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出自年過八旬作者之手的女性情感小說,小說寫出了美麗豪華乃至青春背景下的孤寂與悲涼,文字鮮活靈動,不由讓人感嘆作者不老的青春與小說的創(chuàng)造力。
“我上動車了?!比A姬打手機給葉放。深深吸口氣,讓語氣平淡。她終于做了一回自己,說出來便斷了退路。鳥兒飛出籠子了。天空太大了!
昨天她沒有立即答應。笑一笑,這是女士最矜持的回答:可以,或許不可以。一整夜她都在自問:我會后悔嗎?后悔一輩子嗎?沒有答案?,F(xiàn)在是解脫糾結。她知道上了車如同上了床,別人,包括老公知道了都會這樣想。她也這樣想。
葉放呢?
“我去車站接你。沒有紅地毯,不介意吧?一根紅線?!?/p>
她不會幽默。等她明白是隱喻,過去幾分鐘了。俏皮話有即時性。輸給他十分愉快。葉放說過的,女人最可貴的是優(yōu)雅,男人的極致是幽默。
“再見。一會兒見。”她低聲回答。她發(fā)覺低聲溫柔。
她讓自己安安靜靜坐著。窗外景色飛速閃過。商務車廂豪華、舒適,一車廂才有3個人。掏出鏡子,突然想起:忘了剃腋毛!她毛發(fā)重。腋毛是10天前剃的,肯定黑黑一抹了。昨晚上在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回到家早早睡了,怕睡眠不足眼睛無神。怎么辦?五星級賓館有刮臉刀,臨海有嗎?恐怖的是他要到站臺接……
華姬決定下一站下車。趕下午的動車再去臨海。
“露露,你把車開到永嘉站接我。我在動車站等你?!?/p>
“在黃田嗎?馬上。不堵車一個半小時到。”
露露不問怎么一大早在黃田。這個機靈鬼!她問一聲才正常。
她給葉放發(fā)短信:“對不起,我改乘下午兩點半的動車了。你還接我嗎?”
“當然?!比~放立即回復。
其實,葉放也在這列動車上。和諧號。她后面的8號車廂。從車窗看見華姬挎一個紫紅的大軟包下了車。向兩邊張望。拿出手機,又放回手袋,大概是看時間。不戴表成了時尚。她在站臺長椅上坐下,又馬上站起來走向候車室。停車一分鐘。
他為自己的不誠實有點內(nèi)疚。
昨天中午尚小妹請他和美眉吃飯。她請客是應該的。這兩期國標舞培訓班收入十多萬元,石帆鎮(zhèn)文化宮從來沒有這樣大筆錢。文化宮和他倆七三分成。尚小妹是文化宮主任。她已為葉放和美眉買好當晚回臨海、麗水的車票。但他倆都沒有走。美眉嫌給她的報酬少了:葉放認識了富婆華姬,兩人暗通款曲,她成人之美,應該給她加錢。葉放沒有拿華姬好處,給美眉加錢等于默認。小妹一心息事寧人,將來還要辦班成大事。她拿出2000元給美眉。不在爭吵后分手,是她的處人信條。她又陪他倆在溫州市區(qū)玩了一晚上。
露露在車上問:“回家嗎?”
“不回家去哪里?”華姬想說。沒說。她就是不回家才在這個叫黃田的地方。
露露是老公金谷的侄女。師范中專畢業(yè),金谷安排她當華姬助理。那時華姬是公司財務總監(jiān)。這是個找事就有事,不找事就沒事的職務;她不找事,日常主要工作是簽名。她的簽名是擺地攤的秀才那里花錢學的,龍飛鳳舞,她自己都認不清。老公說,就要這個,認不清別人也仿不得。她天天練,已經(jīng)寫得十分流暢了卻不讓簽了。她被免去總監(jiān)職務。
這是5年前了。露露上任助理才3個月。
事情是那年秋天她和“姐妹隊”去峨眉山玩,10人一個月花了幾百萬。金谷不樂意了。當著他人面訓斥她:“錢就是錢,老公掙錢容易嗎?錢不是吹出來的!”華姬不爽。她知道老公派人調(diào)查去了。她不怕,她沒有把錢花在男人身上。她只不過大手大腳,入住五星賓館,吃遍四川美食,還認一尊佛像裝金胎。
“是不是吹出來,還用我說嗎?”她太過分了,氣不擇言。
金谷一愣。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回辦公室重重帶上門。
年近不惑的金谷恍悟,人生有些事只可自己一個人藏著。世上沒有人能為你遮風擋雨,更不會有人能死守秘密又對你不失尊敬。青梅竹馬,又在一起打拼的妻子也靠不住。
華姬被老公簽個字就免職了。
她不覺得有什么。本來就沒有什么。她是個散淡的人,在那時候。后來,歲月讓她逐漸品出味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石帆鎮(zhèn)的一棟別墅的總監(jiān)了。兩層樓別墅住著她和一個保姆,一條威風凜凜的藏獒。車庫停著兩輛車,一輛是保時捷越野,一輛是迷你小奔馳。露露住在別墅旁邊的公寓里,站在陽臺喊一聲都聽得見。她的身份是司機。石帆是個小地方,平時根本不用車。金谷很少來,沒有他去俄羅斯的次數(shù)多。溫州別墅她也不住,那里住的是遠遠近近的親戚。金谷在大酒店長期包房。
有吃有穿有住有玩,有姐妹環(huán)繞。錢從來不是問題。看著她們花她的錢這般歡樂,她還要什么?兒子在英國讀書,她去了3個月,英語聽不懂,出不了門,看不懂的電視天天一個樣。周日才能見著從寄宿學?;貋淼膬鹤?。從第二個月開始他一進門就會問:“媽,你怎么還沒回去?家鄉(xiāng)多可愛呀!”于是一起去吃烤肉,他們叫英國大餐,星期日才有。羊羔肉、牛肉、雞肉、豬肉,輪換著吃。長胖了,也吃膩味了。她把兒子托付給溫州老鄉(xiāng)照看,留下一張鉆石信用卡。回到國外的溫州華僑(多半是偷渡客)叫祖國的地方,石帆鎮(zhèn),她真的覺得魚游到池塘里了。這個小池塘的水,便是終日與她廝守的牌友。下午晚上,兩桌,親切熱鬧的嘩嘩聲。
金谷正得意,他終于摘掉讓他憋屈的“皮鞋佬”帽子,換上置業(yè)投資公司董事長。這種虛來虛去的事能長久嗎?她看不慣,管不了。不見為凈。
民營企業(yè)個個有“原罪”。溫州人“敢為天下先”,就是膽敢偷偷摸摸做當時政策不允許的事。創(chuàng)下業(yè),為生存沒有企業(yè)不偷稅漏稅,為發(fā)展沒有企業(yè)不虛報產(chǎn)值。吹牛不納稅。每年增長率隨口說,越高領導越喜歡聽。低于百分之十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你知我知,說謊不羞,聽謊不怪。說真話才讓人掃興。
老公高興她打牌。能感覺到。他不打牌,從不沾手。幾年前還問一句,她說:“四尺牌桌度春秋?!睆碾娨晞±飳W的。老公聽懂了,也信,說:“露露輸?shù)腻X歸我,贏的錢歸她?!?
露露笑著問:“還發(fā)工資嗎?”
“當然?!?/p>
華姬從來不懷疑她是老公的眼線。她沒那個心思。她是球迷,德甲意甲英超,那些球星好像都是她的男朋友。
她為什么不問來黃田干什么?這個小人精!
一個牌友說:“打牌真好!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一天就過去了?!?/p>
牌友附和:“真的,真的。”
不在乎輸贏的華姬,越來越感到乏味。于是就任性。唱歌,叫喊,大聲笑,手舞足蹈或頓足捶胸。有幾次把牌子推到地上,有幾回在地上打滾。眾姐妹慣著她、縱容她,甚至有點陰損地鼓動她出洋相。
她原先不是這樣的。她是“村里有個賢嫂嫂,全村姑娘都學好”的嫂子。金谷的顧問贊她“端嫻”,老公十分受用。華姬受過正規(guī)的禮儀培訓。在香港一個叫什么女人美的學校學了3個月。泡綠茶需要86度水溫和雞尾酒調(diào)兌就上了一天課,站姿坐姿、回眸一笑更是時時刻刻在訓練。
多年前,金谷第一次出差不帶她。
“你身上怎么總有股農(nóng)村味!”
“你,你爸你媽,你爺爺奶奶,不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嗎?”
老公不回答。這種無聲越來越經(jīng)常,出差帶她越來越少。老公機靈,他的生活助理是男秘書,她自然無話可說。香港回來,香港味并沒有改變什么。她和姐妹們?nèi)ニ聫R做義工。掃地抹桌,幫廚洗菜,每個人都做了一件海青,圓領方襟,寬袍大袖,跟在信徒隊伍后面念誦南無阿彌陀佛,吃齋飯。她們很快發(fā)現(xiàn),義工群里爭位奪寵,鉤心斗角。漸漸也不熱心了。
日子在嘩嘩嘩聲中消逝。一天的結束,照例一起吃夜宵。照例是鮮肉或蝦仁餛飩,照例在南街拐角那個小店。她們的付款方式是誰贏誰買單,不過大多是華姬付錢。既然由她任性,也由她買單。
那天,她夸張地打了個哈欠。后仰,出聲,大張嘴。說:“累了。”
眾聲:“早點休息?!?/p>
有人說:“這幾天文化宮熱鬧著呢,來了全國冠軍教國標舞。”
有人說:“看看去?”
有人說:“好啊,我們也不能太古板了?!?/p>
眾姐妹都坐著不動,等著華姬表態(tài)。
金谷給華姬的底線——不跳舞。他個矮體胖,有時陪領導陪客戶也去KTV,也就是呆坐等著買單。唱歌跑調(diào),跳舞推著走踩不上節(jié)拍走完為止。從來不帶華姬。回到家,罵客戶也罵領導,說他們就喜歡抱著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華姬明白是說給她聽的,不許讓不是老公的男人抱著。
“去吧!”她站起來。這是作出重要決定的時刻,她已5個年頭沒讓男人抱過?!拔铱葱?,春節(jié)晚會上還表演呢,肯定是中央領導批準的?!?/p>
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漂亮的丑的,麻將桌上全是平等。這一站,就區(qū)分開了。一隊姐妹10來人來到文化宮。文化宮在菜市場邊上,停著好多轎車。幾輛車在發(fā)動馬達。
教舞已經(jīng)結束。教室的燈熄了幾盞,壁燈還亮著。葉放和舞伴美眉在換鞋。身旁圍了一圈學員,看著的,問著的,聽著的。這時進來清一色的幾位女人,大家都未留意。
整理場地的工作人員認出華姬。那人急忙給主任打手機。
“你沒看錯?”尚小妹在回家路上,一邊問一邊掉轉(zhuǎn)自行車。她是家里來客,早走幾分鐘。
“我們從小是鄰居。錯不了?!?/p>
“請他們先坐下。‘百歲山礦泉水放在音箱后面,你拿給她們。一定把她們留??!我馬上到,5分鐘?!?/p>
華姬她們誰也沒有學過國標舞。文化宮門口的廣告牌上寫著“英國皇家國際標準舞”字樣,嚇著她們了。英國,還是女王什么的。
她們在教室一角安靜地坐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老師的一舉一動。
“女人其他都無所謂,只要長得漂亮?!比A姬嘆口氣,輕聲對露露說。
“年輕嘛?!甭堵镀鋵嵤菫樗龓颓?。
“我們不也年輕過嗎?”她感到心里不喜。她本來還想說:“你也年輕呀,你能跟她比嗎?”
她說的是美眉。
美眉站在葉放身旁。高高的個子,閃電身材。她把剝開的口香糖遞給男老師。把他換下的黑舞鞋塞到袋里。
神情疲憊,葉放半躺著坐。美眉代葉放回答學員的問題,有點不耐煩??∧忻琅饾u散開,三三兩兩離去。
尚小妹顧不得鎖車跑進排練廳。一眼認出華姬,一開口便喊:“華姐!”
華姬愣了一下。她的手不由分說被尚小妹緊緊握住。
“今天真是好日子!我叫尚小妹,你叫我小妹好了。歡迎,太歡迎了。我有個感覺,我覺得你一定會來的,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來,到辦公室坐坐。葉老師他們也來?!?/p>
小妹活力四射,語速和動作特快。手里的“百歲山”瓶蓋都沒擰開,就被牽著走了。
她轉(zhuǎn)身問葉放:“你們認識了?”
葉放瞥一眼華姬:“現(xiàn)在見面了。見面是認,不是識?!?/p>
大家都笑。
“喝杯茶,品味品味。我有新茶雁蕩毛尖。華姐不來,我都舍不得讓你喝。佛經(jīng)里怎么說?‘吃茶去。華姐信佛,巖頭寺師父對我說過,他們寺去年開光,全是你出的功德錢。信佛的人善。我也信佛?!?/p>
說著來到她的辦公室。墻上掛著她的和國內(nèi)外名家的芭蕾照片。
尚小妹北京舞蹈學院畢業(yè),芭蕾舞專業(yè)。溫州人喜歡讓女兒學舞蹈。辛辛苦苦、千方百計進去了,出來到哪里跳去?全國沒幾個芭蕾舞團,那一屆他們的畢業(yè)生就有十多人。她心氣高,小天鵝看不上,要上就是白天鵝。就認準這個。在北京漂了5年。她天生是跳芭蕾的料,小腦袋小眼小鼻子小乳房,個子不高卻是細長脖子,長手長腿。五官一般但氣質(zhì)不凡。乍一看,誰都不相信她身高才1米6。這樣的身高跳不了主角。上過舞臺,上過電視,也賣過服裝,推銷過化妝品,還當過家庭舞蹈教師。清高,不入流俗。住在擁擠、潮濕,不帶空調(diào)的地下室,天天堅持練功。不赴飯局,不交男朋友。
她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那一年,世界芭蕾皇冠上的明珠俄羅斯莫斯科大劇院來北京演出《天鵝湖》。尚小妹仰望的星空。她托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學弄到一張7排的票。如癡如醉的夜晚。第二天,她在王府井東安市場巧遇她們。沒有人注目她們。她們也不在意,提著大包小包擁擠在柜臺前討價還價,又熱烈又認真?;仡^,她在骯臟的商城廁所里又撞見她們。這一幕讓她毀滅了!這般美妙的湖畔仙女也是凡人。走出夢幻,回到地下室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收拾行李回家鄉(xiāng)。在石帆鎮(zhèn)文化宮工作4年了。一年前當上主任。她躊躇滿志,依舊是北京地下室蝸居的那顆心。依舊單身。她說她的工作夜晚常加班,與帥哥來來往往,有家庭不便。
“來,介紹一下,”她拉過葉放的手到華姬面前,“葉放先生,全國國標舞大賽冠軍?!?/p>
“不是大賽,深圳只是邀請賽。全國大賽我們只拿過第三名?!比~放說著,摟摟舞伴美眉的肩背,“我的舞伴,美眉。她的五官全是原生態(tài),唯獨眉毛文過,偏偏取這個名字?!?/p>
大家笑。美眉在看手機,沒反應。
“那有什么,我沒哥哥也叫小妹。大家坐下吧。不是開會。”
平日尚小妹話不多。跳舞只有肢體語言。她在忙前忙后,燒開水沏茶,露露幫著抹桌子。辦公室不大,十多人坐不下,幾個人站著。等著喝毛尖,等著聽這位主任說什么。
最好的轉(zhuǎn)椅讓華姬坐。露露發(fā)覺她坐立不安。這里不是她的氣場,她不習慣做客了。她發(fā)覺華姬是因為沒有補晚妝,不自信。她穿的家居服,松松垮垮的,盡管也是名牌,但不顯她的華貴。
小妹在給夜宵店打電話。
“我們吃過了?!甭堵墩f。華姬已經(jīng)坐不住了。她馬上要走,要逃離。
“喂,喂。不要了。對不起?!毙∶谜f,“不好意思,下回好好請你們。你是稀客?!?/p>
“我們來過的。來過一次?!甭堵队质谴匀?。
“一回生,二回熟。歡迎常來坐坐。當然,不如你們家。不過這里人多,熱鬧。國標舞是貴族跳的,淑女雅士。西方的禮儀,女孩18歲,父親陪女兒跳華爾茲介紹給社會,上流社會的習俗。這次我們能邀請到他倆教舞非常不容易,我們要提升溫州的文化品格,提升溫州人的文化教養(yǎng)。這期明天結束,大家要求再辦一期。葉放是臨海人,美眉是麗水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個省的。他們答應了?!?/p>
葉放奇怪她說這么多,聲音又提高八度,像是在大庭廣眾中說話。興奮。她是見過世面的,眼界高。自然是沖著這位中年的不一般的華女士。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還收費。不好意思。不過還是要收費?!?/p>
尚小妹沒有接他的話。他的話不好接。她繼續(xù)興奮著。
“你們猜,葉老師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有人怯怯地問:“是你校友吧?”
“他是北大的,北京大學哲學系的高才生?!?/p>
大家迷惑和敬佩地啊了一聲。
“不是高才生,沒畢業(yè)。上兩年就退學了。當年報考中文系,沒考上。中文系畢業(yè)了可以當作家、記者,拿稿費,也可以當秘書,寫寫文案,講國學也有人聽。”
當今全社會都在顯擺,弄虛作假,葉放的話她們聽得稀奇。如同黃浪滔滔中的一股清泉。
“北大就是北大,上過了就上過了。全是真的。比爾·蓋茨、喬布斯,大學也沒讀完。沒讀完更了不起,更有個性,更不從眾。我說得對嗎?”
小尚不像是問葉放,也不像問華姬,手捂嘴偷偷地笑了。笑自己可笑。葉放品著茶,也品著她的話。她完全沒有必要說這些。有人抬舉,就謙虛;有人貶踏,就炫耀。他懂得誠實是今天的稀缺品。話匣子打開了,教舞后的疲勞也消失了。
“上大學要花錢,我家窮。我讀北大,弟弟就沒錢上中學。熬到拿上畢業(yè)文憑,考公務員沒門路,去企業(yè),哪家公司要養(yǎng)一個開口王陽明、閉口柏拉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我的幾位學長畢業(yè)幾年了,還整天在圖書館看書翻經(jīng)典,自娛自樂。不過在北大讀兩年書也值,知道地球是圓的,世界是平的,人就短短的幾十年活著,為什么不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誰不讓你做了?其實還是自己。不想改變,或者從來不去想。”
葉放平平淡淡地說著。自信的人才這樣說話。一屋子人靜靜地聽。王陽明是誰?柏拉圖是誰?什么叫哲學,怎么會有人上大學去學這個?
尚小妹接著說:“我給大家介紹華姐?!彼A送?,她知道只是向葉放、美眉介紹,其他人比她更清楚。“她家的企業(yè)在全省也是響當當?shù)?,年產(chǎn)值幾百億。我們石帆鎮(zhèn)的驕傲!”
華姬不由自主地瞄一眼葉放。葉放專心品茶。此事與我無關,辦完班走人。美眉伸長脖子看她。
“沒心沒肺,吃了就睡?!比A姬的好口碑。今天睡不安穩(wěn)。
麻將桌旁老去5年,華姬一陣陣揪心的痛。時光不再,歲月不居。43歲,對女人是沉甸甸的提醒。她渾身燥熱。
起床,睡袍滑落在地上。她在落地鏡前審視光溜溜的自己。我還年輕!我早就不年輕了!頸脖上沒有皺紋。乳房充盈,不再堅挺。腰身有些許贅肉,坐得太久了。上臂粗,不知不覺這么粗了!平舉,皮肉松松地下垂。腹肚去脂手術完美,至今平坦。屁股下沉了;翹屁股原先是她的優(yōu)勢,適合穿牛仔褲。老公不覺得,總讓她穿裙子。
再過幾年,自己會是什么模樣?
那么,塑身、美體,印度精油法國乳液,為誰?誰在乎我?誰來撫摸我?男人的體味男人的手……每一天都在過去,一時一刻都在老去。
她又沖了個淋浴。站在蓮蓬頭下,讓水痛快地在肌膚上流淌。幾分鐘,幾十分鐘。睡前在浴缸里泡過澡的。
在被窩里,想起葉放高傲的淡漠和言語的自貶。他很特別,與眾不同。想起美眉的好奇注視。想著他倆在被窩里干什么,肯定在干什么。她也有過,現(xiàn)在沒有了?,F(xiàn)在只有自己,自己撫摸自己。想起電視里看到的外國人同性戀,他們她們還在大街上穿得花花綠綠歡歡樂樂游行。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男和男、女和女睡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十姐妹去文化宮報名,石帆鎮(zhèn)文化宮第二期國標舞學習班,為期10天。5天摩登:華爾茲、探戈、維也納華爾茲,5天拉丁舞:恰恰、倫巴、桑巴。學拉丁舞時學員嘻嘻哈哈,扭起來太難看了。第二期有50多位學員,第一期也是50多人。
尚小妹天天奉陪到底。她是半個教練。跳摩登個子才齊葉放的肩膀。拉丁舞有優(yōu)勢,一點不遜美眉,眼睛、脖頸、手臂、腰臀都十分到位,韻味十足。不留芭蕾痕跡。兩小時教課結束去辦公室茶聚,玩起茶道來了。特地購買一套精致的實木茶具。小尚主持茶道有模有樣。白天還有日常工作,真是操碎心了。大家都感覺到的。
“難怪她獨身。”露露感嘆,“我可做不到。我要是結婚了,家庭第一。”
“家庭第一?由得了你嗎?”華姬沒有好臉色。又問:“尚主任多大了?”
“快30了吧?”
露露看出來,華姬這些日子對年齡越來越敏感。初見面,尚小妹說:“我十多年前見過你,你一點也沒有變?!比A姬嘴里說“老了,老了”,眼睛都不敢看她,唯恐她露出贊同的表情。昨天葉放對她說,“女人的年齡并不重要。女人的氣質(zhì),無關歲數(shù)。你可以學好的?!边@句話,華姬向露露重復了3次,3次都問:“他真是這么想的?”露露狡猾(華姬認為):“我還小,我懂什么!”或者說:“葉老師不喜歡說假話?!笨傊?,她聽不夠。露露就是不肯說“真的”。
這一期結束,舉行結業(yè)典禮。
學員幾乎都來了。迷跳舞的多少有個瘋勁。葉放和美眉正裝為大家表演華爾茲。他穿上黑色燕尾服,頭發(fā)油光锃亮,越發(fā)挺拔英俊;美眉露肩、束腰,裙裾是飄飄的粉紅鴕鳥毛羽。掌聲中他們又跳了一曲未曾教過的快步舞。銷魂的夜晚!
尚小妹喜氣洋洋,說:“今天不是結束,是新的開始。葉放先生和美眉小姐有意把我們石帆鎮(zhèn)打造成全省國標舞培訓基地。接下來是一期少兒班,已有70多人報名。將來,不遠的未來,文化宮要擴大場地,鎮(zhèn)政府批文下來了。我們的舞池要標準化,鋪上實木地板,音響全部更新。國標舞是我們文化宮的品牌,是石帆鎮(zhèn)的一張文化金名片。你們說好不好?”
大家齊聲喊:“好!”
“現(xiàn)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期學習班的優(yōu)秀學員華姬女士講話?!?/p>
華姬正在想著剛才進場時和葉放的交談。葉放說:“人的一生不能活在別人的故事里?!彼龁枺骸拔矣帜茏鍪裁矗俊彼f:“風有風的自由,云有云的溫柔。每個人都是自己?!蹦敲矗约旱降资鞘裁?。他沒說,她不問。突然聽到小妹喊她。小妹沒有對她說要講話,她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講過話。
一陣慌亂。她看一眼葉放,葉放點點頭;她又求救似的瞥一眼小妹。小妹微笑著走向她,拉住她的手。
逃不掉了。只得站起來。
“我算什么優(yōu)秀?不是的。喜歡就是了。跳舞好,減肥,還能認識新朋友。不跳舞了,明天晚上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彼α?,大家鼓掌。她不看尚小妹,只是自個兒低頭笑。露露覺得她要說鋪地板她出錢,小妹其實是讓她當眾表個態(tài)。華姬沒說??赡芩龥]有聽明白小妹說的話?!拔艺娴牟皇莾?yōu)秀,我這個年齡了……”露露覺得她要說40好幾了。她咬住話頭,轉(zhuǎn)換話題:“拉丁不學了。自己都覺得不像樣。完了。”
大家笑,鼓掌。
接著幾個人站起來說話。表態(tài)支持打造石帆金名片。
合影。散會。
尚小妹把華姬送到門口,說:“明天晚上干什么?這句話真貼心。是呀,我們有這么多個夜晚在一起。明晚你再來。我已讓葉放他們再留幾天,個別輔導。高興吧?”她又貼著華姬的耳朵說:“謝謝你,你來就不一樣了。這期學員最多,情緒最好。以后會一期比一期好的?!?/p>
“鋪上地板要花多少錢?”華姬一直警惕著不發(fā)問,這時脫口而出。
“我得找人核算一下。”尚小妹務實,讓人放心的態(tài)度。
華姬的別墅是十幾年前蓋的。當年流行貼瓷磚。鄉(xiāng)鎮(zhèn)干部里流行一句話:“想升官,貼瓷磚?!狈孔淤N上瓷磚,便是政績:“面貌煥然一新?!焙髞?,公共廁所都貼上藍白瓷磚了,她的貼著藍白瓷磚的別墅顯得俗氣,礙眼,但她沒心思換上涂料了。不過別墅內(nèi)里舒適,裝飾高標準。金谷由著她。
尚小妹帶著葉放美眉他們來別墅。
葉放慢慢踱步。他如同參觀一處旅游景點。
“華姐,你過的是18世紀法國貴族的生活,難怪你的氣質(zhì)這樣優(yōu)雅?!毙∩性谟懞茫A姬半信半疑。她為了拉贊助用力太大了。
美眉一路看手機。來到客廳,抬抬頭說:“真漂亮!”
“可以參觀一下客房嗎?”小尚說。
客房在大廳邊上。吊燈,地毯,玻璃間隔的衛(wèi)生間透明。雙人床。
“平日客人多嗎?”
“客人多,在這里住的客人很少。我的朋友都在鎮(zhèn)上?!彼钜稽c說全是牌友。
“空著太浪費了。葉放美眉給你作個別輔導,住在這里方便嗎?”
葉放說:“我和美眉只是舞伴。她有男朋友。不過客廳很大,教舞可以。大理石地面表演不行,太硬。跳芭蕾可以嗎?”
尚小妹無心思接話。明天他們要離開了,她有些話要華姬在場時說。她上衛(wèi)生間了。
“氣質(zhì)是天生的,我特別相信。大學里我的一些同學,水靈、漂亮,學習刻苦,一副好身材。就是出不來。差那么一點。差的就是氣質(zhì)。華姐的氣質(zhì)不一般,葉老師當面不好說,我來說。氣質(zhì)超越年齡。蘇聯(lián)的烏蘭諾娃知道嗎?60歲了跳白天鵝還無人可代替。刀美蘭年過花甲,在舞臺上一站便是一朵花,誰不服不行。你要有決心,葉老師有信心,我是完完全全相信你?!?/p>
“尚主任笑話我了?!比A姬發(fā)覺在麻將桌旁待久了,跟他們一起不會說話了。
“找機會教你跳阿根廷探戈。你合適。”葉放說。
“探戈不就是阿根廷的嗎?”她記得葉老師教課時說過。10多年前她和丈夫去過阿根廷,從機場到餐廳到處聽見探戈音樂。
“探戈被歐洲宮廷程式化了。脫胎于阿根廷探戈,卻缺乏它的生命力和野性。阿根廷探戈是人的本能的表達,帶點傷感,多點陶醉,其實更優(yōu)雅,更有沖擊力。這種快樂和迷戀是原生態(tài)的。你會很享受?!?/p>
葉放不愧是北大高才生。尚小妹想。
華姬有自知之明,說:“我不行。美眉,你跳嗎?”
“不跳?!?/p>
“為什么?”華姬有興趣,問。美眉還在看手機短信。
“不是誰都能跳的。”葉放說。華姬怕他會再說什么,尚小妹又說話了。
“阿根廷探戈不是世界性比賽項目。不過越來越多的別墅、私人會所有表演。不拘場地,這個客廳就行。葉老師跟南美的世界冠軍學過,在北京。葉老師當年的舞伴是我校友,后來被這位南美冠軍拐走了。他叫什么名字?阿根廷人名難記,一大串。”
“3年前了。她現(xiàn)在在澳大利亞,在大歌劇院前廳教舞。我看過照片?!?/p>
華姬想,將來,她和葉老師在客廳里表演阿根廷探戈,再買幾把折椅就可以了。電影里見過的沙龍。
一切,如影如幻。
這時,金谷突然進來了。
華姬吃一驚。她像是被老公逮了個現(xiàn)場。
金谷兩年前來過,為拿一副弘一的書法。上面寫“南無阿彌陀佛”。放著沒用,她送給寺廟了,北京來的大和尚。沒有告訴老公,讓他翻箱倒柜地找。誰讓他不著家!老公越找越急。他不信教,他說這張字要帶到北京送一位大領導。這位大領導知道弘一,聽說是真跡,因為弘一在溫州住過12年,他信,就說“我買我買”。他回到北京還打電話來,要讓秘書專程來取。她最終也沒告訴他實情。那是他的事,巴結領導的事。之后他再沒回家,來石帆也不回來。她和大家一樣,只在電視上見到他,打著手勢說話,笑容親切溫暖。
金谷胖了,臉圓了,氣色紅潤。他微笑著和大家一一握手,不停地說:“你好,你好。坐,坐。”
華姬覺得,他像是吃飯來晚了的大領導。
尚小妹有點不知所措,興奮得握住他的手雙腳跳:“金董好,久仰久仰。第一次來你家,真漂亮!”
金谷的手掌很厚、很大、很軟。他對小妹說:“你的手真小。女士手小才溫柔。”
小妹向他介紹葉放美眉。他問:“是夫妻嗎?很般配呀!天作之合?!彼芟矚g不久前學會的“天作之合”,又重復一下。
露露親親熱熱喊一聲“叔叔”。金谷對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問:“多大了?”大家笑,“該找男朋友了吧?”
金谷總是行色匆匆。大多是裝出來的,忙人。華姬清楚。從前他讓她多在宴會上去電話,他一次一次離席,一副忙得寢食難安的樣子。
他對大家說:“下午要接待英國一個大客戶,皇室成員,省領導陪著來企業(yè)。我不會打馬球,看我這身材就知道,不過有一條皇家馬球俱樂部的領帶,這位客戶送的。藍底白斜條紋,有一枚金別針。老朋友重逢,不忘舊情的意思。逢場作戲,逢場作戲。失陪了,失陪了?!?/p>
金谷說罷快步向二樓衣帽間走去。華姬尾隨。她清楚有這么一條絲質(zhì)領帶,杭州買的,售貨員告訴他這是英國馬球俱樂部會員的領帶樣式。他有幾十條領帶,早拿走了。
樓梯上無語。進衣帽間,關上門。
“不許跳舞,不許進舞廳。我警告過的。這是底線!”
“什么底線?”
“你不明白?”
兩人面對面站著。
“你有底線嗎?”華姬淚水汪汪,勇敢地問。她知道他的底細。一位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女生,有說25歲,有說22歲,和他形影不離。全天下都知道,就瞞著她一人。上個月露露說漏了嘴。
“我辛辛苦苦賺錢,賺錢養(yǎng)你養(yǎng)兒子。讓你痛痛快快花,讓兒子在英國上貴族學校。這算不算底線?”
站在她面前的老公非常陌生。體態(tài)臃腫,抬頭紋很深。眼光惡狠狠。不需要笑容。從前他話不多,后來話很多。從前,兩小無猜,他抄她的作業(yè),他護著她不讓同學欺負;他父親打他,她死死抱住扁擔。她第一次拿針線是為他補褲子……
現(xiàn)在,她孤單無助地站著。他倆之間相隔兩尺。他倆之間相隔30多年的光陰和兩個命運。他只想聽她一句話:“保證。”她不說。
“哭什么!笑著走出去,我也會笑著走出去。給你面子,也給自己面子。”
下樓。看見的全是笑容。
沒有人問領帶的事。大家其實都忘了什么領帶。
金谷又與眾人一一握手,說:“歡迎歡迎。常有人說,草窩里飛出金鳳凰,今天是金鳳凰飛到草窩了。我太忙,瞎忙。我太太接待你們,她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們向我告狀。別客氣,盡情玩?!?/p>
華姬驚訝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口是心非?當著她的面,簡直在羞辱她。厚顏無恥!
她默默地送丈夫上車。
“11點了。午飯吃了走吧?”華姬幾乎在哀求。
金谷一聲不吭。鉆進車子走了。
華姬發(fā)覺露露站在身后。她沒說話。含淚的眼光在躲閃。
她們回到客廳,尚小妹正在夸金谷的風度。
“商界人物我見得多了,億萬富翁今天才讓我開眼。套用葉老師的話活學活用: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杰出人物有杰出人物的氣度。”
華姬一出現(xiàn),大家的目光中帶著好奇和詢問。
“他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尚小妹問。
“他很忙。英國客戶等他。”她也在撒謊。必須的。
“是的是的?!?/p>
葉放說:“我給大家講個故事。有一本神奇的天書,藏在一個孤島上。千百年來,世界各地千千萬萬人來這里尋找。有一天,這本書終于在山洞縫隙里找到了。書名《人生》,打開,沒有書頁,沒有圖畫,沒有文字,只是一面鏡子。每個爭先恐后來讀這本書的人,看到的就是自己。”
“完了?太簡單了。一個化妝盒?!泵烂嫉谝粋€表態(tài),又低頭看手機。
露露在努力擺脫一種尷尬:“葉老師你給我們講講,什么意思?”
“你看見什么?”
“自己?!甭堵墩f。
“做你自己吧。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p>
華姬在想葉放為什么講這個故事。他都看見了?他看明白了?
“對不起,我累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改日再請大家吃飯?!?/p>
意外。剛才還熱熱鬧鬧,有這么多的話,說不完的話,一下子結束了。
露露送大家出門。華姬坐著。挺直腰板坐著。她不裝了。為什么裝?
人一走,她更感到寂寞。只要動動腦子,他們都會知道她很寂寞,冰冷的豪華的寂寞。
老公的冷漠,華姬與親戚也疏遠了。當你有錢,什么都可以買到手,隨心所欲,寂寞更顯凄涼。中午了。她要吃什么,什么都有,不想吃;她要喝什么,什么都有,不想喝。保姆來問她,她說:“你別管了?!?/p>
拿過葉放剛才送給她的阿根廷探戈碟片,踱步到影視室。長久未到這里,好容易打開錄放機。一聲轟響,神經(jīng)震撼。這是她從未進去過的激情世界。葉放總是說:“舞蹈是生命沖動的升華。”她在阿根廷探戈中看到了一種滲透到骨子里的情感表露。相互纏繞的肢體,女士赤裸的大腿和男伴嚴肅的沉迷的表情。一場男性女性以生命相許的搏斗。欲迎還拒,欲走還留。蟹行貓步,摸索著探秘……
華姬渾身燥熱。她坐不住了。
回到臥室。她要泡澡。一個人。那種審視,那種撫摸。感受到平生的第一次。這一生就要過去了,還來得及——來不及?
葉放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色。光陰如斯。他突然感到,華姬很可憐,自己很惡心。這是一場不懷好意的不對稱的游戲。她迷亂,她眩暈,她在掙扎。他說過,你不應該是波托西。波托西是古希臘不計后果的情欲。她不懂,他不說明。不光彩的知識迷宮。他在用玄虛的言語戲弄陷入中年危機的毫無情場經(jīng)驗的孤獨富婆。他是強者,他輕而易舉。這不公平。
他是時代和命運的幸運兒。26歲。父母給予他英俊的外形。他勇敢,放棄徒有虛名的名牌大學文憑,只身闖蕩江湖,而且成功。他比同學有錢、有名、有女人緣。世俗的并不可憎的東西到手了,如今稀缺的也是他最需要的心靈純凈。
眼前,站著華姬。
他有不少性伴侶。他想了一下,最大的歲數(shù)也才32歲。華姬年過40了吧?他選擇性伴侶有原則——太年輕的不染,不成熟的女孩將來要記恨;家庭美滿的不染,他不愿背負破壞家庭的罪愆;有一個孔武有力的粗暴的丈夫不染,偷情出人命,床上功夫恐怕也是下風;太過浪漫的不染,那要占去太多時間虛情假意;還有,博士和以上學位的不染,錢學森和蔣英本來就不該是夫妻。另外,30歲之前不結婚,自由自在自由身。世界上好女孩多的是,好男兒也多的是。世上再差的男人再丑的女人都會找到另一半。文學作品總要寫成是唯一,一個羅密歐一個朱麗葉,非他和她即死——他不相信驚天動地的愛情。激情是夸張了的感情。一如蕭伯納說的,愛情只是把一個女人和其他女人區(qū)別開了而已。太深刻了!他沒有嘗試作這種區(qū)分?;橐觯瑢λ皇且环N生活方式的選擇。
葉放似乎第一次為一位女人這樣心緒不寧。良知拷問。
這個劇本不能再演下去了。他在車上給華姬發(fā)短信:“華姐對不起,我剛接到通知要去青島參加全國國標舞邀請賽。馬上去上海飛青島。我們后會有期,讓我們一起把石帆鎮(zhèn)打造成國標舞培訓基地。我一定教你跳阿根廷探戈。再聯(lián)系。請原諒?!?/p>
一陣輕松。說謊是最容易不過的伎倆。謊言是最可原諒的不道德。
臨海到了。
他對家鄉(xiāng)、父母都沒有太深的依戀。家鄉(xiāng),只不過是個偶然,不由自主地偶然出生在這塊土地上。完全可能在另一個地方?!拔疑緹o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父母,他們不是為生我而做愛,為自己高興,或者例行夫妻義務。也是偶然。他是家中老大。養(yǎng)他不是偶然。他感恩,多寄錢,讓父母生活得體面、健康。這與感情并無必然的聯(lián)結。
“和諧號”進站。下車。他并不想立即回家。離家4個月了。又給華姬發(fā)短信:“臨海有一條古長城很有名,‘江南八達嶺。你可以去游覽,晚上有動車回溫州,趕得上的?!?/p>
在候車室坐下,挑個角落?;貞浐退伎迹毺幨侨松y得的一種享受。人群匆匆忙忙,上車下車。人生百態(tài),唯我靜觀。也是享受。
美眉沒有來過臨海。她要來,想在這里辦班教舞。他不同意。沒有想過理由。跳舞教舞5年,換了4個舞伴,舞伴不能太久。他和舞伴決不發(fā)生性關系,這是鐵律。彼此不妨礙,不吃醋不猜忌,沒有排他性,省去諸多麻煩紛擾。甚至對教課期間的女學員,也要提防師生戀。他把這個看成職業(yè)道德。認認真真教舞,結束,兩人六四分成。他六女四是慣例。
想起尚小妹。他這才發(fā)現(xiàn)找個僻靜處原來是品味昨天和她的一夜情。不是他主動,她也不是預謀。美眉要他加錢讓他沮喪。美眉跳舞悟性好,順從。有點懶。他倆合作一年多,是最長時間的舞伴了,也是獲獎最多的舞伴。小妹安頓兩人在賓館住下,葉放以為她回石帆了。他還擔心她深夜搭出租車不安全。12點,有人敲門。他想是美眉來說聲“對不起”。不料是小妹。買了一盒瑞安特產(chǎn)李大同雙炊糕,讓他帶去臨海孝順父母。
“謝謝。我怎么沒想到?!?/p>
“這應該是女人想到的事。沒女人替你想?”
“我有很多女人。我沒有女人。”
“你愛過女人嗎?”小尚本來以為美眉正在床上。
“女人不是讓男人愛的。那樣不平等。女人是用來親熱的。親熱是兩個人的事。一生中互相取暖。”
尚小妹聽過太多的甜言蜜語。葉放嘴里卻冰冷冷地說出“親熱”兩個字。
“你想親熱嗎?和我親熱?!彼脑捵屪约阂馔狻KX得是不在意的。在靜夜里的這句話,忽地在她心里升起熱烘烘的欲望。
“為什么不呢?”他望著她的眼睛。
“為什么不呢?”小妹也說,望著他的眼睛。
兩人如同記者采訪面對面坐在沙發(fā)上。葉放站起來,伸出手,一個邀請舞伴的手勢。小妹握住手也站起來。她以芭蕾舞白天鵝謝幕的姿態(tài)作答禮。
窗外,月明星稀。城市在溫暖的夜色里入睡,空氣中飄蕩著千萬人綿綿的呼吸。
這個燈影幢幢的房間,一男一女。一切如同置身現(xiàn)實之外。玩笑,戲謔,模擬。兩人都似乎不是真的。實實在在的事情一下一下發(fā)生了。
3個月前的深圳認老鄉(xiāng),石帆一個半月的形影不離,小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5年北漂,4年小鎮(zhèn)的孤寂和求索,她守身如玉?,F(xiàn)在付出了。葉放驚訝她竟然是處女。30歲的干練的她在床上完全不解風情。手把手教她。
她匆匆穿上衣服,逃跑似的離開房間。自言自語一句“對不起”,帶上門。沒有告別。
他倆都不記得有過親熱。
第二天早上沒有見到她。總臺說她在凌晨一點退房。
尚小妹讓他感動。從來沒有性伴侶讓他感動,只有沖動。沖動會隨著新鮮感淡去而弱化,在他這個年紀太早!她怎么會是感動?
她不知道華姬第二天要去臨海。
戈悟覺,男,1937年生于溫州。就讀北京大學中文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主動要求支援大西北建設,在《寧夏日報》和寧夏文聯(lián)工作35年。獲寧夏黨委、政府突出貢獻獎。1956年開始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曾獲《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小說界》等文學獎和影視劇本獎。有英法日俄等譯本?,F(xiàn)居溫州。一級作家,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