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山東)
你爸爸說你是個不孝子,跑到你單位去鬧。
你爸爸要抽你,幾個同事倒班,衣服換了一半,有光著膀子的,提溜著褲子沖上去給你攔下了。動靜很大,你們主任從二樓下來問怎么了,你爸爸跟他說你是個不孝子。
你沒辯解,算是默認(rèn)了嗎?
你們主任好說歹說把你爸爸勸回家了。你爸爸留了話,明天還來。
主任把你叫進辦公室,你曠工的事通報過一次,你當(dāng)時還頂撞他?,F(xiàn)在他新賬舊賬一起算,說不想找一個人品有問題的人當(dāng)會計。
你也沒說你人品沒問題,你只是瞪他。主任是個七零后,正當(dāng)壯年,你卻說下班堵他。
他似乎有所顧忌,沒有當(dāng)即開除你。他很會做思想工作,并且大方得體的詢問了你媽媽的病情。你什么都沒說,出去時給他關(guān)好了門。
到了飯點,他拿著自己的盆子排隊打飯。同事跟著問起你媽媽的病情,你說了句不知道,也是無心回應(yīng)他。他努努嘴說你還真是個不孝子。你感覺到了身后一雙雙毒辣辣的眼睛要穿透你。道德把你架起來,你服了這些道德家。
打飯的大叔問你休息不好吧,又問你為什么不去看你媽媽。你沒說話,大叔說你黑眼圈很重,多給你打了一勺菜。
你剛坐下,把自己大號的鋁制盆往桌子上一摔。你爸爸忽然沖出來,端起你的飯盆就走。
你爸爸像是王者榮耀里,埋伏在草叢里的肉盾等人頭。
你搖搖頭,一個形銷骨立的人怎么是肉呢?最多算刺客吧,荊軻那樣的。
你爸爸把你的飯喂了狗。
回來警告你,你們單位就食堂人多,我就在這鬧。
你說,我忙,過了這陣子就去醫(yī)院。
你爸爸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守著你。
你把爸爸還回來的飯盆扔到地上,哐當(dāng)一聲響。你站起來說,我三天兩頭往醫(yī)院寄錢。你說得很大聲,要讓你的同事都聽見。你說,我不掙錢,拿什么給我媽看病。
你爸爸拉著你往外走,你像是很多年前和他逛商場,看中了喜歡的玩具,扭著勁一動不動。
你爸爸又鬧起來,呼喚大家來評評理。
大家一致認(rèn)為你去看一眼你媽媽吧。你媽媽病得厲害,說不準(zhǔn)就熬不住了。你的說辭是,離醫(yī)院遠,來回就要一天。你很累,沒精力。大家七嘴八舌,說你一個大小伙子,熬個通宵又怎么了。你冷笑問他們,每天都跟小數(shù)點打交道,這個季度賬目又這么多,出了錯你們補上。
眾人不說話,打掃食堂的老阿姨說,小伙子,媽媽不是別的。
你忽而沒了耐心,你要說的話有很多,每一句都有說服力,你張大了嘴,像要咬人。大家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是怕你咬嗎?你笑了,笑得很大聲。
你爸爸跟著你進了辦公室,他抱著鋪蓋卷來的。在地上鋪好,躺下。你端著水杯進進出出,需要一步跨過他。
他問你,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去見你媽媽。
你把最后一組數(shù)字寫在梯形表格里,要求下層相鄰的數(shù)字相乘等于上層數(shù)字,第三層的數(shù)字難度最大。你填了一次,用橡皮擦掉了。太陽孤零零掛在山頭,搖搖欲墜。
為什么不能見媽媽,你自己知道嗎?你咬著鉛筆頭好好想了想,原本是知道的,現(xiàn)在讓你說,你又說不上來??磥聿恍⒆拥牧R名是背上了。
你問你爸爸,打算在這里待多久。
你爸爸沒說待到你回心轉(zhuǎn)意,他說,待到你媽死。
你記得那個下午又包了個紅包給醫(yī)生。在走廊上,當(dāng)著好多人,醫(yī)生不要,你硬往人家白大褂里塞。醫(yī)生握住你的手,叫你放心。你問他,把乳房切了就行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他走了,你自己在走廊走來走去。你撞到個護士,護士拉著你的手說,我不要紅包,別抖,你媽媽不會有事。
你也跟她說,我媽媽不會有事的。
護士說這個月初轉(zhuǎn)科,怕護士長罵,站了會兒就走了。你回了病房。你小姨盤著腿看電視,問你怎么樣了。你說還沒出來。小姨讓你坐下,你坐下說,我媽媽不會有事的。你又跑到手術(shù)室門前,和等待的病人親屬站在一起,又沿著走廊走來走去。
你到樓下餐廳買了飯邊往回走邊吃。天是一點一點黑下來的,像是墨水一點一點煙透了畫板。
帶著營養(yǎng)粥回去,小姨正用冰塊敷媽媽身上的刀口。小姨叫你去拿新冰塊。你去了,護士要收你五塊錢。你回病房后摸了摸還沒有涼透的冰塊說,小姨省著用吧一塊冰五塊錢呢。小姨瞪你說這是你媽媽,你在乎錢?
熬到半夜,小姨讓你去睡覺。
你不困,躺下沒一會兒,又坐起來看你媽媽。
房間里還有個老奶奶,悶聲呻吟。她女兒說媽你快睡
吧。老奶奶張張嘴,沒出聲。女兒便哭著說,你不睡,你折騰我,你叫我怎么辦?
你抹抹眼淚出去抽煙,走廊上站著個小護士。
她遞給你一支點著的煙說
你媽媽手術(shù)很成功。你的手已經(jīng)不抖了,接過煙吸了兩口。她抬手給你擦掉嘴角的口紅,是煙蒂上帶著的。她叫你不要見人就給紅包,會帶壞風(fēng)氣的。你抽完煙問她扔哪里,她又抬起手說,在我掌心碾滅吧。
完全是下意識,滾燙的煙頭差點碰上她的掌心。
她收回手,說你別緊張,深呼吸。
插圖:張四春
你跟著她到樓下,并肩坐在草地上。她又叫你深呼吸。天上沒有星星,黑的單調(diào),半空充斥著大片螢火蟲與蚊蟲的振翅聲,草地上腐爛的味道刺鼻,都是樓上扔下來的食物。對面是二十層熄了幾個燈的寫字樓,黯淡的玻璃像是一塊巨型黑板,寫滿了三角函數(shù)公式。
你問她,媽媽還能活多久。
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說自己每天都送人走,早就習(xí)慣了。
她咬住一支新煙問你還要嗎,你不說話。
她說,要走也是你們房間的老奶奶先走,她病的重。
你問,沒辦法救?
她說,那個女兒想讓老奶奶出院,住下去也一樣,燒錢。
你倆聊了會兒,各自回去。你知道她叫趙倩,明天就轉(zhuǎn)科,不在你們房間了。
隔天一早你小姨掛著黑眼圈走了。
你喂你媽媽喝了點粥,她胃口不是很好。
旁邊病床的女兒果然在給老奶奶辦理出院。
你爸爸上午來的,帶著四個蘋果。你許久沒有見他了。上次好好看他還是在高考那年,下午他送你進考場。他是開出租車的,給你顯擺技術(shù)。遇見紅燈就拐彎,七拐八拐,一路沒等一個紅燈,沒堵一次車。你好奇,堵車不好嗎,表可是一直在跳。他好像看穿了你的心思,他說有一次他去機場拉客人,堵了一路,可是當(dāng)天的收入并不比平時高。他總結(jié)說掙錢在于多拉幾個客人,錢都在起步價上。
你只是偶爾看看他,沒跟他話說。
下車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白了。很短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一層白茬,像初冬的霜。
你說了句,爸你快回去吧。你希望他多拉幾個客人。
都在一個城市,有時候會遇見。大學(xué)第一個暑假遇見了。你一手舉著烤雞翅一手拖著行李箱,邊走邊吃。他的車停在路邊,他從車上下來,似乎準(zhǔn)備朝你招手。你看見了,掉頭就走。
你想象著他的眼神,大概會落寞吧。
你小時候他接你放學(xué),把車窗搖下來說,你看清潔工,為口吃的每天都日曬雨淋。他是要教導(dǎo)你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了找好工作,不遭罪。
可是,你爸爸這些年也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吧。你頭一次考慮這個問題。
你爸爸來醫(yī)院看媽媽,只帶了四個蘋果。
你接過蘋果讓他坐。
他屁股淺淺的挨到醫(yī)院的硬凳子,像是隨時準(zhǔn)備跑掉。
他問你媽媽怎么樣了,你媽媽沒和他說話,你說手術(shù)做完了。他問順利嗎,你覺得回不回答都是廢話,拿起他帶來的蘋果,削了一個給你媽媽吃。
你默數(shù)著,一個蘋果只削了四刀。
你媽媽不想吃任何東西,要你去休息。
你爸爸說別浪費,拿過蘋果吃了。
旁邊的老奶奶走了,床空著。你躺上去,睡了一會兒。醒來是黃昏,你爸爸買好了飯,你也讓爸爸回去休息。
叫趙倩的小護士下了班過來看你媽媽。你前襟濕漉漉的,你爸爸勸你去洗個澡。趙倩說她能帶你去洗澡。你以為在附近,便跟著她出了門。也給你媽媽爸爸獨處的機會。誰知道她領(lǐng)著你去了她家。
她爸爸媽媽忙著給你做飯。你連說幾遍不用麻煩了。趙倩家長拉著你讓你吃點再走,對你媽媽的遭遇深表同情。
你洗了澡光著上身坐在趙倩床上。她剛換了衣服,胸前的紐扣沒扣嚴(yán)實。你跟她說在醫(yī)院里做噩夢了,夢里你又趴在你姥爺床頭,給他剝了個橘子,把絲都剝干凈了。你大概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吧。你姥爺緊閉著嘴巴,不吃。你見證了他面部表情所有的變化,身體是從腳開始慢慢涼下來的。
趙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想抱抱你,叫你別哭了。
她爸爸媽媽來敲門,說飯做好了。
隔音效果很差,他們應(yīng)該聽到你哭了。
趙倩爸爸問你做什么的,你說醋廠的會計。再問你話,你就什么都不說了。吃完飯,她爸爸要把豐盛的晚餐給你打包,怕你在醫(yī)院吃飯花錢,讓你明天吃。你說看不起誰呢,不用你可憐。他爸爸說我們也吃不完。說得很誠懇,可是你不領(lǐng)情。一扭臉就要走。
趙倩送你出門,下樓。
兩個人踩著朦朧的燈影往醫(yī)院走,瀝青路和天色一樣黑,誰也不說話,像是北野武電影里剪下來的一段。你數(shù)著第一個路口倆人一共走了多少步,拐角時自己的心跳聲乘以步數(shù),得出了一個數(shù)字。
你不知道這個數(shù)代表什么,也許是死神給的倒計時。自己的還是趙倩的,還是媽媽的,無從知曉。
在醫(yī)院門口的長椅上,趙倩陪著你坐了會兒,看你好多了,她走了。你進了病房,爸爸媽媽在小聲說話,隔壁的老奶奶又回來了。你媽媽睡著后,你跟著爸爸去走廊抽煙。
爸爸問你工作的事,你抬頭看頭頂上的呈現(xiàn)出冪函數(shù)的星象。他見你不理他,拿了兩千塊錢給你,是現(xiàn)金,你不要。他拍拍你的肩說你真是長大了。
你小時候他最怕你打架吃虧,在大太陽底下訓(xùn)練你怎么打架。他說,打人打臉,打頭,沖最弱的環(huán)節(jié)攻擊。他訓(xùn)練了一天,到了下午,帶著你沿街找小朋友。鄉(xiāng)下的路面坑坑洼洼,一個大你兩歲的已經(jīng)上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跪著給妹妹綁鞋帶,你爸爸問你,能不能打過他。
你打不過他,還是點點頭說能。
你爸爸說那你們打一架吧,他拍拍你的肩,讓你沖上去。
你哭著回來時,他皺著眉問你,怎么不控制他的右手。打架前,先控制住別人右手,我怎么教你的?你說碰上了個左撇子。
你爸爸又埋頭研究下一步的教學(xué),最后借假修真,也算是摸到了門道。每一拳都要打相同的位置,擊打次數(shù)多了,任誰也架不住。
你媽媽的臉色在腦袋里一閃而過,像是手指泡在水里久了,起的皺。你回了病房,媽媽果然在喊你。
病房里在吵,女兒說這病治不好,白花錢。老奶奶直挺挺躺著,默默流著淚。
媽媽坐起來說你別要你爸爸的錢,他會讓你還的。
你說,我知道,我沒要。
她握你的手,盛夏夜晚,握著的兩手同樣涼。
老奶奶一整晚都喊疼,空調(diào)開大了,覺得冷,叫她女兒關(guān)小點,她女兒不動。你只好去關(guān)。剛躺下,老奶奶說被窩里熱。你又開了空調(diào)。
你起床時,你爸爸也跟著起來了。他是后半夜才睡的。你勸他再睡會兒,他說還要忙。你還詫異為什么走得這么急,下樓去交行軍床,才知道他沒有付錢,只交了五塊錢押金。
連昨晚的飯都是賒的賬。
早飯前你們主任打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去,說你不能無故曠工。你說你媽媽病了,他問,你們家沒有人了?
你望了眼玻璃窗里自己龐大的身形,握起了拳頭。
他說我見過的人多了,為了曠工,說什么的都有。
你那時候就想著,一定找個時間把他的嘴撕開。
主任問,怎么不說話?
你說,等我回去。
護士進進出出,清早的走廊又泛起消毒水的味道。你摔了電話,自己掩著鼻子在長椅上坐了會兒。上午趙倩給你帶來了平板電腦,下載了情景喜劇和小品,讓你媽媽無聊的時候看。
你和你媽媽坐在床上看喜劇,盡管演員已經(jīng)盡了力搞笑,可是誰也沒有笑。你削了個蘋果給媽媽,很遺憾沒有一刀削到底。
你媽媽說,昨晚夢到你姥爺了,在地上爬,叫我別踩到他。
你問你媽媽姥爺?shù)檬裁床∷赖摹?/p>
你媽媽想了想說,饞死的。
她小口吃著蘋果,回憶著,那個冬天姥爺想吃驢肉了,坐都坐不住,一個勁流口水。那時候沒有摩托車,姥爺就騎著自行車到處找驢肉。那天可是下著大雪呀。
你瞪大眼睛說,就半路上饞死了。
你媽媽點點頭說對,嘴里的蘋果渣噴了出來。你也跟著笑。
你媽媽說,你爸爸沒有外遇,是我錯怪他了。
關(guān)于那一年的事她重新說了一遍。你媽媽新買的一副耳環(huán)掉在了你爸爸的出租車上,你媽媽晚上打著手電筒找,車?yán)镘囃舛挤榱?,找不到。你媽媽想,白天有女乘客就拿走了吧。也不知為什么,也沒有前因后果,就丟了一副耳環(huán),你媽媽忽然覺得你爸爸在外面還有個女人。
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你媽媽就跑去問你爸爸,誰想到他立刻承認(rèn)了。然后沒吵沒鬧兩人離了婚。你媽媽現(xiàn)在說,那時候是她迷了心竅。
中午吃飯時,趙倩忙里偷閑又過來了。你削飯后蘋果給她吃。你盤算著可以一刀削完,那肯定會有好運氣。老奶奶的老伴來了,跟女兒在外面吵。老奶奶和你媽媽都睡著了。你問趙倩為什么老奶奶又回來了,趙倩說老奶奶住院時授權(quán)委托書簽的是自己老伴的名字,女兒沒有權(quán)利讓她出院。你不懂就接著問,趙倩說,一般臨床時就會讓患者簽這個,決定了再試一下,還是放棄搶救。你想問問你媽媽簽了沒,趙倩說你媽媽也簽了,留的你爸爸的名字。
蘋果皮斷了,你嘆著氣又削了一刀。
趙倩問你怎么了,你看看你媽媽,搖搖頭說沒事。
下午你小姨籌了一筆款,用報紙包著來給你送。臨近黃昏你爸爸來了,還帶來了快餐。趙倩下了班問你還要洗澡嗎,你不想再去她家。只是想著留點時間給你爸爸媽媽,你跟著趙倩出了院門。
沿著馬路散步,趙倩說等你老了,來住我們醫(yī)院,授權(quán)書一定要簽我名字。
你問,不是家屬才可以簽?
趙倩說你真討厭,我不信你不懂我啥意思。
趙倩家前面有個小菜市場,趙倩說要買菜,便推了你一把跑了進去。你也跟著進去了。
在過去,你家前面也有這么一片地。集市散了,你的一本算術(shù)大王落在爸爸出租車了。天很冷,偶爾有行人裹著大衣只露著一顆腦袋路過狼藉的菜市場,步履匆匆。你摘了手套,要開車門。
車玻璃上蒙著霧氣。
你爸爸和一個女人抱在那霧氣中有說有笑,女人耳朵上掛著你媽媽的耳環(huán)。
趙倩問你喜歡吃什么,你說不去她家了,堅決不去。這時你看見你爸爸的出租車停在路邊,也許是隨便找個空地停的,也許你爸爸就住在這里。說不定和趙倩住在一個單元里。
你從地上撿了塊石頭。那一年也是,你摘了手套,紅彤彤的小手掌抓起一個大的石子。
你往出租車玻璃砸去。
玻璃破了,你又要撿一塊石頭,你爸爸下了車問你干什么。
趙倩拉住你問你干什么。
圍著貼滿鱗片的圍裙的中年漢子一把捉住你,要你給個說法。也有好事的賣菜小伙子問你憑什么砸人家車。
你記得你爸爸教過你,拳的發(fā)力點要靠后。一拳過去,中年漢子倒退了幾步。
小伙子也不揪你了。
有年輕點的用手機拍你。
趙倩拽著你,說什么都不讓你打架。
中年漢子趁機上來推了你一個跟頭。
你要沖上去,趙倩就用指甲掐進你胳膊,給你上刑。
從菜市場出來,你倆坐在石階上抽煙。趙倩連吸煙都抱著你胳膊,怕你再回去。你跟趙倩說別怕,打架打的只是一堆數(shù)字。
趙倩不聽,也不松開你。
往簡單了說打的是體重,這也是為什么拳擊手要分量級。你打了很多次架才摸索出這個規(guī)律。
你爸爸走的時候連咸菜壇子都搬到了車上,你媽媽呵斥你,一聲都不許你哭。你埋著頭,只剩下哽咽。
爸爸最后問了你一次,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你說要跟爸爸。
你爸爸把出租車發(fā)動起來,看了看你,走了。
其實你爸爸離開你和你媽媽之后,你就不再犯愁打架了。
去趙倩家洗澡時你又想起你姥爺,他死時你就站在床頭,你身子要比床高一點,臉幾乎貼著姥爺?shù)哪?。你洗了澡光著上身坐在趙倩床上。她剛換了衣服,胸前的紐扣沒扣嚴(yán)實。她給你涂了紫藥水。你把她按到床上,給她脫衣服。她又使勁掐你胳膊,要舉手扇你兩個耳光。你的眼淚一直往她臉上掉。方才水汽包裹,你像是溺水,一陣陣窒息。
她后來只是溫柔的給你擦眼淚。
做完之后她問你好點沒有,你又纏著她要。
她爸爸媽媽來敲門,說飯做好了。
隔音效果很差,他們應(yīng)該都聽到了,包括你剛才號啕大哭。
吃飯時趙倩家長問你家庭和收入,你只顧埋頭吃飯。間或沖趙倩笑笑,趙倩紅了臉。
回醫(yī)院的路上手機又響起來。手機都稀巴爛了,還能響。你跟趙倩說你的手機很堅強,趙倩抱著你低頭想事情。接起來是主任打來的,說你再不回去就開除你。你說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卸你兩個門牙。
夜晚降下了立體的靜謐的味道,整個走廊安靜極了。你爸爸和你媽媽已經(jīng)和解了,你爸爸倒了水,媽媽喝了藥。你說要隔四個小時才能喝,你媽媽眨眨眼說知道,但是要給病菌來個出其不意。你爸爸扶著她到走廊小聲聊天去了。桌子上還剩下一個紅過了頭的蘋果,你拿起來吃了。
你在外面長椅上坐了會兒,抽了支煙。你媽媽睡下了,你爸爸過來拍拍你的肩,你遞給他一支用煙頭點好的煙。你爸爸說,我什么都沒給過你媽媽,除了把你留在你媽媽身邊。你把煙頭扔掉,夜空中劃出一條火紅的二次函數(shù)拋物線。煙頭在漆黑的地面戳了一下,光芒完全消失。
你搭了末班車回了郊區(qū)的單位。
隔天你爸爸打電話問你,你說要上班。你小姨跟你說起醫(yī)療費,你借了同事一筆錢,如數(shù)打了過去。后來你媽媽出院了,恢復(fù)的不算差。隔了一段時間,你媽媽又住進了醫(yī)院。你媽媽打來電話說,頭發(fā)掉沒了。你說忙完這陣子就過去。你媽媽又一次來電話說,渾身疼,她可能要完了。你說你會過去。
趙倩過來幾次,吃完飯,你帶著她散步,一直走到公交站牌。送她上了車。走前她說了一些你媽媽的狀況,她還有話要問你,你裝作不知道,扭臉走了。
你爸爸問你,為什么不去見你媽媽。
你趴在辦公桌上,把最后一組數(shù)字寫在梯形表格里,要求下層相鄰的數(shù)字相乘等于上層數(shù)字,第三層的數(shù)字難度最大。
你感覺桌子震顫,手機響,是你小姨打來的。你繼續(xù)埋頭看你的數(shù)字,這一次你填對了,無須驗算。你小姨打給你爸爸說,你媽媽突然精神了。
你爸爸害怕是回光返照,從被子里抽出一條繩子想要綁你。他沒有你力氣大,你輕易掙脫了。
你爸爸哭了,他說知道你恨他,可你媽媽就要死了。他問你要怎樣才能去看她一眼。
他的襯衣上有三個扣子,本來只有一個沒扣?,F(xiàn)在全開了。
他說,就看一眼。
你爸爸抹抹眼淚,開車帶你往回走。
你爸爸又問你一次,為什么不肯見你媽媽。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耐心,似乎根本不準(zhǔn)備聽你回答。只是說話給自己聽。
夜晚郊外的泥土路上晃動著黑黢黢的白楊樹的影子,你懷疑有人躲在這道影子后面。你豎著耳朵聽,什么也沒有。你最后一次去醫(yī)院,走廊里很安靜。你爸爸和你媽媽已經(jīng)和解了,你媽媽吃了藥,你爸爸扶著她到走廊小聲聊天。你繞過他們進了病房,桌子上放著最后一個蘋果。老奶奶的病床前圍著一堆人,人死之前總是要再看一眼這一世的親系。窗子開著,窗簾像是伏在窗口呼吸,你聽見死神的動靜了。你能聽見死神是黑顏色,你聽見他就躲在窗簾后面,你聽見他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奶奶一口氣憋在嘴巴里,腮幫鼓鼓的,忽然全部吐出。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
你想不會再睜開了,當(dāng)年你姥爺也是這樣。
你爸爸說沖最弱的環(huán)節(jié)攻擊。每一拳都要打相同的位置,擊打次數(shù)多了,任誰也架不住。
上了大路,你有些頭暈,開了窗戶吹風(fēng),還是暈。
你緊閉著眼睛。
你爸爸讓你放松,他扭開電臺,沉悶的前奏從巖石縫里擠了出來。
這是一條走過很多次的單行路,你爸爸開得很快,你感覺車子飛起來了,云層就在你腳下。細(xì)細(xì)碎碎的歌聲在骨膜聒噪、喧囂,哇的一口吐了出來,你讓他停下,他不敢停,反而更快了。
盡頭的路燈要把所有光線都吸收,臨近的廣告牌一滅一閃,一個報攤突兀的翻了。你問爸爸能不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他點點頭,提了速。你說還要再快。
你確定死神來了,他跟在你身后。無論多快,你擺脫不了他。
玉器在絲綢上滑行,你伸手摸,只摸到了引擎聲。
一束遠光燈照了過來,大貨車的呼嘯聲,你爸爸說見鬼,這車怎么上了單行道。
大貨車的喇叭聲灌滿了你的耳朵。
你爸爸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像是駛進了一束時光隧道里。
車上在放一首關(guān)于父子的歌,一個浪子父親和兒子在路上迷了路。你的觸感很細(xì)膩,每一句歌詞都落進了你的眼瞳。
撕破的前事,也許修補,恐怕不易。浪子父親和倔強的兒子說的每一句話,你的脈搏都跳動著。
忽然像是從舞臺上走了下來,追光慢慢留在了車尾。你回頭看去,那輛大貨車已經(jīng)不見了。再往前是你媽媽住的醫(yī)院,你小姨、趙倩還有幾個遠房親戚都在院門口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