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1
風(fēng)從窗外經(jīng)過,忽然帶起一些東西,飛一陣,又將它們放下,尋找別的東西去了。更多的風(fēng)經(jīng)過這個深秋的小鎮(zhèn)、經(jīng)過赤水河邊的柿樹林、經(jīng)過垂死之人的窗前,沒有遲疑、沒有留戀,一往無前地飛。
只有秋天果子成熟時。才有這樣明媚、浩蕩的風(fēng)。
我外婆躺在二舅家的閣樓上。她聽著風(fēng)聲,或許沒有聽。她眼瞼下垂,雙手交叉擱在被褥上。一只蒼蠅從她腦后的床板上繞過,飛到窗玻璃上,以頭碰觸,發(fā)出模糊而持續(xù)的嗡嗡聲。
這只秋天的蒼蠅顯得碩大無比、笨頭笨腦,徒勞地在透明的窗玻璃上飛。它大概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只把窗玻璃當(dāng)作出口。蒼蠅的壽命最長兩到三個月,或許,它很快就要死了。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干脆停在窗框上一動不動。我那躺在床上的外婆也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只要略微動一動。就有可能像枝上熟透的果子忽而墜地。
往事如風(fēng),從外婆的窗外一一掠過。往事也如赤水河里的水,溫暖與冰涼,都只是剎那錯覺。
五個月前,外婆住在大舅家;五年前,外婆還住在老家蘆花村的小屋里。外婆輪流躺在各位舅舅家的閣樓上已經(jīng)五年了。這五年來,她哪兒也沒去。
她沒有癱.還能下地走走??勺詮哪且淮嗡诨蜴?zhèn)上迷路后,他們就不讓她走。舅舅們認為鎮(zhèn)上車多、外來人口多,一個老年人到處亂走很不安全。而外婆想走,走回老家去,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每隔一段時間,她的思家癥就要發(fā)一發(fā),但僅停留在口頭表達上,舅舅們也從不當(dāng)一回事。
“我要死了——你們的老娘馬上就要死了,好送她回去了!”
“哼,你們這些不孝子,總有一天,我要自己走回去!”
沒有人理她,知道她走不了那么遠的路。蘆花村距離大舅和二舅所住的花橋鎮(zhèn)約略十幾公里.要經(jīng)過的大概有赤水湖、梅村、樟樹下村、采石場、福泉庵、嶺上水庫這幾個地方。那個年代,貨郎們一路插科打諢,走完它也需要近一個上午。外婆怎么可能憑一己之力走回去,簡直是做夢!
沒錯,在那些白日夢里,我的外婆經(jīng)?!白摺被厝ァK裼伟愕刈咴谀菞l路上。她總能聽到鑼鼓聲。戲班子來了,好戲要開場了。她在自家屋里,慌得什么似的,雙腳抽搐,拿了火鉗跨出院門,又慌里慌張地跑回去。再次出門的時候,身上多了兩個孩子,手里抱著一個、背上趴著一個。突起的門檻將她絆倒了,背上的那個摔出去,跌在門外,哇哇大哭起來。她趕緊放下懷里這個,去撈地上那個,卻怎么也撈不起來。
疾馳而來的鑼鼓聲“咚咚咚”地催她快走,可她的孩子掉在地上,她的孩子不見了。她的孩子變成一條魚,隨著渾水游走了。
現(xiàn)在,我的外婆躺在床上,枯槁的雙手在花綠的被褥上亂抓亂撓。她似乎抓到了什么,睜眼一看,是一朵干癟的金銀花。前幾天,我表哥的小女兒在放學(xué)回家的草叢里看到它,將它采下獻給我的外婆。
“婆婆,我把這朵野菊花送給你?!?/p>
“孩子,這不是野菊花,是金銀花呀!”
“婆婆,那野菊花長什么樣兒呢?”
六歲的小女孩不明白金銀花和野菊花的區(qū)別。她湊近花瓣,使勁嗅了嗅,天真地說:“哦,金銀花是不香的。那,野菊花香不香呢?”
小女孩抬頭望著我的外婆,眼睫毛撲閃著。
外婆抬了抬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小女孩把那朵金銀花放在外婆枕邊,下樓去了。此刻,金銀花散發(fā)的氣味,讓她忽然聞到野菊花那強烈的氣味。陽光和大地混合而成的氣味、青草生長時帶出的氣味。那氣味在閣樓里盤旋,越來越濃。
而風(fēng)已經(jīng)不刮了。它們把所有野菊花的氣味刮到我外婆的閣樓上后,忽然不刮了。外邊靜悄悄的。外婆將耳朵支起,對著窗那邊聆聽了一會兒,除了電線桿上麻雀的嘰喳聲,還是什么聲音也沒有。
世界很安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外婆下了閣樓,走出二舅家,不忘將門帶上。外婆的腳步是輕盈的,過分輕了,像踩在一個個棉花團里,身子有些搖晃,雙腿顫抖得厲害,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她繞過鎮(zhèn)子,走在赤水湖邊,身子一搖一擺。硬是畫出一條曲折顫抖的波浪線來。
湖里的草魚聽見我外婆走近的聲音,“砰”地一下躍出水面一秒鐘,算是和她打了招呼。更多的魚聽見我外婆微弱而遲鈍的腳步聲,紛紛從潛伏的水草叢中游弋出來。魚身躍出水面,發(fā)出水花濺落的聲音。此起彼伏的聲音交纏在一起,好像是珠子與珠子的碰撞。
外婆許久未曾聆聽到這么天然、清脆的聲音。外婆想起鳥羽擊穿空氣的啪啪聲、深山里伐木的丁丁聲。時隔三十多年,她對深山里的伐木聲仍念念不忘。可她沒有停下腳步,只要一停下,或許就走不成了。她慢慢地遠離河岸,向著遠處村落的方向走去。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她的右手邊,應(yīng)該是梅村。可村口那株遒勁的老梅樹卻不見蹤跡,這讓外婆的記憶出現(xiàn)瞬間的恍惚。怎么回事呢?外婆在這個可能是梅村的村莊里東張西望著。村街兩邊出現(xiàn)傾頹的屋舍,一只大水缸里游動著孑孓,缸面上浮漾著綠色藻類。陰溝里沉積著烏黑色的淤泥,溝壁上爬著藤類植物,葉片上布滿污垢。淡淡的臭味見縫插針,四處彌散。熟悉的村莊的氣息撲面而來。
遠遠地,外婆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年輕女孩.坐在一株瘦橘樹下。她吃了一驚,遲疑著向那紅衣女孩走去。
紅衣女孩也認出了外婆:“媽,你終于來了!”
外婆有些激動,去拉那女孩的手。她們的手如愿握在一起。外婆問:“那株老梅樹呢?”
年輕女孩怔了怔,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梅樹早被砍掉了,村里很多大樹都被砍掉賣錢了。我每天偷偷摸摸跑到這里,等外面的人來,一等就是好多年?!?/p>
外婆責(zé)備她,為什么不托人帶信給她。女孩聞言,哭得更厲害了,“沒有人會幫助我,他們都是德全的朋友,不是我的。”在說到“德全”這個名字時,年輕女孩的臉上浮現(xiàn)一層驚恐之色。
德全是外婆的女婿,原本只是個種菜的,自從成了遠近聞名的閹豬匠后,就變了個人。
“既然你在這里過得不好,不如跟我回家吧!”外婆說。
年輕女孩環(huán)顧四周,略顯遲疑地望著外婆,拿不定走還是不走。
“還等什么?我們快走吧!”
“好。別讓他們看見了?!?/p>
2
重新上路的時候.我的外婆忽然進發(fā)出罕見的活力,不再那么老態(tài)龍鐘,與剛才每走一步隨時就要停下的樣子判若兩人。
一路上,她們絮絮叨叨,大都是外婆在說,說什么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家的狗窩。
她們走在那條通往蘆花村的省級公路上,來往車輛不斷。卻沒遇見什么熟人。年輕女孩喋喋訴說著在夫家所受的虐待,日子苦,過不下去,燒糊一頓飯、擺錯一樣祭品,都要被罵?!拔液匏麄儯腋拮约?,當(dāng)年為什么要離家……”她的眼淚像地攤上廉價的塑料珍珠,撒了一路。
外婆聽著,身子微微發(fā)抖,說不出話來。兩個人相擁著走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動靜忽然從馬路對面?zhèn)鱽?,一個中年婦女大聲招呼著外婆:“欺,大嬸子,好久不見了。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如果中間不是隔著一輛輛呼嘯而過的汽車,那位婦女或許就會移步來到跟前。外婆發(fā)現(xiàn)婦女的眼神穩(wěn)穩(wěn)落在她的右手邊,這讓她驚慌不已,嘴上含糊地答應(yīng)著,趁車子擋著的時候,早把步子邁得飛快。她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快速前進,所有腿腳不便的毛病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當(dāng)一輛大型載重貨車緩慢通過后,馬路對面除了那排矮樹,已空無一人。中年婦女消隱在飛揚的塵土中。外婆往塵土揚起的方向望了望,果斷地說:“走,我們換一條路走!”
年輕女孩滿臉疑惑地望著我的外婆,那神情好像已經(jīng)好久不出來見世面,對這個塵世的禁忌和規(guī)則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有一條山路通往蘆花村,那里很隱蔽,沒有人知道?!蓖馄攀种高h處的山峰,峰巒之上,云遮霧繞。
年輕女孩望望外婆所指的方向,一臉茫然。她們走到一處田埂上。田是荒田,植著幾株瘦骨嶙峋的果樹。果樹與果樹的空隙間,雜草足有半人高。田埂上長滿蔓生的荊棘和芒刺,惡作劇似的,常常勾住她們的衣角,讓她們別走。
外婆拉著年輕女孩,在荊棘和芒刺之間行走,如履平地。消失多年的汗液輕車熟路地回到外婆的體內(nèi),渙散的肌肉重新變得堅實,松弛的腿力得到持續(xù)加固。白發(fā)在隱退、黑發(fā)探出頭皮,黑白交替,黑將取代白。
外婆瞬間變了個人,變成一個強壯的、能翻山越嶺的人。她一陣激動,想起家里的母豬、兔子、雞雛們,此刻正望眼欲穿地等著她回去飼養(yǎng)。“咱們快走!不然來不及了。”外婆大聲說話,把步子跨得很大。年輕女孩跟在外婆身后,哼哧哼哧喘著氣。
沿途,外婆看見兔子喜歡的爬樹草、母豬喜歡的番薯藤,還有牛愛吃的黑麥草,她都沒有止步去割。她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能耽擱。
腳下的路忽然變得柔軟、順從,一寸寸通向那個村莊,通向外婆屋外的籬笆墻。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jīng)進入山區(qū),山路像直陡的梯子。
年輕女孩喘息著說:“真沒想到這么難走。早知道,我們應(yīng)該走大路?!?/p>
“難走點有什么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安全。從山下看,他們只看見樹,看不見我們。我們是安全的?!蓖馄耪裾裼性~。
“可我看得見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年輕女孩對此頗為憂慮。
“別害怕,很少有人能看到我們,一片葉子都能擋住他們的眼睛呢!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山知道??缮讲粫y說?!蓖馄耪UQ劬Γ⑿Φ赝莻€年輕女孩,充滿著只有在山中行走過的人才有的自信。
年輕女孩無奈地跟著走。她走走停停,她看山,山也在看她,不言不笑,靜靜地立在那里,千百年來,也不挪動一下。動的只是那些樹葉、花草、灌木叢、山體表面的覆蓋物以及拂過山體的風(fēng)。
“多久才到啊?”
“快了,爬過這座山,下去就到了。”
“累呵。爬不動了呀。”
“我們慢慢爬,慢一點爬,就不會感到累了?!?/p>
她們靠在一塊山石上休憩,女孩望著遠山,忽然自說自話起來:“小時候,我聽一個人說,山是飛過來的。它們總是在夜里,趁人不備,飛來飛去。那些山真的是從別處飛來的嗎?那么,有一天,它會不會自己飛走呢?”
外婆聽著有些奇怪,山怎么可能會飛?人都飛不起來,山怎么可能會飛?她到底想說什么???這個孩子的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外婆只好說:“別胡思亂想了。翻過這山,再過一個水庫,就快到了?!?/p>
一說到水庫,外婆不安地瞧著年輕女孩的神色,還好,她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只茫然地望著遠山與天空相交的地方,似乎那山頂?shù)臉淠驹匍L一長,就能碰到灰藍色的天穹。那株最高的樹將把天穹刺穿。刺出一個大窟窿來,然后另外的樹繼續(xù)長、繼續(xù)刺穿,讓天穹變成個大篩子。時間無窮無盡,只要它們愿意,可以一直長下去、刺下去。
外婆慶幸自己及時挽救了她,以后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那個曾淹死過很多人的水庫最好不要讓她遇見??伤畮煲呀?jīng)近在眼前,只要爬到山頭,就能望見那一滴碩大的水。藍綠色的水、不規(guī)則形狀的水,被一道灰白色的大壩緊箍著,等著什么東西砸進去,濺出一點水花來。
“那是什么?”果然,年輕女孩的手指指到了那里。
“那……那是水庫??!”外婆顫抖的嗓音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惶恐。
“不是,我說的是那個,那里有人住嗎?”順著年輕女孩的手指,外婆看見一間茅草房,夾在一片雜樹林里,煙囪上似乎還有青煙冒出……他還住在那里嗎?都過去那么久了,不可能?。?/p>
“那,應(yīng)該是守林人的房子?!蓖馄怕燥@遲疑地說。
那一年發(fā)生的事還橫在外婆眼皮底下。她進山砍柴,天熱,喝光了水壺里的水。去守林人老王的草屋里討水喝。山上的水是甜的、山上的空氣是甜的,山里人老王的身體上也有一股甜津津的汗味。老王的手那么寬厚、溫暖,輕拂在臉上,如沐春風(fēng),讓她想哭。最后一次,她真的哭了,像個十八歲大姑娘,滿臉是淚,很傷心。
想到這里,外婆感到茫然,不能相信自己和老王真的好過。那種鈍鈍的痛楚,一點點重新從舊瘡疤里滲透而出。
下山路上,外婆走得飛快,剎也剎不住。自入山后,她的體能已發(fā)生劇變,所有阻礙她腿腳前進的力量紛紛消退。年輕女孩的腳力則明顯不夠,有些跟不上了。
遠遠地,水庫出現(xiàn)了。水位很高,不是往常寂靜的藍綠色,而是略顯混濁的灰黃。還好,那么多水,竟然不發(fā)出一點聲響來。
年輕女孩仍在嘀咕:我怎么覺得那屋里有人
外婆想,最好不要讓她看見那個水庫。沒有這個必要。
走下坡路時,兩人都有些失控,直往下沖。好不容易走到一條坦途上,卻還帶著剛才疾走的慣性,雙腳不聽使喚地亂踩亂撞。
山腳下,外婆遇見了他。那個守林人,手里拎著一個米袋子,扁擔(dān)扛在背上,藍布衣衫敞開著穿,正慢悠悠地從桑樹林那邊踱步過來。
“發(fā)山洪,過不去了!別走了?!笔亓秩伺e著空空的米袋,在半空中晃蕩了幾下,“你們過不去了!到我的草房子里歇歇腳吧!”
他仍然笑嘻嘻的,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告誡自己不要想,什么也別想。她艱難地從那個人身邊擠過去,聽見自己氣呼呼地說:“怎么就過不去了?天塌下來,還是地陷進去了?”
“天塌下來嘍,地也陷進去嘍,洪水沖走了獨木橋,沒有路可走嘍!”守林人的米袋子像一塊破布。在空中飄了一會兒,又緩緩地回到他的手里。
“我們要過河!”
外婆拉著年輕女孩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山下奔去。
3
一條洶涌的黃泥河隔絕了兩岸。黃水翻滾騰挪。如奔跑的走獸,前仆后繼、晝夜不息。木橋已被沖走。水面上,一頭死去的豬崽上下漂浮著,白花花的肚子,被巨大的水流撕扯著、席卷著、沖撞著,奔到下游去了。
河的對岸,麥田和蘆葦蕩的盡頭,就是蘆花村。她們望著那個暫時抵達不了的村落,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水太大,根本過不去!”外婆扯著嗓門,近乎嘶吼。
年輕女孩揮動著胳膊,沖著水聲喊叫起來,帶著明顯的哭腔。
“你說什么?”外婆大聲問道。
“橋。去找下一座橋?!?/p>
“天快黑了。天越來越黑了!”
“橋!我要過橋!”女孩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心想過橋。
不知什么時候,守林人已悄悄來到河邊,跟在她們后頭。
“過不去了。真的過不去了?!笔亓秩舜舐曊f。
年輕女孩一甩胳膊,沿著河岸奔跑起來。她大步大步地跑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好像要與洪流賽跑,看誰更快地跑過時間。
當(dāng)年輕女孩奔跑的時候,天黑得更快了。年輕女孩奔跑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夜色中,她的身影顯得模糊,而那水聲卻更響了。
“去山上歇一宿吧。河水太急,過河危險?!笔亓秩烁谒齻兒箢^,寸步不離。
外婆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久違的柔情。她想在守林人的草屋里住上一晚,就一晚。這個念頭可恥而強烈。她不想過河了,河水那么急,肯定會出事的。守林人悄悄地扯了扯外婆的衣服,示意她留下。
一塊巨大的木板從河的上游漂移過來。
年輕女孩撲向那塊木板,可她還未來得及伸手,木板已被急流卷走。水花濺濕了年輕女孩的衣服,可她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了。
木板給了她過河的靈感。她開始在河邊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么。外婆想,她的認真勁兒真像小時候在溪邊撿鴨蛋。
從小,她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孩子。
外婆終于說:“還是等明天再過吧。水實在太急了?!闭f完,她的眼神快速地掠過年輕女孩的后背,停在某個虛空的地方。
年輕女孩咬著唇,倔強地偏過頭去。顯然,她想馬上過到河的那邊去,一刻也耽誤不得。
終于,她在廢棄物中找到一塊足夠長的木板,看上去還算結(jié)實。不想,腳一踏上,只聽得“咔嚓”一聲,斷為兩截。木板斷裂的聲音讓外婆心底一顫,她恍惚聽到自己身上某處骨頭發(fā)出的崩裂聲。
女孩撲向洪流中的木板,就像饑餓的人撲向食物。她抱著木板,被洪流卷走。
她的身體隨著裹挾而來的稻草、樹枝、腐爛的牲畜,一路往前,在看不見的地方,被一陣猛烈的浪頭擊沉下去,消失在黑暗中。
4
草房子里,外婆躺在那張惟一的床上。夜。格外靜,她已經(jīng)不哭了。守林人老王靠在躺椅上。風(fēng)吹著房頂上的茅草,發(fā)出細碎的呼呼聲。
“睡了嗎?”守林人的聲音像風(fēng)在窗戶縫隙里嗚咽,又似月光在草葉上徘徊。
“沒睡,就咳一聲吧!”過了一會兒,守林人又說。
草房子里隨即傳出一聲咳,很輕、很輕的一聲,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沒睡,我也不睡。我們一起不睡,好嗎?”守林人激動地說。
好嗎?
短暫的沉默后,那個聲音忽然說:“那你,講個故事吧?!?/p>
“好,”守林人答應(yīng)了。
守林人大概在想那個故事該怎么講,而她則做著長久聆聽的準(zhǔn)備。他們都共同期待著那個故事的降臨。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一個真真假假的故事里會有他們喜歡的東西嗎?
萬一,他在那個故事里向她表達心意,怎么辦?剛才,她在為女孩哭泣的時候,他就乞求她留下。她該答應(yīng)他嗎?
這么想的時候,故事開講了。
從前有一個人,獨自住在山上,和他作伴的只有清風(fēng)、明月和漫山遍野的樹。山上的日子過得很快,日出、日落,年復(fù)一年。他很滿足,沒什么可遺憾的。有一天,他的草房子里來了一頭受傷的老虎??吹嚼匣⒌牡谝谎郏蜎Q定保護它。兇神惡煞的獵人要他交出老虎,被他果斷地拒絕了。他說這個世界只要有他,就有老虎。除非把他先殺了,再殺死老虎。獵人想,這個人八成瘋了,一個正常人犯不著和一個瘋子計較.就丟下老虎,罵罵咧咧地走了。
在他的精心照顧下,老虎恢復(fù)了健康,并與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發(fā)覺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那只老虎。
可那一天終于到了,老虎要離開了。他忽然失去理智,憤怒不已,罵老虎忘恩負義。老虎眼淚汪汪地望著他,說很感激他的救助,但不能留下來陪他。它要回到森林里去,森林才是它的家。
說著說著,老虎就流下了眼淚。老虎眼淚掉下的地方。長出一朵朵蘑菇來……
她不覺得這個故事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老虎的眼淚怎么可能變成蘑菇……想著都不可能。
“我喜歡那些蘑菇,我的房頂上就長有很多蘑菇?!笔亓秩苏f。
對蘑菇,外婆既不喜歡,也不討厭,說不出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安贿^,你要當(dāng)心點,有些蘑菇可能有毒?!焙诎道?,外婆告誡守林人。
“它們好吃得很,根本沒有毒?!笔亓秩伺d奮地說著蘑菇,好像嘴里正在咀嚼著它。
外婆想著老家的房子上,從來沒有長過什么蘑菇。那是水泥房子,怎么可能會長出這種東西來呢?她在黑暗里苦笑。她更想家了,恨不得立刻長了翅膀,飛回去。
守林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蘑菇的事。有一天,他在林子里走著,看到一朵很大的蘑菇,像盆子那么大,采回家炒了滿滿一盆。
“那味兒真叫鮮美呢!”守林人嘴里發(fā)出嘖噴聲。
第二天,洪水依然咆哮,聲若雷震。守林人說,別處還在暴雨,流到這里來的,短時間內(nèi)停不了。
守林人再次力勸外婆留下,緩幾天再走。可外婆已經(jīng)等不及,伴隨著年輕女孩的離去,外婆的心早已去了河的對岸。
“既然這樣,那我為你造一座橋吧。”守林人艱難地說。
他開始伐樹,一株株壯碩的松樹慢慢倒下,被移到河岸邊,成為新鮮的造橋材料。守林人忙了三天,從清晨到黃昏,孜孜不倦地敲打著。第三天午后,一座簡易的木橋搭好了。
遠遠的,那橋橫臥在洪流之中。除了橋面,其他各處都浸在水里。深而急促的水流,隨時可能沖垮它.將它卷入洪流之中。
外婆見橋已架好,便急急地要上橋。守林人攔住她:“等等,讓我先來?!笔亓秩瞬]有馬上過橋,而是燃起一支煙,慢慢吸著。
守林人吸完一支煙,望著外婆:“真的很想過河?”外婆使勁地點頭。
守林人丟掉煙頭,果斷地說:“還是我先來吧。”
外婆想要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守林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叩綐虻闹虚g。回頭一望,對著外婆笑。這一笑還未結(jié)束,忽然一陣劇烈的晃動,一截樹干從上游沖下來,打在橋面上,濺起的水花漫過橋身,向著守林人的身上沖去。他摔倒了,跪在橋上,洪水瞬間漫過他的頭頂。
水聲過后,橋面空蕩蕩的。
四顧張望,沒有守林人的影子。不太遙遠的河的對岸,籠在一片水霧里,什么也看不清。外婆跪在河岸邊,身體顫抖個不停,卻忘了哭。
就在這時,洪流慢慢地、溫柔地退去,退到橋身以下部分。水聲也輕盈了許多,有鳥叫聲從對岸傳來。外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呱蠘蛉?,走到中間的地方,回頭一望,好像在對著岸上的人笑。這一笑過后,橋身仍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外婆平安地過了橋,向著暮色中的桑樹林走去。她腳步飛快。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快,快走?。 痹谀莻€聲音的催促下,她疾走如風(fēng),步履所至,塵土飛揚。
她進入蘆葦蕩,蘆葦葉蹭刮在她臉上、手臂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一陣風(fēng)吹來,她忽然跑了起來,那“嘩啦”的聲音響成一片。
她跑得更快了,好像是被風(fēng)刮著跑。她的手臂分開密集的蘆葦稈子,像活力充沛的小船撥開浪花四濺的水面,鋒利的葉片在她周遭發(fā)出凌厲的聲響。
遠遠地,蘆花村像一條破爛的小船,擱淺在混濁的水域。
她眼角一陣潮潤,向著那小船擱淺的地方跑去。她的體力在奔跑的過程中,不斷充實、壯大。
她意識到自己跑太久了。停下,不要再跑了,快停下!可雙腿根本不聽她的,它們好像被別的力量控制住了。
她跑過曬谷場、家族宗祠、小賣部,她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面。她要跑過整條村街,她要看村子里的人端著飯碗、打著麻將、織著網(wǎng)、紡著棕櫚線,多么熱鬧?。∷?jīng)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現(xiàn)在她回來了。她忽然熱淚盈眶。
一個織網(wǎng)的老嫗發(fā)現(xiàn)了她,“欸,你可終于回來了!”那人放下梭子,大聲招呼她。
“是啊,我回來了!回來了!”她停下來,高興極了,去握那老嫗的手。她渾身顫抖個不停,想要說點什么。卻囁嚅著不能出聲。
她哽咽著告別老嫗,向家的方向走去。到處都是熟悉的臉、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氣味,她必須馬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家。她在村子里轉(zhuǎn)了兩圈,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她冷靜下來想,既然村莊都在,房子肯定還在。
她前前后后又找了一遍,終于在一堆瓦礫場中發(fā)現(xiàn)了它。房子一劈為二,一邊已是廢墟,另一邊仍在茍延殘喘.一條高速公路建在廢墟之上。此刻,車輛穿梭,聲響轟隆,她頭痛欲裂。
走進殘喘著的那一半家,繞過碎石瓦礫、荊棘雜草.她爬到屋頂上。她的屋子本來就是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此刻她站在村莊的制高點上茫然四顧,有幾家已經(jīng)點燈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從一片黑暗中滲漏出來。
她冷得發(fā)抖,沒想到家里會那么冷。她使勁地抱緊自己,還是覺得冷。
剛才經(jīng)過房間的時候,完全不認識了。墻體裂得厲害。縫隙里有隱隱的青苔滋生,椅凳被日光曬得失去原有的光澤,輕輕一碰就散架了。她站立的地方有些傾斜,這讓她感到眩暈。
她忽然看到那朵蘑菇。在廢墟般的屋頂上,那朵黑色蘑菇縮在擁擠的夾縫里,像報喪人撐在頭頂?shù)膫?。她不能相信,水泥屋頂上也能長出蘑菇來。
扶著矮墻,她顫栗著,向那蘑菇所在的那片透明的亮光中走去。
5
這些,都只是外婆做的一個夢。
她醒了。由于夢里跑得太遠,她臉色慘白、疲憊不堪,枯槁的手無意識地擱置在花綠的被褥上。
她想起了那些蘑菇,黑色的蘑菇、草房子上的蘑菇、老虎的眼淚。所有美好的事物在消失后,都會以一朵蘑菇的形式回來。
女兒已經(jīng)死去多年。因與女婿發(fā)生口角,二十八歲那年跳了水庫,再也沒有回來。夢里,她再次被洪流卷走。
外婆的喉管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那低沉的嗚咽聲在房間里久久地回蕩著??伤龥]有一滴眼淚。她的眼睛是干澀的。她多久沒有流淚了,人老了,連眼淚也變得罕見。
在夢里,為了送她過河,守林人還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竟然真的愿意這么做?想到這,外婆的臉頰上忽然飄來一片紅云。草房子、飛揚的米袋子、林中的伐木聲,一切是那么虛幻,卻又真實存在過。
陽光透過林中縫隙,照在草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照在那一大堆散發(fā)著清香的木柴上。那個人提著斧子,嘴角叼著一支煙,從林子那邊走來。
……可連那個人都已經(jīng)下世多年了。
她覺得自己真的很老、很老了,老得已經(jīng)沒有同輩人了。
這天余下的日子,外婆都在床上躺著,嘴唇微微張開著,帶著愿望被滿足之后淡淡的笑容。一只蒼蠅從她腦后的床板上繞過,飛到窗玻璃上,以頭觸窗,發(fā)出模糊而持續(xù)的嗡嗡聲。
這只秋天的蒼蠅碩大無比,又笨頭笨腦,徒勞地沿著透明的玻璃飛。它在窗玻璃上持續(xù)地飛翔、打轉(zhuǎn),是將那里當(dāng)成出口了。
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外婆再次睡著了。
責(zé)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