面上的,它賦予承載物類似“神性”的特質(zhì),“這種神性中又隱含著既令人崇拜,又喚起某種無名的恐懼的東西”,它不需要通過恐懼就能直接引發(fā)崇高的感受。這就跳出了文本的范圍,甚至在理論上與埃德蒙·伯克的崇高論相契合了。
神秘、暗示、直覺這些非理性的內(nèi)容從本質(zhì)上點破了人類認知的有限性,而人所面對的世界、所無法掌握的知識是無限的。伯克在解釋模糊對引發(fā)崇高的作用時說:“在所有觀念中最能對我們產(chǎn)生影響的莫過于永恒和無限,但我們了解最少的也就是永恒和無限了?!闭驗椴涣私猓愿械娇謶?,所以產(chǎn)生敬畏。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這樣一幅圖景,一艘駛向宿命的死亡之船,載著一位魔鬼般的暴君和一群支持他復仇的船員,他們行走在最黑暗、最恐怖的神秘莫測的海洋上,迎向白色抹香鯨冰山般的身軀,承受上帝最殘酷的刑罰。這些意象的組合曖昧不明、混雜難辨,隱藏在各種象征和隱喻背后,但正因如此,文本的模糊和客觀對象的模糊才能引起敬畏,構成崇高。
伯克的《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一書還提到了“困難”引發(fā)崇高感的作用機制:“當任何工作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和努力去完成時,它給人的感覺就是宏大?!钡嗽陉U釋這一點時僅一筆帶過,并未深究。我個人認為,以極大的頑強和毅力去完成不可能的工作,去挑戰(zhàn)不可企及的對手,最后的結局無論勝敗,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偏執(zhí)和瘋狂恰恰是引發(fā)崇高感的最重要的因素,這一道理同樣適用于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悲劇。梅爾維爾的《白鯨》塑造了古希臘英雄式的悲劇人物——埃哈伯,他有著“不受拘束、勇猛剽悍的性格,出眾的自然偉力,囊括全球的頭腦,負載萬物的心”,“在寂靜和孤獨中漂泊歷險,背離傳統(tǒng)。盡管有病態(tài)性格卻無損于為人,因病態(tài)而更顯得偉大”。他拖曳著肉體凡胎、撲向比他強大千百倍的白鯨的身影,一如背負命運的詛咒卻執(zhí)意完成復仇的阿喀琉斯。盡管抗爭的結局是失敗,但抗爭的過程才是最令人驚心動魄的部分。
崇高感通過文本的沖突得到了強化。首先是埃哈伯的心理沖突,他覺得白鯨就像一堵墻壁,遮蔽了某種未知但仍可理喻的事物,但有時他也想,或許墻外什么也沒有,這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他還是決心“把憎恨發(fā)泄在它身上”。斯塔勃克以為他瘋了,但他自己說:“其實我已經(jīng)成了惡魔,我是瘋上加瘋!”埃哈伯試圖理解命運的真相,試圖找到使他傷殘的“主使”,他陷身于一種喪失理性的病態(tài)心理中,但通過閱讀他的內(nèi)心沖突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非理性狀態(tài)有著清醒的理性的認識。當斯塔勃克百般勸說他放棄復仇、回家與親人團聚時,埃哈伯似乎短暫地擺脫了瘋狂的狀態(tài),找回了一絲半縷的理智和柔情,他痛苦地呼喊:“青翠的故鄉(xiāng)啊!快樂的家庭生活?。 毙哪c軟下來的埃哈伯甚至反過來勸說斯塔勃克不要跟隨他冒這一次風險。英雄的躊躇總能引起讀者的同情,但埃哈伯至此并沒有放棄他的瘋狂,而是把故事情節(jié)引向了更為崇高的走向:“可是埃哈伯的眼珠一轉,他像一棵遭了病蟲害的蘋果樹一般地把最后一個蛀空了的蘋果抖落在地上?!?/p>
其次是行為的表象和實質(zhì)的沖突。埃哈伯的復仇從實質(zhì)上來說是無意義的。白鯨雖然使他失去了一條腿,但所有事件的緣起是他對莫比·迪克的傷害,他卻精神錯亂地把莫比·迪克視作世間惡意的總和、上帝有意安排的懲罰,“披谷德號”的沉沒實際上源于船長埃哈伯固執(zhí)的偏見。但讀者從表象中看見人以一己之渺小與造物的偉力相抗衡,看見人如何反抗命運的安排,使身為人的尊嚴得以永存,因而產(chǎn)生崇高感。反過來看,或許埃哈伯的復仇從表面上看來是無意義的,但其實質(zhì)卻是人類值得悲憫、值得贊頌的不朽的抗爭?盡管我們難以判斷孰是孰非,但無論以何種方式進行詮釋,這部作品帶來的崇高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再次是有關自由意志的討論。埃哈伯在自己的心中清楚地看到:“所有我的手段都是神志清醒的產(chǎn)物,所有我的動機和目的都是神經(jīng)錯亂的產(chǎn)物。”埃哈伯的瘋狂變成不易辨認的形態(tài),斂藏在他堅毅沉著的外表和鎮(zhèn)靜自若的號令之下,他的智謀與勇氣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內(nèi)心的胡言亂語還在繼續(xù)。從表象中看,《白鯨》呈現(xiàn)了人在與鯨的搏斗中體現(xiàn)出的勇敢、智慧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但從實質(zhì)上看,人已經(jīng)成為了被欲望驅使的工具,并且“沒有能力來取消、或改變、或規(guī)避這一事實”。那么把復仇的矛頭指向莫比·迪克,究竟是人出于尊嚴的自由選擇,還是欲望支使下身不由己的被動選擇,抑或是之前所說的命運的安排?這三種念頭在《白鯨》一書中反復出現(xiàn),相互駁斥,不僅體現(xiàn)了人的復雜性,也疊加出了更為崇高的效果。
作為小說劇情中的主要人物,以實瑪利與《白鯨》整體的崇高感是格格不入的。在小說的開頭,以實瑪利就說:“我說不上來,為什么作為舞臺監(jiān)督的命運諸神要我充當出海捕鯨這寒酸角色,而派別人在堂堂正正的悲劇中演可歌可泣的角色,在高雅喜劇中演簡短輕松的角色,在鬧劇中演叫人笑破肚皮的角色?!边@就昭示了就故事情節(jié)而言,以實瑪利是一個邊緣人。在海上捕鯨的歷險中,作者也沒有花費筆墨講述以實瑪利如何在捕鯨船上發(fā)揮某種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以實瑪利對于整部小說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于,他是旁觀者和記錄者,以相對中立的觀點看待發(fā)生在船上的一系列事件,時而受感情左右,時而摒棄成見,他所呈現(xiàn)的是一個具有辯證思想的人對于“披谷德號”、捕鯨業(yè)、自然、社會和人類的觀點,并且包括對以實瑪利自身的看法。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到以實瑪利的背后存在一個隱藏作者,就像看見海洋的底部潛伏著“披谷德號”的既定命運,這種模糊感和距離感非但沒有弱化崇高感,反而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