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法
那陣子我失學了。父親暗暗為我作了兩種打算。在秭歸縣城買了一個石匠木匠用的墨斗盒。意思是讓我學個石匠。他自己是個石匠。第二是當個草醫(yī)。他自己是個草醫(yī)。學這個什么也不需要準備。找他詢醫(yī)問藥的人越來越多,樓板上堆滿了酒瓶,直到父親進城,他從沒自己掏錢買過一瓶酒。
王冬收工后,打著火把,再次找上父親的門:“腿上的瘡不疼了,不化膿了。癢癢的,就差您一口生肌的藥了。”
邊說,邊將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兩瓶酒拔了出來。左右各一,“咚咚”放在了堂屋正中大方桌上。酒在瓶中一漾一漾的,撒著歡兒。父親的心里也跟著撒歡。
王冬心里清楚,就差這兩瓶酒,困擾了他二十天的瘡,便可痊愈了。他再不會一走一顛,接下來背苞谷棒子,不會走一路撒一路了。
父親拿起手電,突然叫上了我。當時我正在看一本茶樹種植的小冊子。我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煤油燈熏得我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乜斜著父親,那樣子一定很不好看。站在光暈之外的父親,讓我突然感到陌生。
是叫我嗎?是的,沒錯。父親從沒和我們開過玩笑。他嚴肅了一輩子,大的小的玩笑,腦子里一個都沒。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尾隨他,跨出了堂屋那道高高的石門檻(父親親手打的),來到稻場。我當時就驚呆了:多好的月色!我從沒見過的月色。稻場與月亮在玩一個好玩的游戲,任憑大塊大塊的月光在她光滑的身子上溜來溜去。我生怕一腳踩上去,會滑雪樣地摔上一跤。父親在前面踩著沒膝的月光,也深一腳淺一腳的。
父親把手電撳亮。一道筆直的光,像根硬硬的柱子,抵在稻場外的草地上,搖來搖去。很快,就有幾只飛蟲子拼命往光柱里扎猛子。它們恨不能抱著這么粗的一柱光飛。
父親卻將手電光撳滅,隔一小會兒又撳燃。反反復復,一燃一滅。
這回我生氣了,開玩笑的話我不敢對他說,生氣的話我可敢說。說了一大堆。
“把靠下面的按鈕向上一推,就可以一直亮著了?!?/p>
“別擠上面的紅色按鈕。一擠一松,燈泡就一燃一滅。次數(shù)多了,燈泡會炸掉的。”
“小心讓我跌跤了。”
從某一天起,我開始向大人提意見了。到后來,經(jīng)常是不吐不快。
這回父親不耐煩了,吐了口唾沫在草叢里:“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燃著,多費電池。需要用時就擠一下,這叫省著用。不是還有這么亮的月亮照著嗎?!?/p>
我心里一驚。一貫板著面孔的父親,競也提到了月亮。
這時,成群結(jié)隊躲在暗處的蟲子,也仰望到了父親板著的面孔。他前腳踩進去,蟲聲就熄掉了一大圈,像他手中熄掉的手電光。
我亦步亦趨,跟著他。我有了新的擔心,害怕踩上了蛇。父親是蛇醫(yī),母親一直說,蛇一旦聽到他的腳步聲,就溜得遠遠的。可我還是怕。
父親突然擠燃手電。他從草叢里撥拉出一棵小麥泡兒刺,蹲下,語氣一下子軟如柳條兒:“快看,這就是一味草藥,也是蛇藥。記著點?!毕惹盀槭蛛娡采鷼獾氖聝核坪跞?。我又感覺有些不像父親。
這一天來到了。從這時開始,父親就正式收我為徒了。難怪他怪怪的,不急不躁了。堂屋里,王冬還等著呢,他發(fā)癢的瘡口還等著呢。
“在草藥中,不能叫它小麥泡兒刺,叫‘過江龍??纯?,藤條彎彎,從這頭架到那頭,像不像條跨江小龍?”
“在草藥中,每草都是藥,但每草另外都有一個草藥名。就像你有小名又有大名?!?/p>
“今后,不能直接叫草名。要叫別人都聽不懂的藥名。要不,別人都會了?!?/p>
“采草藥,只能采葉尖兒、嫩尖兒。葉片數(shù)要成單不成雙。采雙數(shù)醫(yī)不好病?!?/p>
我跟在他后面,不停點頭。父親在前面,自顧自教他的,不知他看到我月光下頭一搗一搗的影子沒。
我們繼續(xù)撥開草叢,向前探路。父親邊說邊教邊采。浸泡在月光下的稻場、草地、蟲子、父親與白天完全兩樣。
“這是海金沙?!?/p>
“這叫虎耳草?!?/p>
“提膿生肌時要加這種魚腥草?!?/p>
“傷口癢時,加點黃花草就行了?!?/p>
“草藥黏性不夠,嚼點絲棉草放里面就行了?!?/p>
……
父親的手電一燃一滅。我們溜著月光,從稻場外的草地中趟出來,鉆進菜園路邊的草叢里,掰開一棵又一棵的草藥。不時,我按父親的指點,親自采下一些。
采好草藥,回來路上,父親突然回過頭來,鄭重交代:“今后,無論誰被蛇咬了,你先吐口唾沫上去,傷口馬上不疼。再扯幾口草藥,糊上去,幾天就好?!?/p>
“記住,從今后,唾沫不向臟東西上吐,否則就不靈了?!?/p>
我想起剛才父親為手電筒的事生氣時,唾沫吐在草地上,不是吐在一旁的豬圈里。
從少年時代的這個夜晚開始,我再沒浪費過我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包括一口唾沫。是父親,給予了我身體每一部分不同尋常的意義。
王冬敷上父親用唾沫嚼好的草藥,挽牢褲腿,點亮火把,千恩萬謝地走了。他并不知道,有很多味藥可是我的功勞,是我采下的。
要不了多久它就是我的啦。盯著桌上兩瓶亮汪汪的酒,我得意地想。