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燕
(廣西大學 文學院, 南寧 530004)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以花喻人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而在百花之中,我國詩人對梅情有獨鐘,詩人在不斷地詠梅頌梅中寄寓了濃濃的梅花情結(jié)和詩人自己的人格精神。梅那種傲霜斗雪、凌寒獨放、高標絕俗的高風亮節(jié)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人的精神原型,梅所象征的人格精神形成了中華民族的一種共同的審美心理,那就是“梅花品格”。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曹雪芹賦予青春守寡的李紈和身歸佛門的妙玉以紅梅的隱喻和象征,一個是曉霜寒姿的老梅,一個是傲霜斗雪的紅梅,她們身上凝聚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千百年來積淀下來的梅花品格和精神內(nèi)蘊,并在一定意義上豐富和發(fā)展了梅花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
在“金陵十二釵”中,青春即喪偶的榮國府長孫媳婦李紈就像一枝老梅,她雖處于“繁華錦繡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的賈府,卻深居簡出,清靜自守;面對賈府勾心斗角、名爭利奪的矛盾紛爭,卻不同流合污,與世無爭,以寧靜淡泊之心活出愈老愈有精神的老梅姿態(tài)。老梅的閑靜淡泊、不隨眾俗的高標逸韻與李紈的素喜清凈、與人無爭、遺世獨立的品格相吻合,故而老梅成了李紈的精神化身。清評點派紅學家曾以群花論紅樓女子,就將李紈比喻為古梅:“園中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為論,黛玉如蘭,寶釵如牡丹,李紈如古梅?!盵1]119清代詩人楊維屏也將李紈視為“耐冷姿”的梅花:“誰知橄欖回甘味,轉(zhuǎn)在梅花耐冷姿?!盵1]51除此之外,李紈自己也始終以老梅自居。
早在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李紈奉旨作詩時,就在《文采風流》匾額中詠道:“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盵2]251這里的“落梅”意象讓我們感受到李紈在孤清高潔梅花風神的刻畫中暗含著一絲感傷意味。梅花意象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民歌里,則是“梅花落”這樣一個感傷的形象。如晉清商曲辭《子夜四時歌·春歌》:“杜鵑竹里鳴,梅花落滿道。燕女游春月,羅裳曳芳草?!盵3]644“梅花落已盡,柳花隨風散。嘆我當春年,無人相要喚?!盵3]645“梅花落”是春色已極、春光即逝的景象,其“美麗的凋逝”引發(fā)了詩人深深的感嘆,因而以樂府民歌為發(fā)端,成了詩歌中最早流行的抒情形象。這里樂府民歌吟唱的“嘆我當春年,無人相要喚” 不正是青春守寡的李紈灰暗人生的真實寫照嗎?李紈以落梅自喻讓我們感受到她身在“朔風吹寒冰作壘”(元·王冕《題墨梅圖》)的賈府中生存的艱難。然而“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堅”(宋·陸游《落梅》),李紈的靈魂深處有著落梅一般的凜然傲雪的氣節(jié),故而落梅又象征著李紈在艱難的生存夾縫中對自我人格的堅守。
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里,眾女兒們在大觀園掣花簽時,李紈掣出了寫著“霜曉寒姿”、畫著一枝老梅的花簽,并以“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詩來詮釋此簽。李紈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盵2]892“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出自宋代王琪的《梅》:“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痹娭刑岬降牧趾途妇褪撬未娙肆皱汀A皱陀谏褡谀┠觌[居西湖孤山,不婚不宦,專以種梅養(yǎng)鶴為樂,因而有“梅妻鶴子”之稱,是一位超然物外的隱逸高士。其《山園小梅》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句幾成詠梅之絕唱。因此,后世詩人將林和靖看成梅的象征,梅與人合二為一。
李紈雖深居“膏粱錦繡”的賈府大家族中,卻有著林和靖般淡泊避世的隱者高致。她是金陵名宦之女,自幼讀書識字,并受到父親嚴格的封建禮教的教育。嫁到賈府后不久,即青春喪偶,從此“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2]57。在賈府這個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復(fù)雜環(huán)境中,李紈始終像一枝老梅,淡泊閑雅,與人無爭,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大有“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之意趣。
這種以梅喻心、淡泊閑雅的隱逸情懷在宋代詩人張道洽《瓶梅》詩中亦有體現(xiàn):“橫斜竹底無人識,莫與微云淡月知?!彼未~人鄭域在《昭君怨》(別名《梅花》)詞中詠梅以言志:“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栽,一般開?!彼詫Ρ鹊姆绞剑瑢懗隽嗣坊ú荒礁毁F、高潔傲岸的品質(zhì),以梅為媒,梅我合一。詞人甘心守著一間竹籬茅舍,守著一片雪里竹梅,駐守著自己獨有的那份寧靜和傲視富貴的高潔情懷。正如李紈自愿選擇居住在“黃泥筑就”的“數(shù)楹茅屋”里,儼然一派“竹籬茅舍”的農(nóng)家風光。稻香村這一清凈幽雅的居住環(huán)境顯然契合了李紈自甘寂寞、清心寡欲的性情以及淡泊寧靜、潔身自好的隱者風度。黃昌麟在《紅樓二百詠》中贊道:“畫荻徽聲繼自今,冰霜堅凜擁寒衾。最難生長繁華境,明月梅花是妾心?!盵1]499道出了李紈身在繁華地,“心遠地自偏”的淡泊嫻靜的老梅精神。
正是李紈一直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的老梅自居自況,因而在賈府這樣的封建大家族中,面對紛紛攘攘的矛盾糾葛而置身事外,儼然局外人一般。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李紈也沒有像王熙鳳那樣上下周旋,左右逢源,以博得老祖宗、太太們的歡喜和賞識,而只是盡其做媳婦的本分。比如在第四十回中,賈母要帶劉姥姥逛大觀園,李紈早早地為老太太準備好一大盤各色的折枝菊花以裝扮。第五十回“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中為老祖宗的突然大駕光臨而鋪炕備爐以驅(qū)寒。而當賈母命她歇歇時,李紈“便挪到盡下邊”[2]698,與處于金字塔尖的賈母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看出李紈心不染塵的幽閑貞靜。
為避鳳姐的鋒芒,位居榮國府長孫媳婦的李紈從不去爭少奶奶的位置,而由鳳姐全權(quán)掌管著榮國府的家政大權(quán),自己則退居幕后,清心守節(jié),安分守己。后來鳳姐生病身體欠佳,王夫人把家政大權(quán)暫時交給李紈管理,讓探春、寶釵兩人協(xié)理。而在三人理家的過程中,李紈卻淡出幕后,一味地做起菩薩來,精明要強的探春則成為了理家的主角,從中可以看出她中庸處世、淡泊無爭的隱者心態(tài)。在眾紅樓女兒中,論精明能干,李紈比不上鳳姐;論博學多識,李紈比不上寶釵;論詩詞才情,李紈比不上黛玉;論果敢決斷,李紈又比不上探春。但在最后賈府之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時,唯有老梅李紈一枝獨秀,傲然綻放在一片白茫茫的霜雪中,默默地向人們展示著“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毛澤東《卜算子·詠梅》)的高標逸致。
如果說,李紈是一枝經(jīng)久彌香、淡泊無爭的寒姿老梅,那么妙玉便是一枝高潔脫俗,傲世獨立的白雪紅梅?!都t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通過寶玉的眼睛,我們看到“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2]681,這分明是妙玉“心性高潔”[4]200、高潔傲岸的生動寫照。
在中國傳統(tǒng)詠梅詩中,梅已然成為了高潔傲岸、高標絕俗的象征,“梅”凝聚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人格精神。宋代詩人吳頤把梅的清新脫俗刻畫得頗為傳神:“玉骨冰肌冷照人……寄聲閉戶英夫子,體取居塵不雜塵?!?宋·吳頤《次邦憲宣德紅梅詩韻》)梅在朱熹的詩筆下則儼然一位瀟灑出塵的仙子:“玉立寒煙寂寞濱,仙姿瀟灑凈無塵”(宋·朱熹《次韻列秀野前樹梅》);陸游筆下的梅也是高標絕俗的象征:“騎龍古仙絕火食,慣住空山嚙冰雪”(宋·陸游《湖山尋梅》)。
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妙玉就是一個“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2]86“居塵不染塵”的妙人。就像一株傲世獨立的白雪紅梅,天越寒,梅越綻,花越芳,妙玉高潔脫俗的姿態(tài)造成了“天生成孤僻人皆罕”[2]86“萬人不入他目”[2]897的孤傲不群的性格。據(jù)深諳妙玉為人的邢岫煙介紹,早在蘇州老家蟠香寺修煉時,就因為她傲視權(quán)門貴族,不愿依附豪門,才導(dǎo)致“不合時宜,為權(quán)勢所不容”,只好輾轉(zhuǎn)至京。當為元妃省親修建大觀園,王夫人說要請她入住,她毅然拒絕侯門的邀請,厲聲回道:“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2]243,于是王夫人不得不以禮相待“寫請?zhí)フ垺薄扒踩藗滠囖I去接”,妙玉才決定入住大觀園。這種傲視權(quán)貴、不慕榮華的氣概,頗有紅梅般傲世獨立的君子氣質(zhì)。涂瀛在《紅樓夢論贊》評論說:“妙玉壁立萬仞,有天子不臣、諸侯不友之概”[1]130,一語切中了妙玉的紅梅傲骨。
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招待賈母品茶一回中,妙玉的這種不事權(quán)貴、傲視權(quán)貴的氣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對于賈府這位至高無上的賈母,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不敬若神明,更有王熙鳳等阿諛奉承巴結(jié)討好的,妙玉則是以一般的禮數(shù)招待她。給賈母泡的茶是歷代貢品茶老君眉,用的水是“舊年蠲的雨水”,用的杯子是“成窯五彩小蓋鐘”,而把最好的體己茶留給了知己黛玉、寶釵和寶玉。她用珍藏了五年的“總舍不得吃”的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集的雪烹茶招待他們?nèi)齻€。一“蠲”一“收”,茶水收集方式的不同,也反映了其對待賈母和寶玉三人用心程度的差別。斟茶的茶具也是賈府所沒有的珍奇古玩,比招待賈母的成窯五彩小蓋鐘要珍貴得多。而當賈母離開時,她“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2]571。不僅如此,等賈母一行人走后,她還要用清水沖地,這又鮮明地表現(xiàn)出她對權(quán)門貴族的不屑和蔑視。如此對處于金字塔尖的賈母不敬和傲慢,在整個大觀園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這種清高孤傲、卓立不群的精神氣概就像不媚于世俗、不嘩眾取寵的孤芳自賞的紅梅一樣,紅梅品格已完全融入了妙玉的整個生命中,成為妙玉精神品格的化身。
縱觀紅樓女兒,也只有同樣孤標傲世、目下無塵的黛玉可與之相提并論。對此,陳其泰曾有過精辟之論:“妙玉正是黛玉一流人。正是梅花與水仙,各是風神,而其為潔凈則一也。”[5]342任情本真的黛玉始終堅守著自己“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2]383的高潔品性,不肯折節(jié)媚俗,如其在《問菊》詩中詠的那樣:“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2]526借用凌霜綻放的菊以寄托自己孤高傲世、高標出塵的人格操守。然而身居“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2]383的賈府中,黛玉囿于寄人籬下的身份,凡事小心翼翼,行動處有所拘束,高蹈絕俗的妙玉較之孤標高潔的黛玉就顯得更為卓立不群和瀟灑出塵。
正是因為其高蹈絕塵的心性氣質(zhì)和黛玉有著相似之處,故而“萬人不入他目”的妙玉也愿意和黛玉、寶玉一流人物結(jié)交,其他世俗之人,則有意保持一份距離。如對于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她擲之不?。粚τ谥粮邿o上的賈母,她無心奉承。紅梅傲骨的她活出了自我,活出了高潔。正如張錦池所說:“如果說,瀟湘館旁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綠竹是林黛玉的品格的象征;那么,櫳翠庵前那傲霜斗雪、綻苞怒放的紅梅當是妙玉品性的寫照?!盵6]146
作為寡婦身份的李紈生于宋明理學甚囂塵上的歷史時期,又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這種特殊的身份決定著她必須扮演稻香村里未亡人的角色,李紈實際上是賈府一塊活貞節(jié)牌坊。于是“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便“理所應(yīng)當”成了她日常的生活內(nèi)容,此外更無什么重要的事可做,儼然是一位青春喪偶、對生活心灰意冷的封建未亡人形象。
歷來很多學者將李紈這種“無見無聞”、清心寡欲看成是“古井無波”[7]81“心如槁木”[8]4“禁欲主義的典型”[9]353,其實這種看法是對李紈整體形象的一種誤讀。這口“古井”并不是“無波”,而是寒冰之下有激流。在封建禮教與人性的生存夾縫中,李紈仍像一枝剛直堅毅的老梅一樣,“老樹春深更著花”(清·顧炎武《又酬傅處士次韻》),在“千里冰封”的惡劣環(huán)境中,倔強頑強地挺立著,閃爍著青春的活力和人性的光芒。正如在那“人力穿鑿,有違自然”的稻香村里,卻“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殺伐人性的封建節(jié)操觀念把青春守寡的李紈推向枯寂無光的“古井”中,然而青春的生命和對生活的熱情最終沖破了宋明理學的桎梏。李紈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稻香村里燦然盛開的紅杏,又如經(jīng)霜傲雪的老梅,散發(fā)著怡人的淡淡清香。這里以紅杏和紅梅隱喻李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是象征著李紈那蓬勃的青春生命和不可遏制的人性之光。
清代畫家金農(nóng)在《畫梅》中說:“老梅愈老愈精神”[10]41,道出了老梅精神的永恒。李紈沖出“貞節(jié)牌坊”的精神束縛,活出了自我,活出了風味。當她隨眾紅樓女兒一起進入“世外仙源”大觀園后,其暗淡無光的生活便呈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青春亮色,其內(nèi)心也像那寒姿老梅一樣灼灼綻放。
李紈第一個萌發(fā)創(chuàng)辦詩社的想法,一經(jīng)探春提出,便立即響應(yīng):“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盵2]500并就詩社的地點、分工、制度、經(jīng)費等做了一系列的安排,極大地鼓舞調(diào)動了眾紅樓女兒們的參社熱情。詩性的靈魂一經(jīng)觸發(fā)便不可遏制,她帶領(lǐng)紅樓女兒進入了自由自在的詩性王國。在詩的王國里,自稱不大會作詩的李紈卻有著很高的鑒賞才能。在海棠詩會上,李紈本著“含蓄渾厚”的詩歌審美標準,將寶釵的海棠詩評為第一;而在菊花詩會上,李紈準確地指出了林詩的“三新”,即“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并將林詩的三首推為魁首,其高超的評詩才能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推崇,正如寶玉所說的:“稻香老農(nóng)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優(yōu)劣,我們都服的?!贝藭r的她已然忘卻自己未亡人的身份,也忘卻了封建家長們要求她帶著眾女兒們“做針線教道理”的職分,而是帶領(lǐng)大家“大頑大笑”[2]585,彰顯著她內(nèi)心深處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和對青春活潑人性的張揚,“老樹春深更著花”(明·顧炎武《又酬傅處士次韻》)的精神讓李紈在大觀園里綻放出了生命的幽香。
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當黛玉說道:“你們?nèi)杖照f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崩罴w卻笑著鼓動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jié)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2]890,盡可能地為少男少女們營造自由、高雅的詩的世界。在第五十回“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中,寶玉聯(lián)詩落第后,李紈給出了一個“又雅又有趣”的懲罰:“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蓞捗钣駷槿耍也焕硭?。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盵2]694從這種別有生趣的懲罰中可以看出李紈對紅梅的那份深情和“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宋·盧梅坡《雪梅》)的高雅情致,而櫳翠庵前那“十數(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2]681不也正是李紈內(nèi)心深處噴薄而出的青春之火的象征嗎?唯其如此,才能發(fā)現(xiàn)紅梅獨特的美,并通過這種高雅的懲罰方式來更近距離地欣賞紅梅的美。與此同時,這十數(shù)株如胭脂般的紅梅同樣是妙玉人格精神的化身。就這樣,通過第四十九、五十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和“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將十二釵中兩個具有紅梅品格的人物形象勾連起來,形成別具風味的紅梅世界。
從李紈罰寶玉乞梅于妙玉到寶玉作《訪妙玉紅梅》詩,再次將妙玉和紅梅聯(lián)系在一起:“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2]697。而寶玉訪妙玉乞得的紅梅:“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2]695。紅梅的畸形暗喻妙玉靈魂深處因封建宗教的桎梏而導(dǎo)致人性的壓抑和扭曲,而那旁逸斜出的小枝則象征著妙玉人性與佛性的抗爭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頑強生命力。
自幼被迫遁入空門的她雖也修得了幾分佛性,但身在佛門,心系紅塵。就像妙玉曾經(jīng)修煉的“蟠香寺”和現(xiàn)居的“櫳翠庵”一“香”一“翠”所暗示的,妙玉對世俗生活有一份依戀和向往。櫳翠庵青山橫隔的地理分布象征著妙玉在佛門禁地中被迫與世隔絕的幽獨處境,而庵前那十數(shù)株如胭脂般傲然怒放的紅梅卻是對妙玉內(nèi)心深處艷麗春色的婉轉(zhuǎn)表達。妙玉在大觀園這個世外仙源的觸發(fā)下,靈魂深處人性與佛性展開了激烈的較量,而最終造成了妙玉以“矯情”的面目示人——自稱是“檻外人”的她卻時時懷有“檻內(nèi)人”的情懷。
對于妙玉內(nèi)心幽微隱約的“芳情”,清人姜祺曾作詩云:“芳潔情懷入定中,濃春色相未全空。本來人較梅花淡,一著東風便染紅?!辈⒆⒃唬骸胺紳嵵袆e饒春色,雪里紅梅,正是中意?!?1]481清人周澍在《紅樓夢新詠》中有《笑妙玉》詩一首:“一般溷跡在紅塵,何事偏稱檻外人?泥濕未沾風里絮,梅開已逗意中春?!盵1]493現(xiàn)代茅盾在《題紅樓夢畫頁》也詠道:“無端春色來天地,檻外何人輕叩門。坐破蒲團終徹悟,紅梅折罷黯銷魂?!盵11]這些詩句無疑都揭示出了妙玉內(nèi)心紅梅一般的對塵世“芳情”的渴望。
如前面在“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回中所述,妙玉在禮節(jié)性地招待賈母后,悄悄地將寶釵、黛玉二人拉入自己的耳房內(nèi)吃體己茶,以達到接近寶玉的目的。給黛玉、寶釵斟的茶具雖是古玩奇珍,而斟與寶玉的則是自己日常吃茶專用的神圣不容染指的綠玉斗,其中隱蔽微妙的情意不難領(lǐng)會。然而在黛玉、寶釵的面前,她極力掩飾自己內(nèi)心對寶玉的綿綿深情,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寶玉說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盵2]570這份被世人認為的“矯情”無不是人性和佛性矛盾斗爭的結(jié)果。就像那枝從旁縱橫而出的千姿百態(tài)、異香撲鼻的紅梅,“一著東風便染紅”“梅開已逗意中春”,妙玉的人性一旦覺醒,便以各種方式努力掙脫佛家清規(guī)戒律的桎梏,綻放出少女自然天性的紅梅,成為嚴冬冰雪中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線。
如果說前面的櫳翠庵品茶,妙玉還是矯情地掩飾自己對寶玉的真情,那么接下來的“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曹雪芹則又十分委婉含蓄地從側(cè)面描寫了妙玉與寶玉單獨接觸的過程。寶玉被罰去櫳翠庵向妙玉“乞紅梅”,作者對寶玉乞梅的過程沒有展開敘述,但寶玉的一句“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2]694包蘊了太多的潛臺詞,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而邢岫煙的一句“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2]898,似乎已經(jīng)道出了寶玉和妙玉之間那種幽微隱約的微妙關(guān)系。
第六十三回妙玉的飛帖遙叩芳辰更是將自己內(nèi)心對寶玉的深情明朗化。大觀園中與寶玉同日生日的共有四人,其中就有與妙玉“有十年師友之誼”的邢岫煙,但她唯獨向?qū)氂袼腿チ恕皺懲馊嗣钣窆C遙叩芳辰”的粉色賀帖,其對寶玉的深情不言自明。身歸佛門,自稱“檻外人”的妙玉本應(yīng)摒除雜念,趨向真如之境,卻半向紅塵半向佛。妙玉這種又是女尼又是閨閣少女的雙重特殊身份,也難怪邢岫煙批評她“僧不僧,俗不俗”[2]897。對此,吳世昌先生有兩句精辟之論:“檻外若教無掛礙,不應(yīng)壽帖到怡紅?!?《題〈紅樓夢〉人物圖·妙玉參禪》)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再次透露出了妙玉“梅開已逗意中春”的閨閣少女情懷。當聽到黛玉和湘云聯(lián)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時,她覺得“太悲涼”,認為“如今收結(jié),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2]1094并一口氣續(xù)了十三韻??梢姡且蚤|閣少女自居的。而她所續(xù)的“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諑椅镍P,閑屏掩彩鴛?!记橹蛔郧?,雅趣向誰言”[2]1094-1095又分明在抒發(fā)著一個心系紅塵而遁入空門的女兒顧影自憐的凄凄幽怨。這十三韻處處流動著閨閣少女情懷,與傳統(tǒng)的閨怨詩并無二致,而無一點佛門幽尼參悟菩提的禪心。正如陳其泰所說:“所續(xù)之詩,并無一點怪僻處,言為心聲,正表出妙玉實是閨閣本色?!?第七十六回眉批)尾句“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更是將妙玉內(nèi)心深處那縷“剪不斷、理還亂”的憂愁和“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苦楚表達得淋淋盡致。
至此,我們看到,妙玉在叛逆佛門禪規(guī)對人性的桎梏的道路上大膽勇敢地邁出了一步,是繼寶玉、黛玉之后又一個離經(jīng)叛道、傲視絕俗的不朽形象。寶玉、黛玉、妙玉這“紅樓三玉”就如同大觀園中的歲寒三友,“三玉”相互輝映。黛玉是孤芳傲世的秋菊,妙玉是傲霜斗雪的紅梅。寒香拂面如胭脂般的紅梅,有著沖破重重壓力探出墻頭來的頑強生命力,桀驁不屈,傲然獨立。妙玉傲雪紅梅的動人形象升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紅梅的文化內(nèi)涵。
櫳翠庵的白雪紅梅連綴起了李紈和妙玉兩人,兩人同是紅梅的精神化身。她們在封建禮教和宗教的重重壓抑下頑強地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生命的光彩,就像兩株霜曉寒姿和傲霜斗雪的紅梅,在苦寒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中展露出堅毅剛直的生命之姿,“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元·王冕《白梅》)是她們共同的精神寫照。
李紈作為“十二釵”中唯一的寡婦,妙玉作為“十二釵”中唯一的女尼,她們特殊的身份使得她們同被置于一個最需以禮法自持,遠離塵世欲望的處境。只是和李紈相比,妙玉在封建禮教的束縛外,又多了一條封建宗教教規(guī)的枷鎖。較之紅樓其他女兒而言,她們更是生活的邊緣人,有著更為艱難的生存處境。李紈是賈府一塊活貞節(jié)牌坊,而妙玉是賈府好佛禮齋的高雅點綴品。她們身處“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2]1094的險惡環(huán)境中,看透了腐朽落寞的封建貴族的真實面目,于是才有了李紈的“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之概和妙玉的“天子不臣,諸侯不友之概”。一個避世無爭,一個傲視權(quán)貴,都具有紅梅一般的高潔品性。
在姹紫嫣紅的大觀園中,李紈住的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的稻香村,是違背天然之趣的人為之作,正如寶玉所指出的那樣,其“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2]232-233,這正是青春守寡的李紈深受封建禮教人為壓抑的生動寫照。然而青春活潑的人性是人為抑制不住的,一旦有機會便會適時縱橫而出,“如噴火蒸霞一般”的“幾百株杏花”一般,李紈頑強地綻放出青春生命的光彩。同樣,妙玉身處宜清靜自守的櫳翠庵,庵前卻有十數(shù)株如胭脂一般的紅梅,以及寶玉從妙玉那乞得的紅梅“傍有一橫縱橫而出”,象征著妙玉沖破封建禮教和宗教教規(guī)的雙重束縛。這種鮮活的青春生命彰顯著不畏嚴寒、不畏風霜的紅梅的風神意韻,人亦梅魂,梅亦人魂,梅與人已融為一體。
“凹晶館聯(lián)詩”一回里,妙玉續(xù)的十三韻中有“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2]1095直接將櫳翠庵和稻香村相提并論,可見曹雪芹這樣安排是富有深意的。妙玉在櫳翠庵修行禮佛,李紈避世于稻香村,兩處都是在煙柳繁華地的大觀園另辟出的清凈之地,她們堅守著自己的人格高地,高蹈出塵,“不同桃李混芳塵”?!都t樓夢》第五回十二釵的判詞中,李紈的判詞是“如冰水好空相妒”[2]81,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2]79,“冰”“潔”正是紅梅的品性和特征,標示著她們?nèi)烁竦母邼?,就像紅梅一樣,頑強綻放在千里冰封的霜雪之中。
李紈是一枝經(jīng)久彌香、愈老愈有精神的寒姿老梅,而妙玉是一枝高潔脫俗,傲世獨立的傲雪紅梅。所不同的是,孫虹認為“梅者,媒也。紅梅傳達出了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意愿。可以說,妙玉是檻內(nèi)人,檻外梅;李紈是檻外人,檻內(nèi)梅”[12]49,一語道出兩人的精神內(nèi)質(zhì)。李紈有著淡泊自然、與世無爭的君子風度,故而是“檻外梅”;妙玉身歸佛門,而心系紅塵,故而是“檻內(nèi)梅”。這兩枝霜曉寒姿的“檻外老梅”和傲霜斗雪的“檻內(nèi)紅梅”,縱然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宋·陸游《卜算子·詠梅》),也“只有香如故”。她們鑄就的紅梅品格豐富了中國梅文化的內(nèi)涵,而她們也成為了《紅樓夢》中兩朵最耀眼的姊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