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又老又窮,
那就是我的外婆。
她總是不安地說,
我沒有什么帶給你。
等我懂得時,
她已長眠地下。
有什么比你更深厚,
外婆,你給了我媽媽,
和一個古老的故事,
現(xiàn)在,我講給你……
——摘錄野谷詩句
第一章
地母神訥媽媽是個全身生滿乳頭的黑發(fā)老太太,乳頭淌出去的是水,滋潤萬道河流,黑發(fā)飄出去的是山谷,養(yǎng)育萬里森林。她身上數(shù)不盡的肉窩窩則是洞穴,人和獸各居其所,平等地在里邊繁衍后代。
訥媽媽渴望生靈和睦,諸神平等,眾生有序。然而,神界并不平靜,她不幸卷入天神阿布凱恩都里和地獄之神耶路里的戰(zhàn)爭。兩個神打得天昏地暗,她使盡全身解數(shù),仍無法將兩個神拉開,反被耶路里騙到冰山雪海里,壓在里面不能動彈,她用滿天飛散的黑發(fā)當武器,遮住天日,阻止天神吸吮太陽的能量,還要用她的頭發(fā)捆天神的身體。
神仙大戰(zhàn),愁壞了訥媽媽,滿頭黑發(fā),居然全白了。從此,長白山頭,白雪皚皚,大地之上,雪天多過晴天。
天神阿布凱恩都里得到刺猬神的幫助,挑開了訥媽媽的頭發(fā),讓天神一飛沖天,訥媽媽也被解救出了冰山。吸足了能量的天神,想把地獄之神殺死,訥媽媽卻將耶路里藏到了黑暗的地心,阻止了天地大戰(zhàn)對生靈的涂炭。
——薩滿傳說
1
萬歷四十七年中秋,瑙岱剛滿十一歲,阿牟其(伯父)努爾哈赤下令,將他丟進野狼谷。
野狼谷在王城赫圖阿拉東北,森林密布,峽谷幽深,百獸聚集。長白山脈,到處都是女真人的狩獵場,打得獵物狼奔豕突,就連百獸之王老虎,嗅到人的氣味,也要退避三舍。唯獨野狼谷,狼熊虎豹聞到人味兒,興奮異常,尋蹤而至,準備享受一次饕餮盛宴。因為這里是禁地,莫非王命,所有人等,不得擅入。
沒有獵人涉足,野獸們遵循的是森林法則。
對愛新覺羅家族的男人來說,這里是天堂,也是地獄,獨自與野獸搏斗,是他們的成人禮,否則不可能成為八旗中的巴牙喇(戰(zhàn)神)。如果在一個月圓月虧的日子里,交不出十張狼皮,或是一張虎皮、熊皮,將無法入旗。倘若僥幸活著出去,地位還不如包衣(漢人仆役),不如在野狼谷直接喂狼。
所以,谷底仨仨倆倆散落的人骨,都是野獸啃過的,沒能斗過野獸的少年,直接殞命于此,再也不能繼承愛新覺羅家族高貴的血統(tǒng)。
家族中的男人,之所以個個驍勇善戰(zhàn),如狼似虎,確實是經(jīng)過虎狼的考驗。所以,無論把誰丟進來,沒人同情。倘若因體弱早夭,或因懦弱而死,沒人為他祈禱,也沒人把他送到高高的火葬臺,讓烈焰捧起他的靈魂,直入天堂,反倒將他的尸身當成誘餌,送到蘇子河幽深的河谷,誘捕貪吃人肉的水貂,拿珍貴的水貂皮,貢奉朝廷,或換取金銀。
生為勇士,死祭生靈。符合女真人崇尚自然的天性。
二阿哥阿敏奉天命汗之命,騎著快馬,直入野狼谷,將瑙岱丟了進去。他教給了弟弟如何與野狼、虎豹周旋,如何編織藤條,猴一樣活在樹上,睡在樹上,拍馬便走。
很久以前,二阿哥就經(jīng)歷過野狼谷的洗禮,成為巴牙喇的首領,跟隨阿牟其立下赫赫戰(zhàn)功,被封為和碩貝勒,掌鑲藍旗,與汗王的三個兒子一道成為四大貝勒之一,地位僅次于大貝勒。二阿哥這么急,是因為汗王要征戰(zhàn)葉赫,這是最后的頑敵,征服了葉赫,女真各部統(tǒng)一大業(yè)才算完成,汗王便可以從容地盤據(jù)滿洲,俯視中原。
馬蹄聲越來越弱,二阿哥的背影越來越小,轉(zhuǎn)過山坳,就沒了蹤影。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立刻漲滿瑙岱的全身,他哇地一聲哭了??蘼暬厥幧焦龋f根利箭般折射回來,嚇得他苶呆呆地發(fā)愣。
抬眼望向四周,谷深林密,幽暗陰森,狼嗥虎吟,野獸們嗅著瑙岱身體的氣味,慢慢地匯聚過來。遠遠地看到了群狼,它們低拱著嘴,一步一步地向他移來。他的頭發(fā)猛然奓了起來,身上爬滿了螞蟻般,“簌簌”地流淌著恐懼。
毫無疑問,想要求生,別無選擇,必須獨立戰(zhàn)斗。身邊再也沒有依賴的阿哥,他仰起頭,把求助的目光對準了太陽。一瞬間,太陽仿佛成了他倚仗的汗王,參天大樹成了他依賴的額娘,樹木與山泉成了他的伙伴。
他感受得到,訥媽媽正吸走他腳下的膽怯,送來勇氣,讓他穩(wěn)住身子。他終于挪開了步子,摸到了身旁那株高大的落葉松,大樹仿佛伸出了無數(shù)雙手,爭先恐后去拉他。一股力量驟然而升,和阿哥們摸瞎糊(捉迷藏)的靈巧勁兒迅速回到他的身體,他猴子般躥到樹上。野狼晚來一步,撲了個空,聚在樹下,瞄著他手里的刀箭,上躥下跳,“嗷嗷”亂叫。
一只海東青,安穩(wěn)地立在峭石上,收攏著翅膀,半閉著犀利的眼睛,冷眼旁觀。
整個白天,狼群就在樹下和他耗著,它們時而撞樹,時而啃咬,企圖將他從樹上弄下來。畢竟第一次遭遇群狼的圍攻,瑙岱先要戰(zhàn)勝的不是狼,而是恐懼。太陽折射著戰(zhàn)刀的寒光,不停地給他鼓勁兒,可他的腿一直在哆嗦,沒能喚醒他戰(zhàn)斗的意識。
畢竟是第一次野外生存,換成有經(jīng)驗的獵人,一眼就能辨出哪只狼是頭狼,射殺掉頭狼,等于打垮了狼群,這么淺顯的常識,居然讓瑙岱忘個精光。直到太陽歪到了大西邊,野狼有些按捺不住了,一陣長嗥,一只受驚的松鼠突然跌落下來,砸進了瑙岱的懷里,他打了個激靈,冷汗“唰”地一下子,水一般流下來。
瑙岱靈魂歸竅,腿再也不哆嗦了。松鼠在瑙岱的懷里拱著,像是尋找訥媽媽的奶頭,也像是安撫他六神無主的心。
或許是天神派松鼠來提醒他,野狼皮不過是女真人的衣服,狼群送衣服來了,怕它個啥?瑙岱猛然意識到打狼要打頭狼,狼群和人群最像,汗王犀利的眼光投向哪里,八旗子弟就會殺向哪里。
可是,瑙岱沒有過獵狼的經(jīng)歷,不懂得如何識別狼群的等級與尊卑,認來認去,認到了黃昏,他才判斷出哪個是頭狼。
夜晚來臨時,野狼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尤其是頭狼的眼睛,閃著幽幽的綠光。嘗過人肉鮮美的野狼,不想去捕捉唾手可得的山雞野兔還有傻狍子,發(fā)出更瘆人的嗥叫,企圖借助夜暗的力量,把瑙岱從樹上恐嚇下來,吃掉這個膽怯的少年。
一顆流星劃過,天神和地母巨大無比的輪廓突然顯現(xiàn)在他的眼前,風是天神撫摸他的大手,樹杈是地母馱著他的雙肩。得到了神的助力,瑙岱不再恐懼,渾身漲滿了力氣,穩(wěn)穩(wěn)地靠在樹干上,抽箭搭弓,尋找頭狼,準備一箭射透狼眼,留下一張好狼皮。
牛角大弓“吱吱嘎嗄”地拉開,聲音中滲透出一種力量。
這張大弓是汗王賞賜給瑙岱的,掛在汗王宮的一角,已經(jīng)落上了塵土。獲得大弓那天,王城舉辦祭祖大典,猛哥帖木兒等七位愛新覺羅家族的祖先,從祖宗匣里一一請出,擺入西墻上的祖宗板。祭臺上,供著一只煮熟的豬頭,冒著騰騰蒸汽。老得不能再老的大薩滿,束腰鈴、扎裙子,扭著一身松弛的皮,帶領眾人擊鼓祈禱。
豬頭祭祖,需要關窗閉戶三天,請祖宗納貢,之后,再打開屋門,讓阿哥們替祖宗解饞。瑙岱的哈拉子早就流出來了,饞得不行,趁夜爬進窗子,將豬頭偷出去,蘸著蒜醬,風卷殘云,吃凈了。
值更的抓住了瑙岱,送給汗王責罰。汗王吃驚,上貢的豬頭十多斤呢,居然被侄子一口氣兒啃光了?汗王隨手指了指門后的那張弓,能拉開,非但免了罪,還有賞賜。
那張弓,阿哥們年少時都想獲得,卻都沒有拉開,沒想到憨直的瑙岱憋紅了臉,到底給拉開了。為此,汗王特地將大弓賞給了他。
野狼谷里的頭狼,是名符其實的狼王,聽到弓弦聲,身體猛地縮成了刺猬,然后突然彈開,一下子就跳出老遠。
射出去的箭走空了,這條成精的狼,成功地躲過了箭矢,箭頭深深地嵌進頭狼身邊的巖石。頭狼轉(zhuǎn)回身,盯著瑙岱,咬向箭桿,用力地甩頭,企圖將箭拔出,甩了幾次頭,深嵌進石頭的箭居然紋絲不動,它索性將箭桿咬碎。
頭狼意識到,遇到了真勇士,糾纏下去,它的子孫將會一一斃命,便帶著狼群,一路低嗚,呼嘯而去。
狼群的逃跑,使瑙岱膽氣陡增,所有的恐懼,一泄而光。風一縷接一縷地吹著,理清了他糨糊一般的腦袋。二阿哥仿佛通過天神向他捎話,讓他一一撿起了分手前的交待。
順著粗壯的樹枝,向一旁爬過去,摸到了樹藤,蕩著秋千,悠到了一片編成了蜘蛛網(wǎng)般的藤條。那是歷代愛新覺羅勇士留下的,他可以不再費力氣,自由地游走在空中,隨意地跳離野獸的包圍。
夜晚的野狼谷,冷風颼颼,瑙岱蜷縮在藤條編成的吊袋里,凍得無法入睡,一直挨到啟明星大亮。如此疲憊下去,遲早會掉在地上,喂了覬覦他的野獸,想辦法要給自己安個臨時的家。
又一個白天來臨時,瑙岱發(fā)現(xiàn),峭壁的山崖上,有許多洞窩窩,攀著藤條,完全可以爬進里邊,躲避風寒。
進了洞里,瑙岱還有意外的收獲,洞口有灰燼,洞內(nèi)有干柴,有松樹針,有樺樹皮。洞的深處,還有烏拉草鋪成的床,兩塊雪白的石頭,成了枕頭。住在這洞里,除了猴子松鼠老鷹能打擾他,豺狼虎豹拿他無能為力。他的鄰居住著蝙蝠、蒼鷹、山羊,還有老鼠,這些動物,都沒有能力傷害他。
實在太困了,瑙岱枕著石枕頭睡著了,像躺在訥訥的懷里一樣溫暖。夢里,他看到了地神訥媽媽,訥媽媽抽出他的枕頭,不讓他睡,還在他耳邊敲石頭,敲得火花四濺。他突然驚醒,想抱住訥媽媽,可訥媽媽化作一道接天連地的青煙,瞬間飄走,讓他無法看到。
突然,瑙岱的腦袋里閃出一道紅光,紅光在熊熊燃燒,那分明是火的顏色,冥冥之中,訥媽媽告訴他,擦石取火。果然,枕石便是火石,擦出了一連串火星,薄如紙片的樺樹皮,用嘴吹了幾下,青煙越來越濃,驟然間火苗騰地躍起。他把右手捂在胸前,感謝訥媽媽請來火神突姆媽媽幫助他,用烈焰驅(qū)趕野獸,賜予他烤熟的食物,不讓他當茹毛飲血的野人。
隨后,他點燃了成堆的松樹針,讓干柴與烈火相遇,讓篝火與天空交流,讓洞口與天邊的霞光一樣的鮮紅。
瑙岱興奮異常,整個一白天,奔波在森林中,拾干柴,采松籽,撿蘑菇,摟榛子,摘野果,像只快活的小松鼠,為自己的洞穴積攢食物。
夜深時,狼不再嗥,虎不再走,連夜貓子都安靜下來,篝火漸漸熄滅,紅紅的炭火卻更加頑強地堅守,延續(xù)火種。瑙岱知道,訥媽媽喜歡靜謐,總是在萬物睡覺的時候在大地行走,看望她的兒女們,送來奶汁、果實和花兒香。黑夜中的山巒、大地、川泊和曠野,就是訥媽媽坐臥的影子,人類只能看到她幾個或幾十個肉窩窩,卻無法看到她全身,只有風神能察覺到她的腳步,只有鷹神才能看到臉面。
在訥媽媽的身體里,每一只動物,都是她的孩子,她毫不吝惜自己的奶汁。訥媽媽又來到了他的夢里,稱贊他,你是天神之子,神鷹的化身,天生的薩滿,不能妄生殺念,戕害生靈,好孩子,你做得對,不為謀皮而殺狼,天神和我都會庇護你。
夢也沒阻擋住瑙岱的淚,從眼角一串接一串流出。額娘阿顏覺羅氏的模樣,他幾乎要想不起來了,十一歲的他,只能在過年祭祖時,能見到額娘一面,被額娘抱著,也極為暫短。阿瑪(父親)是汗王唯一的一奶同胞的弟弟,卻被圈禁至死,汗王也剝奪了額娘的撫養(yǎng)權,送給汗王的大福晉撫養(yǎng),成了汗王實際上的養(yǎng)子。
會走路,他就穿梭在馬腿間,會奔跑,他就能追野兔。與阿哥們的木棍大戰(zhàn),是他最早的練兵,遍體鱗傷了,別人都有額娘疼,唯有他,是二阿哥浮皮潦草給他涂藥。他最渴望的就是額娘溫暖的懷抱,夢中的他,伸出手,拉住了訥媽媽的衣袖,想撲進訥媽媽的懷抱??伤繐湟淮危紦淇樟?,訥媽媽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
撲了幾次,訥媽媽都是若即若離,最后一下卻撲空了,瑙岱從崖洞里滾落下去。他驚叫一聲,睜開的眼睛卻是一片漆黑,有風從身旁呼呼掠過。幸虧崖壁草木叢生,茂密的樹枝像訥媽媽的大手,托住了他,才使他安然無恙。
瑙岱穩(wěn)了穩(wěn)快要嚇丟了的魂,天還是那么黑,繁星似海,卻照不透夜的黑暗,頭頂上只有一顆星活躍地閃耀,那便是崖洞里沒有燃盡的篝火。低頭向下瞅,谷深不見底,耳朵聽到的是“嘩啦啦”的溪水聲,像是天與地在私語。
突然,瑙岱發(fā)現(xiàn),幽深的山谷,藏著兩只綠盈盈的光。這個陰險的眼光,他已經(jīng)牢牢記住,它就是頭狼的,頭狼的后邊,隱隱約約地移動著眾多饑渴的綠光。原來,狼群并沒走,想把強攻改成偷襲,還惦記著要吃掉瑙岱。
他摸了下身后,弓還在,箭矢散落出去也不多。他摘弓搭箭,急射過去。頭狼還沉浸在瑙岱跌落到地面的等待中,想要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了,利箭帶著風聲,將頭狼的耳朵牢牢地釘在了一棵大樹上。
瑙岱再次引弓待發(fā),猶豫著是否射穿頭狼的兩只眼睛。頭狼悲涼地一聲哀鳴,閉上眼睛,它認命了,任人剝走它的皮,充當皮褥和衣服。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陣溫暖,仿佛是訥媽媽巨大無比的胸脯貼到他的后背,訥媽媽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是天神之子,神鷹的化身,拯救眾生的薩滿。
他順從了訥媽媽的意志,慢慢地收回弓。頭狼掙扎著,弄豁了自己的耳朵,再也不敢覬覦瑙岱了,帶著狼群,倉惶而逃。
2
瑙岱戰(zhàn)勝的第二個動物,是野豬。
這一次,他是主動出擊,獵取了獠牙公豬。
野狼谷的十幾天里,瑙岱的骨頭節(jié)“叭叭”地響,身子拔節(jié)的莊稼般往上躥,食量大得驚人。白天采摘的山珍野果,本想貯存,晚上卻餓得不行,全吃光了。金秋時節(jié),山谷里的根莖、野菜,雖然容易獲得,卻粗糙得難以下咽,無法果腹;山里紅、獼猴桃、野葡萄這類山果,被紫貂、山貍子盯上了,樹就是人家的倉庫,瑙岱想獲取,必須與這些靈巧的動物好一番爭斗,直至用棍子將它們打散。山溪里的魚,倒是很容易捕到,只需一根棒子,那里卻是熊的地盤,每次撈魚,都要和熊周旋好幾圈兒,一不小心,就可能丟了性命。
不冒風險就能吃到的食物,只剩下植物的根莖了。他瞄著野豬,看野豬拱啥吃。沒人告訴他,啥根莖有毒,啥沒毒,野豬能吃,人就能吃??礈柿艘柏i吃啥,他才下樹去摳啥。他太餓了,餓得直想吃石頭。
他嘲笑自己快成了貪吃的豬時,眼睛盯著到處亂拱的野豬群,就不動彈了。女真人的腸胃,靠的是糧食撐飽,豬肉滋潤,野果山菜僅是佐餐,怎能充饑?
獵取一頭野豬吃的念頭,天神也擋不住了。
打野豬,一般都是圍獵,選中一頭獵物后,連呼帶喊,直至把野豬趕進陷阱。不設陷阱,單獨狩獵,面對面地殺公野豬,是大忌。若是無法集體狩獵,起碼要帶上一群狗。一個人狩獵,寧捕花斑豹,不惹騷跑卵(公野豬)。公野豬天天蹭松油,滾沙子,身子厚得像鎧甲,刀扎不入,箭射不透,反撲過來,那就要了命。
樹上的瑙岱,觀察了許久,兩頭公野豬為爭奪交配權,剛剛經(jīng)歷過了一場生死鏖戰(zhàn)。失敗的那一頭,獠牙折斷了,氣喘吁吁地趴在一邊,眼睜睜看著獲勝者把豬群帶走。
沒人同情失敗者,豬群也是如此,喪失交配權,活在野豬群里就沒有意義了,等于行尸走肉,訥媽媽也不會怪他。
機不可失,趁著失敗的公野豬精疲力竭,瑙岱從樹上悄悄滑下,摸到了離公野豬不足百步的地方。公野豬趴在窩里,疲憊地哼哼著,眼睛都不愿意睜開。可這并不妨礙它的警惕,風把瑙岱的氣味傳了過去,它激靈一下跳起來,圓睜著兩個鼻孔,尋找氣味的來源。
再等下去就逃走了,不等被公野豬發(fā)現(xiàn),瑙岱射出了第一箭。箭矢飛出的那一刻,公野豬也躥出了第一步,雖說沒有射中眼睛,眼眶附近,也是公野豬的弱點,蹭上了松樹油,它就睜不開眼睛了。
公野豬發(fā)狂地跑,瑙岱腳下生風地追,沒追多遠,公野豬突然掉頭,睜著血紅的眼睛,把失敗的怒火全轉(zhuǎn)嫁給瑙岱了,要和他殊死搏斗。幸虧公野豬剛才消耗掉了過多的體力,還丟掉了鋒利的獠牙,否則,兩個瑙岱也不一定是它的對手。
幾個回合沖撞過后,公野豬的動作明顯遲緩。瑙岱的手,伸得快如閃電,雙手疾速抓住尾巴,猛地一叫勁兒,把公野豬的后蹄拎離了地面,伸出一只腳,踢向公野豬的前蹄,順勢將它摔倒在地,膝蓋抵住它的脖子,讓它的四蹄沒著沒落地空掙扎。公野豬只剩下拼命的嚎叫,滿山谷回蕩著絕望的聲音。隨后,瑙岱騰出一只手,拔出尖刀,對準脖子下最柔軟的地方,一刀捅了進去。
那是野豬身上最隱蔽,也是最脆弱的地方,離心臟最近。殺豬是上戰(zhàn)場的前奏,也是女真人成為八旗兵必過的一關。抽出尖刀,一股熱血奔涌而出,瑙岱一下子跳出一丈遠,避免鮮血噴涌到他身上。
女真人喜歡狩獵,卻不愿意讓獵物的鮮血直接濺到身上。王城的大樹下,汗王井旁,瑙岱最喜歡鉆進老薩滿的懷里,老薩滿的皮松馳得像飄蕩的衣服,他總是把老薩滿的皮裹在自己的身上。老薩滿一遍遍告訴他,所有生命的魂靈都隨著血脈游走,血濺到哪里,靈魂就跟在哪里,無論何時,莫讓血弄污了你的身軀。
公野豬頑強地站起,瞅都沒瞅瑙岱一眼,瞄著豬群消失的地方,踉踉蹌蹌往前走,一路上噴灑著鮮血,用力地收縮肚皮,有氣無力地鼓出幾聲,像是呼喚,也像是訣別。它的腿慢慢地邁不動了,停下來,跪下去,用力地昂起頭,目光中沒有仇恨,只有遠方。
瑙岱割下豬頭,高高地懸在一棵樹上,剝下豬皮,把豬的內(nèi)臟和四肢裹在豬皮里,掛在豬頭的下方,象征著豬的完整。女真人蔑視肉體,崇拜靈魂,不管是人與獸,靈魂都是平等的,都是天神的精靈,不容褻瀆,不管獵取何種走獸,都要把頭高高掛起,祭祀三天,默默地祈禱,讓它們的靈魂安穩(wěn)地升天。
隨后,瑙岱才不慌不忙地將野豬肉大卸下八塊,一塊一塊地運到了懸壁上的山洞里。這些肉,在未來的日子里,足可以補充他瘋長的身體。豬肉被他搓上鹽,包上蘇子葉,架在篝火上,烤得吱吱作響,撲鼻的香味兒彌散整個山谷。
所有的野獸都嗅到了這股氣味,整個野狼谷騷動起來。
瑙岱打敗的第三個動物,震驚了整座王城,那是一頭熊。
半個月的光景,瑙岱將一頭一百斤的野豬吃進了肚里,他的身體到處膨脹著野豬的力量。他完全有能力獵殺十匹狼,可他射傷了頭狼,狼群逃之夭夭了,避之不及呢。他也想與虎謀皮,虎嘯山林的聲音,太恐怖了,莫說是找不到虎,恐怕見到了虎,拉弓的勇氣都沒有。
離開崖壁的洞穴,從樹林間落到地面,瑙岱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汗王的指令,沒有完成,身上披的野豬皮,不算數(shù),野狼谷謀取的獸皮,必須是吃人的野獸。如此空著手回到王城,注定無法成為旗兵,阿哥們更會嘲笑他,稱他為傻瓜瑙岱。
正當他將要走出野狼谷的時候,忽然感覺背后一陣陰風,一雙大爪子抓在了他的雙肩上,身子沉沉地往下墜,一股熱的氣息撲向了他的后頸。不用猜,瑙岱已經(jīng)知道,他被“老祖宗”纏上了,幸虧他披著野豬皮,否則刀一般大爪子肯定抓透他的肩膀,割斷他的骨頭。
來不及回頭了,或許是天神賜予瑙岱的神力,他蛇一般伸出雙臂,從身后抱住了“老祖宗”的脖子,肩膀頂著“老祖宗”的下顎,讓“老祖宗”和自己臉貼著臉,無法張嘴咬他。就這樣,他和“老祖宗”叫著勁兒,背著“老祖宗”,一步一步走向谷口。
“老祖宗”是女真人對熊的稱呼,熊是女真人的圖騰,也是女真人祖先的化身。一般情況,女真人不會輕易獵熊。然而,這個先例卻被愛新覺羅家族打破,明朝皇帝下旨,建州女真朝貢,每次至少有四對熊掌,兩個熊膽。
那時,天命汗還沒降生,朝廷遼東鐵騎虎視眈眈,違逆皇命,愛新覺羅家族將會面臨滅頂之災,若想留下祖宗的血脈,只好摘掉圖騰,放棄“老祖宗”。那時,沒人敢像英明的淑勒昆都倫汗(值得恭敬的王)那樣,擁兵自重,自立國號,自稱天命汗,發(fā)出“七大恨”的怒吼,公開向王朝挑戰(zhàn)。
就在瑙岱撐不住了,快被熊壓垮的瞬間,剿滅了葉赫部,得勝歸來的二阿哥阿敏,騎著快馬,趕到野狼谷,怒射一箭,直穿熊的心臟。
“老祖宗”便一命歸西了。
馱著死熊,從野狼谷趕回王城赫圖阿拉,一路上,瑙岱學著二阿哥的樣子,返回身,不停地向熊死的那個地方射箭,阻止熊的魂魄追上來,嘴里模仿會吃靈魂的烏鴉,“嘎嘎”地叫,嚇跑熊追隨肉身而來的魂魄。
瑙岱背著熊,走進赫圖阿拉的山門,整個王城都沸騰了。此時,天命汗努爾哈赤沉浸在征服葉赫部的喜悅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女真各部,重新歸一。恰逢他十一歲的侄子,又給他喜上添喜,居然捉了一頭熊,高興得不亞于橫掃葉赫部的千軍萬馬。他不顧小阿哥瑙岱遍體鱗傷,差一點兒把他扔到天上去。當即把他留在身邊,成為天命汗的戈什哈(貼身警衛(wèi))。
既然熊是女真人的“老祖宗”,就不能平白無故地死去。人就是這樣分裂,崇拜與獵殺、忠誠與背叛永遠糾結在一起。
祭熊的儀式就在王城的汗王宮外,主持祭祀的,是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薩滿。
老薩滿割下熊頭,用草包好,放到木架上,焚香,擺祭品,帶著王城所有看到熊身子的男人,依次跪下,叩拜死熊。老薩滿念念有詞,“老祖宗”睡著了,請你好好安睡吧。所有的祭祀語中,回避死字,也回避刀劍等兇器,似乎“老祖宗”是壽終正寢。
祭祀過熊頭,開始祭祀熊的身子。無頭的熊身子,不在祭臺上,隨地而放,這時的祭祀已不再那么莊重,帶有了游戲的色彩。汗王也回到他的宮里,商議著軍國大事。
老薩滿在熊的身子旁圍了一圈干草,用煙火薰著熊皮,待到熊皮下的脂肪柔軟了之后,才開始剝熊皮,邊剝邊用木棍敲打著熊的身體,把散落的熊魂從軀體里敲打出來。剖開熊腹,第一件事是切下心臟,傳給所有的人看,看看心臟里有沒有人的頭發(fā)。如果掛著頭發(fā),那就證明這熊吃過人,就得將熊皮熊肉都燒掉,遠遠地丟棄掉。因為,被熊撕裂而死的人,靈魂已經(jīng)進入熊體,吃了它的肉,會遭到鬼魂的騷擾和熊魂的報復。
自然,熊的心臟上不可能掛著人的頭發(fā),這頭熊就可以放在大鍋里煮了,王城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安心地吃肉。吃肉時,所有人的嘴里都要發(fā)出“嘎嘎”聲,老薩滿不斷地向熊靈說,沒有人在吃你的肉,是一群烏鴉搶食呢。
煮熟的熊肉,不得用刀具,一律用手抓著吃??羞^的熊骨頭,按照熊的骨骼,擺進柳條編好的籬笆里,再把熊的心肝肺腸還有眼珠,一一擺到相應的位置。熊的內(nèi)臟不能吃,因為熊的靈魂都藏在這些器官里,吃了會驚動熊靈,從而招來災禍。
最后的事情是,老薩滿主持熊的葬禮,在林間的兩棵大樹間選好墓地,一群人披麻戴孝,將熊骨送進墓穴,點燃煙火薰熊骨,以祛邪除污。然后,人們模擬家里有人故去,號啕大哭,哭“老祖宗”老了,再也見不著了。
瑙岱也哭了,心里卻偷著樂。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