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瑤
我們家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奇丑的豬,臉黑,鼻短,多褶皺。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對它說:“你真的好丑?。 彼桓睗M不在乎的樣子,然后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我也不懂它的意思,就去跟祖母說了這件事,她大吃一驚,說:“豬也有丑的?我覺得它蠻好?!狈彩亲婺附?jīng)手過的東西她都會認為天下第一。
有段時間,家里養(yǎng)了30頭豬,那個暑假弟弟高考結(jié)束,在家當起了“豬倌”。每天伺候30頭豬的三頓飯就累得夠嗆,他苦中作樂,天天觀察豬這種生物。
有一次,他把煮得滾燙的豬食倒進槽里,那丑豬一嘴就伸進去,結(jié)果燙得“嗷嗷”大叫,忙不迭地把豬食吐出來?!澳悴滤卸嗦斆??”弟弟問我,“它用腳在土里刨了幾下,刨出新土,然后含在嘴巴里降溫?!笨墒撬烤捅吭谥貜?fù)犯一樣的錯誤,槽邊有個坑,大約就是它長年刨土的結(jié)果。
豬比較懶惰,永遠是一副虛無主義者的樣子,吃飽了哼哼,沒吃飽也哼哼,既不滿足也無追求。
但是雞就不一樣了,一副樂顛顛的樣子,我都要相信蟲子是真的那么好吃了。而且它們都有一種為蟲子獻身的犧牲精神。在挖地的時候,常常不小心就挖到雞的脖子上——因為它們看見一條肥美的蚯蚓就冒死沖上來。在被人一鋤頭挖得暈頭轉(zhuǎn)向之后,它還是沒放掉嘴里的那條蚯蚓,而是躲到一棵茶樹的后面去享用。沒等眼前的金星散盡,它又沖過來,又一條蚯蚓!
祖母是個迷信的人,我們家從來沒養(yǎng)過貓。有一天家里跑來了一只貓,她卻喜出望外,因為她的理論是一個家要是敗落了連貓都留不住,而一個家要是興旺了就會有貓跑過來。
這只貓兇悍無比,完全不是我們家的風格。沒來多久它竟然把別人家的一只貓咬死了,從那以后它就確立了在這一帶的霸主地位。只要看見誰家的貓伙食不錯,它就趕在別的貓開飯之前過去奪人口糧。
雖然它在外面聲名狼藉,在家里卻是溫順可人。它喜歡在我腳背上打滾,或者在我小腿上蹭來蹭去,“喵喵”地叫幾聲,有股說不出的惹人憐愛的勁兒。它很黏人,有時下雨的深夜里,父親一個人覺得寂寞,就會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而貓就醒過來,“喵”的一聲,好像在說“我在這里呢”。
二叔家有只狗,養(yǎng)了十七八年,在狗輩中也算高齡了。因為它的嘴巴是烏黑的,所以取名叫“烏嘴”。
烏嘴在我的記憶中從來不咬自家人。我有時三四年才回一趟家,回去時它朝我吼兩聲,我叫一聲“烏嘴”,它湊過來在我的腿邊聞聞就走開了。它記得我。
烏嘴除了看家,還幫堂弟打獵。每年夏天會獵獲很多野兔子,都做了火鍋,下了酒。冬天,它跟著大批人馬去深山里打野豬,據(jù)獵人說,它是個很好的“趕腳”。它負責發(fā)現(xiàn)野豬的蹤跡,然后把野豬追趕到獵人布下的埋伏點。很多次,獵人們扛著重達一兩百斤的大野豬回來,扔在廊下,我們湊過去看,野豬的4只蹄子兩兩捆在一起,膽子大的用手去戳戳,看它還活著沒有。烏嘴在死野豬旁邊“咻咻”地竄來竄去,它的鼻息噴到我們的臉上,一副自豪無比的樣子。
前幾年我回老家,二叔說烏嘴瞎了。我問:“怎么曉得它瞎了?”二叔說:“它到處亂撞,出門都會撞到頭?!庇幸惶欤瑸踝斐鋈マD(zhuǎn)悠,一天一夜沒回來。二叔急死了,到處找,找了一整天,快天黑的時候走到一塊茶田,在草堆里發(fā)現(xiàn)了它。家鄉(xiāng)的茶田像迷宮,天知道它為什么突然心血來潮跑去茶田,它的眼睛瞎了,怎么走都撞到茶樹,最后臥倒在草堆里等死。我記得以前它隨大隊人馬去打獵,在一處很陡峭的懸崖走丟了,它就像狼一樣嗥叫,最后大隊人馬回去找到了它??墒沁@次,烏嘴大概已經(jīng)沒力氣叫了。
偌大一條土狗,那天二叔像抱嬰兒一樣抱了回去,從此,它也不敢出“遠門”了。第二天,我去二叔家,看見烏嘴,它的眼睛果然沒了眼白,只是黑黑的兩個洞。天冷,火爐生起來了,它躺在火爐邊睡覺。從它癡肥而安然的樣子看,主人把它照顧得不錯。
我們鄉(xiāng)下人,對于自己身邊的人或者物總是特別珍惜,那種綿長的情意會一直持續(xù)到生命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