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陳昌云
前有北京人在紐約,溫州人在巴黎。
今有云南鎮(zhèn)雄人在浙江永康,彝良人在廣東深圳。
每一個生命的摸爬滾打,都有淚水和艱辛,也有欣慰和笑容。
1月22日,浙江永康陰霾而寒冷,云南省總工會牽頭、團省委和省婦聯(lián)加盟的“云南娘家人上海工作站永康分站”副站長王雄從上午9點到下午18:30為三位農(nóng)民工的權(quán)益奔走,記者隨行,擷取了以下場景。
9:00 永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28歲的王玉梅在醫(yī)院車禍損傷聯(lián)絡(luò)辦公室、欠費管理辦公室門口焦急的等著王雄的到來。
她的母親一個月前從鎮(zhèn)雄來到永康市打工,工錢還未掙得多少,卻在下班路上被車撞傷,全身多處骨折?!绑y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已經(jīng)做了一次手術(shù),花了9.2萬,現(xiàn)在是第二次手術(shù),膝關(guān)節(jié)的?!?/p>
事故肇事方付了第一次手術(shù)費之后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這一次手術(shù)至少需要2萬元,王玉梅的母親就排在當天手術(shù)序列的第二位,家人卻只能湊出1萬元。
能否順利進行手術(shù),得看王雄斡旋的結(jié)果如何。
將近9點的時候,王雄趕到醫(yī)院,找到永康市人民醫(yī)院車禍損傷聯(lián)絡(luò)辦公室、欠費管理辦公室主任徐錚,沒有寒暄,直奔主題:“車主現(xiàn)在拿不出錢來,家屬自己先墊,你這里幫他先把手術(shù)做起來,他們家里面在想辦法湊錢過來,她這里有1萬先交了?!?/p>
徐錚一看是王雄來協(xié)商,一口應(yīng)允下來。
前后不過十分鐘,一切都已談妥。
臨走前,王雄交待王玉梅:“我跟你說,欠醫(yī)院的錢到時候是一分不能少要還回來的?!?/p>
上了車,搖下車窗,他笑瞇瞇地向保安打招呼,看得出,雙方很稔熟。
他對記者說:“這里要我親自來,我來了10萬都可以欠,別人來說不行?!?/p>
王雄從鎮(zhèn)雄來永康工作、生活已經(jīng)10多年,他從一個打工仔逐漸成長為小企業(yè)主,再往后,他干脆把自己的廠子處理了,加盟在“中共鎮(zhèn)雄縣外出務(wù)工黨員駐浙江工作委員會”(簡稱“黨工委”)領(lǐng)導(dǎo)下的“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與“黨工委”書記曹安富一道,帶著5名全部由鎮(zhèn)雄籍打工仔變身的工作人員,為云南籍在永康打工的農(nóng)民工提供維權(quán)服務(wù)。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分布在浙江全省的云南鎮(zhèn)雄籍農(nóng)民工有22萬之眾,其中僅永康一地就有13萬人。
9:40 永康市城西教辦。
接近1.8米的身高,100公斤的體重,長得堅忍不拔,令人覺得王雄就是為農(nóng)民工維權(quán)的不二人選。
王雄的對面,坐著永康市城西教辦主任胡向躍、錦苑幼兒園樓園長,以及當事人、錦苑幼兒園23歲的員工向仕琴。
談了一陣,談不攏。
樓園長拿她和向仕琴所簽的用工協(xié)議指責向仕琴“違約”,朱德顯揮揮手,“你別拿協(xié)議說事,《勞動合同法》這個法律我學過,她這個屬于天災(zāi)人禍,法律有免責條款?!?/p>
王雄則“嗖”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壯碩的身體前傾,他瞪著樓園長說,“一句話,你給不給?你不給我就馬上去教育局,再沒話跟你講了?!?/p>
語畢,他招呼同來的朱德顯說,“走!”
朱德顯是鎮(zhèn)雄縣外流販毒整治外派工作組和外流盜搶品整治工作組組長,他已在浙江工作了一年半。
“算了算了,我給你了?!弊趯γ娴腻\苑幼兒園樓姓園長囁嚅著作出妥協(xié),她拿出手機劃款。
樓園長分兩次劃款給向仕琴,她說向仕琴有一次沒關(guān)幼兒園水龍頭,“要扣掉50元?!?/p>
向仕琴實得3783元。
母親在鎮(zhèn)雄老家肺部嚴重病變,人命危淺,向仕琴急著要返鄉(xiāng),園方以她違反用工協(xié)議為由,扣發(fā)她3833元的工資,無奈之下,1月21日,向仕琴流著淚向云南娘家人鎮(zhèn)雄駐永康工作站求助。
工作站副站長王雄接待了她,“別哭啊,明天我們幫你去討。”
收到了樓園長劃過來的工資,向仕琴愁眉始展。
14:50 方巖鎮(zhèn)政府。
36歲的鎮(zhèn)雄籍女工鄭先鳳到杯業(yè)工廠找老板辭工未果,猝死在公交車上。
工廠老板認為她既非死于工作崗位,且已脫崗,因此并不負有責任。
而家屬堅持,若不是老板克扣著工錢不給,已經(jīng)返回四川夫家的鄭先鳳就不會再次回到永康,也不會發(fā)生接下來的痛心事。
云南省紀委派駐省總工會紀檢組組長黃增強(左)到浙江慰問王雄(中)。
矛盾由此而生。
既要安撫家屬情緒,防止他們有過激舉動,又要盡可能的保障他們的權(quán)益,多爭取一些補償,王雄的處境微妙。
從永康市驅(qū)車行駛40多分鐘后,王雄和朱德顯趕到鄭先鳳生前打工的工廠,奈何老板避而不見,王雄二人只能先到方巖派出所找熟人幫忙,而后兩人又前往方巖鎮(zhèn)鎮(zhèn)政府。
鎮(zhèn)政府分管工業(yè)發(fā)展的經(jīng)濟發(fā)展辦公室李孟平主任對王雄、朱德顯的造訪明顯不歡迎,連杯開水都不給。
在李孟平辦公室盤桓近一個小時后,經(jīng)方巖派出所所長徐健為之緩頰,李孟平才電話通知當事工廠來人進行協(xié)調(diào)。
“我受鎮(zhèn)雄縣人民政府的委托來跟你們談,我姓王,我是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站長?!?/p>
16:00,在方巖鎮(zhèn)政府、方巖鎮(zhèn)司法所、方巖鎮(zhèn)勞動保障所的主持下,王雄、朱德顯二人、當事工廠相關(guān)代表、死者家屬等三方坐在一起,對鄭先鳳的死亡賠償事宜進行協(xié)商。
在整個過程中,王雄分別與鄭先鳳家屬、工廠代表、方巖鎮(zhèn)政府相關(guān)人員數(shù)次單獨協(xié)調(diào),前后歷經(jīng)兩個多小時。
協(xié)商很艱難,雙方在一些細節(jié)上不斷反復(fù)拉鋸,煩躁之時,王雄會把剛掏出來的煙立在桌上,使勁的墩幾下。
王雄堅持要6.5萬元,對方只答應(yīng)5萬,僵持之際,對方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形勢陡然變化,只同意給2萬元。
這下,王雄不談了。
“改天談,把背后的工作做實了再和他談,”這種反復(fù),司空見慣,王雄依舊信心滿滿,“肯定要談下來,5.5到6萬之間拿下來問題不大?!?/p>
回到工作站,已經(jīng)18:30,永康寒冷的夜幕降臨了。
如果說,云南鎮(zhèn)雄是現(xiàn)年34歲的何其波的桑梓地,那么,浙江永康則是他的蟬蛻仙境。
何其波長相討喜,見人一說話就笑容滿面。
15臺機器,14個工人,1300平米的簡陋車間,2017年1100多萬元的產(chǎn)值,目前位居永康市彈簧生產(chǎn)廠的老四——這是位于浙江省永康市經(jīng)開區(qū)爐頭村香珠路9號名叫“永康市順聚工貿(mào)有限公司”的一家彈簧廠的基本輪廓。
在浙江龐大的制造業(yè)界,這幾個數(shù)字何其微小。
然而,對于何其波來說,這幾個數(shù)字是他人生中迄今最輝煌的吉祥梯步,這是他在永康打拼17年的最大成果。
讀書對于何其波來說很痛苦,“就上過小學三年級,四年級讀了一個星期,就沒讀了,小學三年也沒好好念過書,成天跟著同伴小偷小摸,胡作非為?!卑凑蘸纹洳▽ψ约旱脑u價,他的真實文化程度,比文盲好,但好不了多少。
2000年,17歲的何其波受先到永康打工的堂哥的影響,毅然決然追隨堂哥來到永康,進入一家彈簧廠打工,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從這家彈簧廠開始。
永康是中國有名的“五金之都”,類似何其波供職的這家作坊式微型工廠,在永康不知凡幾。
和今天相比,18年前的彈簧廠設(shè)備和工藝都很落后,“剛到永康時,我一天工作9個小時,15塊錢一天。那時候設(shè)備很古老,原來都是手工卷彈簧絲。我那時老板說一個月給我450元的工資,但實際能拿400左右,生活費大概100,能存300塊?!?/p>
曾經(jīng)的云南滇東北大山里的山溝少年,做夢也沒想到成就自己的是彈簧。
何其波這17年,無論給人打工的前9年,還是自己開廠的這8年,一直專注地做彈簧,“我來永康一直干彈簧工作,換了三個廠,第一個廠老板拖欠工資,干了3年多,后來沒做了。2004年,又去第二個廠,收入能到800塊錢左右,這個廠有半自動的機器了,那時候最多一天生產(chǎn)一萬個彈簧。我在這個廠干了3年?!?/p>
干了一年多,一場不尋常的車禍徹底改變了何其波的人生。
“2005年的一天,我和朋友出去玩,過鐵路,莫名其妙被火車給撞飛出去10多米,”他說,“鐵路警察來找我,找了約半小時沒找著,準備放棄了,還是一位警察多走了幾步,在路基下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送到醫(yī)院,大夫說,再晚10分鐘,我血流干了,后來,光輸血的費用就花了兩萬多元?!?/p>
昏迷了10多天,住了兩個月的院,何其波痊愈歸廠了,他感到老板的眼神、表情不對了,“我算殘廢了,沒力氣干活,人家肯定不會再要我干了?!?/p>
車禍前,何其波曾零星萌生過自己辦廠的念頭,但旋生旋滅,到了這個時候,他經(jīng)過認真思考,被迫決定自己開廠當老板。
話是這么說,但自己當老板對何其波來說,艱難無比。
“沒有資金,沒有任何經(jīng)驗,沒有路子,場地、設(shè)備、材料、銷售等等一切,一概不知,惟一擁有的,就是我這9年為人打工學到了一些技術(shù),懂得彈簧生產(chǎn)的流程、工藝?!?/p>
心里蠢蠢欲動之下,七湊八湊,何其波湊了3.8萬元,租了一間至多50平米的小屋子,買了兩臺半自動彈簧成型機,小心翼翼地開始了自己當老板的艱辛里程。
“3.8萬元中,有岳母在工地為人打工拌砂漿辛苦掙來的兩萬元,一開始辦廠,我沒生活來源,一家人全靠老婆每月在一個開關(guān)廠打工每天起早貪黑掙來的兩三千塊錢過日子?!?/p>
第一批產(chǎn)品出來了,銷售又成了大問題,何其波就在永康挨家挨戶敲門問人家要不要他生產(chǎn)的彈簧,第一個星期鎩羽而歸,第二個星期,費盡周折感動了上帝,賺了400元錢,得到了他自己辦廠人生的“第一桶金”——但這桶“金”的掘取,何其波回憶起來至今還會為之酸鼻: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永康遍地都是廠嘛,挨家挨戶,總會碰到一些好人。開始的第一個星期一個單都沒有,天天受人白眼,一個星期以后,我碰到一個老板,人很好,其實可能也是因為我自己臉皮厚,我一個星期以內(nèi)找了他三次。
他做小電器,需要一種彈簧,只有一點點大,一個彈簧成本就是兩三厘錢,他在外面買是一分二,我給他報八厘錢,但是他一個月用50萬只,我給他少四厘錢,他一個月就省下來兩千塊錢。我反復(fù)的找他,臉皮厚嘛,開始找他的時候他說像你這樣的實力說實話不敢跟你做。
我就跟他解釋,是不是給我一個機會,我免費給你提供樣品,你覺得好用了再給我做。
他覺得我這個人怎么這么煩,又覺得我很堅持,就給我一個機會,當時對我來說是要養(yǎng)家糊口,面子這些東西就不會去很在乎。
第四次去找,他說‘好了好了我服你,你給我打樣品,打過來好用了你給我做10萬只?!驗樗粋€月用50萬只,不可能一次全部給我做,意思就是10萬只給我做,如果好用,這10萬只每次都給我。
樣品拿過去可以了,他就真給我做了,這就是我辦廠的第一個單,后來全部50萬只都給我做,現(xiàn)在這個廠還在,他也幫我介紹了好多生意,同時他的產(chǎn)品我也幫他推銷了很多。我們現(xiàn)在是很好的朋友。
當時10萬只他給了我800元,我賺了400元?!?/p>
慢慢做起來了,但過程依舊煎熬。
何其波生產(chǎn)的彈簧必須送到距永康50公里左右的武義去做電鍍,那時他沒有運輸車輛,用小舅子的三輪摩托車送。
一次,他載著六七百公斤的彈簧去武義電鍍,鍍好以后已是傍晚,往永康趕,途中遭遇狂風暴雨,摩托車貨箱篷布破爛,“已經(jīng)鍍好的彈簧全部被雨水淋壞,我只好奮力往家趕,趕回家扒幾口飯,再開著車重返武義,重新花錢電鍍,深夜又返回永康?!?/p>
彈簧被雨水淋壞,為什么不折頭返回武義而非要趕回永康吃飯,再從永康返回武義?
“那時窮,沒錢在外吃飯,回永康家里吃,可以省下幾塊錢?!彼f。
一路煎熬,一路堅忍不拔,何其波站穩(wěn)了腳跟,工廠辦得漸臻佳境。
“現(xiàn)在打開了局面,和兩家當?shù)赜型赓Q(mào)背景的大企業(yè)合作,給他們提供他們所需的各類彈簧,僅其中的一家,我和他們一年的合作產(chǎn)值就達到500多萬元,”何其波看看自己簡陋的車間,笑笑說,“回老家過完春節(ji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改造工廠廠房,建一個規(guī)范的生產(chǎn)車間,像這樣不行。”
他車間15臺設(shè)備中,最貴的一臺是花了60多萬買來的,14位工人中,鎮(zhèn)雄籍工人有11位,其余三位是湖南籍,是他工廠的技術(shù)靈魂人物,“其中最能干的楊輝,我每個月給他的底薪是1萬元,他每月可以掙到1萬多元?!?/p>
這幾個數(shù)據(jù)及其來源和去向,在六七年前,何其波想都不敢想。
來自云南省總工會的資料表明,何其波只是750多萬主要分布在長三角和珠三角外出務(wù)工的云南籍農(nóng)民工中的一員,也是分布在浙江至少20萬名滇籍農(nóng)民工中的優(yōu)秀一員,更是分布永康多達13萬云南鎮(zhèn)雄籍農(nóng)民工中的杰出人物之一。
自己成功逆轉(zhuǎn)了命運,何其波開始掛念與他命運一樣的其他鎮(zhèn)雄籍兄弟姐妹。
“我到今天,我從來沒想過我是什么老板,我對待我自己的員工,不管是湖南的、貴州的,還是云南的,一律平等,我永遠記得我也是貧困家庭打工一步步走過來的。我從來不拖欠工人工資,工人沒錢了都在我這里借用,目前每個人基本都欠我過萬?!?/p>
“每年春節(jié),我都要回云南老家看望老人。”
而在永康,他有一兒一女,“他們會講普通話、永康話、鎮(zhèn)雄話。”
一
“請你把紙巾盒遞給我,我忍不住了?!闭f畢,淚水潸然而下。
45歲的李均友對工人日報記者說,“要準備點紙巾,這段經(jīng)歷對我來說,現(xiàn)在回想實在頂不住?!?/p>
1月27日下午15∶00,位于深圳市公明工業(yè)園區(qū)的“晴天五金制品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身為總經(jīng)理的李均友對記者這個素昧平生,剛剛認識至多5分鐘的陌生訪客僅僅說了約三五句話,淚水就汪然溢出目眶。
截至記者前來采訪的2018年1月27日,李均友來到深圳打工、創(chuàng)業(yè)已經(jīng)整整24年7個月又7天。
1993年6月20日,他花了73元,從昆明買了一張火車票,來到深圳,從那天起,他就開始把自己的須根和主根慢慢扎在這個城市,與大海為伴。
敘述中,李均友對幾個數(shù)字記憶極其清晰而敏感,其中一個是“6月20日”。
“1988年6月20日那天,我揣著75元錢,提著一個塑料袋,袋中只有一條舊式警褲和一件夏天穿的背心,就從云南省昭通市彝良縣兩河鎮(zhèn)小溪村老家出來混世界了,又過了整整5年,1993年6月20日,我花了73元買了一張火車票,很茫然地來到了深圳打工,以后就逐漸在這里扎根了?!?/p>
1988年6月20日那天家鄉(xiāng)下著中雨,是14歲半的李均友人生中第一次出門,“我在家太過頑劣,用今天的話說是‘問題少年’,和父親沖突嚴重,我也實在無法忍受他,就跑出來了,漫無目標?!?/p>
走的時候,母親送他去“斷車”。
“斷車”是云南方言,就是“搭車”的意思。
李均友多年以后還記得母親送他那種“倚閭”的目光。
李均友的75元錢來自兩個組成部分,“大哥給了25元,我向朋友借了50元?!?/p>
14歲半的少年李均友出來混世界,說他純粹毫無目標倒也不甚準確。
李均友有一個十分模糊的目標——他要到一個距離他家400多公里,位于云南瀘西縣的圭山煤礦,尋找一個他素昧平生,甚至連人家的姓名都說不清楚的人,“聽一個鹽津的熟人說,他的堂弟在瀘西圭山煤礦工作,我想找到他這個堂弟,也去挖煤討生活?!?/p>
“先坐車到昆明,從昆明買了一張到瀘西的車票,6月24日到瀘西,碰到彝族火把節(jié),住了一晚后,只有兩塊五毛錢,花了一塊二毛買了一碗米線吃,還剩一塊三。沒錢坐車只能走路,我就從瀘西走路到舊城,尋找圭山煤礦。早上10點左右徒步走到舊城,走到晚上六七點鐘。那時候覺得瀘西很發(fā)達,姑娘小伙都是騎自行車?!?/p>
“沿著公路走,看著太陽一點點掉下去,在舊城的一條馬路上,我放聲大哭,自己對著曠野說:‘媽也,我回不來了!’第一次出門想到母親送我出門那種場景,離家800多里,一下就崩潰了。”
李均友當時的表現(xiàn)如同精神病人,“有很多姑娘小伙看著笑話我。”
“為什么暴哭?我身上只剩一塊三毛錢,我感覺要死在外面,回不了家了?!?/p>
李均友當時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沒有地方睡一宿,吃上一頓飯。
“我看見來了一個長得黑魆魆的男人,年紀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我說‘叔叔,我已經(jīng)沒飯吃了,能不能去你家住一晚,吃點飯?’”
云南各地方言大同之中有小異,李均友勉強聽懂了這位大叔的話,意思是他也是到瀘西來做客過火把節(jié)的。
“去到人家家里,矮凳子很矮,一個大媽在吃羊肉,叫我吃,我就覺得人家給我住我就很滿足了,不能再吃人家的東西,其實我很想吃的。睡到差不多凌晨四點,雞開始叫,那個大叔是要去礦山上班的,我就跟著大叔一起去到礦山,天都亮了,到了以后大叔說我到這里了,你去那邊看一下,問一問?!?/p>
一路走一路問,6月25日走到晚上六點多鐘,天已經(jīng)暗下來,李均友看見一個小煤窯要開飯了,“我看見一個人燙著爆炸頭,覺得是大哥,就問,‘大哥能不能給我吃點飯?我兩天沒吃飯了?!页粤艘煌朊罪?,我最不喜歡吃羊肉,但是那天吃了不少。吃完飯我說要去找朋友,爆炸頭叫我就在這里干活得了。我就在那里下了小煤窯?!?/p>
李均友在小煤窯的活是到距地面好幾百米的井下挑煤,一擔煤大約有40多公斤,壓在一個年僅十四五歲的少年肩上。
“每天走下去一兩公里,再平著走兩三公里,挑著煤走出來我心臟跳得很厲害,感覺馬上要死在那里,肩膀上一層層起皮,我要老板給點路費我回家。老板將我換去砍柴。”
干了四個月,掙了兩百塊錢,“我回到家鄉(xiāng),給我爸100元錢,那個時候100元是很大的錢,一下子跟我爸爸的關(guān)系就好了,我和他已經(jīng)半年不講話,以前有話都是我媽傳,他對我徹底失望。我能掙到錢回家,我爸覺得我還是有用的?!?/p>
“第二年我又帶著八九個人去這個煤窯干活,干一段時間力氣就大了,人家說這個小伙子不錯,就讓我?guī)О??!?/p>
二
小煤窯無法滿足李均友日益躁動的心,他想飛得更遠,就離開小煤窯,來到省會昆明。
但在大城市要居住生活,洵為不易。
在昆明,李均友到餐館洗過盤子,和人擺過燒烤攤,“我身份證丟了,就用一個撿到的叫‘楊增江’的身份證,拿著這個身份證來到深圳,用這個名字用了兩年?!?/p>
1993年6月,李均友在昆明王大橋勞務(wù)市場看到一則深圳一家制衣工廠的招工信息,他毅然報名,然后花了73塊錢買張火車票,6月20日,坐火車來到深圳。
“下了車覺得這個地方跟火爐一樣。在制衣廠,做印花,第一個月拿了387,寄了350給我爸媽。健力寶舍不得喝,喝押瓶子的可口可樂,抽煙兩三天抽一包大前門,六毛,最便宜的?!?/p>
在制衣廠,李均友結(jié)識了來自臺灣的周經(jīng)理,意外掘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后來他賒了一車兩噸多廢布給我去賣,賣得18000多塊錢,我賺了6000多塊?!?/p>
“廢布賺了6000多,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一次性給我媽寄了3000。那時候匯錢回家是要通過村上的,村里有人看到我父母收到這么多錢,就問他們說,‘你兒子在外干嗎?能弄回這么多錢?’我后來就叫他們不要干活了,閑著享福,過日子的費用我負責。他們60多歲都在玩,對得起他們。到我爸我媽走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流,我也不許家人哭。老爸走后,把老媽接到深圳玩了四年半,回去沒多久我媽就得了癌癥,在宜賓做了手術(shù),回到在四川的二哥家,她感覺身體不行了,想落葉歸根,我開車回去接她,把她送到老家,我把她抱進家僅40分鐘,她就咽氣了。我不許家人哭,老人在世的時候要對他好,死了不要流眼淚。”
賣廢布好幾年,逐步賺到錢以后李均友的心開始膨脹了。
本地人說男人30歲之前不會成功,我就不服氣,老子一定要成功。做布賺了錢,一定要出去做生意,我中間還開過飯店,失敗了。在這個廠子里干了三年,就辭工出來做生意。錢不夠,跟姑媽借了11萬元,年息2分。借到了錢,做生意要講排場,我買了摩托車,還買了當時最好的摩托羅拉手機?!?/p>
“印花,小店,手工加工,文具店,這些都干過?!?/p>
李均友認為他最蠢的生意當屬他返回昆明倒騰毛巾到深圳賣。
“從昆明螺螄灣倒三千條毛巾到深圳,然后發(fā)揮我的印花技術(shù),把十二生肖的圖案印在毛巾上來賣,我從昆明每條2.2元拉過來的毛巾,人家說頂多給我2.5元,而且要賣掉了才付我錢。當時這個事情做錯了?!?/p>
“后來又從深圳倒了幾千件登喜路系列的貨到昆明賣,批發(fā)給人家50或60,著急的時候40也賣,做虧本生意,后來剩下的全部給侄兒了,給姑媽借的11萬元一年不到就賠光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做采購的人都發(fā)了。
有人給李均友指點迷津,原來做采購按照當時的行規(guī),“向商家采購貨物,商家都要給采購員回扣,回扣多少看你買他的貨物量而定,最少的也要給5元買罐健力寶喝?!?/p>
但李均友從來沒做過采購,“采購必須要經(jīng)驗,還需要有文化,我就花錢辦了一個大專畢業(yè)證?!?/p>
辦大專畢業(yè)證,李均友覺得要用自己的本名,“我的身份證也從老家補辦回來了?!庇谑牵皸钤鼋弊兂闪恕袄罹选?,“我用‘楊增江’的名字好多年,但從來沒有用這個名字做過壞事。”
終于,李均友應(yīng)聘到了一家五金塑膠廠做采購,但后來他又跳槽了,“這個廠太小了,池塘太小了?!?/p>
“我第一次買東西采購了35元錢的東西,老板硬給我5元的回扣,叫我買紅牛喝,我嘗到了甜頭?!?/p>
李均友為了和他的采購工作應(yīng)該有的能力匹配,也是為了和他的“大專文憑”學歷匹配,他開始了一段認真學習的過程。
“我練鋼筆字帖練了18天,進步神速,18天后,我寫出字來,人家看不出我實際只上過小學初中。當時還學電腦,五筆輸入法,認真背誦記憶口訣,第一遍學會以后,沒怎么用,又忘了,然后我又報名交費再去學了一遍?!?/p>
在小五金廠干了一段時間的采購,李均友掌握了不少技能,他覺得可以進大廠了,于是就辭了職。
2001年,李均友去了一個名叫“保祥工藝禮品廠”的企業(yè),這是一個做工藝禮品的臺資工廠,做禮品時鐘、燈飾什么的。
李均友的到來,直接撼動了先來這個廠干采購已經(jīng)兩年多的一個四川小伙子的利益“蛋糕”。
李均友入職不到10天,就麻煩不斷。
“有一天,這個四川小伙子拿了一個噴了漆的塑膠產(chǎn)品,問我‘這個是什么東西’,意在考察我的采購能力,還問我‘干了幾年采購’,我說五六年,其實我就干過8個月。他覺得我頂了他的位置,還打小報告,說我壞話。工廠的副總指著鼻子罵我,說,‘李均友,再給你一個星期,你干不了就滾蛋?!?/p>
但李均友沒滾成。
一場莫名的大火燒著了工廠堆有10多桶天那水的庫房。
天那水,俗稱“香蕉水”,以其氣味類似香蕉味而得名,它作為溶劑,普遍應(yīng)用于化工產(chǎn)品——如涂料、粘合劑等——的生產(chǎn)過程,但易燃。
“副總罵了我第三天,庫房就著火了,這個火,是我表現(xiàn)自己的天賜機遇,庫房里有十幾桶天那水,危險得不得了,我奮勇救火,我一個人就用光了11個滅火器,終于把火給滅了,等于救了工廠,也救了罵我那位副總,他一下子對我刮目相看,說要給我申請獎金,雖然沒拿到,但是關(guān)系就很穩(wěn)固了?!?/p>
借助滅火壯舉,李均友不僅在工廠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和廠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鐵了,被工廠委以采購重任,那個和他過不去的小伙子被辭了,李均友順風順水充當了相當于“首席采購”的角色,干這個活,收入可觀,“我欠姑媽的11萬很快就還清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每年的2.2萬元利息從未拖欠過,正是有了這個信用,后來我從這個廠子辭工出來自己干五金廠,我姑媽又借我112萬,但這是后話,這是2005年的事。我姑媽套路很深,全家人都知道她借給我,她跟我說是她自己背著我姑爹借給我的,其實她想因此獲得高利息。”
李均友在保祥干了一年沒干了,“是因為對我不錯的那個副總不做了,我跟他是綁在一起的,這個副總不會做人,在廠里得罪人太多。”
之后李均友又去了一個新加坡人開辦的五金工廠,還開過小賣店,賣工人用品,2002年結(jié)婚后又到一個工藝禮品工廠打工,干了半年退出,自己開文具店。
最后,他幫一個臺灣老板搞產(chǎn)品加工,“2003年上半年做了3個月,賺了21萬?!?/p>
三
做來料加工一段時間后,李均友賺到了一些錢,他還是想買車床等設(shè)備來自己干五金工廠。
“買機器來做,投入太大,干了一個月,資金沒了,媳婦叫我不要干了,賣了機器去打工,我勃然大怒。為什么發(fā)火?每次我創(chuàng)業(yè),只要一遇到麻煩,她就叫我別干了,給別人去打工,我說,‘你滾!老子自己干!’但當時的確難以為繼,嘴上我說狠話,背著她,我還是偷偷地出去投了兩次找工的簡歷。”
但命運在三天以后轉(zhuǎn)折。
“過了三天,一個名叫‘盧香嬌’的貴州女商人來找我訂了12000元的單,這一單,我能賺四五千元,這是救命的單,有了這個單所以沒賣機器?!?/p>
“老婆跟我說賣機器以后,我們天天吵架,關(guān)系一度很緊張。機臺是請人來操作,師傅月薪1800元,普工月薪是700元,買了機床還要買很多配件,錢只出不進,我又做銷售又做生產(chǎn),沒時間,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找不到人買?!?/p>
工廠需要發(fā)布經(jīng)營信息才會有訂單,那時互聯(lián)網(wǎng)不發(fā)達,廣告宣傳多是通過電視、報刊、廣播等傳統(tǒng)媒體來發(fā)布,但這樣要有錢投入,李均友當然沒錢打廣告,他決定自己制作、發(fā)布小廣告。
“買幾塊木牌木頭,噴字,噴上我的工廠信息,天黑了我就去路口釘牌子,小廣告有效果,過了幾天有個螺絲廠找我,給我下了幾千塊錢的訂單,我很高興。慢慢地有點錢了,我又加了幾臺機器,有點信心了?!?/p>
2005年,李均友把工廠搬到現(xiàn)在的廠址,找他姑媽以高利借了112萬元,增加了一些設(shè)備,有模有樣地開起了五金加工廠,他的小五金廠用“晴天”作為名稱,“雨過天晴,好光景到來的意思?!?/p>
公明工業(yè)園區(qū)是李均友的福地,2005年則是他的好年成。
“我搬到這里是2005年。一個名叫‘黃土三’的老板給了我一批小活計,第一次做了兩三個月才有兩三千塊錢的流水,但漸漸增多,做到五個月8萬多,六個月的時候20多萬,到這時,我就能掙10萬,我覺得有救了。干到年底,我掙到錢了,還姑媽的錢,最后一筆錢70多萬一下就給她了,她都想不通我怎么一下子就能拿出這么多錢?!?/p>
“那年我賺了60萬,除掉房租、人工等支出,凈賺30萬。”
四
李均友今天回溯既往,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是棱角都磨完了,才開始賺錢。”
“有一次,我騎電動車從東莞運材料回來,材料長2.4米,重一百多公斤,車一走就拼命彈跳,那年頭道路沒有硬化,多是土路,弄得塵土飛揚,我走得慢,后面有個小汽車拼命按喇叭催我,我一下暴怒起來,把電動車停在路中,下來指著那個小車一頓亂罵,老子的廠要倒閉了,人都是崩潰的,要死要活隨便,結(jié)果樣子嚇得人家趕緊搖車窗上去,話都不敢說就走了?!?/p>
李均友在深圳買過三部摩托車,第一部被偷了,后來因為深圳“禁摩”,第二部被交警收了,第三部有一天又被交警給截住了,“他們要扣車,我把車使勁砸倒在地,說,‘老子不要了!’走了。當時如果有刀,我會殺了那個警察,人到了山窮水盡,情緒極壞,自己最重要的謀生的工具還被強制扣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p>
后來他花了2.3萬元買了一輛老舊面包車,但故障率極高,動輒熄火拋錨,“當時就想有個棚棚遮雨就好。車經(jīng)常熄火,去跟人家談生意,打電話告訴人家說,還有兩三公里就到了,結(jié)果就拋錨了,我力氣大,一邊把握著方向盤,一邊推著走?!?/p>
“我覺得每個工人都應(yīng)該平等的對待,特別別人落魄的時候千萬不要去欺壓人家。”
應(yīng)該說,這是李均友自己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切身感受。
1993年6月來深圳打拼之前,李均友混跡昆明的時候,曾經(jīng)想過搶劫、盜竊等犯罪。
那時他不僅一無所有,關(guān)鍵是以他當時的條件,想靠勞動掙錢也很難,這時他想到了以犯罪手段迅速獲得財富的路徑。
他曾經(jīng)“惡向膽邊生”。
“1992年春節(jié),我沒錢回家,萌發(fā)了想干一票回家的念頭。滇池電影院是紅燈區(qū),晚上經(jīng)常去那里盯梢踩點尋找下手目標?!?/p>
無論是偷,還是搶,李均友認定自己只有這條路可以整到錢。
有一天,他鎖定了一個老外,“我看他掏出一百塊錢買椰子,感覺他很有錢,但是他打了車走了。這一票沒干成,我回去在床上氣得捂著被子放聲大哭?!?/p>
“后來是在王大橋勞務(wù)市場看見深圳有工廠招工才救了我,斷了搶劫或者盜竊的念頭。”
“一個人如果能夠積極向上,誰不想做好人,壞人是被逼出來的。我其實很理解那種走投無路去偷去搶的人,就是一個瞬間走錯了,20多年前在昆明,我就鐵了心的要走這條路了,”他說,“使我改變的是深圳,我到深圳來拿了第一份工資心態(tài)就徹底轉(zhuǎn)變了,我覺得人要過好日子,必須要努力的工作,而在深圳,努力工作可以過上好日子,這對我的轉(zhuǎn)變非常大?!?/p>
但人是有惰性的,總有輕松致富,乃至不勞而獲的想法,曾經(jīng)一度,李均友迷上了賭運氣的買彩票,“我買過六合彩,也買過彩票,記得那時我月工資800元,我敢花1200元買彩票,老以為之前沒中大獎,肯定是買少了投入不大,直到我頭碰墻壁多次以后才清醒過來,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
到1月27日記者采訪他時,李均友獨自一人離家闖蕩江湖已經(jīng)整整29年半,距他到深圳打拼也有24年半,是深圳這塊機會良多的熱土成就了他。
1月27日晚,應(yīng)他邀請,記者一行乘坐他的路虎來到了他位于東莞常平鎮(zhèn)的別墅做客。
這是一座帶游泳池、花園、地下室的雙拼別墅,500多平米,花了700多萬元,在深圳的另一處,李均友還有兩套商品房。
問及他的資產(chǎn),李均友狡黠地笑笑,“我沒掙到錢,就掙到一些固定資產(chǎn),超過千萬是有的。”
但他工廠的工人人數(shù)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窺探到他的實力,“我現(xiàn)在的工人有60多個,來自廣東、廣西、河南、湖南好幾個省?!?/p>
每月發(fā)放這60好幾工人的工資,就要二三十萬元。
1月27日晚,李均友在工廠對面一個東北女人所開的飯館請自己的工人吃年飯。
“我現(xiàn)在有兩個女兒,媳婦管財務(wù),現(xiàn)在家庭幸福和睦。”
“成功現(xiàn)在還談不上,這個路要永遠走下去,明年要好好規(guī)劃一下產(chǎn)品?!彼f,“很多人說做產(chǎn)品一定要品質(zhì)漂亮,但是我覺得做人更重要?!?/p>
2009年,李均友帶著幾個臺灣企業(yè)家朋友回云南旅游,他心中還有一個任務(wù),他要回去還一筆虧欠近20年的舊賬,他在圭山小煤窯挖煤時,多次到一個姓阮的小店賒購東西,先后欠人家171元未還,到了昆明后,李均友租了一輛車帶著臺灣朋友一起故地重訪,尋找阮店主要為還款,“我?guī)Я?000元給他,但他早已搬家,問了許多人都不知他的下落,錢沒有還成?!?/p>
李均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明顯蕩漾著失落的歉疚。
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