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建林

大家都知道的，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使得我國追究犯罪的制度和程序有了長足的進步，在國內(nèi)外反響很大，有幸參與立法修改的人，不管是全程參與、部分參與、甚至是外圍參與的，都有一點成就感。但是可惜的是實施的情況很不理想，立法的很多進步打了水漂，原因很復雜。舉例來說，原來律師在審判階段才能介入，具體的時間往往在開庭前一周才能介入，立法一下子提前到偵查階段初期，在第一次訊問后或者被采取強制措施后就可以委托律師，律師可以與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會見。立法在這方面的進步是顯著的，但也不知道是步子太大違背了國情，還是因為爭議太大沒有形成共識，十幾年了法律的這個規(guī)定基本沒有落到實處，允許會見是少數(shù)，不讓會見是常態(tài)，以至于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還要再花很大的氣力來解決這個問題。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的進步也相當可以，僅條文數(shù)量便增加到290條，將近300條了。但是大家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深化改革的年代，隨著司法改革的深化，隨著新一輪冤假錯案的披露和糾正，我們其實在刑事司法制度和刑事訴訟程序方面改革的力度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說是最大的，措施很多。但是存在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本來我們應當認真學習宣傳貫徹新的刑事訴訟法，但從上到下、從領(lǐng)導到基層沒有人再提刑事訴訟法。包括最近我又拿了一個國家社科基金的重大招標項目，標題就是“四中全會以來刑事訴訟改革措施實施效果的實證研究”。也就是說，從最高司法機關(guān)、到中央政法委、全國人大開兩會，不管到哪兒，從來沒有人說要求你們認真貫徹落實刑事訴訟法，都是強調(diào)貫徹落實改革措施。其實實事求是地講，我們的改革措施并沒有傷筋動骨，特別是沒有真正在體制機制上做文章。所以出臺的很多文件、措施都是對現(xiàn)有制度的一種重申，或者在現(xiàn)有制度之上再疊床架屋。2014年我們在上海開年會的時候，沈德詠院長去了，柯漢民檢察長也去了，柯檢還做了檢察機關(guān)貫徹實施刑事訴訟法的專題報告，從五個方面談了情況。不過很少提貫徹刑事訴訟法，在這種形勢下談不上大張旗鼓的來紀念1996年刑事訴訟法了，搞它干嘛，我們連想開的念頭都沒有產(chǎn)生過，確實是這樣。

第二個感想是，我前幾日在華東政法參加了一個學術(shù)活動。他們?yōu)樾c策劃請了十個法學家做講座，我看前面興良教授他們都講了，我受邀也去講了一下。前面講一下刑事司法方面的改革措施，后面還要求講講治學。我說治學這方面我個人沒什么經(jīng)驗，談點兒體會吧。我說我其實從小就對刑名之學感興趣，報考北京政法學院也是對刑事感興趣，但是這個刑事主要指刑法，或者刑事實體法。過去有一句話說，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當初我選擇刑事訴訟法完全出于偶然，就是因為年齡大要回家過年，我們政法大學，那會兒還叫北京政法學院，考研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其他科目完全一樣，只有一門不同，考刑法要考法制史，考刑事訴訟考古代漢語，你回家過年了沒時間看書，法制史沒時間背不下來，古代漢語不準備也多少知道一點，這樣就稀里糊涂轉(zhuǎn)了行，搞刑事程序法了。我感覺，刑法與刑事訴訟法確實還是差距很大，簡單說兩點吧。第一點就是刑法學博大精深，學問很大。而刑事訴訟法相對來說知易行難，大家都懂一點，但要真正做到則很不容易。第二點是在研究方法，法教義學啊，法社會學啊，剛才興良教授也提到了，現(xiàn)在法教義學在刑法學可以說是非常熱門，非常成功，但在我們刑事訴訟圈子里面則少有人宣揚法教義學，這個需要大家去注意。就說對立法的參與和影響吧，嚴格說來現(xiàn)在我們參與立法還是比較多的，對立法的影響也是有的。但刑事訴訟法就是有點怪，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可立法就是寫不進去，即使寫進去了或者不是原汁原味，或者規(guī)定得不是地兒，或者落實不了最后成了一紙空文。比如說無罪推定吧，大家都知道刑法最重要就是罪刑法定，刑事訴訟法就是無罪推定，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就是寫不進去，一直到2012年修改立法也寫不進去，但你能說我們的法律里面就一點沒有，或者說一點沒有無罪推定的精神嗎？也不能這么說，有些東西首先是齊心協(xié)力地推動，把它寫進法律，盡管規(guī)定得未必到位或者準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形勢的變化，可以做有利的解釋，不影響它發(fā)揮作用。舉幾個例子，第一個，1996年修改刑事訴訟法在基本原則部分增加了一條即第12條，規(guī)定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認有罪。現(xiàn)在有很多人解釋了，說是中國從1996年就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但是立法機關(guān)當時不承認，說我們即不搞封建社會的有罪推定，也不搞資產(chǎn)階級的無罪推定，我們搞實事求是。你看，第12條的條標確定為什么，法院統(tǒng)一定罪權(quán)，從字面上看和無罪推定原則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但是你不能說沒有體現(xiàn)無罪推定原則的一些思想或者要求，比如區(qū)分了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明確了疑罪從無，增加規(guī)定證據(jù)不足不起訴，證據(jù)不足做指控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等。那第二個，2012年修法把尊重和保障人權(quán)入了法，有人主張應當寫在指導思想里面，或者立法宗旨里面，而最后寫在任務里面了。搞得我們現(xiàn)在修訂刑事訴訟法教材，對刑事訴訟法任務都不知道怎么分解。通常說，直接的任務是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適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其次的任務的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積極同犯罪行為做斗爭。最終的任務是保護公民的人身權(quán)利、財產(chǎn)權(quán)利、民主權(quán)利，等等。那尊重和保障人權(quán)擱在哪兒，與其他任務是什么關(guān)系，都不太明確。但坦率地說，規(guī)定了就不一樣，規(guī)定了就比不規(guī)定強。這是繼憲法修改后第一次把尊重和保障人權(quán)寫進基本法律，特別是刑事基本法律。第三個，如任何人不得被強迫自證其罪。大家都知道這是個基本人權(quán)，應當作為刑事訴訟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但這樣寫不進去，最后作為規(guī)范司法行為的內(nèi)容寫進去了，寫在嚴禁刑訊逼供后面。真是好話不怕重，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jù)，本來都“嚴禁”了，還加上個“不得”，不是疊床架屋么？大家總覺得意猶未盡，規(guī)定得不是地兒，好不容易入了法怎么能這樣規(guī)定呢，但是我看到，修法后第一批出的輔導資料，包括郎勝主編的、王尚新主編的釋義，就堂而皇之的或者大言不慚的宣布，我國刑事訴訟法已經(jīng)確定了任何人不得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這就反映了刑事訴訟法與刑法的不同，包括研究方法的不同。

第三個我感覺到這幾年我們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越來越緊密，大家合作還是做了不少事。剛才儲老師提到死刑問題，我今年年初也發(fā)了個小文章，就是關(guān)于死刑核準權(quán)收歸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一行使十年回顧與展望。我深切地體會到，中國死刑制度的改善就是實體法和程序法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特別是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1997年刑法修改，咬緊牙關(guān)不動搖，如果動搖了連死刑核準權(quán)收回的法律基礎都沒有了，我們兩個基本法，刑法、刑事訴訟法不改變，給死刑核準權(quán)最終收歸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一行使提供了保障。死刑核準權(quán)回收確實意義重大，不僅是保證了死刑的質(zhì)量，防止錯殺冤殺，也控制了死刑的數(shù)量，做到少殺慎殺。甚至當下正在推行的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我認為與死刑制度的改革也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一個很好的現(xiàn)象，今后我們還要加強刑事一體化的研究，進一步擴大刑事一體化的內(nèi)涵，真正做到實體法和程序法攜手，這樣做很多有益的事情。比如說，當下正在熱火朝天開展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無論從中央的定位還是實際試點，都既涉及到實體也涉及到程序，甚至實體更為關(guān)鍵，現(xiàn)在確實也感覺到，如果實體法不參與，實體法不支持，實體法不做大的變動，很可能這項改革又會轟轟烈烈開始，悄無聲息結(jié)束。因為最后法官判案子，法律為準繩，刑法為準繩，依照刑法從寬不就是什么免除、減輕、從輕處罰，這能有多大的空間??？！因此在這兒也呼吁一下，希望刑事實體法更多的關(guān)注當下正在進行的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特別是后者，與實體法關(guān)系更為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