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抒陽
最后一場雪下著下著就變成了亮晶晶的雨,一夜之間,桃園的梅花開了,這才送走過年的煙花,又迎來早春的梅花,一年四季你追我趕地往前跑。
公孫路小學開學了。
大家正在鬧哄哄地聊寒假趣事,姚老師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她細條個子,唇紅齒白,尖尖的瓜子臉上生著一雙略有些上挑的丹鳳眼,滴溜溜地看著大家,耳后垂下兩條整整齊齊的麻花辮,辮子梢上兩朵蝴蝶結(jié)一前一后搭在肩上,顯得俏皮又可愛。
“哇,美女。”
女孩聽見了,淡定地抿了抿嘴。
“這是才轉(zhuǎn)來的吳新燕同學,”姚老師大聲說,“請吳新燕同學做個自我介紹好不好?”
吳新燕綻放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我是從實驗小學轉(zhuǎn)來的……”
“乖乖!”底下一片驚嘆。實驗小學是全市最好的學校。
“你干嗎從實驗小學轉(zhuǎn)到我們這里呢?”有人插嘴問。
吳新燕不慌不忙地回答:“我爸爸媽媽工作太忙,沒辦法照顧我,只好讓我住到外公家,我就轉(zhuǎn)到這里來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我在實驗小學是合唱團的領唱,還是舞蹈隊隊長,如果咱們班有什么文娛活動,我很愿意出力!”
不但長得漂亮、大大方方,還多才多藝!大家熱烈地鼓掌。但是胡桃注意到,那幾個平時最愛出風頭的女生,比如迪迪,沒有拍手,反而偷偷撇撇嘴。
放學的時候,胡桃一邊溜達一邊踢小石子,冷不丁有人拍了拍她的左肩。她往左邊看去,一串嘎嘣兒脆的笑聲卻在右邊響起:“我在這里呢!”
胡桃詫異地轉(zhuǎn)過頭,立刻看見吳新燕笑成一朵花的臉,“你叫胡桃,對吧?你家也住在桃園?”
胡桃對這自來熟的架勢不太適應,訥訥地說:“嗯,我家住南樓?!?/p>
“我也住那邊,和你同路哦!”對方親親熱熱地把胳膊插進胡桃的臂彎,“我們以后上學放學都可以一起走!太棒了!”
“啊……好?。 焙疫€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她拽著噔噔噔噔大步走。
胡桃感覺她似乎是戴著一副窸窸窣窣響的紗手套,但低頭一看,不是什么手套,而是整個手背都皴了,布滿密密麻麻的小裂口。胡桃詫異地看了一眼吳新燕,這么光鮮的女孩兒,怎么會有一雙這么粗糙的手呢?
吳新燕絲毫沒在意。她說說以前學校的事兒,問問胡桃班里的事兒,不知不覺走到一座小院門口,“我到家了!”
“你住這兒?”胡桃瞪大了眼睛。她幾乎每天路過這個小院,鐵銹斑駁的院門總是緊鎖著,從外面只能看見里面小洋樓暗紅色的屋頂。印象最深刻的,是院子里有一棵大桑樹。她去年養(yǎng)蠶怎么也找不到桑葉,后來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根樹杈長出了墻外,簡直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樣。
“準確地說,這是我外公家?!眳切卵嗌斐鍪种福戳艘幌麻T上的小按鈕。很快,這扇胡桃以為從來不會打開的門“吱嘎”一聲開了。
來應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胡桃微微鞠了一躬,“阿姨好!”對方有些尷尬地咧了咧嘴。吳新燕偷偷拉了她一把,耳語道:“這是保姆啦?!北D罚亢疫€從沒見過誰家有保姆。
“進來玩玩吧?”吳新燕熱情地邀請。
“不,我該回家了!”胡桃按捺住好奇心,揮揮手走了。
她告訴爸爸媽媽班里轉(zhuǎn)來了一個住在小紅樓的新同學。爸爸說:“小紅樓?小紅樓住的是陳校長啊。他老伴過世了,外孫女來了也好,要不然太寂寞了?!?/p>
“她家還有個保姆?!焙已a充。
媽媽點點頭,“是得請保姆,不然老人帶個小女孩,油瓶倒了都沒人扶,唉!”
胡桃想起那雙皴裂的手??隙◤膩頉]有人給她買蛤蜊油。冬天,胡桃在外面玩瘋了回來,媽媽總是打來溫水給她洗手,洗凈揩干了在她兩只小手背上各抹一點蛤蜊油,仔細揉勻。胡桃覺得自己的小手被媽媽溫暖的大手包裹著、揉搓著,舒服得都快化了。
胡桃看看爸爸,看看媽媽,突然像小時候一樣把頭扎進了媽媽的懷里。
跳皮筋是女生最喜歡的游戲。一下課,大家就一窩蜂跑到空地上,兩個公認跳得最好的人當“巴頭”,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先從其他人里挑一個,輸?shù)暮筇簦蝗缓罄^續(xù)“石頭剪刀布”,直到選完,大家就分成了水平相當?shù)膬伞鞍汀薄?/p>
“巴頭”之一通常都是迪迪。胡桃在玩游戲方面一向有點笨,所以總是最后一個被挑上。今天和胡桃一起留到最后的,是第一次加入的吳新燕。
迪迪皺著眉頭看了半天,指了指胡桃。
分好了“巴”,女孩子們歡快地跳了起來。吳新燕那“巴”發(fā)揮欠佳,幾個人接二連三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了她。迪迪很開心,拍著巴掌喊:“哈哈,吳新燕你也趕快‘死掉吧!好讓我們跳!”
吳新燕抿抿嘴,很隨意似的飛身一躍,準確地用腳尖勾住了細細的皮筋。這個瀟灑漂亮的準備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伴隨著兒歌的節(jié)奏,吳新燕雙腳在兩根皮筋里穿梭飛舞,跳進跳出。胡桃覺得她真是名符其實的小燕子。
“別得意啊,”吳新燕跳完了,迪迪說,“你還要救人呢!”
救人,就是“活”的人用左腳把剛才的動作反跳一遍,跳成功一次,就算救活了一個人。這個比用右腳跳難多了,胡桃試過,她一反過來就連自己的腳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兩條腿互相為敵,絆來絆去。
但是吳新燕反著正著都能跳,而且跳得一樣好。她竟然一口氣反跳了五遍都沒出錯,把她們“巴”所有人都救活了。這下引起了轟動,連過路的老師都停下來看。
“天啊,太厲害了!”女生都圍著她,“現(xiàn)在你是我們班一號種子選手!”只有迪迪噘著嘴。她這個課間凈牽皮筋,一次也沒跳成。而且,以前她才是毫無爭議的一號種子。接下來的兩個課間,迪迪的“巴”都只有牽皮筋的分兒,因為吳新燕發(fā)揮極其穩(wěn)定,每次都能救活所有人。
迪迪鼻子都氣歪了。她伸出食指,把皮筋往另一邊一勾。正在跳著的吳新燕踩了個空。迪迪抱著胳膊冷冷地說:“這下你可算‘死了吧?該我們跳了?!眅ndprint
“你動了皮筋!”“你耍賴!”“不帶這樣的!”吳新燕那“巴”的人氣憤地嚷起來。
“胡說!”迪迪大喇喇地指著對方問,“誰看見了?我們‘巴的人都沒看見!”其實她的動作大家都看見了,只是她這邊的人都沒有反駁。
“我!”胡桃站了出來,她實在看不慣迪迪顛倒是非、橫行霸道,“你就是動了皮筋,喏,這樣勾了一下!”她也伸出食指,把迪迪的動作重演了一遍。
迪迪噎住了,臉像油鍋里的蝦子一樣,嗤嗤冒煙,由鐵青變成通紅。她惡狠狠地瞪著胡桃。胡桃才不怕,理直氣壯地睜大眼睛瞪回去。迪迪畢竟理虧,氣急敗壞地把皮筋一扔,跺著腳說:“哼,不跳了不跳了!”說完就跑了。
除了她的兩個死黨跟著跑了,其余的人都留在原地。
吳新燕彎腰把皮筋拾起來,“我們重新分‘巴,重新開始吧!”“好好好!”大家都贊成。
吳新燕說:“胡桃當‘獨寶寶!”“行行行!”大家都沒有異議。
“獨寶寶”,就是人數(shù)是單數(shù)時,不參加分“巴”的那個人,她可以跟著兩個“巴”一起跳,不算“死”“活”。這是最好的角色了。胡桃咧著嘴,高興地跳了個痛快。
吳新燕帶來的驚喜,遠遠不止跳皮筋。她還能一口氣踢三百個毽子,單踢、盤踢、花樣踢,樣樣來得;她還會畫卡通畫,畫得和雜志上的一樣好;她還愛做手工,幸運星、軟陶人偶、毛氈娃娃,個個精美可愛。接連幾周的聽寫比賽,積分最高的人不是張卓爾,也不是胡桃,而是——吳新燕!
連其他班的老師,都羨慕地對姚老師說:“從長相到功課,德、智、體、美哪方面都挑不出缺點,簡直是完美學生,天上掉下個吳新燕!”
吳新燕不再像剛轉(zhuǎn)來時那樣總是孤零零的?,F(xiàn)在,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好多同學圍著她轉(zhuǎn),她成了班上耀眼的新星。
可是誰都知道,只有胡桃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這天早上,胡桃打開抽屜時,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去年那八條蠶在紙上留下的蠶子,全都變成了會動的黑色小線頭!
“爸爸!媽媽!”她喊了起來,“快來看,這是不是小蠶???”
這些密密麻麻的“小線頭”被安置在一只鞋盒子里。媽媽皺著眉說:“去年只有八條都找不到桑葉吃,今年這么多可怎么辦?。俊?/p>
“今年不用愁!”胡桃信心滿滿。
她小心翼翼地把幾條小蠶裝在鉛筆盒里,帶給吳新燕?!拔宜湍銕讞l蠶養(yǎng),那個,你能讓我去你家的桑樹上采桑葉嗎?”
吳新燕瞟了一眼小蠶,“桑葉沒問題,你最好天天來采,順便陪我玩兒。不過,蠶我不要。養(yǎng)蠶干嗎呢?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p>
胡桃愣了一下,她從來沒碰到哪個小孩提出這種古怪的問題。她想了想說:“蠶多有意思!它們很快就會長得白白胖胖的,還會‘上山,還會吐絲作繭?!?/p>
“它們認識你是主人嗎?它們會跟你說話嗎?”吳新燕聳聳肩膀,“除了費事,有什么意思?”表情和語氣十分淡漠,胡桃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惹她不高興了。幸好,她很快又嘻嘻哈哈地拉著胡桃去丟沙包了。
蒼黑的老桑樹上長出了星星點點淡綠鵝黃的小葉子,鮮鮮嫩嫩正適合小蠶吃。蠶寶寶在長大,很快就有了一副好牙口;桑葉也在長大,很快變得豐茂多汁。
胡桃最喜歡看蠶寶寶吃桑葉。桑葉鋪上去,像綠色的被子一樣把蠶寶寶都蓋在下面。只聽見“嚓嚓嚓”仿佛秒針走動的聲音,不一會兒,葉片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個小圓洞,每個洞里都晃動著一顆忙碌的小腦袋。嚓嚓嚓,嚓嚓嚓,圓洞像在融化一般迅速擴大,一層桑葉很快見底了。
“你們這些‘大胃王,真是太能吃了!”胡桃感嘆?,F(xiàn)在,蠶們已經(jīng)長到了小手指那么長,鞋盒太小,胡桃把它們搬到一只大竹匾里??墒沁@大竹匾往哪里放呢?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擠滿家具,胡桃端著它團團轉(zhuǎn),實在是哪里都擱不下去。
胡豆撇撇嘴,“你看,我們家這么小,三個人住都夠嗆……你要養(yǎng)嘛,就把它擺在你床上好了!”嘀咕歸嘀咕,他還是找了張凳子,把竹匾安頓在窗下。只是這樣一來,本來就十分窄小的家,顯得更加擁擠凌亂。
接著,又下起了連綿春雨。
胡桃家里簡直像開起了雜貨鋪子??拷旎ò宓牡胤?,媽媽拉一根鐵絲,用來掛那些剛洗好的衣服;四面墻壁,家具圍了個滿滿當當;衣櫥和書架之間,擱根竹竿,上面搭著一整排還沒曬透的菜干;地板上放著兩只塑料臉盆,用來接衣服上滴下來的水。對了,還有一大竹匾的蠶。
被這些七零八落的東西包圍著,走一步都要低頭貓腰。剛吃完晚飯,胡桃就被轟上了床?!拔疫€不想睡呢!”她嚷嚷。
“那你就在床上看看書,發(fā)發(fā)呆,反正別下地給我添亂?!焙拱l(fā)話。的確,三個人都擠在屋里,根本沒處站。
“唉!”媽媽看看報紙上的天氣預報,“這雨還要再下半個月!”
“熬一熬,”胡豆說,“很快就要分房子。這次的都是兩室一廳?!?/p>
“真的?”胡桃眼睛一亮,“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了?”
媽媽放下報紙,盤算起來,“上次我們家差一分沒排上隊;這次,你爸爸進了N大,我們算雙職工,可以加一分……”
“那不就正好了嗎?”胡桃拍拍手,“太棒啦,我要買一串像吳新燕那樣的風鈴掛在窗戶上!”
“家具都可以擺得齊齊整整了?!焙弓h(huán)顧四周,因為房子小,家具只能像搭積木一樣摞在一起。
三個人的眼睛漸漸亮起來,笑意如同漣漪,在臉上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胡桃收起長柄傘,用傘尖抵住水泥地面嘩啦啦一搖,傘就像上岸的鴨子把全身的水都抖掉了。
她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今天的氣氛有點奇怪。同學們?nèi)齻€五個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都在小聲議論著什么,還時不時向吳新燕瞟一眼。吳新燕卻仿佛渾然不覺,自顧自抽出鉛筆盒擺端正,又翻出語文書大聲朗讀起來。可是,她像上了發(fā)條的人偶;讀書的聲音也大得不自然,就像在向誰示威。
胡桃走過去碰碰她,“你怎么了?”吳新燕把臉扭到一邊。endprint
胡桃干脆一把把她的書搶走了,“你到底怎么了?”
“你這個好朋友啊——”突然一個尖尖的聲音拖腔拉調(diào)地說,“是個大騙子!”
胡桃震驚地看過去,是迪迪。她坐在課桌上,抱著胳膊斜著眼睛,“我姑媽家表妹是她以前的同學,她上的根本不是實驗小學,是實驗小學北郊分校!”
啊?胡桃愣住了。北郊分校在郊區(qū),水準和城里的實驗小學本部相差很遠。吳新燕為什么不講清楚呢?胡桃看看大家,大家都很漠然;她又看看吳新燕,吳新燕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后背繃得緊緊的。她在等待胡桃的反應。
胡桃艱難地清了清嗓子,小聲咕噥:“那個,本部和分校都是實驗小學嘛,沒什么的,吳新燕就是忘記告訴我們了,對吧?”
吳新燕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滿失望。胡桃知道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大聲說:“就算是‘北郊分校又怎么樣?我還是她的好朋友!”但她不能那樣說。相反,她多么希望吳新燕從來沒有耍過小心機啊。
迪迪又冷笑一聲,“還有呢——她也不是什么合唱團領唱、舞蹈隊隊長,她什么都不是!全是騙我們的,她是個大、騙、子!”
突然,吳新燕滿臉通紅、全身發(fā)抖地站了起來,兩只手都捏成拳頭,向迪迪沖過去。胡桃以為她要去揍迪迪,卻拽都拽不住。吳新燕站在迪迪面前,像個噴著火的火球,把迪迪嚇傻了。她沒有動手,而是鼻尖頂鼻尖地吼:“對!我是個騙子!我爸媽也不是工作忙才不管我,他們離婚了!我是個沒人要的小孩!我想在新學校給大家個好印象,才把自己說成那樣!你現(xiàn)在戳穿我,滿意了?”
教室里一片寂靜。迪迪像啞了的蛤蟆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吳新燕趴在桌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胡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笨拙地學著平時媽媽安慰自己的樣子,拍拍她的背,輕輕地說:“好了好了。”這時,又有幾個女生也圍過來,同情地給她遞紙巾。
上課鈴響了,姚老師捧著書本走了進來。大家都趕緊回到座位上,開始了一天的課程。胡桃卻靜不下心來,她覺得這個早晨過得非常漫長。她心疼父母離異的吳新燕,但是,又對她隱隱有一種失望。好朋友之間,難道不應該坦誠相待嗎?
窗外,雨又下大了,雨點噼噼啪啪打得青翠的梧桐葉不住地起伏搖擺。
自從吳新燕和迪迪大吵一架,說出自己的秘密后,同學們對她竟然更加友善了。下了課,幾個女生就拉著吳新燕一起去上廁所;放了學,吳新燕還被她們拽著一起玩,胡桃反而插不進那個小圈子里去。
這天放學,胡桃慢吞吞地走出校門。雨中,一把熟悉的小花傘綻開在路邊,“桃子!胡桃!”吳新燕在傘底下喊。
胡桃站住了。吳新燕歪著頭把傘柄倚在肩膀上,一只手拽著書包口,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雨水順著傾斜的傘滴滴答答落在頭上。胡桃看不下去了,伸手接過傘替她打著,于是她的目光感謝地一閃。
吳新燕的手從書包里抽了出來,捏著一張花紅柳綠的卡片塞進胡桃懷里,“這是我的生日派對請柬,你一定要來??!”說完,她好像怕胡桃拒絕似的,扛著傘、踩著水,啪嗒啪嗒地跑了。
胡桃愣了一會兒,低頭看那張卡片。那是吳新燕自己畫的,上面是兩個手牽手的小女孩,一個梳麻花辮,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
要不要去參加吳新燕的生日派對呢?胡桃趴在桌上,一會兒撐著左腮幫子,一會兒撐著右腮幫子,思考了很久。吳新燕是個愛騙人的小孩,可是,也是她的朋友。
窗下的竹匾里,白白胖胖的蠶們已經(jīng)快要結(jié)繭了,正趴在深綠的桑葉上大口大口吃著。這些桑葉,是吳新燕替她爬上樹采的,還用毛巾一張一張抹干雨水,說是怕蠶寶寶吃了拉肚子。
胡桃拉開抽屜,找出卡紙和彩筆,開始給吳新燕畫生日卡片。她不擅長畫人,那么就畫蠶寶寶吧,蠶寶寶在畫中吐出亮亮的絲,組成了“生日快樂”的字樣。
“生日快樂!”終于到了那一天,胡桃把這張卡片鄭重地遞給了吳新燕。
“哇,真特別啊!第一次看到生日卡片上畫著蠶呢!”吳新燕嘻嘻地笑著,拉起胡桃的手,把她迎進了客廳。偌大的客廳里面靜悄悄的,只有家具們貼著四壁默然佇立。
“咦?”胡桃說,“我是第一個到的?別的同學還沒來嗎?”
“沒有別的同學,”吳新燕聳聳肩膀,“我就請了你一個?!?/p>
“???”胡桃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就請我一個?生日派對就我們兩個人?”
“嗯!”吳新燕重重地點點頭,“我覺得和你玩得最好!今天我外公出差,阿姨也請假,就我們兩個人,隨便怎么玩!”
胡桃看著吳新燕那對亮亮的眼睛,心里的結(jié)突然就松了。她們把各種兩個人能玩的游戲都玩了一遍:翻花繩啊、下跳棋啊、捏黏土啊、“懸空不落地”啊……
“走吧,我們?nèi)ハ律彰娉?!”吳新燕拉著胡桃說。
“下面條?你會下面條?”胡桃再一次吃驚地張大了嘴。
“下面條還不是小意思,爸爸媽媽經(jīng)常不回家,我不但會下面條,還會炒菜做飯呢?!眳切卵嗟恼Z氣十分輕松。
胡桃無限崇拜地看著她利落地把黃澄澄的荷包蛋煎得吱吱響,又燒了一大鍋水,下面條,還拿出兩只大碗用醬油和開水兌成湯,最后把雪白的面條撈進碗里,灑上細細的蔥花,蓋上荷包蛋。
“我的獨門私房太陽蛋醬油面!”吳新燕得意地宣告。
胡桃高高挑起一筷子面,在氤氳的熱氣里說:“生日快樂!”
“謝謝!”吳新燕的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去年,我爸媽鬧離婚鬧得厲害,把我的生日都忘記了,我只好自己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今年好了,有你陪我!”
“你一定很想他們吧?”胡桃小心翼翼地問。
“嗯……”吳新燕把下巴抵在筷子上說,“剛住到這里的時候,我特別想媽媽,想得偷偷哭??墒呛髞硪擦晳T了。哎,快吃,面要漲干了。”
兩個小姑娘趴在桌上,頭碰頭吸溜面條。其實面條很咸,雞蛋卻忘記放鹽,但是胡桃還是大口大口吃啊吃,把一碗都吃完了。endprint
從吳新燕家出來,胡桃走得飛快,她很想趕緊回到自己那個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就能全部照亮的家里。她咚咚咚跑上南樓門前的臺階,一邊沖進走廊,一邊大聲喊:“爸爸媽媽,我回來啦!”她一把掀起門簾,屋里的景象讓她驚呆了。
兩根竹竿在地下躺成一個大叉叉,上面曬的灰綠色菜干散落一地。橫跨屋子晾衣服的鐵絲被拽斷了,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濕漉漉的衣服全掉在地上,像一具具癱軟的皮囊。滿室狼藉之中,還夾雜著許多粉粉碎的紙片,媽媽正彎腰一點一點拾撿,爸爸鐵青著臉坐在床沿上說:“撕都撕了,撿有什么用?我們家排了好幾年隊好不容易今年要排上了,又被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副教授頂?shù)袅?!聽說他還沒結(jié)婚,一個人要住個大房子,我們一家三口擠這小房子,有天理嗎?”
“再沒天理,你也不能砸自己家出氣啊!”媽媽嘆氣,“規(guī)定就是職稱折算成分房的分數(shù),人家職稱比我們高得多,你有什么辦法?”
“職稱低怪我?我響應號召去當兵才沒上大學,這也有錯?”胡豆氣呼呼的。
什么?這是爸爸砸的!胡桃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啊”地尖叫一聲,“我的蠶!”只見那只匾扣翻在地,幾條蠶正好被壓在匾的邊緣,正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她一個箭步躥過去,默不作聲地捧著受傷的蠶,蹲在那里,眼淚終于漫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亂發(fā)脾氣。
胡桃和吳新燕一蹦一跳走在放學路上,發(fā)現(xiàn)路邊的水坑里有許多黑色的小逗號扭啊扭啊在游動,便歡呼著:“蝌蚪!蝌蚪!”吳新燕找到個瓶子蓋,胡桃啥也沒找到,索性把鐵皮鉛筆盒卸下來半邊撈蝌蚪。
她們一頭泥一頭水玩得正起勁,突然聽見背后響起一個聲音:“桃子,你在干嗎?”胡桃回頭一看,媽媽推著自行車,顯然是剛下班。她趕緊把手里的鉛筆盒藏到身后??墒菋寢寷]有管她,反倒?jié)M面笑容地招呼吳新燕:“新燕,上次你過生日開派對,請了胡桃,謝謝呀!”胡桃驚訝地望著媽媽,覺得這熱情的語氣怎么這么別扭。媽媽又說:“這個周末,我們胡桃也過生日,請你吃飯!一定要來哦——對了,你來了,你外公不就落單了嗎?請他一起來吧!”
胡桃的嘴張成了一個大大的“O”。她的生日根本不在這個周末。她剛想問個究竟,就被媽媽瞪了一眼,于是低下頭不說話了。
吳新燕乖巧地回答:“好的,阿姨。不過外公周末有沒有空,我還要問問他?!?/p>
“只要你拉著他,他就一定有空!”媽媽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得臉上都擠出了皺紋,“一定要來啊,一定一定!”
回到家,胡桃扭著媽媽問:“你為什么要說這個周末是我生日?為什么要請吳新燕吃飯?為什么還要請她外公?”
媽媽系著圍裙的手停了下來,摸摸胡桃的頭,“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吳新燕請了你,我們也請她一次,禮尚往來嘛。”
“什么禮尚往來!”不知什么時候,胡豆一摔門簾走了進來,“我看你就是挖空心思請陳校長來吃頓飯!他是管住房的,你想趁機走后門,讓他批房子!”
“對!”媽媽一愣,索性把話說開,“我就是想給我們家弄套大房子,不然傻等著排隊,我們不能一直三個人擠小房子啊!”
“可是你不能搞這種把戲,更不能利用小孩!”胡豆的眉毛深深地擰在一起,“我也想趕快搬大房子,但要光明正大去爭?。 彼纯春?,“桃子,你覺得爸爸講得對嗎?”胡桃圓圓的腦袋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向爸爸,“對!爸爸講得對!”
第二天,胡桃一到教室就去找吳新燕?!皩Σ黄鹋叮@個周末我不過生日了,我媽把日子記錯了?!彼耄瑓切卵嘁欢ㄆ婀?,怎么媽媽會記錯小孩的生日。
可吳新燕只是點點頭,拉起她的手慢慢地說:“我,也有個事要告訴你,我要走了?!薄鞍??走到哪里去?”
“美國?!薄懊绹??”胡桃如墜云霧,“你要去美國?”
“這是昨晚才決定的。我媽媽要出國,把我也帶去,上完這個學期就走?!?/p>
她們凝視對方,感到突如其來的惆悵。胡桃終于回過神來,“太好了,你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了!”可是她瞬間又耷拉下眉眼,“好可惜,明年不能去你家采桑葉了。”吳新燕握緊她的手,“我會跟我外公講,你想采多少就采多少?!?/p>
“對了,”胡桃從書包里掏出一只小紙盒,“送你!這是我特意挑的!”
吳新燕打開盒子,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哇,好漂亮!我從不知道蠶還會結(jié)彩色的繭!”這盒繭不但有白的,還有鵝黃、淺粉和淡綠的,它們像一窩籠著輕絲的小蛋,彼此相親相愛地挨在一起。
“新燕,”胡桃輕聲說,“你跳皮筋、踢毽子、畫畫兒,樣樣都這么棒,其實不管原來是從哪個學校轉(zhuǎn)來的,我們都會喜歡你。你到了美國,不要和新同學那么講了啊!”
“嗯!”吳新燕重重地點點頭。
窗外,綿亙了整個春天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陽光從云層里灑下來,灑在課桌前,灑在兩張純真的小臉蛋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