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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敲響那命運的銅環(huán)
——灰娃訪談錄

2018-03-21 07:05王偉明
傳記文學 2018年3期

王偉明

香港詩網(wǎng)絡(luò)雜志社

王偉明

(以下簡稱王):您為何選擇“灰娃”這個較土氣的筆名? 這筆名與您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可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您又為何選擇新詩作為“終生追不悔”的目標?

灰娃

:童年時人們這樣叫我。這個名字流傳西部,其親切、微妙的涵義,標準國語很難說透。我試談?wù)劊夯遥币馐且环N顏色,轉(zhuǎn)意為暗、苦、澀?!盎彝蕖保嗝?、令人憐惜、疼愛的小孩。愛稱、昵稱。有那種意味兒,對被呼者沒盡到責任而致使其命運坎坷清苦,一種歉疚味兒的痛惜之情。

12歲時,作為左翼青年的姐姐、表姐把我送到延安。那里是西部高原,自然環(huán)境嚴酷,戰(zhàn)時軍事生活物質(zhì)貧乏,然而許多人拋棄溫暖富裕的家庭生活,為追求實現(xiàn)理想去到那里。每當思緒重返那段歲月,友愛、無私、理想、高尚、信念,童年美好回憶總是溫暖地活在心頭,成人們時時說我“光長個兒,不長心”,每天喊我“灰娃”的親切喚聲里,我被呵護、教導、培育,日復一日成長。一天,人們把我一直梳著的妹妹發(fā)式的劉海給梳上去,用我在山坡上撿到的一根天藍色布條,給我系了一個結(jié),他們說蝴蝶在我頭上飛,說我長大了。畢竟,照耀我成長的是理想之夢的光輝,不是別的。理想再不足為取,也比犬儒強,比機會主義強。

至今,老人們依然這樣稱呼我,叫我“灰娃”,不知其他。我曾每天聽這呼喚在那廣袤無邊、粗樸厚實的西部,在北方。

民族搖籃古老蒼涼的野土上,四季風物,人情、詩情、深意、艱辛、憂患,還有深埋的萬年奧秘……粗狂憨厚、清零飄忽:皆已隨流風飄逝,被風暴卷走?!笆ァ钡耐闯闪诵牟?,那是難言的。追憶、祭祀,在絕望年份,與其說向世界,不如說向著虛空。野土的智慧與苦難,沉淪或抖擻,總是那樣震動人的心。其實,這些回環(huán)激蕩的心事,實難付諸筆墨。

若說把寫新詩作為“終生追不悔”的目標,有意識這樣想,我沒有。我是希望自己一直寫下去,只怕心里沒有詩,不過我不可能“高產(chǎn)”。我的經(jīng)驗是,必得詩自內(nèi)心催我,我才能寫。我不會以行數(shù)計算詩,自己寫過的少量文字,再讀時每次都不忍看下去,甚至懷疑那些文字的屬性,每因?qū)徱曌约旱男撵`質(zhì)量而愧疚。

:您曾經(jīng)在延安待過一段頗長的日子。當時也有不少詩人因受感召而謳歌贊頌新社會、新事物。您可否談?wù)劗敃r的文藝風貌? 何其芳、艾青或哪位作家的作品,曾給您較深刻的印象?

灰娃

:我印象中當時的文藝家們一心要改變祖國落后衰弱狀況,挽救祖國于危亡關(guān)頭,爭取人類美好前景。他們懷著這樣的激情到延安。他們沿著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及“五四”精神的思路,踏著先輩足跡,抱著這樣的理想。1942年以前,延安的文藝是活躍的寬松的,古今中外,不拘一格。1942年“文藝座談會講話”以后是普及的,工農(nóng)兵大眾的,仍然是活躍的。主要為了配合戰(zhàn)時各項政策,爭取抗戰(zhàn)勝利。

那時文藝家們都執(zhí)行“講話”精神,所以文藝還是活躍的?,F(xiàn)在來認識,我覺得他們本來就是左翼,自然對“講話”精神努力領(lǐng)會,他們認為為了革命勝利,為了勞苦大眾,這符合文藝家們的人生理想。

抗戰(zhàn)時期的延安

那時我尚年幼,戰(zhàn)時軍事生活許多時間用來軍訓、下鄉(xiāng)、勞動。閱讀很少。到延安中山圖書館去借書,世界上有些什么書,一無所知。拿起目錄隨便指一本,借來看了也不懂。領(lǐng)導為我們孩子們聘請了學者、作家、藝術(shù)家上課和指導。上的課目有:國文、算術(shù)、自然、英文、音樂、戲劇、美術(shù)、形體訓練等。此外還有專題講座也不少,例如藝術(shù)家塞克講寫歌詞;美術(shù)家張仃講美術(shù)知識及美術(shù)欣賞;音樂家時樂蒙、劉熾講音樂知識及音樂欣賞;音樂家杜矢甲講發(fā)聲法,還有學者為我們專門講魯迅,等等。另外,由于書少,有時大家靜聽,由一人誦讀,例如讀巴金的《家》《春》《秋》等。由此我們知道了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巴爾扎克、莎士比亞、蕭伯納、莫里哀、馬雅可夫斯基、高爾基、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雪萊、果戈里、屠格涅夫、李白、杜甫、白居易、陶淵明、魯迅、茅盾、郭沫若、徐志摩、艾青等作家、藝術(shù)家。賀綠汀還逐句教我們背誦《長恨歌》《琵琶行》《桃花源記》《歸去來辭》,等等。另外,世界和中國的時事教育、理論教育也十分重視,我們年紀雖小,每天都能及時知道國內(nèi)外發(fā)生的大事以及抗日戰(zhàn)爭各戰(zhàn)場、二次大戰(zhàn)各戰(zhàn)場戰(zhàn)況。

那時,魯迅文學藝術(shù)學院的教師有周揚、何其芳、周立波、嚴文井、張庚、塞克、田方、甘學偉、冼星海、杜矢甲、呂冀、向隅、唐榮枚、張振黻、蔡若虹、張仃、馬達、王式廓、力群、胡蠻、胡考、王曼碩等。這些教師都是當時在專業(yè)方面已有建樹,有突出成就的專家。音樂系的樂隊、合唱隊以及其他單位的合唱團、歌詠隊、藝校、文工團不少。演奏、歌唱抗戰(zhàn)歌曲和中外名歌名曲。戲劇演出也是古今中外全有。總之十分活躍熱烈?!拔乃嚱缈箶硡f(xié)會”,駐會有艾青、蕭軍、李又然、丁玲、劉白羽、白朗、方紀、高長虹、舒群、雷加、黑丁、曾克,等等。此外還有一些作家在其他單位,例如舒群,當時在《解放報》文藝部工作。這些也是成績卓著的作家、藝術(shù)家,還有很多人,我一時記不全。雖然生活艱苦異常,但延安的人際關(guān)系、生活氣氛是好的。共同的理想,一派欣欣向榮,文藝人帶給延安濃郁的、活躍的藝術(shù)文化氣息。

還有一處地方,那就是“作家俱樂部”。這是“文抗”人建立的,具體由張仃設(shè)計施工。他找了兩位當?shù)啬窘?,就地取材,因陋就簡,又找來山民編織的牛毛氈,一點木材,藍、白土布圍起一個酒吧,在酒吧服務(wù)的是蕭軍夫人王德芬。墻上裝著壁燈。山民們篩面粉用的工具叫作籮,細銅絲編織成,四周圍以木片,成圓形,將這籮扣掛在墻面上,里面點一盞小油燈。燈光從細銅絲網(wǎng)孔射出,光線朦朧柔和,四面墻全有。正面墻高處懸掛“文抗”會徽,也由張仃設(shè)計制作:一大團火苗中一把鑰匙,象征文藝家是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取光明。

“文抗”的文藝家們喜歡我們這些小孩,常接我們?nèi)ァT凇白骷揖銟凡俊?,我們唱歌,演童話劇,觀看外國名畫復制品,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還有許多中國抗日救亡漫畫、木刻。大家還戴著張仃做的黑色面具玩、跳舞、談話。艾青和李又然談法國風尚、巴黎藝術(shù)家的生活和工作情況。蕭軍用俄文唱《五月的夜》。張仃演小品,一個人演羅密歐又演朱麗葉,有幾次在山坡平壩上,在月光下跳舞,人們把白色被里拆下來,披在肩上裹在身上,像古希臘人那樣。

二戰(zhàn)時期整個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進展情況,在延安都會有強烈反響,為了配合世界范圍反法西斯行動,延安的文藝工作者及全體軍民經(jīng)常開大會,并且還以活報劇形式及時反映形勢的變化,教育和動員大家,集中意志和步調(diào),以爭取勝利。例如在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盟軍在敦刻爾克登陸,非洲戰(zhàn)況,察里津艱巨的勝利,彼得堡艱難的抵抗,攻克柏林,易比河會師以及同盟國首腦各次會議等,文藝人都及時編排話劇、尤其是活報劇,迅速反映出這些情況。我們兒童藝術(shù)學園的孩子們不但參加這些工作,我們還畫了兩張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做了許多小紅旗、小黑旗,每天根據(jù)戰(zhàn)況,移動兩種旗子,紅旗代表同盟國(中、蘇、英、美等國),黑旗代表軸心國(德、日、意等國)。插在地圖上的這些紅、黑小旗子,使我們對戰(zhàn)況一目了然,對反法西斯正義戰(zhàn)爭的勝利信心堅定不移,也有決心克服種種困難艱險,準備做出犧牲。

在延安所有文藝人都參加開荒種地、紡線織布、下鄉(xiāng)、支援前線的工作。

物質(zhì)貧困,但精神振奮,又絕對羅曼蒂克;山溝又土又封閉,但文化絕對前衛(wèi)。這種氣氛,古今中外,只有延安。

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延安當時那個相對和平的環(huán)境里,人們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探討中國命運,探討文藝問題,意氣風發(fā),氣氛熱烈。李又然還為我們兒童藝術(shù)學園的孩子們寫了一篇極美極感人的散文詩。贊揚我們小小年紀與大人們一同經(jīng)受戰(zhàn)爭災難,一同肩負救亡重任;小小腳板踏遍祖國山川,用行軍代替課堂地理課。這篇散文詩發(fā)表在大型墻報《輕騎隊》上?!遁p騎隊》是一塊自由論壇陣地,豎立在人們常聚集的一個山口。1942年文藝座談會以后文藝方向調(diào)整改變,大家認識到戰(zhàn)爭是非常時期,中國貧弱的時間太長久了,改變祖國這種狀況,任務(wù)是艱巨的、長期的、復雜的。因此文藝座談會的精神大家能理解,都能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文藝上成績還是很顯著的。大家下到農(nóng)村、工廠、部隊,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觀、人生觀。創(chuàng)作大量作品,各個戰(zhàn)區(qū)都有新的作品出現(xiàn),例如:《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jié)婚》《白毛女》《南泥灣》《兄妹開荒》《組織起來》《劉志丹》《周子山》等。美術(shù)和音樂方面成績也很多,反映現(xiàn)實非常及時。

1941年,張仃為延安魯迅逝世五周年紀念大會創(chuàng)作的魯迅巨幅畫像,張仃懷抱女兒喬喬,身邊站著妻子陳布文和作家蕭軍

:張仃曾說:“不是人人對詩都有感悟,你心里有這么多美的感受,如果不寫詩就沒有一個美的出口?!蹦欠褚驈埨线@句話的鼓勵而開始創(chuàng)作? 王魯湘在《向死而生》一文中,曾謂這是一種“自我談療”的方式。您同意這說法嗎?

灰娃

:王魯湘說的“自我談療”,符合事實。人的本質(zhì)是思考,人生命的本真是靈魂。思考產(chǎn)生精神,精神浸潤于無邊無際的靈魂之中?;蛟S,人天生有傾訴的需求,靈魂有此傾訴和傾聽的本真性質(zhì)。把棲息在靈魂中的內(nèi)在精神以某種方式(例如詩) 表達出來,壅塞心中的千頭萬緒得到疏通、釋放。我的體驗: 把內(nèi)心審美情結(jié)、把靈魂的一些內(nèi)涵以某種形式呈示出來,這一經(jīng)歷乃是生命流程最奇妙的時刻。這也才是人這種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生命精神以這種活動將現(xiàn)實世界澄濾,由心靈釀制另種情境,也即審美理想,大愛的心魂的追尋。主體沉浸于這樣審美理想與大悲大愛的靈境,遠離現(xiàn)實(包括主體自身的世俗存在),靈魂得以棲息在情理的、審美的、悲憫的、愛的情境,有所皈依。

我以為這就是王魯湘說的“自我談療”吧。生命精神在現(xiàn)實世界被迫失卻自由,遠離本真,在創(chuàng)造中彌補了這種缺失,雖然遠不是自由和本真的全部。造化叫人一生受苦受難,造化也給予人這樣的饋贈。神愛我們。

然而心緒心魂無邊,言詞有限。更由于我自身的精神質(zhì)量、靈魂重量有大局限,因而所寫文字質(zhì)量局限更大。突破這遺憾相當困難,這與全面修養(yǎng)、寫作水平、天性、心靈深度等諸多因素相關(guān)。

:您的詩大部分都緬懷過去,讓人覺得您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甚至與未來割裂,扔出了生命之外。然而讀您的詩作時,我發(fā)現(xiàn)除了回憶以外,還透顯您對未來的憧憬,只是有時刻意把它壓抑,以至隱而不彰; 而主調(diào)卻是“孤憤”和“疏離”。這和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作品風格相近。不知您可同意我這個看法?

灰娃

:追憶逝水流年,并非要回到從前,也不僅是挽歌祈禱憑吊,而是對生命本質(zhì)意義的求索,對生命悲劇的沉思,是對生存的更高層次的向往。緬懷往昔,也是無奈中對詩意棲居的夢想。夢不必有現(xiàn)實的真實,夢引領(lǐng)人踩著荊棘追尋未來。

普魯斯特,十來年前我才知道這位作家。起初只讀到文摘幾段,印象很深。近年有翻譯出版的《追憶逝水年華》共七冊,我擠時間讀了第一冊,匆匆而過,可是這位作家的悟性及表達才情,令我驚嘆,敬佩。寫的是作者的心象,他的心象深刻、獨特、豐富、敏銳,表現(xiàn)又極精彩,還有,心態(tài)素樸真誠。讀其作品,總的感覺是天分使然,因為氣質(zhì)性很大成分來自先天。他的心靈質(zhì)量、天賦、后天教養(yǎng)都優(yōu)異于常人,出自這樣心靈的作品自然是杰出的。一般人如我,不可妄想。

:您對“死亡”這個命題,毫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您曾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游走; 因此,您的詩里不時重復出現(xiàn)“靈魂”、“亡靈”、“ 游魂”、“黑夜”等意象。此外,您1973年病危時曾囑咐外甥女將《墓銘》《我額頭青枝綠葉》二詩的原稿撕碎扔進馬桶里沖走。然則您當年對“死亡”的看法為何? 如今對此又有什么新的體會?

灰娃

:多年前有青年人看《山鬼故家》稿子,便說其中多處寫到死。當時我一驚,我一直沒想過這個。再讀,果然是這樣。那會兒常不由自主思緒飄向生命、人、人類,飄向遠古、此岸、彼岸等等,反復如此。眼前顯現(xiàn)歷史長河,里面飄滿了人艱難跋涉的腳步和腳印。想著,也看到許多奇怪的場面:人蒙難于世間,且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積淀精神,卻又彼此廝殺,相互殘害,人類千方百計毀損自身。這是怎么回事?人是文明的推動者,人也是世界災難之源,是造化和地球的病毒。人可敬又可怕又可悲。如此不堪,造化又為什么要讓人來到世上等。自己覺得深夜里常聽見宇宙的動靜,那聲音從遙遠的時空傳來,浩浩渺渺,渾渾茫茫。眼看著無邊無涯的大氣涌動著翻滾著,深不可測。宇宙自在自為、冰冷無情。時常的,思緒還游到陰間,尋思著既然神讓人有喜怒哀樂有思想,有心靈,為什么人的生命僅只一次? 生命臨終,周圍人們知其正在離去,永無復歸,一時間肅穆陰冷,陰森詭譎,氣氛異常嚴重。關(guān)頭一到,去了,無蹤無影。這刻骨的遺憾之悲涼是莫測的,不可解的。那生命洋溢過的人到哪兒去了? 他以怎樣的情狀存在于哪一方?為什么我們永也見不到那人了?他能聽見我們哭他嗎?日后我們談起他,他能聽見嗎?沒準兒那人就坐在我們中間……或可有再世輪回,至今未有實證。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概莫例外。這整個過程充滿悲劇,而死神哪個時辰召喚誰個? 果真無影無蹤,永遠消失了? 不然又究竟以何種方式存在于何方? 那邊秩序如何? 人類自身尚不得知而備受困擾。死,終究是大神秘,深不可測。

有種說法,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只對了一部分,死與死大不相同,有壽終正寢,有災病夭折,有慘死,有非命、冤死、不明不白的死,罪有應得的死等等。另外我看,人幸虧還有一死,否則壞人惡人該怎樣貪婪、怎樣喪心病狂作惡呀! 世界將成怎樣的局面!

如今,我仍然感到生命的悲劇性質(zhì),人的悲劇性質(zhì),人類的悲劇性質(zhì)。

說起《墓銘》《我額頭青枝綠葉》兩首詩所喜保留下來,那時每年入冬我必定大病一場,高燒,臥床,外甥女菲菲從長沙來護理,有尚未藏起的詩稿,而我病臥不起,生活不能自理,詩稿只能讓外甥女扔馬桶沖掉。那時十幾歲的她,卻把詩稿悄悄帶回長沙藏起。這情況我一直不知道,直到1997年她得知要出版,就把詩稿寄來了?!渡焦砉始摇分兴煊泻竺孢@二首。

:您自1972年開始寫詩,到1997年才出版詩集《山鬼故家》,前后相隔整整二十五年。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急于出版詩集? 出版時可曾遇上什么困難?

灰娃

:我時常懷疑自己所寫是否文學? 詩?心想寫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心思算什么呢? 人人有所思有所想。我自幼受的理想教育,現(xiàn)今看來,加上個人因素,其結(jié)果是人們說的烏托邦。我把心事寫下來,是那些心事千頭萬緒壅塞心頭,實在難受,放它們出來,心靈得以妥帖一些,即使不是徹底的。至于偏是詩,不是別的形式? 這個問題我還不會分析。

因而,是命運帶我到詩的森林、詩的園子來的。我不是先有做一名詩人的志愿,然后“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我寫,從最初起就不可能有將之發(fā)表、出版的念頭。

直到80年代,韓作榮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山鬼故家》其中幾首。那是他克服種種困難和阻力而實現(xiàn)的。后來人們說,韓作榮是《山鬼故家》的第一位知音。他也是昌耀和許多詩人早期的發(fā)現(xiàn)者、支持者。他這個人是資深詩人、詩評家、詩歌編輯,后來被推舉為《人民文學》主編。

進入90年代后期,新的形勢下,幾位青年學者想試試爭取《山鬼故家》出版。他們費了很多精力與寶貴時間整理、編輯、設(shè)計、寫后記、找出版社談。后來我們?nèi)际指屑へ熅幠恼骷澳菚r出版社的領(lǐng)導陳早春。莫文征也是一位資深編輯,也是詩人、詩評論家。是他的運作、安排、處理,費了許多心思,使《山鬼故家》終于問世。

備受壓抑的內(nèi)在精神決堤,因內(nèi)心審美情緒傾訴的需要,因受煎熬的靈魂尋求棲息之所而起始的文字,直到能以面向讀者,更大范圍的交流溝通才得實現(xiàn)。

:您詩作中的語言,相對當時流行的語調(diào),可說是出了格;有讀者甚至將您的詩與“地下文學”扯上關(guān)系。這與您的經(jīng)歷和性格,可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您的詩句,無論節(jié)奏、張力,均緊緩有度,既沒有當時作品“主題先行”的毛病,也沒有“先鋒派”刻意扭曲語言的弊端。您是隨意為之,還是苦心經(jīng)營所致? 您對“先鋒派”扭曲語言的嘗試,有何評價?

灰娃

:我與“地下文學”不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那時我是精神分裂癥患者,一切人我都恐懼。當時更談不上要做一名詩人,文學工作。何況我已經(jīng)對人類絕望。我是被命運逼到詩的森林,只能是順乎自然,只可能用自己固有的、發(fā)乎自己生命的、潛意識的審美心態(tài)折射心魂深處的信息,又是以自己靈魂需要為對象傾訴,自然不必要迎合任何東西,唯一的就是自己樂意。只須直接訴諸自己心靈感覺,使苦悶、焦慮、激憤、疑惑等折磨我靈魂的思緒釋放,把內(nèi)心審美情結(jié)、焦慮不安訴求于文字。如此,不可能用違背自己心靈的調(diào)子。我也只會我的那種調(diào)子,心中只有我生命內(nèi)部固有的那個調(diào)子。

1992年春節(jié),灰娃在延安尋找到了五十年前住過的窯洞,已成了漂泊的山民的棲身處

要說我寫作的具體情狀是: 某個時候,心里有種旋律、節(jié)奏顯現(xiàn),不知不覺日益頻繁在心里盤桓。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做什么事,這音樂總揮之不去,音樂執(zhí)意占據(jù)心靈,控制心靈。隱約中有異樣感覺,這時,受此音樂催促,以文字釋出,呈示為人們稱之為詩的這種形式。然后刪改,盡力改好些。整個過程,是我在人世上體驗過的最奇妙最慰藉的時刻。寫得不好,那是自己精神質(zhì)量、文字水平太不夠。所以每每檢視,每每不忍卒讀。

至于“先鋒派”刻意扭曲語言,我想應視其文本。首先要求真誠,如果是以真誠的心態(tài)做語言實驗,以開拓語言新的可能,那就無論成敗,都是可貴可佩的。文學藝術(shù)貴在創(chuàng)新,這就需要勇氣。既為實驗,必要破壞語法邏輯,打破常規(guī)的語言規(guī)范。然而,要是假裝高深,故弄新奇古怪,以作為某種生存手段,文本會告訴讀者。

:張仃是位畫家,他滿腦子想的是構(gòu)圖;您卻是詩人,所想的卻是詩句。然則您對“詩畫同源”這個說法有何看法?張老的焦墨山水,曾否觸動您敏銳的思維,尤其對土地眷戀這方面? 此外,繪畫與古典音樂二者,何者給您較大的啟發(fā)?

灰娃

:“詩畫同源”,我理解有限,只能就我有限的水準談?wù)?。首先二者皆源于人與自然。這里所言兩種藝術(shù)形式,皆屬觀念形態(tài)范疇。觀念來自人的內(nèi)在精神,人對自身及自然的思考感悟。中國繪畫要求作者修養(yǎng)全面,詩、書、畫、印。洋人美術(shù)似乎排除文學,偏重視覺。我們中國則“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是無形畫,畫為不語詩”??梢妼τ行┮蛩氐囊螅呤窍嗤?。它們還一致要求音樂,旋律、節(jié)奏、主題、變奏等復雜微妙的音樂要素以及那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記得俄國作家巴烏斯朵夫斯基說過,他不相信那些不喜愛美術(shù)和音樂的作家。試想,即使文字分行,即使有思想,而以邏輯替換詩意,豈不成了赤裸裸的哲理性思維敘述,而非詩?哲理與詩與畫都相關(guān)。詩、畫偏于靈,哲思重在智。然此二者不能截然切分開,這二者,即靈與智,既相通又各行其道。還有,詩與畫皆追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二者的形上涵義正是附于象的精氣。換個說法,即形上是以象(意象、形象) 呈示的。這涉及到詩、畫皆要求意境、境界等。雖非以作者形體動作表現(xiàn),如舞蹈,詩或畫亦透顯主體靈魂的姿態(tài)。另外,二者皆追求形式的創(chuàng)新和精神內(nèi)函的拓寬與深化,不宜過分沉迷舊情調(diào)舊氣息。

再進而談?wù)?,這些精神產(chǎn)品領(lǐng)域,人類已然取得的成就,燦爛到令人類自己也驚詫萬分。誠然,前人的輝煌并不能妨礙往后出現(xiàn)奇跡?!伴L江后浪推前浪”,“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不過以我的貧乏,覺得有些特殊或例外,若要超越,不說不可能,起碼可以說很難。例如我國古代一些作品,例如莎士比亞,例如魯迅,我不能想象幾個世紀才能再出現(xiàn)一個莎士比亞、一個魯迅。再說,文學藝術(shù)并非一定是新就好,奇就好。

喜愛山水,藝術(shù)家無一例外。張仃對自然、土地、民間生活、民間藝術(shù)不僅是喜愛,而是敬畏。在自然山水中,在民間生活中,他是原本就秉賦的朝圣的心情。他用焦墨表現(xiàn)的就是他這種敬畏、朝圣的感情,作品蘊涵造化和生命的信息。

至于土地的事,相信有人無緣一見,或有人不屑一顧。自然這沒有不當。然而你留意一下,四季里土地的變化和那變化的奇妙吧,到野外去看一看、聽一聽一望無際的休耕地吧,大地在冥思什么?宇宙的歷史? 人類的史詩? 扎根深土穩(wěn)立地上,千年風霜萬年洪水,那蒼老的森林,筑成黑黝黝的陰影伸延著,從那里正流出大提琴、黑管、陶塤和巴烏低沉渾厚的聲音,細說著造化的由來。先民那些令人驚嘆的勞作創(chuàng)造,就是借得這大地的氣質(zhì)氣象,鎮(zhèn)住了時髦的輕淺。

土地的事,奇妙不可言。它讓一粒種子從爆芽、放葉、開花、結(jié)實,每時有變化。它使一切生命四季輪回,延年不斷。如此不可思議的能量,它又沉實、穩(wěn)重、謙遜??墒悄闳魧λ暮駩鄄辉诤?,它可以讓你慟哭,甚而要你的命。大地的事有講不完的奧秘。你準備怎樣對待、怎樣安頓大地的心? 你不在乎它,虧待了它。造化,這大謎至高無上,至大無外,厚愛大愛,又冰冷無情。你有沒有猜出它? 有沒有不在意它呢?

總之要去聽一聽,土地和風說些什么話? 風和草木和水說些什么? 星星和山又夢見了什么而秘藏不語? 龍卷風來了,山洪來了,要警告人什么?

人的一切創(chuàng)造,不僅予精神以沖擊、感悟,且令人驚異人自身的偉大能量,觀照出人的本質(zhì)。說到繪畫、音樂,其實宇宙間自然形態(tài)、觀念形態(tài)的一切都在啟發(fā)我。特別是萬事萬物非語言能以言說的那種意味。至于繪畫、音樂,觸動我震撼我,比詞語更直接撥動心弦,神經(jīng)末梢驚悸疼痛莫名。而幾塊色彩,三兩聲琴音鳥鳴,一陣風聲水聲,也會使心神猛醒或沉潛,更別說人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了。

人的心靈感應之豐富、微妙,是無以名狀的,而聲音、音樂之美與力,魅力無窮,不可思議。托爾斯泰說,設(shè)若世界必將毀滅,最為惋惜是音樂。

很早,我幼小的心朝思暮想兩件事:旅行、作曲。將心靈對大千世界的奇妙感悟訴諸管弦?;孟胫凶约簯秦毧嗟?,買不起蠟燭,月光下坐在屋頂上編織音樂,心想這很美。

:您十分欣賞昌耀的詩,然則您認為他在語言處理、意象鋪陳等方面,與您可有暗合之處? 而我發(fā)現(xiàn)古典詩人中,李賀與李商隱對您的影響較大,您同意嗎? 原因何在?

灰娃

:昌耀的詩,80年代我才知道,漫長歲月里,昌耀身處祖國的邊疆。他的詩,語言處理及意象鋪陳,是否與我暗合,這我沒有想過沒有意識到。我這里只能就感覺大體上談,不一定對。

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等,經(jīng)他心靈折射,其想象的風格、色調(diào)、內(nèi)涵,非常獨特,性格鮮明。譬如雪峰、高車、山岳、荒原、邊城、村鎮(zhèn)、高天、水域、性靈、物是人非、人去室空等等一切的滄桑,自然嚴酷而美得出奇,人間的征戰(zhàn),生存以及生命內(nèi)在精神之繁復莫測等,所有這一切,在他心中引發(fā)的思緒,觸發(fā)的意識流、想象,全部呈現(xiàn)的意象是昌耀獨有的。當讀著時,有“務(wù)掇菁花,窮盡要妙”之感。

昌耀詩是個異數(shù)。韓作榮評價昌耀為詩人中之詩人。這是深諳昌耀其詩其人的評價。昌耀語言硬朗,詩思奇崛,意象鏗鏘,氣質(zhì)高華、深沉,極富內(nèi)在美。民歌及古語運用,不是單擺浮擱對接拼貼,而是一氣呵成渾然自然。作品的質(zhì)與量都是非凡的。他的身世、精神歷練、特立獨行的人格力量、對理想的追求與默守……種種因素是詩這一事物對作者之不可或缺的要求,卻又只能命運使然,萬不是那種偽“體驗生活”。昌耀詩的成因: 天賦+生命質(zhì)量+審美屬性。

昌耀的語言,許多處自傳統(tǒng)漢語語境承續(xù)而來,行文間的語境無論神態(tài)、情味、氣、勢,既現(xiàn)代又中國。經(jīng)了先輩們百年的探索實驗“既是現(xiàn)代的,又是中國的”。

讀昌耀詩,時有驚喜,他詩思的表達字里行間散發(fā)的情緒、意態(tài)、氣勢,透出的意味,每每是由古漢語語境、語氣突顯出心緒意興的特色,并且,心態(tài)意味兒是現(xiàn)代人氣息。這些地方,使得詩文干凈利落,擠干了水分,盡是干貨。

扎實的語言功底、豐富的知識修養(yǎng)、獨特的心象,因借助了他獨自的這種語氣、語言情境,成功地、精彩地塑造了大西部的風物人事、山川氣象。不故弄玄虛故作高深,經(jīng)他心靈釀造,硬是以大量扎實、鮮活的現(xiàn)實感,把那一方嚴峻的歷史、人事、自然表現(xiàn)得結(jié)結(jié)實實,把雄渾堅硬、嚴酷無情而又溫暖綺麗的大西部閉塞邊陲表現(xiàn)得那樣充實淋漓,甚而一時難以超越。

昌耀的創(chuàng)造和貢獻,使得艱難前進的中國現(xiàn)代詩,在實績方面得到了可貴的豐富和充實。好比新詩森林中一片蒼勁、濃郁的大樹。

昌耀年紀輕輕便走了,叫人頓覺人世虛空。

說到古詩詞,我的閱讀十分欠缺,修養(yǎng)更談不上。我看我們中國古代詩、詞、文總體狀況,還用那句套話: 群星燦爛,各有特色。我不會外文,接觸面缺少太多,眼界局促。我感覺中國詩文成就可能是人類古今的巔峰。滋養(yǎng)我、塑造我的精神情感、審美情態(tài)等,肯定無疑。這很自然,我是中國人,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長期熏染陶冶必然浸漬身心,有如乳融于水。在前人成就面前,倒不是舉手繳械,我真是驚異萬分,人間竟有如此境界才情,不可思議。賀知章都驚詫李白的奇、異、殊,謂之謫仙人。

古詩文,我讀得不夠。不過每位作者都有我非常喜愛的作品。至于李賀、李商隱,若朋友們感到我有受他們影響,我想是這樣的,只是我自己沒自覺到,旁觀者清。況且朋友們閱讀、創(chuàng)作的眼界比我寬廣很多很多。

灰娃

:這些都是評論家的語言,是有學問的思想者的用語,我自己缺乏這個水準。而我讀后,覺得這些說法符合我實際感受?!皬U墟”、“死亡”,既是存在的困惑,悲苦與煎熬的現(xiàn)世現(xiàn)實,也是因之而思緒飄忽幻靈幻美的去所。對現(xiàn)世現(xiàn)實恐懼、絕望而心有不服,意猶不甘,無奈之中思維任意飄往現(xiàn)實以外的幻覺所在。不由人也飄回艱難的、如火如荼的歲月,以及種種又辛酸又溫馨、浸透深情深意的往時往日。我說不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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