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兩不著(前不著少,后不著老)漢子,泡了一壺龍井,相看兩生言,亂扯淡,談得不著邊際。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魏晉那班人,也是在月之下,于竹之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白發(fā)老漢在,閑坐說玄天的?
這回亂扯,張公子扯到了一個哲學(xué)話題,說,男人哪,都有弒父情結(jié)。張公子接著說,小時候啊——時候是真蠻小的,三五歲吧,他揀了石子,尖的,尖如箭鏃,望他老爹背,擬射他老爹后腦勺。
張公子說的是這個事兒。嘟嘟嘟嘟嘟嘟,隊長吹哨子,隊員們出工了。他爹與他媽吵起來了,他媽要裝他谷籮里,他爹朝他媽發(fā)火:擔(dān)么搞擔(dān),他生了兩只狗腳,自家不會走啊。順手一抄,把張公子從谷籮里提出來。他媽罵他爹:沒叫你擔(dān)。他爹嗓子高了八度:我怕你擔(dān)嘛。張公子被他爹提豬仔般丟地上,這廝也不哭,揀了石子,一頭鈍一頭尖的,要往他爹腦殼上飆。正引而待發(fā),他媽反手一夾,夾腋窩,小心輕放,放在了谷籮里頭。他爹揀了土磚坨,丟進(jìn)另一只谷籮,從他媽肩頭搶過扁擔(dān),一頭擔(dān)著張公子,一頭擔(dān)著土磚坨,往田谷坳飆走。
風(fēng)吹稻花颯颯響,兩邊稻花擠攏來了,田間路都只剩稻草繩一樣一線天了。公社隊員們,一隊人串線,人頭攢動,扭麻花也似,舞長龍也似,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很有節(jié)奏,蠻有動感。這時節(jié),還不是生產(chǎn)舞蹈,單是一支勞動過門曲。
小背簍,晃悠悠。我童年沒在背簍里晃蕩過,只在谷籮或者畚箕里打過秋千。隊長哨子吹得緊,吹得猛。哨子便是鞭子,伯伯叔叔,嬸嬸姑姑,都被抽著,上田谷坳種芋頭,去高山嶺挖紅薯,去后垴沖扯秧插禾,割麥?zhǔn)展?。門前無河,屋后有塘;白天無鬼,黑地有人。三五歲的家伙,獨個丟在空蕩蕩的村莊,何搞放得下心?我爹我娘,便提拎起我,丟谷籮,跟著浩浩蕩蕩的勞動隊伍,去參加集體勞動。勞動生產(chǎn)場面盛大,我爹我媽,我叔我嬸,都在場面中央,太陽對著他們聚焦。我被丟在大場面旁邊,旁邊是草叢,是干麥子土,是濁水淖淖泥巴黏糊的水稻田。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田頭亂捉毛毛蟲,耍泥玩水,看勞動人民勞動。
擔(dān)在谷籮里,晃晃悠悠,那感覺爽。大清早,我娘把我擔(dān)去高山嶺,一頭擔(dān)著我,一頭擔(dān)著磚;月黃昏,我娘把我擔(dān)回土磚房,一頭放下我,一頭放下豬草或墊牛欄的茅草——隊里出工,上午工與下午工,中途都會歇一晌,我娘這時節(jié)便去打豬草,或割茅草,草們跟我一樣,享受我娘肩挑的待遇。到家,我與草,被我娘齊齊卸下,一個卸豬欄里,一個卸階檐上,卸階檐上的是我,我嚷嚷,一嚷更比一嚷高:我要我要我還要擔(dān)。我是谷籮里沒晃足,嚷嚷著還要坐。我爹一巴掌劈過來,把我臉,左臉劈到右臉,把我頸,前頸劈到了后頸。我倒是沒張公子壞,要揀石頭瞄老爹后腦勺。只是哭啊哭,哭得不曉得日落月升。
也不全是我娘擔(dān)我,我爹擔(dān)我也多。荷嬸也擔(dān)過我一兩回。荷嬸蠻喜歡我的,中午吃飯,端著一碗飯過來,先放下筷子,摸我頭,喊:好崽。或還低下腰,往我臉上一個啵:好崽。再搛起筷子,身子搖搖搖,胸脯晃晃晃,大踏步走我家堂屋,筷子夾得嚯嚯嚯響,一夾,非常準(zhǔn)確,夾一筷子豆角,壘碗上,壘一座碗丘。荷嬸便走了,走過坡,走過溝,走過十八條田埂;到家,盛了一碗千飯,走過十八條田埂,走過溝,走過坡,又來我家,摸我頭,喊我好崽,上我家桌,一筷子下去,我家菜碗出現(xiàn)天坑。
荷嬸剛生了妹子,胸脯大,脹的。荷嬸妹子包袱里包著,替我指袱為婚。荷嬸霸蠻叫我做她女婿,也是有故。我嗓門大,哭聲嘹亮,哭聲起,屋上青瓦,嗖嗖嗖,往屋檐下掉。荷嬸說:這崽要得,長大了,怕是要當(dāng)隊長的。荷嬸嫁到鐵爐沖,恰是選了新隊長,新隊長嗓子大,晚上跟隊長娘子說個悄悄話,對門院子也聽得到。隊長喊出工,是不用哨子的,就用嗓子。我嗓子那么大,荷嬸見我就對我娘說:咯個好崽,將來指定是隊長。嫂子,這崽給我當(dāng)女婿,咯個定了,好不。
荷嬸,人高,胸大,肩寬,勁足,一畚箕擔(dān)百把斤豬牛糞,挑到高山嶺,不歇肩。高山嶺,嶺高,草蓬,道窄,山路十八彎,荷嬸挑豬欄糞一個回合,咕嚕嚕喝口水,又可以去挑紅薯種一個來回。那回,我娘崴了腳,挑著我往鐵爐沖那沖沖深處去,腳一瘸一瘸,荷嬸仗義:福嫂子,這蠻崽,我來挑。接過扁擔(dān),往肩上一撂,晃晃悠悠,悠悠篤篤,你不曉得,坐里頭多舒服。三老筋是山花子,本在隊伍尾的,躥到前面來:荷妹子,一頭擔(dān)著龍伢子,力氣費(fèi)在地方;一頭擔(dān)著石頭砣,力氣白費(fèi)了嘛。三老筋順手操石頭,提起,丟山邊,身子一縮,縮到筐里了。荷嬸也不惱,好咧好咧,挑兩個崽呢。
荷嬸興奮起來,步態(tài)夸張,扯起了秧歌步;走兩步退一步,走三步轉(zhuǎn)兩圈,扁擔(dān)也軟得狠,兩頭閃,晃如秋千,我跟三老筋各自緊扯竹索,由著荷嬸當(dāng)村舞演員。我站起來在筐里跳,三老筋蜷起來在筐里笑。撲通。荷嬸扁擔(dān)溜了肩,雙手扳筐底,一掀,一翹,撲通,但見三老筋,掉到了新塘里;咕嚕,咕嚕,水面里泡泡,咕嚕咕嚕翻。大家未笑,荷嬸先笑。荷嬸笑,笑,笑,啪嗒,身子突然失重,仰面朝天,摔了個年豬吹氣褪毛樣;擔(dān)在另頭的我,一頭栽進(jìn)水田里,變落湯雞。三人摔地,眾鄉(xiāng)親拍手板笑,和聲唱山歌:懵里懵懂,擔(dān)擔(dān)糞桶,掉了一頭,嗯(不)曉輕重。
新塘是鐵爐沖一口山塘,互助組時候,隊長吹哨子,隊員們吭哧吭哧兩三個冬天,修建起來的,兩邊山,一條沖,水深深,水清清。三老筋水性蠻好,順便塘里洗澡了;荷嬸摔成了泥菩薩,除兩只眼睛發(fā)白光,渾身泥糊糊。荷嬸自個爬起,塘里去洗。三老筋喊:荷妹子,哪個來擦背嘛,我來擦背嘛。荷嬸走出新塘,一邊笑,一邊罵:三老筋,你咯個剁腦殼的,生個崽石屁眼的,明天摔哪山底下,大家吃你豆腐。這個吃豆腐,與你想的吃豆腐,不一樣。人過了,我老家叫吃豆腐。
這回,荷嬸擔(dān)我的工具,不是谷籮。谷籮細(xì)細(xì)密密,竹線條箍得緊,坐里面,安全性高,是小轎車。鄉(xiāng)親們擔(dān)谷籮去勞動,不多,打谷,才擔(dān)谷籮;挖紅薯,有時也擔(dān)谷籮,多是擔(dān)畚箕的,坐畚箕是坐拖拉機(jī)。出豬欄牛欄,擔(dān)豬糞牛糞,我娘一頭擔(dān)糞,一頭擔(dān)著我——我也是黑黑糊糊的——我娘恨我了,罵我是一副牛糞。這回荷嬸擔(dān)我的,是畚箕。畚箕擔(dān)三老筋,倒新塘里,才倒得那么利索嘛。
鄉(xiāng)親們蹦的笑了。只有我在哭,哭得傷心。好幾天了,我都一副病懨懨樣,果然像濕牛糞,提不起來。我娘說:崽是嚇著了。到了傍晚,借來荷嬸家畚箕,去新塘里我摔泥水田的地方,撈,撈,撈,喊:崽,回來咯,跟我回來咯。這是楚文化,楚地巫性文化,叫喊魂。喊魂也是各有各景:掉水受了驚,便用畚箕撈;入山挨了怕,便用背籃裝。我娘替我喊魂,我姐一起去,我娘喊:崽,回來哦;我姐應(yīng):回來了。我娘我姐回來,娘便在我額頭上,由印堂往兩邊擦:崽,回來了。三魂七魄歸體,七魄三魂歸身。
喊魂,這話題玄不?我與張公子坐在城市月夜,城里的月光把童年照亮,話題轉(zhuǎn)向空空的畚箕,空者,能容物。人世間里,真?zhèn)€雅不封頂,俗不保底的,唯有畚箕,俗,可裝糞;雅,可載人;真?zhèn)€實切塵間,虛致玄遠(yuǎn)的,唯有畚箕:實,可托身;虛,可招魂。
張公子開始與我雅,與我玄,一起談?wù)軐W(xué),后來一下子便俗起來了:兄弟,隊長我曉得你是沒當(dāng)上,嫂子可是荷嬸嬌嬌女?我答:兄弟有所不知,我哭,屋檐掉瓦,是真的,那不是我喉聲高,那是我家屋漏。不是我嗓門大,是我住房差。我老屋,兩邊都是木頭撐起,秋風(fēng)起,北風(fēng)吹,老屋如大海中的紙飛船,如塵世間的紙老虎。我,飄搖,驚恐,慌亂,無助,遠(yuǎn)無坐籮筐或畚箕里的安然與舒適。
偶爾回老家,山間地頭,屋前屋后,時不時轉(zhuǎn)轉(zhuǎn);高山嶺,背帶山,田谷坳,后垴沖,三不三走走。唯有新塘里,不太去。我魂曾失落其中,撈回來了。我有三姐,曾跟我娘一起給我喊過魂,一個春雨淋漓之夜,跳了這里,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是甚“鬼”,扯了她去。我娘新塘里,撈她撈過很多次,都沒見她魂回家,那時,我三姐沒滿十八歲,她寄身處,是新塘右側(cè)山凹凹處,其處茅草叢生,翠竹青青。
(劉誠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天涯》《散文》《北京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雜文集《臘月風(fēng)景》《暗權(quán)力》《暗權(quán)術(shù)》《暗風(fēng)流》《民國風(fēng)流》《戀愛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誰解茶中味》《歷史有戲》《回家地圖》《心心點燈》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