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我記事時,我姥姥也就五十來歲,一個地道的鄉(xiāng)下婦女??雌饋?,她那時已經(jīng)很老了,小腳,裹綁腿,長發(fā)被一根銀簪子盤在腦后,夏天穿白布衫子,其余的季節(jié)全是黑,或者深藍。她一如既往地老,在我的記憶里從未年輕過。
我寫文章也有二十幾年了,從不寫我姥姥。不是因為她不值得一寫,而是很多作者筆下母親的完美形象什么樣,她就什么樣。勤勞、樸素、聰慧、善良、美貌、隱忍、聽觀音菩薩的話……這些她都具備。
我鄉(xiāng)下的姥姥,是足以撐得起美貌稱謂的女人,橢圓的臉上,大眼睛,深眼窩,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適當(dāng)。我母親和我小姨都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她們長相都隨了母親。而見過我母親年輕時模樣的人,都說我沒能長過我母親的相貌。
我之所以不寫我姥姥,還有另外一個不好講說的原因,真的覺得,一個沒有缺陷的人,何以構(gòu)成人物?我沒有見過姥姥放縱地笑過,她總是微笑著,不與任何人生是非。姥姥的哭我倒是見過兩次,一次是我姥爺?shù)乃?。我姥爺九十七歲那年去世,他比我姥姥小三歲。姥爺過了九十七歲坎兒,無病無痛地走了。其實半個世紀以前,人家算命的就告訴過姥姥我姥爺?shù)乃榔?。不知道她是不信還是給搞忘了,反正姥爺死的時候我姥姥哭了。我姥姥說,你死了,剩下我一個人可咋活?話里的意思好像是我姥爺欺騙了她似的。
這或許是她平生頭一回肆無忌憚地大放悲聲。我們一邊陪著她哭,一邊詫異地打量著突然間變得陌生的姥姥。
姥爺死后,姥姥遠嫁到安徽的妹妹過來陪了她一些日子。老姐倆住在一套沒有暖氣的房子里,自己做飯做菜,過了一個干干凈凈的冬天。我姥姥一輩子不指靠兒女,也不跟任何子女住在一起。她說,但凡我能動彈,就不讓人伺候。翻過春節(jié),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姥姥回家去了。姨姥姥走后,姥姥再一次放聲大哭,她清楚地知道,這是她們的最后一面。
老一輩的人,我姥姥活得最長,但也最難寫。誰都懂得,一個沒有缺陷的人,多么不容易寫。我們更愿意描述一些有個性的人物。比如我的婆婆,她同我姥姥一樣,在鄉(xiāng)下勞作了大半輩子,養(yǎng)育了一大群兒女,不漂亮,堅韌、勤勞,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但她一言九鼎,性情暴烈,潑辣到一條街上都無人敢惹。再比如我,暴躁,拒絕溝通,固執(zhí),做錯事情也不輕易道歉。但我姥姥不這樣,一言以蔽之:所謂“婦道人家”該有的她全有,不該有的一樣也沒有。
姥爺死時,我七十多歲的母親跟隨我小妹在深圳生活。她給我多次打電話,說要回河南照顧姥姥。這個要求被我嚴詞拒絕,理由是她心臟不好,不能勞動,也不能激動。況且母親在河南的兄弟姊妹眾多,三個舅加兩個姨,哪一個都比母親年輕。
姥姥兌現(xiàn)了不讓人服侍她的諾言,她死于姥爺走后的第二年,收麥子的季節(jié)。她說,麥子熟了,餓不著人了。說完這句話,她放心地合上眼睛,再都不愿意睜開。我的母親未能和她的母親見上最后一面。天太熱,我還曾試圖阻止她回來參加葬禮,但未能成功。我一輩子性情平和的母親,跟誰都沒說,直接買機票飛了回來。我明白,我讓她傷心的,遠不止不讓她參加母親葬禮這件事;不過至于有多少,到現(xiàn)在她也從未與任何人說過。
母親的母親死了,母親的眼淚整整流了一年,只有悲傷,沒有怨憤。我母親的性情,也遺傳了她母親的大部分,要么選擇忍讓,要么選擇遺忘。在姥姥的事情上,我或許欠母親一個道歉,但我至今不肯給她。
姥姥在飲食上,似乎沒有自己的喜好。她年輕時,公公婆婆和丈夫吃什么,她就跟著吃一口。及至自己老了,孩子們吃什么,她也是跟著吃點。她沒有自己喜歡的吃食嗎?很小的時候,跟著姥姥走親戚,路上撿到一棵小蔥,她剝了蔥皮,直接塞進嘴里吃了。她牙不好,一棵蔥嚼巴了一路。還有一次,我跟著她去大姨家。路過一片菜園,她讓我在路邊等著,自己進去找園子的主人,然后出來掐了一些地邊上的小茴香葉子。那天中午,我們在大姨家吃到了用小茴香烙的菜饃。很多年后,我講給我母親聽。母親聽后,半天沒說話,后來終是抑制不住,哭了。她說,你姥她半輩子都饑著,嘴里是太缺味道了。
姥姥說她最會做的菜就是懶豆腐。她說,春天里,韭菜、荊芥、玉米菜、小白菜都是細菜,細菜要仔細著吃。到了秋天,一場秋雨,地里的蘿卜白菜就長瘋了。姥姥隨便擇一些老菜梗子、紅白蘿卜葉子,回家洗了切了,打發(fā)眼前的小孩兒跑去豆腐坊討幾碗人家丟棄的豆腐渣。然后往鍋里添些水,把青菜和豆腐渣放進去,多加幾根柴火,慢慢熬,慢慢熬,一直熬出菜香。看到菜葉子與豆腐渣粘在一起了,起鍋,把水瀝干。搗一碗蒜汁,里面調(diào)和了鹽和香油,潑在煮好的菜上,一份懶豆腐就做成了。姥姥拍拍手說,不限制,想吃多少吃多少。這就是她最拿手的菜,蒜汁拌懶豆腐,全部是邊角廢料做成。
我母親說她記得起的,就是姥姥做的冬瓜。那時候糧食總是不夠吃,還要先緊著干活出力氣的男人。下雪天,孩子們都貓在家里,餓得不行。我姥姥就從床底下搬出一只肥碩的冬瓜,剖開,連皮切成塊,仍然是放在大鍋里熬煮,撒一把玉米糝子,只放鹽,煮至軟爛方可。我母親說,一家人都圍在灶火前,比過年還高興,她一口氣能吃三碗。
記憶中,我最愛吃的是姥姥做的豆腐白菜。豆腐切成方塊,放柴火鍋上煎至兩面黃,加水,放姜絲和蔥花。待湯水滾開,用手撕進一棵大白菜,一定要手撕。微火,熬煮到湯汁濃郁,香氣撲鼻。這個菜我從未吃夠過,后來自己也在家試過,可不管怎樣就是做不出姥姥那樣的味道。
姥姥還會做一道魚湯。她們的村子前后都是河,那時水量也豐沛,河里溝里都能逮到魚。我們從城里回去過寒暑假,只要看到我們進門,姥爺便順手提個籃子筐子出去了。他到河邊隨便擺弄幾下,就會弄半筐雜魚回來。有時候還會打到老鱉,姥爺會把它扔出去老遠,說是晦氣。那時候鄉(xiāng)下缺食用油,姥姥就把這些魚用面裹了,放進鍋里用小火烘焙,直至兩面焦黃(后來有專家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煎這樣的小魚,不知真假),再用姜蔥辣椒和醋水熬燉。快起鍋時,攪拌半碗面糊糊倒進去,出鍋時再放一把荊芥或者香菜。這魚湯我得了真?zhèn)?,家里來客人了,偶爾會露一小手,獲得稱贊一片。
我姥姥沒見過大世面,反正不在灶臺前,就在窗臺前,睜開眼睛就給孩子們弄吃弄穿。夜晚孩子們睡了,她還待在油燈下做衣服紡棉花;待孩子們醒來,她又在忙活著做飯。她活到一百歲出頭,從會做衣做飯,就一直重復(fù)著同樣的日子——在一百多年里,安安心心地在一個院子和一個村子里干活,不知道該說偉大還是悲哀。她不會批評孩子,也沒教育過他們?nèi)松牡览恚椭皇亲屗麄兂燥柎┡?。有一次她跟著我母親來我們家住幾天,看到我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的時候態(tài)度急躁,便在孩子上學(xué)走了之后小聲跟我說,你跟孩子說話,別那么大聲音可好?
我姥姥的一生,好像就只留下了幾個兒女和幾道菜。別的,還真想不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