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麗
電影《啟示》又名《毀天滅地》,在2006年暑期檔于北美地區(qū)強勢上映,其整體昏暗的場景色調和新穎的題材讓北美觀眾耳目一新,在劇烈的感官刺激中追憶曾經的歷史,反思現代文明。導演梅爾吉博森曾經在經典影片《勇敢的心》中飾演那位高喊自由的蘇格蘭勇士,是一名典型的好萊塢硬漢演員,正因為曾經的演員經歷讓他更加重視影片角色的高度還原性,因此《啟示》中印第安人的飾演者并沒有選擇北美移民濫竽充數,演員陣容全部啟用了墨西哥的土著居民,以求讓觀眾欣賞到原汁原味、宏大繁復的歷史情境。本文將對貫穿于電影首尾的暴力美學特征和間接體現的現代人文、社會理念做出分析與論證。
暴力美學起源于美國,指在感官上使暴力以美學的方式呈現,利用詩意、自然的畫面甚至是幻想中的鏡頭表現暴力行為,刺激受眾神經,促使受眾體悟暴力人性。這樣的電影中大多將血腥色情的原始場面的直觀白描和朦朧浪漫的拍攝技巧相結合,兩相碰撞,強化藝術效果。
一、 貫穿影片的暴力美學
《啟示》(《毀天滅地》)一如它的名字所示,極具破釜沉舟的勇氣,導演一開始便通過對北美土著居民一個部落的獵食、分食場景的具體刻畫讓受眾融入影片中的歷史情境——一群僅用一塊破布遮掩關鍵部位的幾乎赤身裸體的土著居民在山林中獵取大型野獸,他們運用的是原始木制或石頭制作而成的狩獵工具,精心布置的陷阱也只是現地取材的巨大樹干,最終齊心協力地捕獲了一頭獸類。像很多原始部落一樣,他們開始就地分配戰(zhàn)利品,而原始的進食方式和食物的特殊性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觀眾的注意力,刺激著觀眾的視覺、味覺等感官神經,可能會讓人感到惡心不適,但這種感覺正是導演想要通過影片傳達給觀眾的。顯然,現代社會電影文化和其他藝術形式的多樣性與泛濫性已經讓大部分觀眾麻木乏味,于是,電影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喚醒觀眾內心深處沉睡已久的審美鑒別意識,盡管這種美很難為世俗所接受,但處在人類發(fā)展歷程的后現代,受眾所需要認識并且逐步接納的正是這種全方位的甚至反傳統的美學觀念。
影片情節(jié)繼續(xù)推進,他們一群人回到村莊中,與其說是村莊,倒不如說是一個小部落的駐扎點,沒有完善的房屋建筑和生活用品,人們席地而居,以林為瓦,過著簡單而安定的生活。被迫吃生殖器的男子一回到村莊就被一個年老女人大聲辱罵,后來從他們的對話和大家的玩笑中得知,年老女人是男子的岳母,想要抱外孫女卻一直未達成愿望,因此他將男子趕進女兒的棚屋里,接下來的劇情便是對人類原始性欲的直接展示。在人類初始時期,性行為是一種神圣的、帶有神秘美感的、為人類帶來歡愉的生理活動,這種在現代文明中被避諱的欲——在影片中被視為與衣食住行一樣正常且符合人性的欲念??芍^是一定程度上回歸了人類原始文明的淳樸狀態(tài),極具感官刺激和精神撞擊。
命運的轉折即將到來,固有的災難是人類所無力抗拒的,唯有直面人生。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被強勢入侵的瑪雅軍隊所毀滅——這些手持尖刀,已經戴有簡易戰(zhàn)爭護具的所謂更高文明群體,在凌晨對部落中熟睡的人們發(fā)起了偷襲,他們殺死部落中的男人,在這些拼死抵抗的男子面前肆意侮辱他們的妻子。雙方的對決不是冷兵器時代的一招斃命,也沒有現代兵器的大規(guī)模殺傷力,影片所展示出的畫面就是直接純粹的肉體間的搏斗與角力,男人女人們發(fā)出的野豬一般的嚎哭聲,入侵者狂妄的大笑,還有未打磨尖銳的石器捅入人體的鈍仄聲,死去的人們渾濁的鮮血與地上厚重的泥土混為一體,他們睜大的圓鼓鼓的眼睛慢慢渙散,仿佛看到了家園破滅的最后時光。這種血腥暴力場景的白描與天邊漸漸升起的初日和林間的鳥聲、露滴聲形成強烈反差,形成了一幀決絕而精致的暴力美學畫面。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贊指出電影影像的美學特性在于真實。因此,影片通過對這些高還原度的暴力展現闡釋了藝術美感的另一境界,即對藝術追求達到巔峰后的審丑美學。
《啟示》中的生祭場景以其神秘的宗教色彩和獨有的血腥場面引導觀眾拋離現實,走入原始文明時代。導演并沒有將這一段進行模糊化處理,反而是運用長鏡頭和特寫鏡頭對這種殘忍血腥的古老儀式進行了細致刻畫。俘虜躺在祭臺上,巫師禱祝完成后取出血淋淋的仍在跳動的人心放入沸騰的液體中,然后硬生生地割下另一個俘虜的頭顱,雜亂的長發(fā)和剛剛失去生氣的臉龐交裹在一起滾下層層階梯,底下的人們發(fā)出狂熱的笑聲,而男主人公與伙伴們的驚懼卻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這種在東西方原始文明中存在已久的生祭儀式在影片中被高度還原,通過視覺感官延伸到知覺感官,制造出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讓觀眾在對人類文明史進一步了解的過程中體會到暴力美學的刺激感。
二、 人性情感的真實流露
《啟示》在開篇之初,便通過男主人公和同伴們團結合作成功捕獲大型獵物的情節(jié),表現了部落中男子們的團結精神,這種精神不論在哪個國度哪個時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當今這個情感快餐化、廉價化的時代,現代人更應注重人與人之間日益稀薄的集體情懷。后來的情節(jié)中男主人公和他的族人們對其中一個不育男子的嘲笑與捉弄可能在現代觀眾看來極為不堪,但從大家的出發(fā)點和被捉弄的男子忍不住大笑的釋懷可以看出,這種小國寡民、人人無隔閡的狀態(tài)或許才是最合適與溫馨的生活方式。影片進展到部落被瑪雅人屠殺的場景,男主人公安頓好妻兒后并未自私地選擇放棄同伴、茍且偷生,而是堅定地告訴妻子自己一定要去幫忙,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走出安全地帶,明知自己無力抵抗,依舊選擇與兄弟們共存亡,還有部落中的其他人也紛紛選擇奮起抵抗入侵者,而不是四散奔逃。后來俘虜們被連串地綁在一根長竹竿上,被日夜驅趕去往瑪雅帝國,他們經過崎嶇的叢林、險峻的懸崖、湍急的小溪、荒涼的沙漠,一路上危機重重,忍受著饑渴與傷痛的人們明顯無法承受這樣的勞苦。一個男子忍不住疲勞開始停下腳步,瑪雅人一味地鞭打驅趕,這時男主人公不顧自己的安危支撐起同伴的身體。這種強烈的團結精神是現代社會所追求并推崇的高貴品質。
影片中有兩處關于親情的刻畫極其震撼人心——在瑪雅人大屠殺的過程中,部落的大家長被捉住,男主人公被俘虜后轉頭看到父親的第一眼不自覺地流露出幼時孩童般的脆弱,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著“父親”,好像為自己沒有保衛(wèi)住家園而悲傷羞愧,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瑪雅人的一個將領聽到了他的言語,為了羞辱他竟當著男主人公的面殘忍地殺害了這位長者,這位剛強慈愛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舊頂天立地,依舊擲地有聲地安慰男主人公,渾厚的聲音、微笑的神情,與這片叢林合二為一。誠如他們所說,他們在此成長,在此打獵,以后他們的子子孫孫也將在此打獵,這是入侵者無法剝奪的精神家園。還有那個被捉弄的男子,在大家被俘后看到自己的岳母因為年邁被瑪雅人棄置一旁,他的目光始終無法忽視這個年老的女人,即便他們曾經鬧得不可開交,但終究無法割舍這種社會習俗上的親情。影片中對于質樸親情的描述令觀眾無限動容,這正是現代社會中所尊崇的赤子之心。不論在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中,親情都是人生而有之、生而重之的情感。
并且,盡管是尚未開化的原始文明形態(tài),人們依舊對愛情有著自己的追求與向往。男主人公在被俘虜前與妻子過著甜蜜的日常生活,在屠殺過程中拼死守護著妻兒,最終經歷一路追殺,回到了妻子身邊,讓觀眾產生了對那個時期純粹而簡單的愛情的無限向往。
《啟示》中對人類最基礎的三類情感的表現在昏暗的鏡頭下顯得尤為耀眼。
三、 反映現世的社會理念
影片的開場語為“大凡盛世,難為外征,多為內腐”,通過美洲土地上部落間的相互敵對與征戰(zhàn)以及最終人員的消亡啟示現代國家穩(wěn)定國內秩序,合理處理國家內部的多民族關系。影片最后一個鏡頭頗有深意——兩個瑪雅人追殺男主人公到海邊,三個人被海洋上的船只所震驚,盡管瑪雅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相對高級,但面對歐洲的工業(yè)文明以他們的現有見識依舊無法理解海上的龐然大物,于是,兩個瑪雅人朝著船只和船上的歐洲人雙膝跪地、大聲禱告,最終男主人公成功逃脫。在叢林深處,男主人公帶著被救出的妻兒悄悄注視著歐洲船只的慢慢駛進,盡管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他敏感的神經卻嗅到了危險的氣味。歐洲到達美洲后在這片土地上犯下的屠殺罪行不亞于瑪雅人的殘酷,以進化論而言,這不過是一次自然選擇的結果,是高級工業(yè)文明對野蠻的原始文明的全面性征服,美洲土著人的大面積消亡雖然與歐洲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誠如影片開頭語所言,一個民族自身的團結和進步是保全自身的最好方法。
筆者承認,國家強盛與消亡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他國的侵略,但影片制作方設置這樣的開頭語,難免有模糊焦點、推卸歷史責任之嫌。或許美洲原有文明消亡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部落之間的內斗,但歐洲工業(yè)文明的入侵顯然是加速其消亡的重要動因之一,而且對一個文明的征服并不意味著對其人民的趕盡殺絕。歐洲人抵達美洲后,對美洲土著居民的屠殺和摧殘顯然不具有歷史正義性,不論在征服過程中還是戰(zhàn)役中,應盡量保持人性之善。
影片《毀天滅地》命名的來源在于其表現形式的暴力殘酷,原始的人性在天地間毫無保留地暴露,而影片另一個應用廣泛的名字《啟示》,明顯是對影片內在含義與深層主題的概括。導演試圖通過這種硬朗化的暴力美學反推出人類歷史上具有普世意義的現代人文理念與現代社會觀念。
這部影片的表現形式和拍攝角度實在是出奇制勝,但這種原始化的高度還原和現代美學的暴力性可能是大多數觀眾難以接受的。但不可否認,人性深處對這種頗為原始的行為和欲念充滿著潛在的向往,因此大多受眾難免被影片的血腥場面所吸引。然而影片通過這種極端形式所表現出來的理念卻又印有現代化標志的人文和社會觀念,具有極強的超前意識。因此影片上映后毀譽參半,爭議頗多。但無可爭議的是這部影片的獨特視角和獨特情節(jié)為中外電影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新思路,促進了后現代主義電影理論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