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

一封遲到70年的抗戰(zhàn)家書

2014年5月，我赴臺灣參訪回來，意外收到了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寄來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張我爺爺陳暄的戎裝照片，以及1942年爺爺在重慶浮屠關中央訓練團期間親筆撰寫的自傳影印件。自傳中詳細講述了爺爺奶奶的家世，他當年參加黃埔軍校和抗戰(zhàn)的經(jīng)歷，甚至包括他的個人興趣愛好?，F(xiàn)在已無法想象，70余年前抗戰(zhàn)硝煙正濃時爺爺在燈下撰寫自傳的情形，但在我心中，這份自傳似乎是爺爺在隔著時空回答我從前的一些問題，這是一封遲到的家書！

信的最后這樣寫道：“日寇雖發(fā)動太平洋之暴行，實強化了民主國家陣線合作之力量，同時我中華民族蘊蓄力之偉大，在將近六年的抗戰(zhàn)艱苦中，畢竟確保最后之勝利，使和平之神，行將照耀著全人類的光明。行見倭奴殲滅，余愿派赴東夷三島，參加安撫流亡，宣示我中華民族之偉大，為我赫赫神州伸張正義，為余唯一之愿也！”

70多年前，爺爺最大的心愿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能作為中國軍隊的代表被派赴日本宣示勝利、維護和平，但他最終沒能如愿。

日本軍刀上的血，爺爺不讓擦去

我沒見過爺爺，以前甚至連爺爺?shù)恼掌紱]看見過，因為據(jù)說爺爺?shù)恼掌际谴﹪顸h軍裝照的，“文革”時，被膽小怕事的奶奶一把火都燒掉了。后來大一點，才知道我爺爺陳暄，字元明，畢業(yè)于黃埔五期，抗戰(zhàn)時歷任國民革命軍第68軍119師的少將副師長、政戰(zhàn)部主任，第51師副師長兼政戰(zhàn)部主任等職。他先后參加了徐州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隨棗會戰(zhàn)、棗宜會戰(zhàn)、豫中會戰(zhàn)等多場惡戰(zhàn)。

當時兵荒馬亂，前線戰(zhàn)況慘烈、疾病流行，年僅8歲的大姑姑就在隨軍途中病故。奶奶作為家屬隨軍，晚上經(jīng)常做噩夢。一次爺爺打仗回來，從腰間解下一把日本軍刀要奶奶掛門后壓驚。奶奶見寒光閃閃的軍刀上有斑斑血跡，要把血擦洗掉，爺爺急忙阻止她：“不要擦，這把刀上的血是我同胞和將士的鮮血，請留下，以激勵我殺日本鬼子！”據(jù)奶奶說，那把日本軍刀長3尺余，微帶弧形，上面鑲嵌著7顆寶石，刀口的血跡一直沒擦掉。我的伯伯、爸爸都見過這把刀，只是他們見到的刀口上的血跡，已是黑黑的一層了?！拔母铩睍r，我奶奶怕軍刀被作為“階級復仇的工具”抄出來，嚇得將這把刀扔進了街道的一個水池里。

奶奶說，爺爺身材魁梧，腰板筆直，很注重儀表，總是穿著筆挺的軍裝，披著黑色的披風，軍靴擦得雪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軍服用拂塵拍干凈。他很愛戰(zhàn)馬，那時師部有美式吉普車，爺爺卻不大坐，讓奶奶坐車，自己騎一匹大白馬。寒冬臘月，還常常親自牽馬到黃河邊洗。這大白馬也很通人性，每次到了院前它抬頭一叫喚，屋里人就知爺爺又痛打了鬼子，風塵仆仆地平安回來了。

奶奶死里逃生

那時戰(zhàn)事激烈，形勢犬牙交錯，奶奶等師部家屬的留守處在距開封70余里的陳留。一個深秋的晚上，事先沒有接到部隊聯(lián)絡員報信，突然聽到外面炮響，接著，鬼子就進村了，國軍家屬都沒來得及撤退。當?shù)氐睦习傩者B忙找來農(nóng)婦的衣服給我奶奶換上，一位大娘還親手把自己的頭巾取下給我奶奶扎上。

不一會兒，日本人就將老百姓驅(qū)趕到坪里，當?shù)氐募组L囑咐奶奶他們：“站我們后面，千萬不要作聲！”日軍顯然是得知相關的情報而沖部隊家屬來的，見撲了個空，惱羞成怒，召集全村的人站在坪里訓話，追問誰是中國軍隊的家屬？當時坪中央燒著一堆火，鬼子手中牽的狼狗狂躁地叫個不停，火光照著鄉(xiāng)親們的面龐，但他們默不作聲，而奶奶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奶奶后來說，這個安靜的沒人作聲的幾十秒，是她一生中最緊張、最害怕、最漫長的時刻。日本人見沒人反應，便放出狼狗來要咬人，奶奶看見狼狗長長的舌子被火光映照得血紅血紅的，就像是吐著毒焰。一條條狼狗撲向中國老百姓，見人就咬，奶奶看見一位村民臉上的皮肉都被狼狗撕咬下來，掛在臉上，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可是，英勇的中國老百姓就算是痛得大聲呻吟著，在地上亂滾，還是不肯講出誰是國軍家屬，日本人一無所獲。

次日，爺爺率部隊火速回援，趕跑鬼子，夫妻抱頭痛哭。那次遇險后，奶奶寫信告訴了遠在長沙岳麓山下湖南大學教書的外曾祖父。外曾祖父回信要女兒快回到當時尚未被戰(zhàn)火燒到的長沙。但在那個戰(zhàn)爭年代，我奶奶始終不忍把爺爺一個人拋下，一直跟隨爺爺在前方。

外公外婆的結婚照

爺爺在北方前線與日軍殊死戰(zhàn)斗時，外公所在的部隊正在保衛(wèi)湖湘熱土。當然，那時爸爸媽媽還沒出生，外公不會知道多年以后他親家的娘家這時就住在長沙岳麓山下。

外公胡宗煊是廣東肇慶人，1938年廣州失守后，外公來到貴州安順參加軍隊辦的獸醫(yī)學校。畢業(yè)后，21歲的外公被派往國民革命第37軍第95師擔任師部獸醫(yī)。

第95師十分驍勇善戰(zhàn)，又稱“趙子龍師”。外公回憶當時的情形時，在左肩比劃說，全師上上下下的官兵均佩戴了寫著“當陽”二字的臂章，取當陽趙子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勇不可擋之意。當時，部隊正在汨羅江到影珠山一帶與日軍激戰(zhàn)，外公說，第95師追著撤退的日軍打，繳獲了大量武器裝備及物資。但是我軍的傷亡也很大，在戰(zhàn)斗中，送來救治的馬匹很多，有些是在日軍轟炸下受傷的，更多的是因為勞動負荷太大造成的——當時汽車很少，部隊中的迫擊炮、重機槍等裝備全靠騾馬來馱拉。戰(zhàn)士們平時把軍馬看成自己的戰(zhàn)友，但是戰(zhàn)事一緊急，從人到馬都不得不拼命了！這些馬兒受傷最多的地方，一是背部在重負下勒出的一條條血印，再就是運輸時間太長蹄子被磨破了。馬兒痛，外公見了心里也好痛。

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結束后，部隊在長沙縣板倉到汨羅的李家塅一帶休整。當時獸醫(yī)室主任蔡中義住在板倉鄉(xiāng)的一個大雜院里，院子里一戶織布人家的女兒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就是我外婆，不到16歲的陳喜梅。外婆9歲喪父，由她的母親做手工支撐養(yǎng)大，從小幫忙織布干活。蔡中義見她乖巧伶俐，想到尚未結婚的得力部下胡宗煊，覺得這兩人很合適，便作了介紹。

他倆于1942年年底結了婚。“吃了個飯，主任高興得很，喝了不少酒”。當時的情景外公記得很清晰。之后，在板倉鄉(xiāng)的一家照相館，他倆穿著軍裝照了張相。鏡頭里，他們并沒有牽手?；楹笸夤牟筷犂^續(xù)駐扎在大雜院中，如今已經(jīng)有些健忘的外婆后來突然和我提起一件往事：“那時部隊好苦??！沒有吃的，不要說當兵的，就連師部的人都經(jīng)常吃不飽，你外公就有幾次替戰(zhàn)友到我家借米。不過我們湖南是魚米之鄉(xiāng)，我家里米還多呢?！倍夤谝慌圆缓靡馑嫉匦πφf：“湖南的老百姓好可愛！”

后來第95師往西南進援柳州，外婆因為懷有身孕沒有隨軍，可是第四次長沙會戰(zhàn)長沙失守后，逃難途中，外婆腹中才幾個月、未出生的大舅舅不幸流產(chǎn)了。

蔣玉英現(xiàn)在還好嗎

2015年5月9日，我正在東京皇居外對著水池拍照，一位戴著太陽帽的日本老太太走過來示意我站在欄桿邊，幫我拍張照片。幫我拍完照后，她又禮貌地請我看拍得怎樣，要不要重拍？我謝謝她之后，她比劃著和我說了幾句日語，聽不大懂，大意是我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望著老人遠去的身影，我不禁想起奶奶多次提起過的，70多年前我家的一位異國成員：日本女子“蔣玉英”。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有點奇怪的想法：她該不是蔣玉英的女兒吧？

那是抗戰(zhàn)時期，在一次戰(zhàn)斗中，爺爺所在的 119師抓到一個日本女戰(zhàn)俘。奶奶見她白凈漂亮，又年輕，怪可憐的。奶奶覺得，戰(zhàn)爭有罪，但女人無罪，便把她要過來做家務帶小孩，據(jù)這個日本女人說，她夫君是日軍的一個軍曹，在戰(zhàn)斗中不知是被我軍打死了，還是逃跑了。她十分勤快，又講衛(wèi)生，一天要給我姑姑洗兩三個澡。后來，我爺爺知道了，還責備奶奶：“要是她為報仇把女兒捂死怎么辦？”我們家給她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李小玲，后來又叫蔣玉英，她也喚我姑姑作芬子，這個帶日本風格的小名，我家長輩一直用它稱呼姑姑至今?？箲?zhàn)勝利后，蔣玉英被遣送回國。走時，她依依不舍，揮淚而別。時隔數(shù)十年，家中通訊地址已發(fā)生多次變遷，雙方早已失去聯(lián)系，但是家中長輩閑聊時，有時也會提起：蔣玉英在日本過得還好嗎？該兒孫滿堂了吧？

看到現(xiàn)在電視上一些所謂“神劇”，能拿彈弓打鬼子，這讓很多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容易產(chǎn)生錯覺：戰(zhàn)爭還挺有趣、挺輕松的。其實，我作為抗戰(zhàn)將士的后人，同時近年來為了撰寫改善抗戰(zhàn)老兵生活的提案，以及發(fā)起抗戰(zhàn)老兵身后安撫計劃，走訪了不少抗戰(zhàn)的親歷者。我想說，戰(zhàn)爭一點都不浪漫，而且還很殘酷！國家和民族的悲劇，具體到每個家庭，就是生離死別。我未曾面世的大舅舅，還有生命永遠定格在8歲的大姑姑，都直接或間接因為戰(zhàn)爭失去了生命。當然，這場戰(zhàn)爭對于“蔣玉英”的家庭，也是一場悲劇。我們沒有理由不珍惜今日之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