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瑩
薛智明以從小學起的鋼琴為業(yè),在同學開的藝術培訓班教課,除這,還兼著一份職,中午在一家餐廳彈琴,一周去五天。去餐廳彈琴是朋友介紹的,朋友去那家餐廳吃飯,看到門口擺著招聘琴師的展架,就推薦給了她。她那時沒有談戀愛,正閑著,除每天晚上去培訓班上課,白天時間充裕,就去了。
職業(yè)是鋼琴,天天彈,己無喜愛與探索之心,但她還沒有厭煩,就還不錯。有的同學畢業(yè)之后也教鋼琴,后來再聯(lián)系上就己改行干別的去了。那時,他們一幫鋼琴系畢業(yè)的同學除了往上深造,多是走這條職業(yè)路。畢業(yè)時一幫同學都不想寄人籬下,薛智明也想著和同學一起開個培訓班,可籌不到錢,最主要是沒什么人脈,生源難抓,就算開起來了,開多久難說,就不好冒險,只好熄了這念頭。
薛智明不愿去學校當音樂老師,那樣的生活一眼望得到頭,她總歸想自由些。經(jīng)老師介紹,去了長她幾級的師哥新辦起來的私立藝校做老師,薪水高,又不用遵守學校正經(jīng)規(guī)章制度,輕松不受縛。教了幾年,有同班同學自己開了藝術培訓班,她就辭職轉到同學那里,到現(xiàn)在,學生一撥又一撥,她已是這個培訓班的二老板了。
兼職彈琴還是做學生時的事了,這回去,有點期待的心情,仿佛有個淡淡的驚喜在等著她。第一天去,她彈了幾首初學鋼琴的練習曲,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在餐廳彈了幾天,精神頭就磨去了,到了中午要出門的時間就不想去??山恿诉@份活,就要做下去。她的耐心從來不能保持得長,一開始是想好好彈,彈些好的,但在人來人往的餐廳彈這些覺得沒意思,買了本流行歌曲樂譜來,照著上面彈,反倒比較受客人喜歡。有客人過來讓彈一支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有客人過生日,同伴過來點一支《生日快樂》,熟譜的她都答應,應景地彈起來,整個餐廳氣氛都變了。第一個客人來,就有第二個,有客人記住了她,下回還來,再找她點。經(jīng)理看在眼里,很高興,以前的琴師沒她這樣招客人喜歡的。
彈了一個多星期,她看出經(jīng)理不嚴,就不放在心上了,有時手指在按,心飄出餐廳。彈琴需要專心,需要感情,她心不在焉,琴聲萎靡得變了音,不懂鋼琴的人都聽得出來。有時又突然來了興致,彈興漲起來,琴聲流暢優(yōu)美,客人紛紛側目,朝琴臺望去。經(jīng)理只要有琴聲,也不對她有更高要求。
這間主售咖啡、兼營中西餐的綜合餐廳,屬于一家有臺資注入的合資餐飲連鎖企業(yè),總部在杭州,許多城市有分店。武漢就是華中市場的總部,有十來家分店。華中總部的辦公室租在寫字樓里,一間大辦公室隔成幾個區(qū),所有管理層都在里面辦公,杭州那邊的老總們幾個月才來一次,武漢部的老總管得也不嚴,上行下效,辦公環(huán)境就顯得寬松,打卡的規(guī)定并不十分嚴,老員工上班閑的時候還可以趴著睡覺。
余輝是老員工了,在辦公室管技術,十來家店的計算機餐飲系統(tǒng)后臺由他管理操作和維護,坐在辦公室里僅盯著數(shù)據(jù),閑的時候多,就兼了調貨,每隔半個月需巡店一遍,再有余裕時間,待不住,老總又不在,就可溜出去玩,或隨便逛到哪家分店打發(fā)時間。
余輝第一次見到薛智明,是被她的琴聲吸引的。上半月各店要送的貨料已統(tǒng)計出來給另一部門,下半月的又要去巡店了,午飯前他來了發(fā)展大道的這家店,正好午飯就在這里吃。
從直達電梯出來,聽到了店里昂揚的琴聲,店門口有方蓮池,噴泉水聲伴著琴聲,氣氛活潑。進了門,端托盤的服務員在吧臺下走過,看來今天店里生意很好。他想了想,想起了這首曲子是叫“土耳其進行曲”。俏皮的曲子把他引過去,他不忙找經(jīng)理,先朝客區(qū)走去,就看到圓形琴臺上坐著一位新琴師。
這一眼于他,已經(jīng)是很好看了。第一眼已經(jīng)攫住他,再看她,就有些不能動彈的地步,只覺得身上沒有了走路的力氣,許是忘了走路,剛才的活潑心境消逝得沒有了。驚愣只是一瞬,他抑住心里的波涌,走到收銀臺與經(jīng)理講話。他很明白自己說了什么,耳朵卻沒聽進經(jīng)理的回話,講完朝經(jīng)理要了杯咖啡,找了個能看到琴臺的空位坐下來。再聽,已經(jīng)與進來時的琴聲不一樣了。鋼琴師的身子被撐起的琴蓋遮住,他坐在斜對面,離琴臺五六米遠,只看得到她的側面與半張臉。
這個鋼琴師,讓他沒了判斷力,他坐在沙發(fā)里,感受不到身體的重量,這種不知身在何處的大幅度潮涌令他有種不知是憂慮還是遁入蕓蕓眾生的安全,可他清晰感受到自己活了過來,從陳土舊埃里掙了出來。他認為自己應該品不出咖啡的味道,可舌頭十分靈敏,奶沒有多放,和以前一樣,溫熱好喝。
薛智明彈琴的樣子看上去是專注的,儀態(tài)很好,身體挺直坐著,眼睛盯著譜和琴鍵。其實她常走神,想彈琴以外的事。時間不快不慢,兩點到了,她看著手表起身,提了提裙子,合上樂譜拿在手里,下了琴臺朝洗手間走去。她走路的樣子又是讓他難忘,那身晚禮服穿在她身上很合襯,上身一件幽暗的深藍色V領毛線衫套在外面,袖口齊手肘,后背拖燕尾邊,線衫底沿披一圈流蘇,里面是一身長及腳踝的同色晚禮裙,腳上一雙布面平底鞋。這雙鞋讓他略詫異,轉而一想,是她個子高。她穿著這身長裙,走路穩(wěn)而有力,走動時裙擺飄動,像滾動的水波,也像一面閃著幽光的黑藍色旗幟,走起來生風,優(yōu)雅威武。他望著洗手間那里,一會兒,她出來了,已換了衣服——上身卡其色中長棉衣,下身天藍色牛仔褲緊繃住腿,鞋子沒換,提著一只褐色的布購物袋出了餐廳。
余輝有幾秒愣怔,這真是變戲法一樣,棉衣與牛仔褲讓他有她是學生的錯覺,一時反應不過來,待醒過來,他笑自己幼稚??粗撉倥_,再想一下她走出餐廳的樣子,心里又是一動,突地醉了一下。
她走了,空氣中仍充盈著縈繞于整間餐廳的味道——是洗手間逸出的檸檬昧洗手液與吧臺煮咖啡的混合香味。這是她的氣味,他對自己說。他記住了這氣味。這天他在餐廳多逗留了一會兒,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慢慢踱步,輕微而用力地吸著這味道,他拿出手機,寫下一句話:你走了,空氣里都是你的味道。
余輝跟經(jīng)理問了她的名字,問什么時候換的人,以前的琴師穿上禮服怎么沒她好看。經(jīng)理笑了笑,說我們都喜歡看她彈琴,看上去是很有一份特別。他忖了忖,問她結婚沒有。經(jīng)理一下就明白了,說這我知道,她還是單身。
出了餐廳,這樣的愉快很久沒有降臨在他心里了,真是個沒料到的收獲,平白就撂在他面前了。她不是街上路人,不會只這一面就不見,于是放了心,有了新的鮮活期待。
第二天,未到鋼琴師上班時間,余輝來了,他一來經(jīng)理就笑了,他也不隱瞞,又問薛智明的情況。經(jīng)理說,我們跟她不熟,她只負責彈琴,只要每天來,其他我們不管。他自己也笑,叫服務員上杯水,到挨近琴臺的空位坐下了。
薛智明推開玻璃門進來,上身粉色薄襖,下身是昨天的牛仔褲,腳上一雙運動鞋。走到后廚旁邊的儲物柜,她把包放進去,拿出一袋衣服——里面是晚禮服——進了洗手間,出來立刻就不一樣了,那身禮服使她變得跟剛才很不同,就是一位氣質高雅的演奏家。
余輝比昨天更仔細地看了她,他欣悅又不敢一點放松地看著琴臺,每一眼都是吸引外加恩賜。她長得有些像一個他喜歡的影星,眉毛修過,很黑,稍粗;細長的丹鳳眼,眼睛是臉的神與氣所在,也是中心,突出其他部位分布的協(xié)調;臉型像影星,很典型的東方臉,鼻子、臉頰,略窄長的下巴——不看上面,單看下巴,是韻秀之氣;再往下看,裸露的脖子上有幾道頸紋。這張沒化妝,沉穩(wěn)稍帶凝重的臉,他猜大概二十七八。她的相貌和那影星一樣,不驚艷,也不屬美艷,是耐看、中肯,有自己的一份氣韻在,被吸引的人會始終被吸引,越看越好看。這樣的長相,在人群里不招眼,但稍微注意些就印在心里了,這是一張矜持而自然的臉。
余輝為自己準確而敏感的觀察力舒心,又感覺到可能把握不了的沉沉重量。昨天第一次看見她,被她的專注與氣質打動,優(yōu)而不貴,雅而不浮,她到洗手間去換了衣服出來,很普通,但他并不失望——這普通也是別具一格的。街上這么多穿棉衣牛仔褲的,她穿在身上并不怎么齊整,棉衣還起了皺,卻很適合她。其他店的琴師們也穿好看的禮服,在他眼里總是不合襯的,要么相貌不符,要么氣質不符。她都合襯,她有美在禮服上的權利,也有美在普通衣服上的權利。
陷在沙發(fā)里久了,身體里進出來的力量使他坐不住,有點躁地站起來,站得不穩(wěn),晃了晃才保持平衡,他微微笑了下自己,朦朧地給自己鼓氣。
薛智明那發(fā)呆的心思被在琴臺下走道里慢慢踱步的男人拉住了,她朝他看了一眼。那人走回座位里,還時不時往這邊看來,她看在眼里。不奇怪,經(jīng)常有人走來走去都要看她一眼,專注的,有的還會站在琴臺旁看她彈。
彈完一小時休息,她坐到空著的卡座里,余輝過來了。
“你叫薛智明。”余輝臉上帶笑。他其實并不熟悉她的臉,在沙發(fā)里看進心去的那張臉,腦中拓印得并不深,只一層紙樣的薄,此時離她很近,看得很清楚。他又看出一點來,她的額頭高而飽滿,于是心里又塞進了新的欣喜,心里默說很好看。
薛智明這才仔細看他,個子不高,看上去剛剛一米七,頭發(fā)理得很短,發(fā)茬黑而硬,小臉,有些圓,戴黑框眼鏡,一副舒朗的神態(tài),微微笑意,雙手插在牛仔褲袋里,看不出準確年齡,總之,看上去至少要大她幾歲的。他的座位與她鄰著,桌上有只黑色棒球帽,顯然是他的。他踱回旁邊坐下后,她覺得他安然的神態(tài)與動作并不真實,有點兒作態(tài),對他沒什么特別感覺。
“你怎么知道?”她也微微帶笑問。
余輝這才聽到她的聲音,穩(wěn),有點兒厚,底音不平均,出乎意料,然而說出來又再正常不過,這也本該是她的聲音,不是嗎?也是矜持的聲音,這很好。他隨即又認同了這聲音,這聲音加上這張臉,無論如何不會說出輕佻之話,他不由暗自喜悅,似選對考試題,同時又加了些壓力。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嗡嗡嗡的,低沉而粗,隔遠一點就聽不清楚,口氣溫存,目光也溫存。薛智明看出了他的意思,有點兒慌,有點兒喜,有點兒生殺大權在自己手上的在上的感覺;待知道了他是做什么的后不免失望了,調貨員,雖說不親自搬貨,可這怎么像份工作?“調貨”,她馬上想到倉庫里穿工服灰頭土臉搬箱子的人,又看他一眼,不像啊。
“調貨是兼職?!彼σ飧∑饋恚恢辛诉@個小圈套,他心里開心,聲音不禁大了些,“店里的計算機系統(tǒng)都是我在管著?!?/p>
她笑了笑,為剛才的不禮貌表示歉意,然而,維護計算機,調貨,在她看來都不是份好工作。
“時間到了。”她指指琴臺,看一眼腕上手表,起身上去了。
鋼琴聲又響起來,輕緩的曲子要催人入眠。余輝很有耐心的樣子,不急不緩,在走道里踱步,不時與走來走去的服務員說幾句話。兩點到了,薛智明準時停下,不多彈一分鐘。從洗手間換了衣服出來,他在臺階下等著,她走下來,他上前跟她說話。她走路穩(wěn)健,他跟在她后面,一同往門口走去,經(jīng)理與服務員都看到了他們一前一后出去的樣子。
自此,余輝開始追求薛智明。
余輝三十有五了,單身到現(xiàn)在,一是自己瞧不上,二是別人瞧不上;平時朋友少,也不怎么愛交際,這么過著就到了這個年齡,情緒壞起來時也是怨自己的。他的戀愛經(jīng)驗并不豐富,短暫地談過幾個人,就有兩個不滿意他的沉悶無趣,話說不到一起,連禮物也送不到心里去,本就淡淡的,索性分了手。他對將來要共同生活的人抱著心靈契合的要求,然而年齡己不太能許他這樣挑,他還是不肯在這方面妥協(xié),即使不結,也不愿將就。
第一次看到薛智明,他感受到了強烈的來自于她的給予,這種給予像一種覆蓋,給他的心靈翻了個面,不漏一絲縫地同他的心嵌合了,久旱逢甘霖的意思。他很明白這是自己單方面的感覺,那家店后來又去了幾回,他覺出她不太會在心靈上與他契合,才明白以前談的幾個人都不了了之地分了手,其實都是自己不喜歡。然而他不管了,生活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什么期待了,日子過得灰蒙蒙的,出現(xiàn)了這個期待,還這么好,他決定拾起年輕人的勁,要努力。追求她是有困難,但她沒有男朋友,并且都三十了,應該也不會太難。
他不是敏于言行的人,但心里有自己那份沉悶的溫柔,平時沒事喜歡獨坐著,一坐很久,是個耐得住的性子,這就使他的追求有些像賴皮,表面不火熱,實質溫溫的,絲絲入扣。他開始常來發(fā)展大道的店了,中午來了就在這里吃飯,餐廳也為鋼琴師提供一頓工作餐,他叫服務員一起上,在她彈琴休息的間隙端來,跟她一塊兒吃。到了兩點她下班,他主動地把她送到樓下,周到,又有距離。
余輝追求她的方式在薛智明看來很有些老套到好笑,然而他的態(tài)度真誠而質樸,使她不能一下子就拒他千里之外,看得出來,他算是個本分的人,但有些乏味,想幽默而缺乏幽默,說出的話常常讓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姿態(tài)又過于討好,完全放低了自己,一心為她服務——她從琴臺下來,他已經(jīng)給她倒好了茶,筷子也從筷套里抽出來,遞在她面前。他看她時,眼神很穩(wěn),不左右飄忽,言語動作上很尊重她,倒也符合他這個年齡男人該有的品質,可她只覺得那些獻媚似的小動作真不該由他表現(xiàn)出來,顯得很為難,尤其對于嘴不甜的他而言,她覺得這都有些傷自尊。以前談過的幾個男朋友,多少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對她遠沒有這么的細致入微。然而他似乎并不覺得自己低得沒架子,他跟餐廳的服務員說話,那些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們,他也是這樣穩(wěn)穩(wěn)的眼神、溫溫的聲調,似乎曖昧和可親,卻又沉穩(wěn)得近乎木訥了。有時說話,她故意戲他,叫他難堪,他十分明白,也表現(xiàn)出難堪了,卻回以寬厚的笑,順著她的意思又見出涵養(yǎng),她真是沒法討厭他。
薛智明不是善良到遷就的人,她就是不遷就,每段戀愛都談不長。憑什么要遷就別人呢,為什么不能別人來遷就她,自來性格如此,任是任性了些,可又有什么錯?前一段戀愛,談得差不多了,跟著男友去見他父母,本是極不愿去的,早聽過他父母對未來兒媳的種種挑剔,那時就想自己肯定是不符合期望的。她從來不肯刻意對人說討好的話,她也不喜歡老人,他們只是跟他有關,跟她有什么關系呢,那種討好求全的模樣她裝不出來。有結婚的打算,父母就是要見的,她壓抑著自己去了,結果就那一頓飯,使得他們散了伙。他父母當時就不喜歡她,他們對她并不熱情,她坐在廚房的四方桌上,感到屈抑,渾身不自在,也很不喜歡他父母。她知道她熱情起來的話,他們興許會以同樣的熱情回報她,可那些假惺惺的甜話,就是說不出口,她便只吃飯,吃進了一肚子悶氣。分手后,他們還彼此埋怨,平靜下來,她發(fā)覺對他其實還有感情,可是已經(jīng)分手了,她就也不會去挽回。
她跟他說了,不會跟他成男女朋友。余輝臉上沒表現(xiàn)出什么,心里的失望是猜得著的。她自信地猜,他的心已是全在她身上了,有點不忍。他問:“做普通朋友呢?”雖是溫和的口氣,她聽出了不死心,知道是想一步步來,從普通朋友做起。她沒答話。
她現(xiàn)在這個年齡,不覺得多急迫,一日日的,就這么過下來了。是父母急,尤其母親,她早就搬出了父母家,這很明智。母親每回打電話,總是那些話,她覺得母親完全不在乎她未來是否幸福,母親要的是自己在親戚朋友前的面子?;槎Y參加得不少,多是被請去現(xiàn)場彈琴,臺上的新人令賓客們感動,她不。也是聽多了熟人在婚姻感情上的煩心事,她對婚姻看得并不很重,也一直在覓,可就是找不到個情愿的人。
跟余輝說清楚后,猜他以后要少來了,他卻勤了三分,幾乎每天來了,像上班打卡,似乎忘掉了她的狠心話,更積極地不請自來;來了又不特意找她說話,很有禮貌、有距離,使她感覺不到騷擾和注視。她被迫一樣適應了,是他自己愿來,與她無關,只對他的話更不應了。他說話,她想回就回,不想就沉默,低了頭玩手機里的游戲,她己不是二十歲的人,對不喜歡的人硬要眼不見才好。
她彈琴的時候,他就坐一坐,轉一轉,跟店里人說說話,等得悠閑自然。他的耐心實在是孜孜不倦的,他不甘只有電話,說想進一步了解她。她心里發(fā)笑,真是個規(guī)矩的人。薛智明給他看她的網(wǎng)名——“魔鬼多敖”,余輝馬上將自己的昵稱改成了“天使撒旦”,獻寶似的給她看。她忍不住笑起來,整齊的牙齒第一次全露出來,令他眼前一亮。很少見她笑,他很高興,也被感染得笑起來,心里一陣暖。薛智明說多敖比撒旦歲數(shù)大,該撒旦聽她的。余輝說真的嗎,又問多敖比撒旦大多少。見他當真了,她就說,你沒看過西方故事嗎,哪來的這個人。余輝就有點訕訕的,笑說,我對神話不了解。
餐廳經(jīng)理和服務員都在猜,可看不出來他們是否己談上了戀愛,觀察兩人,總是咸一句淡一句的,有時分別坐在自己沙發(fā)里,久不說話,彈完,一前一后走了,看不明確。經(jīng)理也猜不準這兩個人現(xiàn)在是什么關系,以后又會不會到一起去,然而大家卻有共同的認為:他追她,很難說。
待到了自認為差不多的時候,余輝要請薛智明吃飯,她不答應,幾次請,答應了,大方隨他去,隨他安排。過后,她說回請,是回他的人情,他當作情意了,很高興,準備還是自己買單,戀愛中男人付錢是應當?shù)?,他認為和她已經(jīng)是戀人了。付賬時,薛智明怎么都不讓,再推,她就有點氣了,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我不想欠你的。這話令他醒了,臉色都顯出來受了打擊。她知道話說重了,又不肯輕易說軟話,裝作若無其事,在路口跟他道了別走了,走著,心里又有點愧。
余輝受得起打擊,雖感到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認識薛智明前,他對鋼琴鮮有了解,只愛聽點老歌,現(xiàn)在聽起鋼琴來,抱著一點鉆研的精神,發(fā)現(xiàn)鋼琴實在是個別有洞天的世界。有次彈琴間隙,她坐了休息,他很來興致地說:“我對鋼琴不了解,現(xiàn)在試著聽,知道了幾個和你差不多大的鋼琴家,彈得很好?!边@是門外漢話,她忍俊不禁,說你說說看,哪幾個。他說了幾個名字,她想他還不算全不懂,說:“簡直不能比。”
他注意到她對這個話題有興趣,便說:“沒有你好?!?/p>
她當然不買賬:“不要抬舉我,吃過苦下過功夫的人有成就是應該的?!痹捓锍姓J自己在鋼琴上的平庸資質,不知他聽懂沒有。
他聽出來了,說:“那是少數(shù),你現(xiàn)在這樣,很好嘛。”
她笑了,心情一下放開,神色開朗了,“小時候學琴有理想,那時就知道難實現(xiàn),還是用勁學下去,后來就只為了考音樂學院了?!?/p>
這是她難得的話多時刻,他抓住機會,一股腦地說下去,引著她說下去。這一次聊天稱得上意猶未盡,兩人都很愉快。
余輝愛好喝茶,有一套茶具,想請薛智明去家里喝茶,知道她不會答應,就把茶具帶到店里來。泡好了茶,各人面前一杯,他面前的茶,熱氣飄上來,氤氳上眼鏡,他取下眼鏡擦拭??粗淮餮坨R的他,有些變相,她感到很陌生,繼而失望起來,對自己說只是認識他而已。他戴回眼鏡,說冬天的茶最好一口氣喝完,遲一分就涼一分。她試了口茶,熱熱的溫度剛好,端起來一口喝到底,茶葉昧都沒嘗出,不免有點不好意思,說很好喝呀。他受到鼓勵,起身彎腰拿起熱水壺要加水,她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他放下壺,似乎看到她的臉微微紅了紅,光線不太明,看不真切。
彈完琴把她送下電梯,分手后他還回味著“不用了不用了”,這句話使他獲得了與她相識以來最舒服安慰的時刻,“不用了不用了”,多么真實而慌促,在她身上碰過的壁全部坍塌。
余輝對她的體貼,薛智明全感受到了,然而再怎么也只是把他當一位熨帖的朋友,他對她周到,她就對他禮貌,跟他仍不算熟。余輝這面,認為跟她很熟了,她的不冷不熱早己習慣了,好像遷就似的,就喜歡她這副性格——縱然使他碰了許多釘子。她真實,從不說矯虛的話,也不夸張作態(tài),更不用套話探他的底,想知道什么直接就問了。有些三十歲的女人,只要還沒結婚,就始終作少女態(tài),令人討厭。有時候在店里,她在彈琴,他在過道里踱來踱去,走幾步,抬頭看她,那張臉真是很好看,是無價的昂貴的贈予,看一眼,看兩眼,迷醉得不行;她專注的樣子,手下流淌出的琴聲,仿佛是專給他一個人的。
當薛智明開始對余輝的追求不那么厭煩跟警惕時,余輝開始寫情書。這讓她真正起了雞皮疙瘩。第一次是他親手給的她,一只牛皮信封,信封上沒有字,封口也沒封,她接過來,捏開縫,里面一張折疊的紙。余輝臉上沒什么表情,也沒有說話,她便沒多想,回去后打開看,雞皮疙瘩就漫上了身。他寫了很多,毫無章法,想到哪說哪,但都是真實的話:聽大師級的曲子聽不懂,水平不夠,問她聽不聽得懂某位音樂家某個作品的情感;工作不忙的時候喜歡待在家里,喝杯茶坐著,會想很多;她在家里都喜歡做些什么,他想聽細微的;想每天早上去鍛煉,總起不來,但刻不容緩,怕發(fā)胖
她有那么一會兒覺得感動,但不知怎么回信。拿起紙筆端正回復不是她的風格,這樣太正式了,且她一正式怕他會更不得了,想來想去,換成信息回復:那位音樂家的作品以前聽不懂,后來看了專門分析與作曲背景才理解;平時在家里就是上網(wǎng),有只小狗養(yǎng)在父母家,有時會回去看小狗;你有些瘦,不會胖,但最好去鍛煉,健康些。
余輝意外地收到這條措辭嚴謹?shù)男畔?,標點符號都正確,就很失望——一筆一字寫去,換來這些按出來的虛擬字,他終于感到卑微的受挫的沮喪,可一會兒心情端正了,畢竟回了呀,沒指望她回的,于是又挽回一點自尊心。
這條回信給了他寫下去的理由,匯報工作似的。一開始是端端正正地寫,后來便隨便了,想到什么寫什么,有時情感強烈了些,寫出不該寫的話,怕她笑和輕看,撕下來重寫。
薛智明開始接上這游戲,他的信有時候貼郵票郵寄,幾天才看得到。她偶爾回了手寫信,帶到餐廳,放在他常坐的桌上,不當面給他,趁他走開時放上桌,他來了,她也不說話,他明白,默默收下。玩游戲一樣。
偌大一張紙,只回一句話,一行故意寫得小小的字,“我沒有收到!”收到?jīng)]有看!”或“你的字看不清,我放在床底下,夜里讓老鼠來看!”只是為了收到這些幾個字或十幾個字的信,他也寫,抄詩、寫詩、遣詞造句。有時她收到不知是他寫的還是抄來的句子,很好,她會連看幾遍。
她開始矛盾繼而煩躁的時候,余輝已是纏上她了。沒有與他戀愛的打算,卻總跟他理不清,再一想,是順其自然的,她的心又坦蕩蕩,底在,就不至于責怪自己,心里是把他放至朋友一欄的——有這么個主動貼上來的朋友,不算壞。
余輝愈發(fā)不放了。她不拒不推,他愈有勁,即使她的冷熱無常常給他一鼻子灰。他不退,仿佛天生不會往回退,還越發(fā)覺出她的好,非她不可了。在他眼里,現(xiàn)在她穿平常衣服與穿禮服一樣了,都亮眼好看;她彈琴的時候,他坐在一角,那樣看著她,溫存,深為著迷,適當?shù)呢澙?,有點兒忘記周遭世界的陷入,甚至透出幾分情欲;她休息時他坐在旁邊也這么看,毫不掩飾自己的熱情。
這像是個拋出來的問題,等著她來作答。她始終不回答。
余輝這副熱戀中的模樣,那樣看著她、對她說話的樣子,任何哪怕有一點動情的女人都會感動,會給予回應——她總是不變的表情與眼神,看不出什么心情,想法情緒都在心里,有時對他過多的話露出不耐煩,微蹙眉,吐出一句掃他興的話,或者干脆沉默。然而他感動于自己的含情脈脈,不介意甚至喜歡這小脾氣,知道自己在說著廢話,但兩人在一起總要說話,不說話看上去多奇怪。
是和他走得太近了,習慣了他的存在,以至想不到和其他人的可能性;也是覺得安全,他雖牛皮糖一樣黏著她,卻沒有過越矩的舉動和要求,很尊重她——這也是她一直默許他騷擾與跟隨的原因,最后就形成了今天這樣難擇的局面,自己都狠不下心來。
這樣不行,這樣下去算什么呢?有個這樣的朋友固然不壞,但他是有其他心思的,這朋友就不能當下去;再者,朋友也沒有這樣做的。真正來說,她心里并不舒坦自然,她決定冷淡他。
梅羽開著藝術培訓班,薛智明在她那里教課,兩人是大學同學。薛智明來梅羽這里后,出錢與梅羽一起換了幾臺樂器,兩人有些老板同二老板的意思。梅羽知道有個叫余輝的男人在追薛智明,說想見見,看是個怎樣的人。薛智明口氣冷淡:“見他有什么意思,你一見就等于把我和他推近了一步,你想來反的嗎?”
在她跟他坦誠說明不要再來往后,余輝的追求愈加熱烈了。那天傍晚下著雨,她攔了出租車趕到培訓班,學生已經(jīng)在等著了。她教鋼琴啟蒙,技藝簡單,學生多是十歲以下的孩子,手把手地教。琴童教多了都一樣,很少碰到真有天賦的,她也不是隨便什么孩子都喜歡,她挑,很少有對她性情的孩子,要長得合她意,還要安靜乖順,可沒有幾個孩子是這樣。她教的學生,與她都不怎么親近,膽小敏感,甚至有些怕她。
學生己等了一會兒了,他和母親冒雨來,母親等在外面,他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鋼琴前等她。這個孩子不屬于鋼琴,上了幾次課薛智明就看出來了,一開始是新奇著喜歡,現(xiàn)在天天練、天天磨,已經(jīng)很痛苦,但家長出了錢,總會逼著要他學。他九歲,個子比同齡孩子矮些,坐在琴凳上腳夠不到踏板,坐近了手又伸展不開,于是就站著練,她也常常忘了讓他坐,他就不敢坐。這節(jié)課要上到七點半,再換另一個孩子學到八點半。她趕緊開課。
曲子剛起了個頭,門外出現(xiàn)一個人,她余光瞟去,余輝站在門框里。
余輝決定來培訓班時雨已經(jīng)很大,他打了傘趕來,到了門口,夾克已濕了幾塊印子。他收起傘放在墻邊,拍拍身上,取下眼鏡擦了鏡片上的水,走到教室門口,看見薛智明在里面上課,就推開了教室門。
梅羽在隔壁教室上課,看到一個男人從窗外走過,以為是哪個家長。七點半到了,她出來看到薛智明與剛才那個人站在教室門口,面對面站著說話,于是知道他就是余輝了。余輝上身灰色夾克,下身灰色袋袋褲,腳上一雙灰色運動鞋,手悠閑地插在褲兜里,一副閑談的樣子,可是整個人看起來很沉重,活脫脫一副陳年舊味的感覺。他個子不及薛智明高,她想,薛智明若穿高跟鞋,他怕更要矮一截。
她準備過去打招呼,余輝看見了,轉頭朝她笑。
她走過去,余輝說:“你是梅羽吧?”
她回之一笑,說:“我是,你來找她了?”
余輝笑得有點深了:“下大雨,我來接她?!?/p>
她看薛智明,臉色不對,又看余輝,還是那樣溫存,她一時搞不清楚兩人怎么回事。
“什么時候一起吃個飯,你男朋友有空一起來?!庇噍x發(fā)出邀請。
“這么大方!”梅羽開心笑了。
薛智明想說什么,抿了抿嘴沒說,進教室去了。
兩人看著眼前的雨簾,扯了些閑話,梅羽讓他去家長區(qū)坐,下課了出來招待他。余輝連忙說不用:“我來打擾你們了,我隨便轉轉就行?!?/p>
梅羽進了教室,隔壁薛智明也在上課,余輝就在走廊里踱來踱去,一會兒看看這個教室,一會兒看看那個教室。
下了課,梅羽出來,見余輝站在走廊盡頭,便喊他過來,兩人去隔壁教室。推開門,教室里只有一個學生在收譜,不待問,學生說薛老師讓他告訴他們她先走了。余輝轉頭朝大門看,黑下來的天,只有一陣陣冷冷的雨霧。
余輝去培訓班讓薛智明很不高興,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見他出現(xiàn)在門口,莫名的火就升上胸口,也許是不喜歡那個學生,也許是下雨天,那天心情本不佳,加上他要請梅羽吃飯,她更生氣了。
“請你吃飯,就表示我和他是男女朋友了,不然吃什么飯?我和他是男女朋友嗎?”
梅羽在電話那頭都感受到了她的火氣,“他不好嗎,你那么生氣?沒你說得那么差吧?我看比你說的好多了,你把人看輕了,起碼不是油嘴滑舌……我覺得他是居家型男人?!?/p>
薛智明才覺得自己太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氣了,可是……”她停頓了一下,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就跑到那里去,下次要跑到我家里來了!”
梅羽沒說話,薛智明問怎么了,梅羽笑了兩聲,說:“你好久沒這樣了?!?/p>
“哪樣?”
“糊里糊涂,說話不分青紅皂白,想哪說哪?!?/p>
“怎么?”
“你談戀愛時就是這樣,莫名來火,說莫名其妙的話?!?/p>
她愣住,嗔道:“我又不喜歡他!”又情不自禁笑出來,“好了明天說,我要睡覺了。”
掛了電話,她心里發(fā)蒙,我談戀愛時是這樣的嗎?我多久沒談戀愛了?她帶著幾絲歉意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給余輝發(fā)了信息:昨天不該不辭而別,請別介意。
第二天余輝來餐廳,反給她賠不是,弄得她真以為自己任性得理所應當。兩人都不提請梅羽吃飯的事,她接受了他的道歉禮物——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巴掌長的巧克力,溫柔地遞到她面前。他真是個老派男人,梅羽說得沒錯,他是居家型的。她態(tài)度溫和下來,說:“巧克力是哄小孩子的禮物,你送給我,我一點也不當什么,你也別當什么。”
余輝感受到她的溫和,快樂地笑了:“只是給你吃,你想什么了?”
她撕開包裝紙,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然后又掰一塊遞給他。
余輝很感動,也很感慨,就是喜歡這樣的她,那些一舉一動都是理由。她彈琴投入時會抿起嘴,他喜歡看她這孩子氣的小動作。記得有一次他去店里等她,她換好了衣服,他還在座位里耷著頭打瞌睡,她便想躲著他先走。當他從瞌睡里驚醒過來,抬頭正看見她小跑著往門口去,腳底像有彈簧,急切逃走的樣子,臉上是偷跑成功的得意。他一時忘了站起來去追,心想這不像三十歲的女人,不像結婚的女人,結了婚的女人被婚姻家庭浸染,不會有這樣的動作。
和好后,兩人繼續(xù)著這份友誼,薛智明仍由著自己的情緒,有時愛理不理,余輝已完全包容消化,哪里話沒說對,及時更正,像個迫切改正錯誤的孩子,那刻意討好的姿態(tài),使她不得不用笑來原諒他。兩人常感到突然降臨的親近氣氛,仿佛沒有了距離,他會趁機說幾句可有可無的體貼話,她不排斥,回答他,回得俏皮可心。有時他覺得自己與她,是父親與女兒的相處,她像是他的小女兒,他能無限地包容她無道理的任性。
他是想和她結婚的,薛智明知道,她不以為然,沒想過以后。等兩人已經(jīng)熟稔到像戀愛的男女時,余輝問她,“你父母催你你不急嗎?這樣下去你要成老姑娘了?!彼滤鷼?,又想看她生氣,心里期待又不安,臉上表現(xiàn)出來,鼻子就有點扭。薛智明不去看他,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見此,他轉到別的話上去了,心里是滿意的,她不回應就說明說中了她的心,她是猶豫的。沒有明確躲避或干脆拒絕,躲避不是她的風格,拒絕會讓他害怕,轉為被動,讓他失掉信心。信心很重要,信心使他走到現(xiàn)在。
除了余輝自己,沒有人認為薛智明長得像哪個影星。他拿手機里她的照片給朋友看過,朋友看了,說臉有些秀氣,二十歲時肯定更秀美,但說完補一句,并不像誰誰。他拿出來給別人看,是做好了得到不同評價的準備,他已過了別人一說不好就自我懷疑的那個階段,心已經(jīng)堅硬起來。于是撤回手機,心里波瀾不驚。別人不愛,自然不說好,然而,她在他心里是魅力無窮的。
由此,她得到了他給的別名“小魅”,她不反對,也不同意,叫不叫小魅沒什么。他叫出口,心里生出溫暖的喜感,覺得分外可愛。有一次從餐廳出來,他送她搭車去,她走快了些,他在后面叫小魅,她回過頭站住等他,臉上是自然的表情,就像熟人叫她的名字。
他的心一陣跳動,這是結婚后的他和她,過日子的他和她。兩人并肩等紅綠燈,與一群等待過馬路的人站在一團,擁擠的人群,渾濁骯臟的氣味灌進每個人的鼻子里,都有些不耐煩的騷動。她在他旁邊安靜站著,身上的氣息無聲息溜過來,溜進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個毛孔,沒有明顯的氣味,就是一種氣息,他感受到了她的氣息。路上骯臟的大卡車駛過,他也覺得此刻美好,這城市里每一輛車都應該這樣平穩(wěn)勻速地駛過去,停也不要停。他不朝她看,心里隱隱期待她也叫他一聲。
紅綠燈交換,人群蠕動了,他反應過來,略后她一步,擁擠著,來不及失望。
薛智明一人住的家,那地址,余輝每次寫信寄去,都很想去探探,薛智明不允許。他沒有說,有一次他循著這地址去過,找到了,站在門口,把信塞進信箱里就回來了。
那天他強闖,未打招呼就來了。門鈴響起,薛智明以為是郵差,郵差每次把信塞進信箱后會按一遍鈴,告訴屋里有信來了。郵差是個小伙子,自己發(fā)明了這多余而打擾的通報方式,她幾次在樓道碰見他,謝謝他給她送信。
她擦干洗衣服的手去開門,拉開門,隔著一扇鐵柵防盜門的外面,余輝似笑非笑的臉正對著她。她想生氣,氣不出來,只好打開門讓他進來。
余輝進來后如猴子進了水簾洞,臉上是探險的新奇興奮,掛著勃勃的生氣,像個年輕人。他如此突擊,是想要看看她真實的生活。她真實的生活一一呈現(xiàn)在他面前:衣服搭在沙發(fā)上,梳子在茶幾上,電視機旁一塊小地毯,杯里過夜的果汁……還有真實的她,披著卷發(fā),趿著拖鞋。
他走馬觀花又不放過一根針地看著,臥室廚房不進去,站在門口看,踱到衛(wèi)生間,聞到洗衣液的氣味,“洗衣服?”他問一聲,走進衛(wèi)生間。她站在外面,有些無可奈何,想他進去了就趕緊出來,可他似乎偏要一探氣味的究竟,走進了隔著玻璃門的里間洗浴室,于是他看見了塑料盆里,浸著水的牛仔褲上面一只疊起像漢堡的雅灰色胸罩。
她走開去飲水機那邊接水,一面想他看到后臉上露出的笑。他出來了,臉上沒有笑,也許笑過了。她把杯子給他,他順從地接過來喝。都沒說話,她是沒話說,他是白以為理解與洞察了她的生活細節(jié),被這間房子給予了來自她溫情的分享,于是嘴角浮出了笑。她心里嘆一下,想是該厭他還是可愛他。
“等你洗完,我們去吃個飯?!彼韧晁卣f。
薛智明哭笑不得,也只好順從指令,鉆進衛(wèi)生間繼續(xù)洗。
他的優(yōu)點之一是耐心,永遠在耐心等她。他在客廳里轉,窗前站一會,廚房門口站一會,看見一個不尋常的擺設便拿起來看,看完了輕手放回去,轉夠了就坐下。
薛智明洗完衣服晾了,到房里換了衣服,出來告訴他:可以出門了。
吃過飯,余輝把她送回家,送到門口,她沒再請他進來。臨走前,他為她的家提出了些建議,說該買個電水壺,不要總用飲水機燒水喝。她不放在心上,下次他就自己買了送上門來,她知道這是他又來她家的好理由,也沒怪他,被動地接過他送的壺裝水插電。
這次,他又提出建議,說可以買臺琴。
“你客廳有點空,買臺鋼琴,放在家里也好看?!?/p>
她說:“你以為買琴跟買菜一樣簡單?買了沒什么用,在家里用不著彈?!?/p>
他就好笑,不說話。
余輝走后,她想起他說買鋼琴的話,要買也是可以買一臺的,小時候學琴,父母買了一臺,上大學后棄置在童年臥房里,早不能用了。天天與琴打交道,沒想過要自己買,梅羽家里就有臺琴,常喊學生去家里練。他這建議,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可行,有了琴,以后也可以喊學生來家補課。
她抽時間去幾家琴行看了,均不合意,價錢又貴,托同學倒是很快覓到了,同學從中談好價,幫她訂了一臺。老式小區(qū)沒有電梯,她住四樓,運來時,幾個工人抬上樓,很費了些力氣。午后兩點氣溫最高,他們脫去外衣組裝鋼琴,身上出了汗,臉上也冒起油光。她站在旁邊看他們組裝,想去倒茶給他們喝卻沒有紙杯。好在一會兒就組裝好了,他們拍拍手,穿上衣服,她付了錢,想起冰箱里還有飲料,拿了幾罐出來,把他們送出了門。
擦干凈地板,晾好抹布,她坐到組裝好的新鋼琴前,摸了摸,就摸到了初愛鋼琴的童年,摸到了充滿憧憬的青春期。早已遠去的感覺洶涌而來,熟悉奇異,黯然的溫柔。那時除了考上音樂學院,她最大的夢想是成為名家。從“師”到“家”不是簡單的躍級,很多人中途退場,除了天分,苦練很重要。不知道其他同學有沒有成為“家”的理想,她是有過的,不過那是大學前了。
念大學時,有國際上著名的鋼琴家來這里演出,她和同學買票去看,現(xiàn)場多是和他們一樣的音樂學院學生。那一頭卷發(fā)的鋼琴家上年紀了,坐在施坦威三角鋼琴前,靈巧有勁的手指,時而激昂時而迷醉的神情,都令她迷戀而膽怯,她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成為臺上的人。坐在近兩千人的觀眾席里,眼前都是黑壓壓的腦袋,她的情緒低到了谷底,那種深刻的無從言說的重擊感令她覺察了自己的自卑與渺小。演出結束,同學們都有些悻悻的,那是有著理想?yún)s深知自己所不能及的清楚認知。
彈,教,到現(xiàn)在,她也只是個“師”,并且永遠只能是師。好在只是少年時期的夢,現(xiàn)在想起來,誰小時候沒有做過夢呢。她并沒覺得自己對生活妥協(xié),也沒有對年齡妥協(xié),只是一天天這樣過,循著人生活的規(guī)則,循著春夏秋冬的規(guī)則,不知不覺到了三十歲,她覺出不公平,可放眼望去,誰都有理而充分地活著,任誰也在接受年輪的制裁。她不認為三十是個分水嶺,急什么呢,一急就失態(tài),就不好看。
余輝聽說她買了鋼琴,要來祝賀,她答應了。過后,他再來,說是要來看看她,她默許,他就更喜歡來了。
他來了,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由她倒了茶來喝,不肆意地到處摸看。她態(tài)度溫和多了,卻也沒有十分好,這對他來說已是大踏步式的前進、勝利在望的前一站了。他來她家,名為看,實則聽,她新買了鋼琴,樂于試,有個人聽,彈得用心些。他點,她彈,他要聽莫扎特奏鳴曲,她不肯輕易彈,只愿彈些簡單的,說老教簡單的,沒有堅持練,水平已經(jīng)下去了。他想跟她學鋼琴,問多久能學會。她說你這樣手腦不靈活的要學兩年才能像樣彈出手,他就有點興奮了,問彈會了能不能自己作曲。她說想得美,我會彈,我怎么不作曲?兩人都笑了。他再說要跟她學,她就拿本《樂理基礎》給他,說你先看懂再說。他很有興致地接來翻開看,完全不懂。
余輝基本的樂感有了,入門名曲都聽了些,雖然聽得囫圇,說起感受來,倒有點條理,薛智明認為他算可教,給他講起承轉合,一邊講一邊試給他聽,他認真聽,像是真的學進去了。她忽而對他這個缺乏悟性的學生有了責任心,要教他識譜。她翻開樂譜,指給他,他就低聲哼哼地笑,說頭疼,像天書,一萬年也學不會。
梅羽的男朋友小嚴和朋友去洗浴中心足浴,梅羽找去了,男朋友規(guī)規(guī)矩矩由小姐在按腳,卻看見了平時規(guī)矩的人也出現(xiàn)在這種不怎么規(guī)矩的地方。
梅羽的突然找來,令男朋友吃了一驚,從他意外受驚的眼神里,她還看到一點慶幸,隱約是慶幸,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在小嚴旁邊位置坐下來,小嚴便縮回腳叫小姐去喊人,又來了位客。于是梅羽也接受了按摩。
她和小嚴的兩個朋友聊起天,說些亂七八糟的閑話,忽笑忽說,說了一會,便覺無話可說了。她想也許不該來,弄得他在他們面前多沒面子,自己也不想演電視劇。按了一會,她徹底沒了興致,說不按了,小姐便收拾東西走了。
小嚴很享受,閉著眼睛,像睡了過去。她穿上鞋,開始觀察這間足浴室。足浴室很大,是個大通間,分為三小間,每一間有七八個位置;三小間由磨砂玻璃隔開,兩邊留著走道,可以自由來去,哪間說話聲高一點,另兩間都能聽到,尤其今天晚上生意好。梅羽透過磨砂玻璃看到后一間里模糊的人影,走過去看,都是中年男人。轉了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想象中隱晦的險惡跡象,也許它是正規(guī)的,這樣想,更覺錯怪了小嚴,怎么能那么想他。
她揣著愧意坐回小嚴身邊,看他閉著眼的樣子,生出點喜悅,多么好,我們就要結婚了!她拿出手機給薛智明發(fā)了條信息:我在足浴城,過幾天我們也來按摩,怎么樣?那邊很快回了信:你每次發(fā)現(xiàn)的好地方總是不好,不去。她發(fā)去:隨便你,小嚴的卡可以打折,不來白不來。薛智明回:你用轎子來接我。她發(fā):好,我趕驢車來接你。這樣發(fā)下來,兩人約好后天晚上上完課來按摩。她收起手機,小嚴也醒了。
到柜臺結賬時,包房通道里走出來一對男女,梅羽接回找的錢放進錢包,抬眼看到那對男女,男人是認識的人,是余輝。他摟著女人的肩,含笑,腳有點飄。
梅羽立刻憤怒了,幾乎條件反射,往那邊走了幾步,余輝也看到了她,放下?lián)е思珙^的手,要過來打招呼。她一時間蒙了,不知該怎么辦。那女人看見梅羽往這邊來,逃脫般溜走了,梅羽這才想起余輝摟著她時她臉上的那副樣子。她緊盯著女人,女人往過道走,她立刻追上去,撇下不明所以的小嚴和兩個朋友。女人看她追上來,以為是男人老婆找來了,往旁邊一間開著門的包房鉆進去,迅速閉了門。梅羽義憤填膺,守著門,真正像個抓到老公出軌證據(jù)的女人那樣大喊:“經(jīng)理呢,你們經(jīng)理呢,叫他過來,我要看清楚……”
柜臺上的收銀員拿起對講機講了什么,很快經(jīng)理來了。梅羽不由分說叫他打開門,經(jīng)理卻讓她先說是怎么回事,她平了平氣,說錢包落在了包房里,結賬時想起來,現(xiàn)在回來拿,門敲不開。經(jīng)理就朝里面說話,門開了,那個女人一張怨氣的臉。經(jīng)理一與那女人說話,她就知道了這女人是做什么的。她明白了,氣都放出來了,只剩下滿腔激憤。經(jīng)理笑盈盈看著她,也許覺得她見得太少了,大驚小怪,然而她只緩了緩氣,鄭重地對他說:“你們這里要好好整改哦?!?/p>
小嚴與朋友在柜臺邊說話,似對她頗豪邁的壯舉完全不見。她問余輝呢,小嚴說余輝走了,說:“那就是薛智明男朋友?老男人了嘛,真叫人意外?!?/p>
梅羽的愧意蕩然無存,換成滿胸底氣,沖小嚴說:“再來這種地方小心一點!”
這回輪到小嚴不高興了,“按個腳怎么了?”
她沒說話,小嚴也沒說,兩人都是不同的心緒,卻都在心里默念同一句話:我們就要結婚了。
事情的轉變突然而迅疾,薛智明頗反應不過來。余輝沒來餐廳了,他十天沒主動找她,她當然就不會找他,平時除非不可避免的事,她從不主動找他。
梅羽請她吃飯,她也還是悻悻的。兩人坐著,等上完了菜,梅羽才開腔:“你也應該諒解,三十幾的男人了,你又不肯答應人家,他也很難嘛,哪個三十幾的男人沒有老婆?他沒有啊。”
“我從來沒想這些?!彼吐曊f。
“你把自己守得那么死,近都不準他近一下?!?/p>
“那是順其自然的事,我不喜歡他,怎么準他近?”
“也是怪你,認識多少人,多少人能發(fā)展關系,你只看見一個他?!?/p>
“我沒看見他,從沒。”她有點橫。埋頭喝湯,淚順臉頰滑下,驚著了梅羽。
“他從來沒摟過我的肩?!彼f,是真有些委屈。
梅羽很平靜,心很軟地看著她,“沒想到你還哭,以為你真不在乎。”
她說出真話:“這樣下去,真過一兩年,我可能會答應他,他這樣是自己不要了,我還怎么要?這一年多,不短,我已經(jīng)在慢慢妥協(xié)了?!?/p>
梅羽猶豫,還是說出口,“其實你們壓根不般配,小嚴都說他是老男人了,出人意料?!?/p>
“我又很年輕?”她挑釁的口氣,又覺不該這樣對梅羽撒氣,轉了話頭問:“你們怎么樣,定了嗎?”
“元旦?!?/p>
“我不急,我才不急?!?/p>
“是啊,你不急,才沒答應他,現(xiàn)在清楚了,不是好結果嗎?!?/p>
“不是你,你哪樣都能說?!?/p>
梅羽看到她洗心革面的心,說:“走了這個運,下個運就來了,下個運是好運!”
薛智明沒接話,低頭喝湯,想自己實在可笑,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一開始就不合適,卻自欺欺人地做了一年多不明不白的朋友,說出來都不敢相信的。她不認為自己同他是戀人關系,想不明白與他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對他又是怎樣的感情,這件事出來,她倏忽有了丈夫出軌的心理,肚里忍著復雜的醋意,可不愿承認自己難過,一承認,就等于跟他是戀人了,誰跟他是戀人?她慶幸又惱怒,慶幸他犯了錯,沒有給他繼續(xù)下去的機會,看清了他;惱怒他犯了錯,他和那女人是在侮辱她。這樣也好,徹底一干二凈了,她從來是伸不出快刀的人,這一刀出乎意料地快,她正好借上這股力,一揮斬斷。結束了,就結束了吧。
她是沉得住氣的,余輝沒有舉動,她就紋絲不動,這最后她是要贏的,一分都不能輸給他。
沒有余輝消息,似乎失蹤了。他不來餐廳,餐廳里的人都打探似的眼光看她。
她失神地想,消失得這么輕易,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到底是只老烏龜,一遇雨就縮頭了,她心里說出這句粗鄙的話,但她還沒有決絕到要忘掉這一年多的回憶。
那天上完課,她沒有打車,步行回家,路過一個牙科診所,駐足看了幾眼,心里有了主意。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出門迎著白霧走去了牙科診所。拉開診所玻璃門,醫(yī)生坐在桌前吃早餐,她問有沒有假牙,醫(yī)生放下筷子,把她領進里間,打開凳子上一只鋁箱,里面整齊排著兩排不同材質的牙模。
“我要真的?!彼f。
“我先給你看,喜歡哪種?”醫(yī)生指著里面的牙齒。
她伸手去摸,石膏牙模冰涼的觸覺貼上手指,“真的多少錢?”
“你張開嘴看看。”
“我不用?!?/p>
她有些不平靜的激動,醞釀幾秒,不完整地說了出來:要是真的完整的一副假牙,看上去像用過的,當然要沒用過的。醫(yī)生懂了,卻為難,“沒有現(xiàn)成的沒用過的賣,都是訂做,現(xiàn)有的都是病人用廢的?!彼虉?zhí)地說現(xiàn)在就要,醫(yī)生好笑,“你真是奇怪,病人用過的又臟細菌又多,不是保存標本我都不會回收,你要做什么?”
她不怕地說拿出來看看。醫(yī)生從瓷磚臺子下托出木箱子,打開來,她鼓起勇氣湊上去,看到三副用透明塑料袋封好的廢牙。她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醫(yī)生猜到她的猶豫,主動拿起一副托在手心,旋轉著讓她看。三副輪流轉給她看,她睜大眼睛看得很仔細,艱難地在心里作斗爭。
最終毅然拿了一副,沒等醫(yī)生說話拿出二十塊錢,醫(yī)生不要,她斗氣似的推給他。醫(yī)生好脾氣,見她無端脾氣大,沒有多問,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好廢牙,她拿在手里,很窘地推門出去了。
回到家,她興奮地滾開塑料袋,拿新塑料袋套上手,取出假牙,接了一杯水,把牙輕輕放進去,端起來看,果然有陳年舊月的感覺。她厭惡這副牙,把杯子端到了露臺的水泥板上,讓它露夜吧,明天要是碎了,或者不見了,就算了。
躺在床上,給余輝發(fā)了條短信:我感冒了,明天休息,你來看我吧。一會兒,收到了回信:你感冒了?好。她空著的心滿是歡喜,又飽受屈辱。
第二天余輝來了,帶來了感冒沖劑。他找杯子沖藥,對一切熟悉得像在這里住了多年。她躺回床上,聽著客廳里他制造出來的動靜,想他的優(yōu)點除了耐心,還有不動聲色,為什么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
她接過藥喝了幾口,捋了捋蓬著的頭發(fā)。
余輝心里早醞釀好的話,準備找恰當?shù)臅r機說,可此時想找平常話說,氣氛己不是從前,她又異樣地沉默著,他不知說什么才好,但他擅長冷靜,手插在褲兜里,在床前踱,和以前一樣。
時間一秒秒過去,她十分憤怒,胸口一起一伏。她盡力平復下來,挪到床邊,彎腰端起地上的水杯,舉到與鼻子平齊的地方,“怎么樣?”她說,像舉著獎杯。
他微微露出的疑惑,是針對這獎杯本身。
她不能輸,她要他屁滾尿流。
“媽媽的牙齒。”她說。
她想他會把水杯接過去,像往常對她一點一滴都感興趣那樣,做研究一樣凝神細看。接過去了,就表示歉意了,妥協(xié)了。
從她說話的口氣里聽不出什么,他沒動,疑心是詐,或者,一接就被動了,想好的話就沒機會開口,他更不能得到原諒了。
“這是家族遺傳病,男的沒有,只傳女人,外婆有,舅舅沒有,媽媽有。媽媽四十歲就換了這副牙,前幾年用廢了換了新的,我保存下來了?!?/p>
“保存它做什么?”他終于發(fā)問。
“我四十歲也會換牙?!彼龔堥_嘴,上下齒并齊給他看,“現(xiàn)在好,過幾年也要換,我不怕,這么多年的心理準備早就做好了?!?/p>
他想這到底是真是假。
“保存它是警醒,每個人都要有一樣東西給他做提醒。”
她把另一只手從被子里抽出來,要去杯子里撈假牙,指頭伸了進去,就要觸到水,余輝扭過頭去,她及時停住,心里感激他,但仍把手停在杯沿,過了幾秒才緩緩放下來,放回被子里,手心摸到光滑溫軟的大腿皮膚,極輕微的幸福。
果然,像所有中年男人悲觀情緒蔓延進身心一樣,他頹敗了。
他坐下來,坐在她的床上——她那漂亮的彩色棉被,從來是不敢輕易坐的。
他無法判斷牙齒的真假和她的真假,也用不著判斷了。
她看著他的脊背,從認識到現(xiàn)在,總是駝著的,挺不起來。
總以為她是有感情的,對自己有喜歡的,哪個女人會這么一副輕佻的樣子,端著假牙給男朋友欣賞?
莫名其妙。
所有戀人都不會這么做,就算做了錯事。
這不是假牙,是有力有效的武器。
這不是假牙,是把他侮辱回去的武器。
她的腳動了動,動靜傳到他身上,他回過神,看著窗外的露臺,露臺外遠處的高樓和高樓上的天空,是這城市并不美的一片剪影。窗玻璃上,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現(xiàn)出他此刻的面容,模糊的面容上是自己灰暗的前景。
他站起來,有點站不住似的:“我就這一點了,你一點都不剩,我不找二十幾的,是怕,你三十有了,也不肯妥協(xié),我以后沒什么了?!彼曇舻瓦?,像勻不過氣。
“我又有什么?”她心里翻滾著怒火,朝他無聲地說,“你的沒有是沒有,我的沒有就不是?”
“你不該這樣對我?!彼p聲說,只說得出這一句。他不該對她這么好,又對她這么壞。
她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樣子,裹著衣服偎在床頭,不修飾的頭臉,眼睛下青黑著,大概很像臃腫的婦人。她從被窩抽出手卷了卷脖子上的毛衣領子,這件暗紅色毛衣是媽媽的,今天特意尋了出來。
有一瞬間覺得過癮,她一動不動,他那樣站著,像定住了,她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不動尷尬,動更露怯,但最終做就做到底吧。她把領子上的手移到被子上,慢慢拉開被子,她的身體呈現(xiàn)在他面前,一年多來,她的真實和全部終于徹底地妥協(xié)出來,展現(xiàn)給他了。敞開的卡其色棉襖褶皺著堆在背后,在屁股下,紅色熱水袋放在紅色毛衣覆住的肚子上,毛衣長到腿根,粉色內褲,兩條不黑不白的腿,結實,稍胖。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可這樣站著更顯呆笨,他走了幾步,恨此刻自己存在于世界上,存在于這房間里,恨自己呼吸著空氣。他終于不知道該怎樣,出去了。
防盜門的鎖芯與鎖眼對準發(fā)出“咔嗒”的一聲,她拉上被子,手捂上熱水袋。窗外是陰天,天光映進房間,襯出里面物品的顏色與材質,也襯出她輕微的呼吸,一切都顯得格外寂靜。她腦中回蕩著那聲“咔嗒”,剛才還有個人,現(xiàn)在只剩自己了,她喉嚨里輕輕嘆一下,頭縮進被窩,蜷起來,耳朵壓著枕頭,丁點丁點攢了睡意,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她睡得渾身發(fā)燒,睜開眼睛,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坐了一刻,她突然非常有力,掀開被子,一躍而起,光腳到柜子里尋出禮服,站在床上脫光衣服,換上了禮服,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涂了唇蜜。鏡子里是光鮮的失戀的她。
她蹦到客廳,揭開琴蓋,激動地坐下去,彈起來。
郵差上樓送信,把信送入信箱,照例準備按一遍鈴,聽見門內隱約有聲音,站住聽了聽。
仿佛是鋼琴聲,難道她在彈鋼琴?她會彈鋼琴?
他想起己半個月沒有她的信了,今天這封信,捏在手里比往常厚些。
他貼在門上,仔細辨別,耳朵觸到冰冷的鐵門,琴聲神經(jīng)質地歡快,激昂得快要穿透門板。
聽出來了,是念小學時,陽光和暖的下午,美麗的音樂老師坐在鋼琴前為他們彈奏過的曲子,那首音色跳躍、叮當有趣的《踏雪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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